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一場惡鬥始於驟然發難,消弭於清風冷月之中,護衛盡皆戰死,三人回身望去,馬匪也走的一乾二淨,這才長長的舒了口氣。馬先和賀三川不約而同的將地上的屍體都檢查了一遍,沒想到對方雖然敗走卻將倒地之人盡皆殺死,不留一個活口。

“錢老弟。”

“賀三川。”

“馬先。”

三人同時發聲,叫的都是身邊一人的名姓,隨後同時互看了一眼,心照不宣的點了點頭。

馬先摸着腮下的絡腮鬍,滿是血污的看着玄衣男子咧嘴一笑:“他媽的,我堂堂密參院的人,如今真是名揚四海,是個人都認得我,那還‘密’個屁啊!”隨後想到什麼陡然笑容一收,認真的看着玄衣男子:“你姓賀?”

“他是賀謹的兒子。”錢日生介紹了一聲,三人彷彿默契的好友都不在言聲,隨後翻身上馬沿着車轍印在雨幕中奔馳。好容易死裡逃生的三人看似快馬加鞭,卻不約而同的控制着馬速,心裡都在盤算着扶風能否逃過追殺。

能贏就拼死護駕,拼不贏只能“救駕來遲”。馬先早就想明白了,管他什麼狗屁世子,自己活着纔是硬道理。他和賀三川不經意的對視了一眼,同時瞄向中間的錢日生,瞬間都讀懂了對方的心思,所以同時喊了聲:“駕!”

佳夢關一案休慼相關的三個人,就這麼走到了一起。

驚風密語中,佳夢關的案子也隨着慢慢展開,耳邊傳來馬先的嘆息聲:“難怪呢,楊星和王鑠其實心裡清楚,但他們不敢說,只能睜着眼睛裝糊塗。”

賀三川不停的搖着頭:“夏首座查過了,朝中無人通敵……”

“哦?夏首座是這麼跟你說的?那他真是菩薩心腸。”馬先睨了眼神色木然的賀三川,決定把話一次性說明白了,於是控住馬速:“其實夏首座已經疑心到了極點,只能讓你出面查案,因爲你是賀謹的兒子,斷不至於謀害父親的。如果我所料不錯,陪同你父親上任的吏部官員可能已經‘病死’了!”

賀三川在馬背上瞪大了眼睛,心中堆建起來的“可能”、“也許”轟然崩塌,他在雨中怨氣極重的嘶吼道:“你們可害死賀家啦!”

“我們?害死賀家?”馬先摸了一把雨水刁笑着反問:“小娃娃你太嫩了!你父親是派駐西昌的使臣,章鬆投誠回到大雍就能指認出朝中臥底,這樁天大的案子是你父親親自接洽的,這,就是所有事情的頭兒!”

他在迎面而來的雨幕中追憶着說道:“我是唯一的活口,怎能想到和你父親如此機密的對接,仍舊走了風聲,‘前三排’的人物啊,這人位高權重,究竟埋伏了多少年當真深不可測!”

眼前終於出現了一具黑衣人的屍體,三人互視了一眼,止住話題微微加速前行。明閃之間,只聽一聲馬匹嘶鳴,道邊又多了三具屍體,側方一輛馬車翻到在地。

“殿下!”賀三川和馬先驚叫出聲,翻身下馬跑了過去,錢日生猶豫了一下也跟了過去,只見馬車已經斷了轅,一個輪子歪在樹邊,裡面卻空空如也。

錢日生一眼看到荒草中依稀有個人趴着,他撥開亂草小心翼翼的靠過去,先看到一個晃晃悠悠的劍柄立在那裡,他有走過去兩步猛地驚叫出聲,只見鳶兒背上插着一柄長劍趴在草叢裡一動不動!

錢日生趕緊將她輕輕扶起,探她鼻息已經奄奄一息,他低頭看見懷裡還摟着的霖兒,小腦袋也已經歪向一邊,趕緊叫來賀三川和馬先。

賀三川一把抱過孩子,只見霖兒臉色發紫渾身冰涼,連忙手按前胸不停的推拿,霖兒忽地睜開眼,大哭了幾聲:“娘!”隨後又暈了過去。

鳶兒臉色刷白,可能是聽見孩子的叫聲終於眼皮動了動眯開了一道縫,她茫然的看着錢日生,無聲的劃下兩行淚來:“我只想求他……求他帶上……孩子……”

一道霹靂裂雲疾閃,緊接着就是轟隆一聲炸雷,錢日生被震得有些恍惚,萬沒想到扶風爲了逃命竟然殺妻棄子!他看着鳶兒背後悠悠晃動的劍柄,半晌說不出話來。

馬先趕緊屈指連點鳶兒幾處穴道,可傷的太重根本無濟於事,血水混着雨水淋淋瀝瀝,雲縫中月光斜照,霖兒目光散亂無神,身子一顫立刻涌了一口血沫。

“小生孤苦伶仃的……你別逼他……”鳶兒冷不丁冒了一句,錢日生一個激靈,只聽對方雙眼空洞,好似望着遠方,又像跟人說話:“不該讓人替你送死的……”

錢日生腦子嗡的一聲,心裡一陣痠痛,鳶兒和自己極少交流,平日裡匆匆一面點頭就走,萬沒想到鳶兒對自己還有如此心腸,他更驚異於對方早就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哪怕面對劫殺都從不戳破。

“鳶兒姑娘……”他跪在雨中,眼見着鳶兒呼吸時有時無,和翠兒臨死前油盡燈枯的模樣一模一樣,馬先在一旁提醒道:“快!有口氣說不定還能救!”

錢日生立刻把鳶兒抱起來往路上走去。

“求你……”鳶兒突然雙眼睜開,白森森的手指死死摳着錢日生的手腕,力氣大的嚇人:“求你……放過孩子……他不進宮……讓他活着就好……”

鳶兒雙眼上翻,氣若游絲,彷彿在對着扶風悽聲哀求,風雨中聽的三人都毛骨悚然。錢日生只覺得內心翻涌,想到扶風剛纔的那一腳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他將鳶兒馱上馬背,撤下車廂的帷簾蓋在他身上,隨後親手接過霖兒抱在懷裡。霖兒渾身冰涼,突然一把摟住他的脖子,顫抖的身子激的錢日生一個哆嗦:“小生叔叔,我怕……”

這句話如同一道驚雷,震得錢日生渾身發僵,他悶下頭貼着霖兒的額頭輕輕摩擦着,熱血澎湃而起:“霖兒……”

賀三川看了看前後,說了聲:“我趕緊去追殿下。”隨即策馬就走,轉眼就消失在夜色中。

馬先和錢日生則沿着大路在雨中前行,沉默中馬先冷不丁冒了一句:“賀三川人小鬼大,跑的倒快,你算是完了。”

錢日生還在想着心事,心不在焉的問道:“什麼?”

馬先歪着臉瞅着錢日生:“還不明白嗎,扶風殺妻棄子被你看的明明白白,你又知道他這麼多事情,他可是回國要封王的人……”

後面的話不用說了,錢日生已經聽懂了,自顧自的朝前走着。

走了不知道多久,只見遠處看見火把閃耀,一羣人擁着幾輛馬車飛奔過來,馬先手按腰刀,對方已經圍了上來:“是馬爺嗎?”爲首一個身穿蓑衣的中年人拱手說道:“在下奉蕭先生命,在箭爐城等候多日了。”

馬先和錢日生互看了一眼,對方撩開車簾,只見老楊頭氣喘吁吁的躺在車裡,衝他們招了招手。賀三川也從後面趕來,面目不清的遠遠張望着,隨後似乎得到了某種暗示轉身便走。

馬先這才哦的一聲鬆了刀柄,幾個隨從快步走來把鳶兒和孩子小心翼翼的接過來,安置在後面一輛馬車裡。

“傷的太重,要趕緊救。”其中一人略看一眼立刻嚷道。

爲首的中年人伸手一讓:“請兩位登車。”

馬先卻謝絕了獨自翻身跨馬跟在車後,對方也不強求,招呼了一聲立刻掉頭往遠處行駛。馬車進入城門後徑直前行,駛入一家深闊院落,衆人都被安置在房中,錢日生髮現扶風也被人揹了出來,緊閉着雙眼面如金紙,似乎也受傷頗重。

他和馬先偷偷對視了一眼。

院內頓時忙作一團,丫鬟婆子裡裡外外的穿梭忙碌,只聽鳶兒一聲哀鳴,屋內忙不迭的驚叫出聲,窗紙上人影緊跟着晃來晃去。扶風那裡卻靜悄悄的,一個郎中坐在牀邊正在給扶風診脈,過了好久郎中起身出屋,和門外的老楊頭耳語了幾句,老楊頭認真的聽了,哦的一聲微微點了點頭。

中年人邁步前來,老楊頭迎上去拱拱手,語氣卻帶着警惕:“黃掌櫃,多謝了,扶風回國是大雍要務,掌櫃的這忙幫的可太‘及時’了。”

黃掌櫃長得敦實寬厚,長髯飄胸頗有幾分富商氣度,對老楊頭的譏諷不以爲意:“馬爺誤會了,這裡本就是樑公子的地方,兄弟來這裡也是樑公子親自交代。楊兄有所不知,如今蕭先生正和樑公子商討合作事宜,今後大家都是有往來的朋友。”

老楊頭有些意外的看了對方一眼,想了想:“敢問樑公子現在何處?”

對方身子躬的更低,歉聲說道:“樑公子不日便到,在下奉令打探多日才發現有人暗中作祟,等趕來時已經遲了,差事辦成這樣也是慚愧得緊。”說着遞來一封信和一個小事物:“這是樑公子手書,這是印信,楊爺過目。”

老楊頭對着燈光仔細驗看,信中用了幾個特有的約定詞彙,的確和黃掌櫃說的一致,看來兩方要合作了。他回想自己此其實是因爲封城耽擱了日子,在城外遇到了錢日生身後的追兵更是意外巧合,說是陰謀設計的確太過牽強,他墊了墊東家手書印信,臉色終於鬆弛了下來。

“既然楊爺到了,我也脫卸了責任,扶風公子自然還是由楊爺照料。只是鳶兒姑娘傷情太重,如果楊爺願意,我們天亮就帶回去全力救治,也算略表歉意。”

他嘆了口氣湊上前一步,有些爲難的說道:“楊爺體諒,鳶兒姑娘……恐怕只能聽天由命了。”

老楊頭此時滿腦子心事,他查看過鳶兒傷勢,的確已經奄奄一息,基本算是迴天無望了。但是鳶兒死在自己手裡有些難看,既然姓黃的願意兜底,索性脫了干係也好,於是裝模做樣的搖頭嘆氣,連番致謝。

老楊頭看着黃掌櫃的身影拐過院牆,轉身就把錢日生叫到屋內,並不說話,只是一口一口的抽着悶煙。雷聲在頭頂滾來滾去,壓得人心裡發慌,錢日生雙手攙在袖中,終於忍不住開口道:“楊爺……”不知不覺他已經換了稱謂。

對方伸手一止,籲出一口煙霧:“錢仵作,之前的事情我不多問了,你我心知肚明。江阿明個狗才殺就殺了,也沒什麼打緊的。”

錢日生閃了他一眼又低下頭,什麼話都不說,袖中的刀柄被他握的發熱。

老楊頭起身,他緊張的拔身欲起,對方卻不輕不重的按住他的手臂:“我是看着你學徒長大的,並不想存心害你,這一條你要記牢。”

錢日生聽的一臉錯愕,當時事情已經做絕到那個份上,打死他都不信老楊頭會放了自己。他心下猜測,對方這是大事在即,不想節外生枝。耳邊傳來霖兒哇哇的哭聲,錢日生心裡一動,誠懇的說道:“我只想活命,請楊爺放我一馬,我一個小仵作辦不成大事的。”

“說你膽小,你淨做膽大的事情;可說你膽大,你又謹慎過了頭。”老楊頭踱到門口,看着潺潺的雨幕突然笑了一下:“也罷,索性你就跟着公子吧,回國後隨他入宮,也算一份前程。”

“楊爺……”錢日生立馬起身就要拒絕,可老楊頭轉過身又把他按了下去,語氣變得深沉懇切:“我是爲你好,你是仵作難道不知道‘燈下黑’的道理?你離他越近,他反而不敢動你。”

眼前的老楊頭一會兒扮鍾馗一會兒扮觀音,眼神慈祥的彷彿在看一個懵懂無知的稚童,一番話說的既像安慰又像警告似乎還帶着要挾的意思,最後那意味深長的嘆息,讓錢日生愈加參不透對方的心思,疑慮雲霧一般縈在心頭。

吃飯的時候他仍舊在思索着老楊頭把他“送”給扶風的用意,除了默認他和扶風的關係,想讓他繼續充當眼線,他想不出任何的理由。他漫不經心的挑着盤中的筍片細細品嚼,不得不承認老楊頭的老辣,輕輕鬆鬆一句話,就勾起了他對扶風的疑慮,而且怎麼都驅散不掉。

他隨便糊弄了兩口他便不吃了,盯着菜碟怔怔出神。自己知道了這麼多事情,這時候再想和老楊頭與扶風撇清關係,根本無從說起。指望他們放過自己,還不如盼着扶風暴斃,讓大家一起魚死網破。

他的思緒越走越遠,最後驀然發現自己真的在考慮怎麼殺死扶風。

終於站起身走到老楊頭耳邊輕聲說了幾句,老楊頭聽了連連點頭:“這就對了,好好幹。”隨後讓他把藥給扶風送去,叮囑他好好服侍,錢日生退出房門,望着濃雲中穿梭的冷月無聲的嘆了口氣。

自己如同一枚可有可無的棋子,死有死的作用,活有活的走法,在雙方明爭暗鬥中被無情的推來推去。這讓他很不舒服。

“吃素的習慣可不好,因爲羊也吃素。”這是師父臨死前對他說的最後一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