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扶風就這麼死了,錢日生失神落魄的坐在椅子上,不知怎得心裡反倒更加鬱結。他看着一旁扶風的面容,起身剛想離開,門卻被人推開。

老楊頭和郎中無聲的邁了進來,臉色陰沉的可怕。兩人相互對視一眼身子同時動了,一個前撲,一個轉身,錢日生還沒想好說什麼,對方瞬間到了跟前!這時馬先從人縫中撞了進來,橫肘架開老楊頭,可郎中卻從一旁朝錢日生閃身突進。

三人幾乎同時聚集在一處,這時,燈滅了。

黑暗中衣袂如風,拳掌揮擊的聲音伴隨着幾聲悶哼響成一片,只聽錢日生的聲音在角落裡響起:“我一刀插進去,扶風就不是死於內傷了!”

馬先和老楊頭同時叫道:“停手!”室內頓時安靜下來,伴隨着錯落的呼吸聲,兩人又再次異口同聲:“點燈。”

微弱的燭光亮起,將室內悠悠照亮,只見錢日生蜷縮在牀邊,手握一柄尖刀直抵着扶風脖頸,眼睛盯着刀尖,只用餘光觀察室內的動靜。老楊頭皺起眉頭,知道事情難辦了,他翻眼看了看錢日生,更加堅信自己之前的推測。

馬先也不由得扭頭看了一眼,他再一次欽佩這個小仵作了。

“楊爺,我還指望着這個仵作呢,現在殺他可不行。”馬先身子擋在錢日生身前,率先表露自己的立場。

“你指望他?他落在別人手裡只會說的更多,”老楊頭一句話就將馬先噎住了。

整間屋子都沒人說話,三人當着錢日生的面赤裸裸的用眼神和細微的動作討價還價,每個人都想用自己的方式解決問題,完全不在乎錢日生。

終於,馬先移開了兩步,老楊頭側身站着,正巧能看見錢日生;郎中則雙手攙在袖子裡,也默契的分開一步,距離好到能看見目標又讓馬先無法同時照顧兩人的動作。

燭光恍惚不定,老楊頭和郎中身形陡然晃動,一個堵住馬先,一個去奪錢日生手中的刀。錢日生完全沒有料到對方的行動如此之快,等他反應過來已經遲了。老楊頭一手扣住錢日生的手腕用力一擰就捉刀在手,另一隻手卡住他的喉嚨生生把他拎了起來。

馬先猶豫了一下,終究還是慢慢退開,說道:“扶風的事與我無關。”

錢日生剛要開口卻被老楊頭猛地一指戳向肋下,覺得一股粗暴的勁力在體內橫衝直撞,痛的他撕心裂肺。他雙手用力去掰老楊頭的手,可那條手臂堅硬的如同生鐵,不給他任何解釋的機會,他只能憋着嗓子使勁汲取一絲一縷的空氣。

“不要……殺我……”

老楊頭眸子射出狠毒的光,手上更加用力,一下將他的聲音掐滅,手腕一抖,刀刃疾刺,這時門外傳來陌生的聲音:“得饒人處且饒人。”

尖刀頂肉陡然一滯,老楊頭身子應聲停住,清淡的燭光在刀刃上來回滑動。

終於,老楊頭極不甘心的鬆開手,錢日生嗵的掉落在地,張大了嘴拼命的呼吸,只覺得眼冒金星,朦朧間好像看到一棵樹和屋檐柱影混在一起,視線逐漸清晰纔看清是個身穿青袍的人獨立月下。

老楊頭直起身來,極爲恭敬的走到那人耳邊輕聲說了幾句,那人轉身便邁了進來,站定身子不言不動,室內一下變得安靜下來。

錢日生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那人大約四十上下的年紀,一身粗布長袍,面目清雅,只是雙眉略微下垂。這人乍一眼極爲平常,細看卻給人一種心馳遠方的滄桑之感。尤其令他印象深刻的是腰間懸着的那柄烏黑啞光的古樸長劍。

錢日生竟不由自主的開口道:“東家。”

那人聞聲看了他一眼,很認真的點了點頭,沒有半分敷衍。走進屋後先站在扶風的牀邊俯身細看:“是他殺了扶風?”

“不是……我……”

老楊頭一腳踢中錢日生的肋下,疼的他後半截話再也說不出口,隨後一把拎起錢日生的髮髻將他脖子抻的筆直,刀尖抵住脖子:“絕對是他!東家,殺了他大雍西昌多少能有個交代。”

錢日生死魚似的使勁掙扎,明白對方這是要殺他頂罪了,可老楊頭把他摁的死死的。

東家彷彿默哀似的看着扶風,頭也不回的問道:“他還讓扶風死的像個意外?連肖神醫都查不出來?”

“他有點小聰明。”

“得饒人處且饒人,”東家又重複了一句,轉過身來眼波幽幽的看着錢日生:“貴爲世子卻死於隨從之手,只能說他氣宇不夠,配不上未來之福。”

東家的手擺了擺,錢日生脖子下的刀隨之鬆了,留下一道淺淺的血痕。東家的態度大出他的意外,自己壞了大事,對方竟然不怪自己?他半張着嘴看着眼前氣度宏深的東家,心裡說不出的滋味。

“我……”

“你的事情我略知一二,佳夢關險象環生卻能全身而退,真可謂智勇雙全,老楊頭也稱讚有加,說你是極有膽色的一個人。偏偏扶風不懂得收納結交,反而視如草芥,終究是我樑某看錯了人。”

短短几句話說不出的慈悲心腸,感動的錢日生氣血翻涌:“東家,我一個小人物只想活着!可他幾次陷我於死地,你若是我……”

“會的。”

東家眯着眼縫闃然一嘆,隨即款步走向錢日生,錢日生緊張的呼吸一滯,身子下意識的就往後傾。可東家一隻手卻輕輕拍在他的肩膀,微微用力又鬆開,熟視良久感慨道:“扶風若是有你一半才華,我一定輔佐他成爲雍王。”

這時馬先躍步進來沉沉的說道:“這下糟了,西昌的兵馬到了!楊爺,你肯定有後手吧!”

馬先一眼看到屋內有個陌生人,略一觀察也猜到了對方的身份,他瞟了一眼錢日生,不管如何要帶着這個人潛回密參院親見夏枯藤翻案,等救出老孃妹子後,他發誓從此退隱,再也不沾是非,於是他站在門口冷眼旁觀,牢牢盯着錢日生。

“東家不宜在此絆住手腳,實在不行先去薊國……”

“公子丹?”東家鐵青着臉說道:“見小利而忘義,舉大事而惜身,腦後反骨之人只會落井下石,這兩人皆非成事之主。”

老楊頭愣了一下,若有所思的看着東家和錢日生。馬先也聽的直眨眼,早就聽聞東家大名,沒想到今日所見,竟是如此儒雅隨和,這般瀟灑氣度連他都不禁折服,難怪這麼多人甘願爲之效命。

這時又一個精壯漢子從院外急匆匆的跑過來,一隻獨眼灼然生光:“院子被官兵圍了!使臣就在門口。”

“開門,”東家微微揚起下巴:“這場官司繞不過去的,天意如此。”

院外突然傳來急促的敲門聲,老楊頭上前一步將東家攔住:“主子臥薪嚐膽重任在肩,不可自輕自賤,退一步海闊天空啊!”情急之下的稱謂變化讓馬先頓起疑心,不由得翻眼看了過去。主子?他摸了摸頜下的鬍鬚,這人來頭果然不同尋常!

東家輕撫腰間的長劍說道:“我半生蹉跎,何嘗不是一退再退,今日我不想再退了,也無路可退啦。”

錢日生摸着脖子聞言怔了一下,東家的話語中似乎有些重要的東西被他忽略了。他目光不由得瞥向扶風的屍體,瞳仁忽地跳了一下……

門外傳來呼呼啦啦的腳步聲,一個聲音昂揚而起:“大雍駐西昌使臣蔣淮,奉雍王手令恭迎殿下。”

所有人的目光一齊看向東家。

只見東家一揮衣袖,繞過老楊頭款步走出,老楊頭一跺腳二話不說緊隨其後,馬先則朝錢日生焦急的使了個眼色,閃身出門刻意離得遠遠的。

使臣是個頭髮花白的老者,稀疏的鬍子稀稀落落,自從接到所謂的“雍王密令”讓他有些摸不着頭腦,質子回國不算大事,可是爲什麼一開始沒有明詔宣發,也沒有沒有和西昌通報?

再者說來,又爲什麼在兩國兵鋒對峙之際,讓自己妥送扶風回國,這不是私藏嗎?

更讓他捉摸不透的是“密諭”由宮裡的太監口授,紙面上只有個密參院的一則手令,既非丞相府也非鴻臚寺,還指示接引事宜由一個姓樑的商人對接。

原本極尋常的事情,反倒讓他拿捏不定,扶風”私逃”回國,日後一旦對景,他手裡連個像樣的東西都沒有。

幸好臨時又下達詔令,將扶風回國事宜一併納入和談,這才讓他心裡有了底。他斟酌再三,覺得太過殷勤恐遭西昌疑心,太過敷衍又有些不恭,於是刻意等了半日纔來,結果剛動身就聽說扶風重傷的消息,嚇得他冷汗淋漓一路上愈加慎重。

此時月色朦朧,鳥叫蟲鳴,他在院中站定,所有人都似乎在等待什麼,又好像在沉默中對峙。蔣淮打眼一掃,沒有看到沒有扶風的身影,傳言讓他心裡一驚,莫非……

他微微朝後看了一眼,轉過臉清了清嗓子問道:“樑公子,請問扶風殿下現在何處?”

東家邁前一步,剛要說話,身後的屋內冷不丁傳來一個聲音:“來者何人?”

柔和的光隨着房門打開鋪灑而來,一個身影背光站在屋檐之下,將所有人的目光盡皆吸引了過去,院內陡然變得鴉雀無聲。馬先光聽聲音就嚇得汗毛直炸,險些罵出聲來,嚥了口吐沫趕緊離遠了一步。

蔣淮瞿着眼睛看向屋檐下的人,綸巾束髮,一身靛青色的暗紋長褂,滾邊繡花玄帶配在腰間,讓他目光停留的則是腰帶上懸着的那枚玉佩。

短暫的沉默之後,東家率先跪地,老楊頭眸光一閃緊跟着也跪了下來,彷彿無聲的漣漪悠悠盪開,人影參差不齊的跪了一片。

蔣淮又往後瞥了一眼跟着矮下身子卻沒完全跪下,擡頭正巧碰上“扶風”冷淡的目光,他趕緊避開,恭敬的說道:“下官鴻臚寺外派使臣蔣淮,奉雍王詔令,恭迎扶風殿下回國,請世子玉牒。”

院內氣氛壓得人透不過氣,只見錢日生微微擡手虛扶了一下:“免禮。”隨後竟然遞上一封硬皮緞面的小冊子。

馬先身子一個踉蹌,老楊頭暗抽涼氣,兩人隔空互視了一眼,心想:壞了。

蔣淮接過玉牒交給後面,他向上閃了一眼,眼前扶風的氣度和傳言相差的太大,而且聽說身負重傷,可又看着不像……

樹影下的一個身影無聲而來,衣袂捲起一絲冷意,只聽那人站在“扶風”身前,雙手捧着玉牒卻不奉上,聲音嘎啞的如同磨刀的砂石:“老奴是清寧宮黃門侍郎何遙。”半截話就此打住,後面他卻不說了,只是站在原地等待。

微風拂過,院中的衆人都輕微的晃了一下,月光下錢日生的臉色有些發白,冷冷的回道:“我在清寧宮沒見過你。”

何遙整個身子難以察覺的微微直起:“殿下可還記得何年出宮?”

衆人的心好似驟然沉入井底,錢日生能感受到人影中閃爍複雜的目光,明顯到讓他感到如芒刺背,卻又短促到一眼望去又毫無端倪。可他仍往前邁了一步,猶豫中隱着一絲決絕,他注視着何遙,隨後看着蔣淮和周邊的衆人,最後目光停留於月光下緩緩東移的浮雲。

“不記得了,”他喟然一嘆:“大概……六七歲吧,那天晚上太亂了,我只記得有很多人把我圍住,忙着給我換衣服哄着我,說要帶我去好玩的地方。我害怕死活不肯走,就抓着鳶兒的袖子不放。阿孃……”

他似乎在真的在回憶着什麼,看着身邊的空地:“阿孃就在我身邊哭,我當時不明白她究竟在哭什麼?長大後我知道了,我被人送走了。”

這句話壓得蔣淮的身子壓得更低:“殿下……”含糊了半天卻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好。

錢日生知道自己賭對了,他回憶着扶風當時的話語,繼續朝前走去,衆人的忽閃不定的目光也隨着他緩緩移動,他一直走到何遙和蔣淮身前才停下。

記憶告訴他,這纔是真正的扶風。

“第二天我就被穿戴整齊,由一個白鬍子的老頭把持着坐在椅子上,告訴我不要說話,乖的話就有糖果吃,還特地讓鳶兒站在我身邊陪着。”

何遙眨了眨眼,這些細節打動了他,但他還是決定繼續聽下去。

“我看着座位下的人害怕極了,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對我下跪行禮,我哇的就哭了出來,然後鳶兒和那個白鬍子老頭就安慰我,揮手讓下面的人趕緊把糖果送上來,這才止住了哭。”

月光融融如水,將錢日生的身影拉的細長,他看着夜空冷冷的問道:“當時你在我身邊嗎?”

風搖樹影,冷月映牆,突然有人抽泣了一聲,何遙終於彎下了腰,屈膝跪下後以頭觸地:“老奴當時是淑妃隨駕內侍,正是老奴給殿下送糖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