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漸沉,金風越涼。
悽迷薄霧中,兩個別有興懷的人攜手漫步,時談時笑。
“哥哥說要速戰速決,今日果然巧妙得手,卻不知冥元珠被他藏到哪去了?”
“我也正想這事呢,不然早就讓你花姐做準備了,按說我們今晚就得走啊。”
“是啊,現在已近子時,若丑時還尋不到冥元珠,錯過歸元石能在今月死封四門的時機,我們就只能再等了。”
小猛嘆息作答,刀子也沉吟不語。迎面閃來一抹白影,刀子揮手接了,見是一張白絹字條,展開一看,寥寥十個字震得他神魂俱亂!
小猛駭怪之下搶過白絹,將這曲兒彎拐的幽冥文一譯,竟是如此一句——鈴兒已在木屋,誓言已破。
“走啊!”小猛帶着哭腔去扯刀子,刀子反手一拉、騰起縱躍。兩個健影、一道清風,直撲南面柳林灣而去……
展望間,那曾見證過一段血肉撕離般往事的木屋,已在悽悽雨霧中若隱若現。往事不堪回首,往事向如今事……
去歲春殘時,情破月圓夜。
以血縫碎心,吟吟痛到今。
萬事皆宿命,唯怕癡心人。
我是情中魔,傾淚以超脫!
鈴兒,宿命怎奈何你?幽冥怎奈何我?
我早在劫後無所顧忌,那矮牆青院中,神誕之人痛撫心曲,也曾淚眼贈語,“只有真愛之人不怕惡咒”。我所以滯步不前,是怕你尚存疑慮,可你來了,還是如夢,那麼輕盈飄逸;依舊似幻,這般淡雅透靈!
你在桂樹旁、鞦韆下,可我看到的不只你,還有另一個我自己!我回來了!
你帶回了那個沒有心傷的我,那個一度死去的我!
活了,沒有經過幽冥的沉淪,我便復活!痛苦是拷問我的刑具,它問我愛你有多深?我回答它的只有眼淚和心血!
附於我靈魂而重於我靈魂、形如我生命而高於我生命的愛情,你和我的都一樣!所以我們必須在一起,就和現在這樣,我擁着你、你偎着我,哪怕我們的心從未有過離棄……
桂樹鞦韆下,這對以情相許的人曾經天涯,如今咫尺;兩顆一度破殘的心曾經泣血,如今流淚。
情長意綿、情深無語。唯有淚能將所有悲歡傾訴乾淨!
然而小猛驚愕了,他甚至來不及爲弟弟歡喜,那幾個月前在直升機的轟鳴聲中,令他至今仍清晰可聞的話就如一道咒語重響耳際,又似一道電光,撕開他心中那條自以爲已經癒合的傷口——“薛威,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你!”
唉,陸戰啊……
雨仍悽悽、霧仍迷離,風輕輕,語呢喃……
木屋外,是經過生死錘鍊後的刀子,與歷盡心魔劫難後的鈴兒,互吐心語。
木屋內,是滿心愧痛的小猛跟一腔哀怨的陸戰,澄訴舊情……
小猛含淚示愧、欲言又止。
陸戰悽楚冷豔、怒目直視。
場面好僵!
彷彿舊有宿仇的人狹路相逢,又似曾經不和的老友不期而遇。
對陸戰來說,則是爲愛癡狂的怨婦千里尋夫,輾轉下來才又驟然發現,自己不過是個捕快,如此流離艱辛的搜尋只是想找到那個,當初一刀殺破自己心坎的元兇!
“說話呀!”陸戰狠聲惡氣卻淚如雨下,“好你個薛威,自在得很啊!你一走了之,萬事都拋在了腦後!我呢?你知道我都受了些什麼罪嗎?表姐說你是個真英雄大丈夫,所行必是正義之事,爲了替你掩飾身份,她竟把我囚禁了,對外宣稱你讓軍戰隊抓走了,我則是焦慮成疾臥病在牀!接下來她就開始風風火火地營救你,沒過幾天你就從邊城回來了,她是極盡奢華之能事啊,大操大辦了一場薛威跟陸戰的婚禮!可那禮堂上的人是我嗎?又有你嗎?天下有這麼滑稽的婚禮嗎?洞房夜,新娘在囚室裡鑽頭覓縫地想着怎麼逃跑!新郎卻不知在哪個爪哇國逍遙快活!渾不知有人爲了他,連鑽狗洞這種事都做出來了!我一沒馬匹二沒帶槍,更可悲的是,我連該從哪兒去找你都不知道!我象個乞丐似的到了邊城,滿以爲找到軍戰隊指揮官就會有你的消息,誰知我連面都沒見上,人家就把我抓了,莫名其妙就把我判到育馬城監獄,我連自己是什麼罪名都不知道!媽的可笑啊,我曾殺人放火不見有人來抓我,卻只因爲打聽你就在瞬間成了階下囚!逃獄是什麼你知道嗎?那比加入大富隊還兇險!強盜在刀尖上tian血,起碼會得到血腥的報酬!逃獄呢?那是玩自己的命!
天上地下到處都是追兵,白天我象只野獸被人圍追堵截,晚上我是鬼見不得光、聽風就是雨!我哪裡還是我?陸戰早在騎射英雄會上被犛牛踩死了!你救的不是我,只是你的一個玩偶!爲了達到你的目的,你不惜出賣一切!我不知你現在哭什麼?你還會愧疚嗎?你的愧疚於我有用嗎?要不是遇到鈴兒,我早被逃亡中的槍傷折磨死了!對一個死人來說,你的愧疚毫無意義!縱然我大難不死,我要的也不是你的眼淚!薛威,不,孟小猛,你更要清楚,我不是來要你一個解釋,我發過誓,一定要找到你!我承認在發那個誓的時候,還需要你的解釋,可是現在,我只要你一句話……”
憤語至此,陸戰掏出一串玉石項鍊,就象當初被某個男子魔術般晃悠到某個少女眼前一樣,這項鍊如今還那樣晃悠,“你愛過我嗎?”陸戰嘴脣發抖,身體也顫抖不已。
小猛愕然擡頭,隨即顫慄,哽咽着心胸陣陣刺痛、咬着脣嚥下口口鮮血——我還能說什麼呀陸戰?你爲我顛沛流離,歷盡了生死劫難,我卻無法回報你的情義!倘若你知道我的生命只能承載另一份真情,也許你會明白我爲什麼對你無情。我也不想用我一度自豪的職責來跟你澄清,何況你並不需要我解釋?可你現在問我的這個問題,我該怎麼答覆?你又何必要悲哀到底?其實你早就知道答案了,可你不死心,一定要我親口說出來,這纔是對我最嚴厲的刑法呀,好吧,我曾對自己許諾,要爲你愧疚一輩子,哪怕我從決定傷你的時候就兌現了這個諾言,但你今天當面來問我了,我就該更坦然地接受這刑罰。
小猛再次擡起頭來,可是當他碰到陸戰的淚眼時,竟是從未有過的怯弱,他不由想起刀子在解說祖墓的墓門時提到過,“只有無愧無怖的魂靈才踏得過墓門的拷問,不受幽冥的詛咒!”
無愧無怖?不是嗎?只有無愧才能無怖!拷問魂靈的是人自己的心!詛咒自己的,是人的心魔!記得侵邪師尊曾用驅魔擾音術來闡釋人魔的變道之理,刀子也曾解道:“人有魔心,魔有道心。魔心不死,人心不寧;道心不破,魔性可成……”
當時尚恍然,而今已瞭然!原來人的心魔亦有善惡之分!難怪弟弟說我患的病症叫善魔劫?這果然是一場劫,一場因負心人而起,卻比爲了負心人還要操磨人心的劫!此劫在數難逃!就連吳顏也曾預算過,她說的雖是陸戰的“劫”,又何嘗不是我的?這番劫數定於天意,去亦由天……
可嘆我曾執着於人定勝天,如何勝?拋開其他不說,人有的不過是自己的命,然而生命很脆弱,但又似乎可以很堅韌,那麼是不是以堅韌的生命去承受世事的變故,並且永不抱怨、永不放棄,就能戰勝天道的定數了呢?或者不是戰勝,只是對抗,讓所謂的宿命和劫難在真誠生命的對抗下,漸漸敗退而消亡,這就是人定勝天?
小猛的心中格登一下,好吧陸戰,讓我勇敢地直視你的眼睛,倘若我連這樣都不敢,那就不具備對你愧疚的資格,你的情義太真太深,既然我只能辜負你,那我但願在你將來的回憶裡,不會爲了曾經對我的付出而深感不值,我誠信任何真心的付出都不是爲了回報,對於個人而言,無怨無悔就是大幸大喜!也許這就是我能給你的回報,但願你今後的生命中,每當憶起我的時候,不要只剩下悔恨!
小猛第三次擡起頭來,用誠摯的眼光對陸戰敘談着內心的懺言;用清亮的淚水向陸戰講述着靈魂的愧痛。
陸戰完全怔住,那滿是憤怨的目光漸漸柔和,儘管淚水更多,卻由哀怨變成了感動。人可以瞬間成熟的嗎?她就是。
站在小猛面前的不再是那個衝動鬥狠的吒戰少女,也不再是那個耀武揚威的陸氏貴族。經歷了幻夢般愛情的衝擊,再受過世事磨難的洗禮後,她的心仿若一個睜着惺忪睡眼的成人,雖然看不清世事的面相,但已意會了世事的真諦。
陸戰就是這樣,看來依舊是那個俊俏灑脫的女孩,但她的心端莊而沉穩,猶如一個善解人意且處世不驚的成**人,她能如此神速地長大,卻是緣於面前這雙只寫着真誠的眼睛,和她生命裡天賦的靈性,因爲她讀懂了這雙眼睛所要跟她講的一切話語。
“好吧!”她微笑喃喃,“不管你有沒有愛過我,總之我愛過你,而且愛得秀真、很轟烈。也許我今後還會愛,只是沒法跟這次相比了!”
陸戰含笑而泣,慘淡中帶着魄力四射的壯烈,既象告別一段切膚之痛的往事,又象宣佈一個全新生命的開始,然而後者的痛苦似乎更深沉,也應該更深沉,有哪個新生命不是在母親的陣痛中誕生?所以陸戰決定爲自己創造新生命時,她如何不陣痛?但她同時充滿了希望和自信,不爲別的,只爲她真正愛過,並且如她所說,愛得很轟烈!
小猛對此唯含笑點頭,串串淚珠爲陸戰洶涌喝彩!如此堅韌的生命怎不令他感動?如此豪邁的情義怎不令他感激?就連那份愧疚也讓他覺得踏實而坦蕩!
“這串項鍊我帶走了,它是我愛過的證明。我希望在淡忘你的同時,由它來爲我今後的愛保留一份純真。再見,薛威!”
陸戰走得很瀟灑,但她在門邊回過頭來,“不管你是薛威還是孟小猛,你都給我記住了,假若有來生,你是我的!”
“不!”小猛毅然道:“我只能是她的,不管有沒有來生!”
“好!”陸戰傲然笑道:“就衝你這話,我對你的放棄是值得的,而且你的愛讓我不得不寬恕你,也謝謝你提醒了我,我是該去找一份屬於我的愛情,堅貞如你們一樣的!”
陸戰走了,她的話是小猛有生以來聽過的最傲氣十足、而又最令人暢快的辭別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