195 月族往事

196 又是大雪

蘇天漠一直坐在亭中,雪時而大時而小,卻從未停過。

大許是憶起了往事,蘇天漠幽深的瞳孔中,滿是那個白衣女子的身影,仿若又回到了那個大雪紛飛的日子, 她站在樓下拂着衣服上的雪花,瑩白的臉龐或是因爲天冷的緣故有些泛紅,搓了搓手,哈着熱乎乎的白汽道“ 小二, 你們這裡有沒有客房?”

這聲音十分空靈,坐在那時還不叫做凝月樓的那家酒樓的二樓賞雪煮酒的李炳和蘇天漠便被這聲音給吸引住了視線。

便望見兩個白衣女子,立在樓下。

小二有些爲難的道:“ 真對不起了,二位姑娘,您也看到了近來連日下着大雪,小店已經人滿爲患...”

那空靈的聲音帶些惱怒的道:“什麼 ! 又沒了? 姑奶奶都問了十來家了!”

蘇天漠李炳二人都被這毫無女兒家模樣的姑娘給逗笑了。

她旁邊那位白衣女子道:“阿凝, 莫要無禮,這位小二哥,我姐妹二人確實已然找了一整日了,眼下天也要暗了,不知小二哥可否通融通融,給我二人騰出一間房來。”容貌極像的二人, 這性子卻是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

小二被這溫柔的女子給迷的有些手足無措:“姑娘...這 ”

名喚阿凝的那位,見這小二有些動搖,眼中閃過一絲狡黠,身子晃了晃,便倒在了雪地之中。

蘇天漠有些驚異,“這方纔還好好的 ...”

李炳握了握溫熱的酒杯道:“ 現在同樣是好好的。” 一直盯着她的李炳自然是沒錯過她眼中那抹精光,一瞬間竟讓他覺得似乎讓這銀白的世界都頓時黯然失色了不少。

“阿凝, 阿凝你怎麼了?”女子緊張的蹲下了身。

這時也有不少酒樓裡的客人走了出來,和路上趕路的行人們也都停下了步子。

“喲。 這位姑娘該不會是凍得吧,這可憐見的...” 一位大娘關心的道。

“就是,這姑娘家家的身子骨本就嬌柔,這大冷的天兒...”

“我說小二, 你這還愣着做什麼, 還不趕緊把人給扶進去啊?”

小二這才如夢初醒的趕緊幫襯着白衣姑娘把人給往客棧裡頭扶去。

好心的大娘也跟了上來,對着身側的大叔道:“老頭子你趕緊去點個爐子, 給這姑娘烤一烤取取暖, 瞧瞧這小臉兒,煞白煞白的...”

由於這天兒冷。樓下大堂裡也沒幾個人吃飯,小二便把這昏迷的姑娘給扶到了一張帶靠背的木椅上, 又在背後給墊了一層厚厚的棉花墊子。

大娘便在一旁搓着她的手。有些急性的道:“這老頭子, 生個爐子也這麼久...”

待老頭搬着一個爐子過來的時候,她便急急的催促着放到椅子跟前,一邊道:“今晚你將就着睡一晚柴房,這倆姑娘與我睡一間房。”

憨厚的大叔只點着頭。道了聲:“唉,我一個老漢睡在哪裡都是一樣的。”

白衣女子感激的道:“謝謝大叔大娘 !”

大娘笑着道:“客氣什麼,這出門在外的,能幫襯就儘量幫襯些,我的閨女也與你們差不多年紀,我這人。 就是見不得孩子吃苦受罪 !”

白衣女子連連點頭稱謝, 佯裝昏迷的女子卻悄悄的撇了撇嘴。

睡到半夜的時候, 這睡在外側的大娘便摸黑悄悄的起了身。沒出聲兒的開了門,望了望房裡並沒什麼動靜,這才小聲道:“東西帶來了沒有?”

“在這兒呢,把人給弄暈了咱們就連夜走,左右外面的雪也停了。白天免得出岔子。”

大叔一改白日憨厚的形象, 謹慎的道。

“恩。 你先去把馬車牽到外面,約莫半刻鐘便上來把人擡下去。”說話間已經從老漢手中接過一個竹筒子。

老漢點點頭便貓着步子輕輕的走下了樓, 這大娘便沾了沾唾沫捅破了那層兒窗戶紙,把筒子伸到洞中,鼓着那肥大的腮幫子便開始吹氣,還沒呼出這十分之一的氣兒,手中的筒子便被人奪了去,還沒反應過來,一陣濃煙襲來,人便軟趴趴的往下面倒去。

身子還未碰到地兒,便被一隻穿着粉色繡鞋的小腳給橫空接住了。

那手中還攥着竹筒的少女小聲的道:“阿姐,快過來幫忙,這死婆子太重了!”

裡面的女子點上了燈,皺着好看的眉頭道:“真沒想到,他們竟是存了歹心的,幸虧你察覺的早...”

二人把着昏迷的婆子給拖到了房裡,阿凝擺弄着手中的竹筒道:“阿姐, 你說我們怎麼教訓教訓這婆子?” 說完還狠狠踹了一腳。

“教訓? 放了她吧... 這次她知道了,應當不會再做這種傷天害理的事情了。”月晴一臉不忍。

月凝有些恨鐵不成鋼的道:“你總是這般心軟,什麼都想着別人,若你以後還是這樣的話,依我看,那什麼勞什子宿主轉世也沒必要再找了!”

月晴聞言微微抿了抿脣,“那你說, 要如何教訓她...”

月凝這才笑了笑道:“我還沒想好,等那老頭兒上來再說吧!”

正說着,便傳來了叩門的聲音:“事成了沒 ?”

月凝壓粗了嗓兒們,低聲道:“成了, 進來吧...”

老漢也不疑有他, 畢竟他兩口子幹這事兒不是一回兩回了,還真沒失過手。

這邊剛推開門,便被一掌擊暈了過去,姐妹二人把老漢拖到房中,月凝看着二人思考了一會兒,道:“阿姐,我們先睡着,明兒一大早再給大家看好戲。”

月晴有些不明所以的便被她給拉着走到了牀邊, 也不多問,自己這妹妹打小就是個機靈鬼。這點倒也不需要自己擔心太多, 便也安心的上了牀。

姐妹二人這廂酣然入夢, 大半夜被李炳拉了起來的蘇天漠二人可就沒這般舒坦了。

“李炳, 你大半夜拉我起來到底是要做什麼?”蘇天漠有些煩躁的甩了甩袖子。

李炳一副篤定的模樣抱着臂,“今日那二位姑娘十成是遇上人販子了, 你瞅瞅這馬車都牽出來了...”

“你如何得知他二人一定是人販子?”正直不阿的蘇天漠反駁道,這老夫妻可是難得一見的好人,又是生爐子又是讓房間的,怎麼的到了他這便成了萬惡的人販子了。

李炳瞥他一眼:“ 怪不得你這些年都還是個督軍... 今日我在這老漢身上聞到了失魂香的味道,若是普通的人家。 哪裡會帶上這些旁門暗器。”

“這...這和我是不是督軍有何聯繫, 你李家世代行醫,自然是比我懂得這些!”被說中了痛處的蘇天漠。 俊臉上浮出一絲怒色, 自己就是太有勇無謀,這些年都一直被父親訓斥,說自己丟了蘇家的臉面。

“我不與你說這個了, 現在救人要緊。”李炳對他這一提官職就炸毛的習慣。已是習以爲常了。

二人一站就站了幾個時辰,從一開始的打算來個英雄救美的俠肝義膽的熱血青年,已然變成了盼着二位姑娘快些被擒的人面獸心的卑鄙之輩。

蘇天漠望着漸漸露出些魚肚白的東方,緩緩道:“天亮了。”

李炳咳了咳道:“是啊, 可真快,我們快些回房歇息吧。”

說完便打算轉身往裡走。 這時揉着惺忪的睡眼,拿着大掃帚出來掃雪的店小二道:“二位客官,可真早啊 。”

“我們也是方纔剛剛起身 。”李炳笑呵呵的道 。

“大娘。大娘您慢些! ”

蘇天漠李炳店小二聞得這緊張的聲音循聲望去, 只見那披頭散髮的婆子慌張的往樓下跑去,由於太慌張的緣故,聞得身後的聲音一腳踏空直直的滾了下去,隨後跟着滾下的是同樣腳步凌亂不堪的老漢。

月凝急忙的追在後頭。見狀趕忙奔下來蹲下了身,扶起婆子的胳膊道:“大娘。你怎麼這麼不小心,可是摔疼了 ?”

婆子聞言趕忙道:“ 姑娘... 我夫妻二人有眼不識泰山,求求姑娘饒了我們吧!”

還站在門口的三人, 這才反應過來,走上前去, 這一看可不打緊,這婆子和老漢簡直可以用面目全非來形容了, 臉上的青紫已然看不出原來的膚色,更是襯得二人驚惶的表情有着幾分滑稽。

月凝擺擺手道:“大娘, 您真的誤會我了!” 嬌俏的臉上滿是緊張之色,就連精明的李炳,都有些不甚確定她是不是真的被誤會了。

“喲, 大娘,趕緊坐起來,有話慢慢說,瞧這摔得!” 店小二趕緊也去拉着那坐在地上不願起來的婆子。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 只要這位姑娘今日能放我二人離開,要我二人做什麼都願意!”這婆子甩開小二的手, 便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扯着哭腔道。

大堂的人也漸漸多了起來,見狀也都過來指指點點, 這婆子昨日對這白衣姑娘的恩惠多數人都是知道的,眼下,任誰看了都會覺得這可憐的婆子和憨厚的老漢被這姑娘恩將仇報了。

“我說姑娘, 可沒您這般做人的道理,怎的說這位大娘昨日可對您有恩,你如何能對她下此狠手?”

月凝聞言杏目中便覆上一層淚光,咬了咬脣搖搖頭道:“ 大娘方纔是不小心從樓梯上跌下來的,我這是好心想扶她,公子如何能說我對大娘下此狠手 ...”話罷更是垂着眸子一副受屈的模樣 。

本就是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如此這般更是讓圍觀的不少人都看的更是心軟的成了一灘水。

直腦筋的蘇天漠更是堅信不疑,帶些英雄氣概的擋住她身前道:“這婆子確實是自己從樓梯上摔下來的,是我親眼所見。”

月凝望了望身前偉岸的背影,不由得覺得有些莫名的觸動,雖然自己根本不需要他擋在前頭。

“這 ... 是在下唐突,真是對不住姑娘了。”方纔開口的藍衣男子拱手作了作揖道。

這時按照月凝的計劃剛從房間走出來的月晴, 聞得這帶些歉意的聲音。不由得望去,只見一身藍衣的翩翩公子立在下面,舉手投足間帶着股文雅 , 月晴打小便偏愛那些傷春悲秋,文人雅士所著的文章,這性子也是柔的一塌糊塗,更是頭次出谷,一時望見這書裡走出來的人物那般的公子,只是這一眼,便陷了進去。

那公子似乎是覺察到她的目光。擡頭望去,一時也是愣然,一襲白衣眉目如畫的她立在樓梯處。右手輕撫木欄,純淨的如一汪春水般的眸子,盪漾着恍人心神的光芒。憑空讓他覺得有些心跳加劇。

月晴見他望向自己,不由得臉紅了紅,回了回神才又往樓下邁步。

而這樓下的婆子見衆人都偏向了月凝。 更是急了幾分,竟然踉踉蹌蹌的爬了起來朝着月凝便是砰砰砰的磕起了響頭:“ 姑娘,我什麼都不說了,都是我二人的錯,只求姑娘能放過我夫妻二人,讓我們離開吧!” 她現在只想着能趕緊離開。自己乾的這事兒可不能漏了陷,萬一鬧大了那可是要上官府的。

衆人見這婆子磕到頭破血流,痛哭流涕的模樣並不似作假。加上年紀也有些大了看着很是可憐,那憨厚的老漢又一副不敢吭聲的模樣,一時間真真是聞聲傷心聽者流淚。

“姑娘, 既然她要走您就讓她走便是了。”沒人再好奇她爲什麼要走, 不過人家既然都這般了。哪裡還有不讓人走的理兒?

“是啊, 都這般年紀了。看着怪可憐...”一位婦人說着便上前扶起了跪地的婆子,婆子這回倒是沒甩開,抽泣着站了起來。

月凝的臉上又是一陣悲切:“ 大娘, 我沒說不讓您走啊, 只是您忘了東西。 阿姐,東西給大娘拿下來了吧?”

婆子的眼中閃過一絲疑惑, 自己哪裡落下什麼東西了?

月晴點了點頭,便從袖子拿出一沓子厚厚的有些泛黃的紙張,月凝伸手接過,便一副無害的模樣道:“大娘,您看這可不是您落下的嗎,我方纔見你走的急,這才追出來的。”

這婆子見這厚厚的黃紙,一時間臉色白的已近昏厥,明明很想一把搶過來,卻實在又不敢接。

老漢也是抖了抖, 衆人見狀對這沓子紙也是帶了幾分好奇。

月凝見狀低了低聲音道:“ 大娘,雖然您對我有恩,但我和阿姐說什麼也不能隨您去那種地方的,這些賣身契我和阿姐起初是想燒了的,但想到您對我有恩便想着還是還給您的好,只是我想求求大娘,行行好放了這些姑娘,畢竟這些姑娘着實是可憐的很...”說完還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樣望向戰慄不止的婆子。

衆人聞聲無一不是吸了口冷氣,原來這婆子還是個敗壞良家女子的人販子,昨天之所以對這姑娘那般好,原來是有目的的 。

“ 真是人心隔肚皮啊 ... ”

“大娘, 做人怎能這樣,這般傷天害理的事情會遭到報應的!”

蘇天漠望着月凝一副愧疚的模樣, 不由得又是一陣大男子的保護欲作祟:“姑娘,你莫怕,有在下在,定不讓他們動你一根指頭。”

說完還摸了摸腰間的鑲玉寶劍。

月凝在心裡又是一陣暗笑, 怎會有這樣的傻大個。

心思玲瓏的李炳自然不似蘇天漠這般搞不清狀況,這姑娘可滑頭的很,若是真的有心報恩,便不會在衆人面前說出這些話來了, 何況,這夫妻二人頗爲慘烈的模樣,哪裡是摔個樓梯那般簡單。

不過這二人也確實不是什麼值得他同情的,昨夜明顯就是有心要害這姐妹倆,只是倒黴遇到了這個鬼靈精,這下倒好,是賠了夫人又折兵。

想到這裡,李炳才認真的打量起了這看似膽怯的女子, 一時竟也覺得恍若不食煙火的精靈,空靈中帶着皎潔,那雙眼睛說是純淨但偏偏又帶着些惡趣味的光芒。

好一會才上前打圓場道:“ 這位大娘,我們也不爲難你二人,今日你要走大家也不攔着,只是這些賣身契定是不能還給你了,你也得當着大夥的面起個誓做個保證,以後不做這害人的勾當了,若是以後再犯,可沒這般幸運了。”

婆子聞言便是一怔, 不做這個那自己夫妻二人要以何爲生 ? 隨即又想到還是保命要緊, 若真被送了官府,這便是掉腦袋的罪名。

便對老漢使了使眼色,二人這才站在一起字正腔圓,神情嚴肅的起了毒誓 。

李炳上前拿過月凝手中的賣身契, 在衆人的注視下,丟進了那取暖的火盆子裡。

婆子和老漢看着這些契約很快被火舌吞沒,不一會兒就化成了灰燼,覺得就像是在抽自己的血。

婆子晃過神來便拉着鼻青臉腫的老漢步履蹣跚的走出了大門,上馬車的時候還跌了一跤,也得虧地上是厚厚的軟雪,要不然這一跤定也是傷上加傷。

衆人望着馬車漸漸走遠的模樣,都生出一份自豪的心緒來,覺着自己既救了這麼多無辜的女子,又寬恕了這等十惡不赦的人販子。

要說這人還真都是有着些自相矛盾的, 在他逛窯子的時候從不會想這姑娘如何可憐,怎麼被賣到青樓之中的, 是個十足的風流嫖客,但若是遇到強搶民女,逼良爲娼這等事情時,一時也會覺得義憤填膺,有刀的便想拔出來助一助,沒刀的也要動一動嘴皮子指責一番,也是十足的見義勇爲的好壯士。

戲演完了,也看完了,月家姐妹二人便相攜着上了樓, 這樓下的蘇天漠李炳和那位藍衣男子,卻都恍若失了心神,只是這短短的時間裡萌發的情愫,日後誰會曾想,三人的命數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日後更都成了縈繞一生的牽絆和執念。

有些東西,埋在心裡,縱使歲月流逝,光陰催人老去,也不曾蒙上灰塵,每每思及都是十年如一日的清晰。

突然闖進那個大雪紛揚的時光裡的月家姐妹, 之於三人,便是這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