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悅這次沒有蒙面,林晚兒瞧見了他的模樣。
那是一張久經滄桑的臉,一張如刀刻出來剛棱冷硬的容顏,雖已年過五十,卻依舊風采不減,許是遺傳了母親君陌的緣故。
他臉上有微微胡茬,眼角紋路深邃,而那一雙眸子應是經過這五十的歲月洗磨,沒了任何情緒,可林晚兒偏偏卻感到他眼底有那麼一絲哀傷。
君悅擡眼看向廳內的那口大紅棺材,眼中無悲也無喜。屈起食指在脣邊響了一聲哨鳴,地上涌動着的四具屍體瞬間便沒了聲息,直挺挺的癱在地上。
倏地,君悅一擡手腕,手中一道麻線猛的穿出,但見他手指浮動擺繞,那麻線便利落的捆在了棺材上。
君悅面無表情,勾了勾脣角算是笑了笑,轉過身子,擡臂間輕鬆拽住麻線向前拖動,棺材便隨着他的拖動前行。
“等一下。”
林晚兒還是開了口。
蕭聽風知道,她是忍不住的。
君悅止住了步子,沒有轉身,只是側首淡淡的睨了一眼林晚兒,眼中無一絲情緒翻騰,只是平靜的道了一聲:“你要攔我麼?”
林晚兒輕輕搖了搖頭,杏眼瀲灩着一攏悲憫,輕聲嘆息着,脣瓣開合也吐出一句話來:“君悅,你快活麼?”
報了仇你就快活麼?
沒想到,君悅聽罷竟失聲笑了起來,只是笑意擺在了臉上沒有到眼底,:“快活?呵,我早已習慣了死寂,這世上已經沒有何事能夠讓我內心再起波瀾了,於我來說,都一樣。”
林晚兒上前走了幾步,走到棺材旁落下步子,手搭在棺材沿上,挑起眉眼看着他,眸子清明卻灼灼,道:“既然如此,那你又何必執着?”
君悅轉過身迎上林晚兒的目光,眸子平靜無波,一字一句道:“這不是執着,是使命。”
“使命?”林晚兒重複了這二字,隨即卻像是聽到了好笑的笑話,淺淺綻了脣竟然是笑了開來,搖了搖頭:“他二人的確該死,可事情已然到這種地步,你認爲他二人還會活麼?”
“可我要親手殺死他二人,五十年了,我心中就只有這一個念頭!”
君悅神情陡然一轉,恨意在刀刻的眉眼間浮現,顯的他有幾分猙獰。
“可你選擇在五十年後動手,不也是因着對他的最後一絲眷戀麼?君悅,你難道說對父親就沒有一絲念想?”
林晚兒衝口而出,竟是大聲嚷道,她知道,君悅不是一個冷情的人,他沒有殺張壽星,就足以證明這一點。所以,林晚兒不相信,從小就沒了母親的君悅,對於秦朝暮就沒有一絲念想?
君悅竟惱怒起來,刀刻般的臉上竟有些扭曲,是恨意讓他如此,:“五十年,我留他五十年,就已然報了生身之恩,也斷了我所有念想!!我就是要留他在最後殺死,就是要他日日恐懼,夜夜夢魘,讓他在恐懼中等待被殺死的滋味!這就是他朝秦暮楚的下場,至於穆錦華,我會讓他嚐嚐我母親所遭受的痛苦,我要她都嚐遍!”
林晚兒怔然,半晌,她垂下了眸子,卻突然低聲道:“君悅,你放不下執念,這一生都如此痛苦了,難道,你要你的女兒也帶着仇怨麼?”
君悅聞聲身子猛的一顫,猩紅的眼收縮着,林晚兒繼續在他心尖上道:“方纔說話的女子是你女兒吧,你爲了報仇,不惜利用你的女兒,你這痛苦的一生已然如此了,難道還要影響你的女兒麼?”
林晚兒擡起眼直視他眸裡,聲音隨着情緒起伏漸大聲了起來,字字都砸在他心尖上,她伸出手指着那跟捆着棺材的麻繩,眼中蘊了一絲怒氣,接着嚷道:“這根麻繩是你爲你自己準備的,對麼!你想用它來了結你自己,麻屬木,這下金木水火土都齊全了,可你有沒有想過,你女兒有你這樣弒父的父親,這樣扭曲的家庭,她的一生又會被你影響到何般模樣?”
君悅隨着林晚兒的話臉上擰滿了痛苦,消盡了先前所有的神色,門外一聲嚶嚶的哭泣嗚嗚咽咽而來,君悅擡頭看着門外,突然繃緊了身子。
門外跌跌撞撞跑來一名女子,那女子眼角含淚,滿面愁容,眉眼間竟有君悅的幾分模樣,她猛的跪倒在君悅腳下,抱着他的腿,哭泣道:“爹爹,就到此爲止吧,不要在殺人了,祖母那一紙血書壓了你五十年了,也折磨了五十年了,夠了,你難道真的要弒父麼?”
君悅眸子怔然,卻傳遞着他最真實的感情,悲傷,痛苦,不甘,……所有的疼統統襲上心頭,最後化作一聲痛苦的哀嚎,他鬆了手中的麻繩,雙手抱住頭失聲痛苦,任淚水順着臉龐流下。
蕭聽風伸手拍了拍林晚兒的肩輕輕安慰着,林晚兒回身衝他扯出一抹艱難的笑,她知道,這一切,終於是結束了。
地牢裡,燒掉一半燈油的燭火不斷搖曳,彷彿隨時都會滅去,昏暗的讓人絕望。
林晚兒手中拿着一個包裹,去看君悅最後一眼。
他的女兒來找她,她說,父親痛苦了五十年,她都看在眼裡,如今這樣的結局對於他來說是一種解脫,她求林晚兒給她父親最後一絲尊嚴。
她去找過岑寂,而岑寂也答應了。
岑寂將他三人臨挨着牢房而關,雖然誰也看不見誰,卻都能感覺到彼此氣息。
路過第一間牢房時,她看見了穆錦華,她瘦弱的身子窩在囚衣裡,越顯得單薄無力。臉色蒼白睜着一雙褶皺的眼,安靜地看着牢房外的天空,只是眼神不知飄向了何處,她似乎是想起了往事,眼淚就像斷了線的珠子,一滴,一滴的往下落。
林晚兒沒有頓足,穆錦華最終還是逃脫不了律法的制裁,可她在這一瞬似乎明白了穆錦華。
說到底,不過是情字害人。
不過她沒有直接去見君悅,而是去了秦朝暮那。
夜色微涼,牆角里蜷縮着的秦朝暮有些可憐。
花白的頭髮披散着遮住了他的視線,聽到牢房大門打開,他猛的擡起頭,污濁的眼睛皆是暗淡的死氣,待看清來人是林晚兒時,他的眼亮了起來。
他急忙起身,踉蹌着跪爬到林晚兒身前,顫巍巍的雙手抖動着,卻有力的抓住她的腳腕,他不停的乞求:“我這一生,罪孽太多,上天懲罰我讓我不配有後,如今,老天可憐,讓我餘生還有一子,求你,求你,給他一條生路。我老了,死不足惜,讓我帶他去死吧!”
林晚兒眸子清明,她伸出手將秦朝暮扶起,看着已然失去風采的年邁老人,出口的只有一聲嘆息:“明日,岑寂就會放你出獄。”
撂下這句話,林晚兒轉身離開。
秦朝暮身子一僵,心彷彿被人用刀凌遲猛的頓痛起來,他猛的抓住林晚兒的衣角,失聲喊道:“不能,你們不能這樣殘忍!”
林晚兒眸子忍着哀傷,她抽出衣角,還是離開了牢房,最後,她還是駐足,留下這樣一句話:
“殺人的是穆錦華,是君悅,可追其原委,是你的朝秦暮楚,三心二意,害死了君陌,害苦了穆錦華,更還慘了君悅,他這一生何其不幸,有了你這樣的父親!可是,偏偏你是無罪的。”
“不!”秦朝暮突然劇烈的顫抖起來,張大着嘴,喉嚨中發出撕心裂肺的喊叫。
君悅聽到了這一聲哀鳴,他閉着眼,林晚兒看不到他眼中的神色,也許他內心會有一絲波瀾,林晚兒猜想,也許,他還是希望有個父親的,即便他那麼恨他。
林晚兒將手中的包裹遞給他,他沒有睜開眼,接下包裹,他只是淡淡的說了聲謝謝。
林晚兒瞧着他,一時竟不知該說什麼。
突然,她眼底一道鋒芒劃過,她挑眉看他:“你的傀儡之術是從何處學來的。”
君悅勾脣笑了笑,道“你們竟然問了同樣的問題。”
林晚兒細眉一凜,難道是蕭聽風?
“你回吧,我不會說的。”
林晚兒沒有再問下去,沒有緣由,她不想逼問他。
“待秦朝暮百年以後,我會將他與你母親合葬,這件事情不要讓你女兒來做了,這一段孽債就到此爲止,不要與她有任何牽扯了。”
君悅緩緩睜眼,眸裡浮現出一絲感激,他緊抿着脣,忍住眼角那滴淚,最後,那滴淚還是無聲的滑落。
“你知道我母親在血書上,最後一句話是什麼麼?”
君悅突然開口問道,林晚兒黛眉微蹙,垂頭細細想了想,半晌,還是搖了搖頭。
君悅笑了笑,這回他眼底流露出一絲笑意,他輕聲道:“我母親說,‘何其不幸,今生遇見你。何其有幸,今生讓我遇到你’我想母親至死,還是愛着他的。因着這句話,我想若我在他膝下長大,他也許會是一個好父親吧……”
林晚兒水眸瀲灩,她聽見隔壁牢房,一聲傷心欲絕的痛哭傳到耳邊,她看見,君悅這回笑的這般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