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噩夢

綰綰倒茶時有個小動作,喜歡用食指指腹摩挲茶壺柄的內壁。

而那張夜鶯圖上的宣紙,則淬着些奇妙的東西。那東西和茶壺內壁的某種東西一結合,就會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爲了消除痕跡,在裱畫時,那紙上的東西就被細細地除得一乾二淨。

因此綰綰這才明白,給自己下毒的人,必定不止一個。但那人又是如何得知綰綰這個小動作的?那就不得而知了。只是此人一定是極爲熟悉綰綰平素的習慣的。

她早該想到的--那王老夫人無緣無故地非要將那畫裱起來時,她就該想到的。

綰綰很想知道這個人究竟是誰。因爲若不是這個人,她就不會叫金不換鑽了空子,也不會被扔進"沈浪"的牢房。後來她終於知道了,但晚了,一切都晚了。

那忘情解憂的毒性如此厲害,肥豬一日死自綰綰在馬車中昏睡開始,就伏在綰綰身上爲她吸毒,但那餘毒還未去淨,綰綰就被金不換抓走,肥豬一日死便蝸居在那牢房陰暗處,伺機而動。

那是噩夢般的一個夜晚。

徐若愚中了這藥勁猛烈的□□,一股邪火燒得難耐,開始時靈臺尚餘一絲清明,仍勉力剋制自己。只因他事到臨頭,腦中所想的還是昔日裡自己那玉面瑤琴神劍手的名聲,想着那莫須有的面子和尊嚴。徐若愚望着身旁美得教人移不開眼的少女,起先是閉着眼睛不看。待下腹漸漸騷熱起來,這才按捺不住,睜開了眼睛,而面前人兒,居然也在盯着他瞧。

徐若愚心旌動搖,渾身漸漸發燙。此時莫說是他,就算是聖人,恐怕也難以坐懷不亂。

若他一直拉不下臉來做這豬狗不如的事,倒也罷了;但他想着想着,忽然眼前忽然浮現起了沈浪那張臉。他心裡陡然升起了莫名其妙的怨毒念頭,那念頭微妙難解,但卻如同野草般撩撥着他的心絃--想他徐若愚仗劍縱橫江湖,還從未吃過那麼大的虧,亦從未有任何一個人膽敢輕視於他。歸根結底,都怪那沈浪搶了他的風頭。

人,終究是抵不過蟄伏在體內的本能,與獸性的。

至此,徐若愚骨子裡的懦弱和表面的掩飾,全都暫時被他心中住着的那隻魔鬼暫時給掩蓋住了。那魔鬼獰笑着,將他心裡的缺口猛地撕開,於是那一股股怨毒和衝動傾巢而出,將徐若愚殘存的那點禮義廉恥,全都衝到了九霄雲外。

那魔鬼在他心裡尖叫着,嘶聲催促着他:來呀,來呀。只要你這麼做了,那女人,今後必定不敢輕視你。她只會跪在你腳下,哭泣着懇求你--

俗話說得好,食色性也。於是徐若愚猶如一頭髮情的野獸,抱住了綰綰。

回想那一晚,"沈浪"抱着綰綰,聲音嘶啞地說着我愛你這樣的話,的確讓綰綰幾乎有那麼一瞬間,忘記了思考。走到了這一步,再不確定自己的心意,那可真是傻瓜--可惜綰綰明白得太晚,不然,哪怕在那一夜之前,能表白心意,留下一段美好的回憶,也足夠了。但這二人,始終都不肯先將那句話說出口。

沈浪的確是個聰明人,但聰明人偶爾會因爲過分的自信,而留下終生的遺憾。

綰綰當然知道,那並不是真正的沈浪。真正的沈浪,應該是那個內斂的、無論何時,都掛着微笑的男子。即便這個男子不說話,也不動作,她也知道他不是。

從什麼時候開始,是如此地熟悉對方的?

綰綰毫不猶豫地拼盡力氣打了那男子一耳光。

綰綰這一耳光打了出去,是一點餘力也沒有了。

綰綰沒有餘力,徐若愚卻有。這一耳光非但沒把徐若愚打醒,還使得他更爲瘋狂。他雙目赤紅,劈手就將綰綰打暈了。

後面的事情,綰綰已不欲再聽。她就手拾起一根樹枝,在地上沙沙地寫道:你認錯人了。

徐若愚驚恐萬狀地擡頭道:"姑娘何苦如此...請務必聽我說完--那時徐某正要...正要..."那正要後面的話,他卻無論如何,也說不出口了。他哆哆嗦嗦地拉住綰綰的衣角,嘴脣蠕動着道:"姑娘...仍是清白之身,因爲那時,王憐花他--王憐花他趕了過來..."

綰綰不答話。

徐若愚苦笑一聲,道:"徐某這條腿,就是被他打斷的。之後徐某便人事不省..."

綰綰的神色,從始至終沒有一絲波瀾。她一直帶着疏離的微笑,靜靜地聽着徐若愚的話。

她當然知道徐若愚並未對她做過什麼。因爲她醒來的時候,是躺在王憐花的牀上。

徐若愚只是一枚可憐的棋子而已。

這世間的男人,其實都是一個樣。

綰綰被徐若愚拉着衣角,並不掙扎。她臉上的表情彷彿在說,這可憐的人--也許你說出來,會好過一些。所以,就讓你說罷。

---------------------------------------

我未着寸縷,兩人肌膚相貼的地方,細細碎碎地泛起一層雞皮疙瘩,只覺得冷--透入骨髓的冷。我閉了閉眼睛,再睜開。可惜,並不是夢。

我的腦中嗡的一聲,一片空白。

我顫抖着,掀起被子的一角,盯着牀單上那一片刺目的暗紅。

如同被車輪碾過的花瓣濺出的汁液一般的猙獰的顏色。

王憐花閉上的眼睛睜開了一條縫,打了個哈欠道:"你醒啦?"

我想叫,想喊--然而我只是渾身發抖,說不出一個字。

這時,有人輕輕推開了門。

白飛飛笑盈盈地走了進來,道:"公子,該起牀了。"

王憐花瞧了白飛飛一眼,嗯了一聲。

白飛飛輕笑一聲,又道:"公子昨夜睡得可安好?"

王憐花懶懶地道:"飛飛,你那藥,真的有用麼?"

白飛飛道:"這個自然。那忘情解憂,一旦服下,就是大羅金仙也難解,慢慢地,自然就會忘記所有的事。"說到這裡,她又瞧了我一眼,笑眯眯道:"喲,瞧這模樣,似乎是忘得還不夠乾淨。"

我盯着白飛飛。

溫潤而明媚的雙眼,吹彈可破的肌膚,如同錦緞一般富有光澤的美麗黑髮,和那楚楚可憐的情態--她依舊是如此美麗。但此時,她的笑容,還有那探究的目光,讓我覺得,有一隻嘶嘶吐信的毒蛇,蜿蜒着在我身上爬行。

我的指甲深深地嵌入肉裡。

白飛飛,白飛飛。這三個字猶如天下間毒性最烈的□□,又如同無數的小針,刺得我心間劇痛。

她慢慢地走到牀前,望着我眨了眨眼,道:"不用着急--再過幾天,你很快就會忘了那些你不該記得的事情,和你不該記得的人。"

她一直那樣笑着--那令我毛骨悚然的笑容。

我想要狠狠地給她一巴掌,不過現在--不是時候。

她咯咯地嬌笑道:"可憐的孩子,你中了神仙一日醉,你以爲你還可以做什麼。"

王憐花湊近我,用指腹輕輕颳着我的眼角,道:"自然是什麼都做不了的。"

白飛飛睨了王憐花一眼,嗔道:"那人已經追到這附近了,來日方長,這孩子又跑不掉--你還是快些罷。"

王憐花聞言,神色一變,輕輕將我放在牀上,迅速地穿好衣服,跟白飛飛走了出去。

那兩人走後,我望着牀頭的帷幔靜靜發呆。可笑的是,我竟忽然想起前世看過的那些電視劇和小說。果然,那些英雄救美的戲碼,只有在小說裡纔有。世上許多事,還是得自己靠自己。

不一會兒,色彩斑斕的小蜥便簌簌地自牆角爬了下來,在我手臂上咬破一個小口,吸了起來。一陣刺痛過後,一小股血順着手臂流了下來。

我閉上眼睛,努力地平復着自己的呼吸和心跳,以及心間幾乎無法抑制的如雜草般瘋長的恨意。

綰綰,再冷靜些。先站起來--一定要站起來。

又過了三日,王憐花每天來瞧我,一呆就是一個時辰。他不再碰我,只是重複地問我一句話:"小綰兒,你已是我的人啦,嫁給我可好?"

每當這時侯,我便靜靜地望着他,直到他別開頭去,不再看我的眼睛。

"你不做聲,我便當你是答應了。"王憐花邪邪地笑着,然後上前扶起我,餵我服下一碗藥。

我順從地張開嘴,不加反抗,彷彿真的忘了眼前這個人究竟是誰,又對我做了些什麼。

天下間沒有小豬解不了的毒,更何況是迷藥。第四天,我身上的毒終於被小豬吸淨,可以自如活動手腳了。

這時門外傳來腳步聲,我立馬拔出燭臺芯子上的蠟燭,抓起燭臺鑽進被子,屏着呼吸,側耳細細分辨。來者有兩人,聽說話聲都是年輕女子。她們的對話則一字不落落入我耳中。

"這次手腳乾淨些,別留下什麼痕跡。"

"放心吧,你還不信我?"

"少嘴硬。上次就因爲你不夠謹慎,逼得宮主親自出手,這才斃了那賤男人。"

"可那勝瀅竟然藏得那麼好,我又不是神仙,我哪裡曉得--"

"你再嘴犟。若不是你連個藥都喂不好,宮主又怎麼會被迫殺了鬆兒那賤人,好永遠封了她的口,還害得王公子跟她生了嫌隙。"

"但我還是不懂...任那忘情解憂藥效發作,教這女的一直當個啞巴直到毒發而死豈不更好--若教王公子知道殺了她是宮主的主意..."

"你閉嘴。宮主的心思是我們猜得的麼?"

說到這裡,門吱呀一聲開了,兩個戴着面具、手挽着花籃的女子走了進來。我眯着雙眼,那二人只道我是睡着了,打頭的那個啐道:"死到臨頭還不知道呢。我瞧見她那張狐媚臉就討厭得很。"說罷從花籃裡抽出一把刃身細窄、比匕首略長些,又算不上是短劍的古怪兵刃,衝着我狠狠刺來。

我頭微微一側,假裝夢囈了一聲,翻身朝裡睡去,那窄刃匕首深深刺進牀板,哧啦一聲劃破了牀單。那女子一跺腳,道:"該死,拔不出來了。你過來把她收拾了。"

另外那女子聽聲音顯然年紀小些,一聽這話,慌道:"我,我不敢..."

年長女子氣得罵道:"沒用的東西,把你的兵刃給我。"

我渾身繃緊,感受着身後風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