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對無言。
他們隔開的不止是這條小徑。
更是多年歲月。
是國仇家恨。
是無望的愛。與恨。
溯央明明知道此刻的他已經危險如同刺蝟一般,卻還是下意識地緩緩走近了。吞吐良久,終是說出幾個字來:“你……可好嗎……”
陸聖庵的臉色死寂。他不記得從前之事,可溪寧的話早已在他心中植下先入爲主的觀念,他不懂她爲何可以無恥到這個田地,不但沒有愧疚地退避,反而主動來搭話?心裡只覺得益發嫌惡,冰冷地望了她一眼,沒有回答。
溯央微微有些窘迫——他哪裡知道她需要鼓起多少勇氣,才問得出口這麼幾個字!卻是她高估了自己……
她側過臉去,垂頭看着自己素色繡花衫子上淺粉的並蒂蓮。一陣死寂的沉默。
卻不料是他先開口——
“他叫什麼名字?”
溯央真真有些受寵若驚了,擡起頭來,卻見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腹上。饒是她向來喜怒不驚,這時候也有些羞澀,臉色微微起了一層緋紅,輕輕答道:“天佑。”
——是了,她還未曾告訴過他他們孩子的名字。無論是男是女,都叫天佑,她祈求上天可以保佑他平安康泰。
陸聖庵見她臉上微帶嬌羞的神色,脣角揚起一個冰冷而邪魅的笑容,輕吐出一句話:“那他姓什麼?”
溯央驚得一擡頭,一縷碎髮砸在臉上竟是生疼。他這句話是何意?姓什麼,他們的孩子除了姓陸,還能姓什麼?他突發此語,是在說她水性楊花、不守婦道麼?!他明明就該知道,他是她的第一個男人,更是她唯一一個男人,爲什麼,還要拿這種言語羞辱她!
她不知道自己的臉色有多蒼白,清潤的眸子微微長大,脣瓣亦失了血色,輕輕顫抖着。陸聖庵看在眼中,心裡竟沒來由地覺得一陣鈍痛。
他是怎麼了?明明是想折辱眼前這蛇蠍美人一般,爲何到頭來受折磨的卻是自己!
溯央心中劇痛,腹中孩子似乎能夠感應到母親情緒一般,陣陣地翻滾起來。她不堪這般折磨,輕輕退開兩步,似覺得能離他遠一些便會好過一些。挪開兩步,便覺得不支,背對他倚着一棵
桃花樹輕喘不已。
陸聖庵見她這般模樣,心裡竟然有些慌了,低低叫了一聲:“你沒事吧……”話甫出口,便悔得腸子都青了——誰知道這女子是不是在做戲!
溯央不妨他又翻臉示好,倒是一怔,自然回過臉來。一支桃花翩躚落下,正砸在她手上,桃之夭夭,灼灼其華。
陸聖庵瞧得竟呆住了。那靈動的明眸、拈花的姿態,猶帶三分少女的嬌態,卻又透着難描難畫的清愁。那份美,卻正宛如他書房牆上貼的那張拈花仕女圖!
他從前以爲那是溪寧,卻原來是她!可爲何是她,難道從前他,對她……
他的眸子一層層深下去,晦澀難辨。溯央怔怔地望着他,一時分辨不清他是要說什麼、做什麼。
沉默若水,潺潺而過。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夫人,不好了!”朝綠慌慌張張地跑進溪寧房裡。
溪寧正在描眉,白了她一眼,細聲細氣地道:“慌里慌張地做什麼!”
朝綠大喘了一口氣:“少爺和溯……央,在後院裡頭單獨遇上了……”
溪寧目光流轉,淡淡一笑:“那又如何?如今的溯央,還能得的會相公的一絲垂憐麼?!”
朝綠有些畏縮,低低道:“只怕少爺見着故人,想起什麼來……”
“啪——”的一聲,溪寧的胭脂盒落到地上。轉眼間,銅鏡中的女子再不有自如的笑容。衣袂輕甩間,已快步而出。
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
那兩人還在那裡癡癡立着。各懷心事。
打破沉寂的,是飛奔而來的溪寧。
她一身粉色桃花裙高高揚起,神色純澈如稚女,巧笑喚道:“相公,溯央妹妹,怎地都站着不說話。”
那二人卻都沒有接話,只是望着她。
溪寧絲毫不覺得不自在,顧自笑着道:“既然你們都沉默是金了,那我說兩個好消息給你們聽,可好?”
陸聖庵淡淡道:“什麼好消息?”
“第一個便是,廖將軍班師回朝,已到卞籍,後日便能回到京畿。”
“奉霆表弟回來了?!”溯央一怔,臉上頓時綻出一朵笑花,眉似彎柳,目光明亮,笑得那麼清
澄真摯。
那笑容落在陸聖庵眼中,只覺得諷刺無比。他的表弟要回來,她爲何那麼開心?甚至比見到他還開心!要他如何不懷疑她二人之間絕無私情?……笑話!
溪寧將二人的表情收在眼底,心裡又喜又悲。喜的是溯央的反應令陸聖庵果真起了疑心;悲的是他神色不豫,皆是因爲溯央在他心中並非無足輕重。
她不想見溯央笑得那般燦爛,忍不住道:“聽說螓希姑娘隨廖將軍一道去了呢,如今一同歸來,只怕是……”
她故意懸而未說。溯央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收斂過去——原來是她……螓希做出這些事來,原來是她……她早該想到,這世上最恨她的,當屬溪寧!只是從前她以爲她只是一個被逼入陸家的細作,單純柔弱,卻原來是她看錯了人!
陸聖庵自然猜出溪寧的語意,看來這個“螓希姑娘”與自己表弟交情不淺。看到溯央臉上由喜轉淡,他更是坐實了溯央此刻心中怨恨廖奉霆轉情他人,一時心中竟說不出是什麼滋味。
“還有一個好消息呢?”他接口問道。
溪寧甩開那些惱人的雜念,笑得嬌羞而歡喜:“相公,我已經……有了身孕……”
笑容還凝固在溯央揚起的脣瓣,頃刻就失了痕跡。
她靜靜地望着她,像望着一抹虛空;她靜靜地聽着她,像在聽一個荒謬的天方夜譚。
她有了孩子。
她有了陸聖庵的孩子。
心裡好像有什麼分崩離析。
原來她今生都不是他的唯一。只是他隨時可棄的棋子。
她一直在高估自己!就算有了孩子又如何,他與溪寧也可以有;他與全天下女子都可以有!
卻又如何!卻能如何!卻該如何!
心痛到極處,竟是流不出淚水的。她只覺得腹中又陣陣抽緊,心中更是酸澀,卻是強忍着,不讓自己倒下去。
不成的,她還有天佑,她不能傷心,不能傷及無辜的天佑!
她的脣咬得死緊,甚至滲出血來。
呵,古人無復洛城東,今人還對落花風。
年年歲歲花相似,歲歲年年人不同。
寄言全盛紅顏子,應憐關死白頭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