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忘端着清粥小菜,從膳房出來,迎面撞上自己的姐姐莫失。
開春的天氣還有些料峭,她身上卻僅穿了一件薄薄的藕荷色的褶裙。連發髻也沒有認真去綰,不過是路上見一支杏花開得繁茂,隨手摘來簪在鬢邊。除此之外,再無一樣裝扮。
這一照面,相比之下,她自然而然地垂下頭去。姐姐莫失穿着精緻的高腰桃粉寬袖袍,裙裾上繡着層疊的花紋。頭上芙蓉歸雲髻,簪苗銀步搖。臉上也是脂粉瑩潤,眸裡水靈。
呵,明明是自己的姐姐,卻這般天差地別。這也難怪了,她叛離溯央,轉投溪寧,自然是現下陸府夫人眼前的紅人。可憐溯央主子孤苦伶仃,只有自己和一個宮裡來的薄兒守着。
眼前這個眉目與自己一般,衣飾華貴的女子,竟只令她覺得陌生而疏遠。
莫忘沉了臉,微微欠了一欠身子,掉頭就走。莫失有些悵然地望着她,見她如避蛇蠍的模樣,心裡只覺得一陣冰冷。微微咬了咬牙,終是忍不住喚了一聲:“妹妹……”
莫忘定住了身形。莫失望着她後腦的長髮,只期盼那綿墨青絲能動得一動,能回過頭來。莫忘卻始終沒有回頭,只看着自己足下的繡鞋,輕輕地道:“你不是我姐姐。”
莫失退了一步,心中極苦,卻無人可說——若非溪寧以莫忘的性命相脅,她又何嘗想賣主求榮!
她可以爲莫忘做任何事,卻不能直言相告。單純如莫忘,如何會明白女子間爲一個心儀男子而勾心鬥角!她該慶幸她不懂,否則只怕在她心裡,她這個姐姐便不僅僅是貪慕虛榮,更是罪孽深重了!
莫忘沒有再對她說一句話,端起食盒離開了。
到了溯央房裡,看着昔日受少爺疼寵的少夫人如今僅着素衣荊釵,莫忘心裡一陣陣地酸澀。稍稍頓了一頓,她臉上堆起笑意,柔聲道:“夫人,該用膳了。”
溯央正自默默對着窗外出神。聽到這句話,輕輕回過頭來。莫忘怔了一怔—
—明媚的陽光罩在她臉上,籠煙眉,流轉目,顧盼之間氤氳如清澈的溪水,夾帶着三分愁思、四分孤勇。與往昔相較今日清貧的日子,從來沒有抹殺她臉上的美麗,卻更加令她光彩照人,獨有一份“居高聲自遠,非是藉秋風”的風骨。
溯央見她定定望着自己,臉上不由綻出一個笑容:“傻丫頭,我已經不是夫人了,這麼叫被人聽到了不好。你傻傻地想什麼呢?”
莫忘有些慌張地連連搖頭,放下碗筷來。溯央坐到桌前用完膳,發了一會怔,轉頭從抽屜裡取出一對嶄新的銀耳環,交給一旁的薄兒:“薄兒,煩你拿着這個,去膳房替我取一壺酒來。若是她們太過爲難你……也就罷了。”
薄兒從來聰慧,知道溯央讓自己去是因爲莫忘太單純了些,容易受人欺侮。她在她身邊雖時候不長,卻也知道她是個善良蕙質的女子,當下點點頭:“請放心。”
果然不過片刻,薄兒便回了來。手中雖只是薄酒,卻也足矣了。
溯央端着那壺酒,一個人出了廂房,在後院的柳樹下站住。素色衣角隨風而擺,輕輕拍打着她的身子。明眸之中,一點點蓄起久已不落的淚水。皓腕輕擡,那壺酒從壺口淌出一道直線,在低窪的地裡匯成小潭。
今日是父親的忌日。溯央默默地低聲說着,阿爹,你可還好?遇見娘了嗎?是不是已經過了奈何橋、喝了孟婆湯,還是在彼岸掛懷那個纖弱的小妗?
情之一字,忒煞傷人。太后曾經要小妗忘情絕愛,小妗沒有做到。所以今時今日,纔會被傷得體無完膚。爹,女兒多想像小時候一樣,遇到了傷心的事情,便在您懷裡哭上一哭、鬧上一鬧。可是這旁人輕而易舉便可以做到的事情,小妗今生今世也不能實現了。
小妗也想堅強、想勇敢一些,可是試了這麼久、這麼累,才發現,原來自己是如此脆弱、如此不堪一擊。
爹,小妗有了自己的孩子,您的孫兒。他叫天佑。小妗只希望,上天可以
保佑他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地長大。不用官封萬戶侯,不用家有良田千畝,只要做個平凡人就好。小妗想看着他一點點長大、娶妻生子,平安喜樂地過一輩子,就足夠了。
爹,請一定保佑您的孫兒……
她的眼淚輕輕落到地上,融於酒裡,沉入地內。春日的天氣如同孩子的臉,纔不過是風清雲朗,瞬間就落起了春雨,淅淅瀝瀝地下過去,輕帶起一陣涼意,卻又不會令人生寒。
身後緩緩傳來腳步聲。溯央輕輕側過頭,卻見陸聖庵從身後的阡陌小徑走來。他亦是一個人,身上的玄青色袍子被潤雨濡溼了淺淺一層,額發的末端也纏在一起。信步走來,優雅溫潤,如同一塊絕世美玉。許是因爲雨水的關係,一雙鳳目裡水汽婉然。
他擡眸見她,也是一怔,臉上僵了一僵。幾乎是剎那,他幾乎就要被她蠱惑了——那樣清秀雅緻如空谷幽蘭般靜立的女子,讓他瞬間恍了心神。可是溪寧的話瞬間掠過他的心頭,令他那顆不受控制怦怦而跳的心臟,瞬間冷寂了下來。
越美麗的花朵越是有毒的。
女子亦然。
他的眼神一點點淡漠下去,薄脣抿緊。那樣疏遠,彷彿身隔千里之外。
溯央愣了一下。是她晃了眼嗎,明明方纔,從他眼中流淌過似曾相識的溫柔繾綣,可不過剎那,那目光裡就只剩下了冰冷的疏離。就彷彿……就彷彿是另一個人。
她脣邊淡淡勾起一絲嘲諷的笑意。自己這是怎麼了,竟會以爲陸聖庵對自己還有一份眷戀。她忒也高估自己了。此刻的他,定是恨她的吧。他怎麼會變成另一個人呢,是從前在她面前溫柔的他,都是裝出來的而已。此刻,眼前的人,只是回到了原本的模樣。
雨一點點濡溼了溯央的眼眸。世界漸漸變得模糊不清,包括眼前這個男子。
這個她曾經傾心愛上的男子。
她腹中孩子的父親。
也是……傷她最深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