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大漢早就餓極了,操起筷子就開始狼吞虎嚥,他一眼就瞧出問題所在:“對方已經防你防到這個地步,連門都不讓你出了,你要殺郡守出城,恐怕難上加難。”

其實他自己心裡也是焦急萬分,仵作被人死死釘在家裡,自己也極難出去,不由得心裡也亂了方寸。

一陣沙沙的樹響傳來,微熱的風吹入室內,錢日生眼神空洞的吃着飯,面前的飯菜味同嚼蠟,他莫名的想起了好朋友瘦狗,如果不是那天晚上聞到了飯菜香,瘦狗也不會去府衙的廚房尋吃的……

不知不覺間他眼睛裡已經含着一股熱淚,隨即發狠死的扒了一口飯,眼前浮現出瘦狗的模樣,正坐在自己面前,吊兒郎當的嬉笑怒罵。瘦狗被人欺負時總是畏畏縮縮的屁不都敢放,可在他面前卻總喜歡傳授做人的道理。

“人怕狠的鬼怕惡的,當真不要命了,閻王也得讓你三分。”

瘦狗的話語錢日生往往一笑了之,可這句話此時卻戳中了他的心。當一個人在絕境中又要面對一個極其強大的對手時,他的想法往往簡單而又直接:

面見郡守,近身刺殺。

錢日生在心底已經盤算了好幾遍,他認爲這是唯一能活命的機會。只要得手必然驚動衙門,按朝廷規矩,郡守一旦出事,城外駐軍就要進城接管佳夢關,以防外一。假郡守身邊的人做賊心虛哪裡顧得上自己?到時候案子火速上報派人調查,自己就能活命!

那天晚上他已經領教了假郡守的厲害,要想硬拼自己死路一條,所以,只能出其不意。

首先不能赤手空拳,他是仵作,跟着師父檢驗傷口之時,會準備各種各樣的刀具用來嘗試復原案發的情形。所以自己的這個大膽的計劃,對於兵刃的選擇,他着實考量了一番。

他特意選擇了一柄刃長六寸的剔肉尖刀,便於藏身也極其鋒利,捅刺是最難防也是最隱蔽的。他目光看向大漢,對方早就觀察他好久了開口問道:“你這是準備拼命了?”

錢日生眼瞼下映着匕首遊離不定的光:“還有七天了,我不能等死。”

大漢盯着錢日生注視良久,他能感受到這個仵作骨子裡是有股狠勁的。其實仵作得手與否對他無所謂,自己正好可以趁亂脫身,唯一要顧慮的是不能讓這個仵作在自己家裡動手,要不然誰死誰傷自己都不好藏身。

於是他一臉莊重的開始剖析道:“對方要盯住你,一個人是不夠的,起碼要兩個人,這樣白天黑夜能夠輪班。”

錢日生呀的一聲,突然想到自己忽略了一個關鍵問題,假郡守那裡究竟有多少人呢?他想到那天斂房中郡守是孤身前來的,所以也是基於這個才設想的計劃。

“萬一郡守身邊還有人……”

豈料大漢卻沉着異常的說道:“假郡守身份在那裡放着,他不好親自來盯你,所以只有下面人才能做這個事情,”他盯着錢日生眼神飄忽不定的伸出手掌:“他們一個四個人,我料想郡守和師爺在一起坐鎮衙門,下面兩個人負責盯梢。”

“你怎麼知道!”錢日生猛地一擡眼,牢牢盯着大漢,心裡也陡然警覺起來。

大漢面目獰笑,哼了一聲說道:“因爲他們劫殺郡守賀謹,我看的清清楚楚,其他人都被我殺了。”

直到此時,錢日生才知曉爲什麼假郡守這麼大張旗鼓的要搜查什麼逃犯,原來對方殺官頂替的秘密是這個大漢親眼所見!他眼神飄忽的在大漢身上逡巡,計劃疏漏的一角已經在他腦中補全。

“你究竟是做什麼的?”錢日生凝視着大漢,一個江湖逃犯不會有這麼縝密的心思,直覺告訴他眼前的大漢絕對不簡單。

大漢眼神微微黯淡了下去,似乎不想多談,只是敷衍了一句:“這你不用管,我要不是有傷在身,也不會耗在你這裡。”正說着大漢走過來隨手一拿,本來攥在錢日生手中的匕首不知道怎麼就到了他手裡,他手指輕輕撥着刀刃:“你不會功夫,要想殺人只能偷襲。”

“你教我!”錢日生冷冷的看着他,心裡卻打着另外的算盤,從大漢身上他已經覺得勝算又多了幾分,現在最重要的便是時機。

大漢冷笑了一聲:“出手見真章的東西是半點摻不得假的,這怎麼教?”

錢日生緊緊捏着刀柄:“你教我個趁人不備的法子。”

大漢不答,擰着眉頭閉目沉思,手上時曲時伸還會比劃兩下,過了好一會兒終於睜開眼說道:“動作要領太多的你一時半刻也學不來,我教你個最簡單的。”他說完嘴一閉,“失手必死”四個字終究沒有說出來。

大漢教的招式的確不難,抽刀,箭步前衝,捅刺擰轉,簡單的動作錢日生已經練了上百遍,直到天已黑透,卻還是達不到攻其不備的效果。

畢竟成敗在此一舉,錢日生每刺一刀,彷彿都真的紮在郡守身上。肋下,人體最柔軟的地方,位置也容易得手。他想象着那天郡守昂首撫須的模樣,又猛地邁步刺出一刀……

那大漢坐在一旁,一邊大口的吃喝,一邊強調着動作的要領。有時候會站起來,配合錢日生,可這次錢日生剛準備從背後拔刀就被叫停了。

“哎呀,跟你說了多少遍了,要連貫自然,要出其不意。”說完他自己又忍着疼痛示範了一遍。只見他隨意的走了兩步,又是手上撓臉,又是嘴裡說話,四處張望之際突然拔刀近身,騰騰的殺氣竟把錢日生嚇了一跳!

“看見沒?”大漢低聲囑咐:“一定要是這樣,不能走過去讓人就感覺到你硬邦邦的。對方有了防備,你怎麼近身?等着被搜身還差不多。”

風聲吹着窗紙,一鼓復又一翕,彷彿悠長的嘆息,錢日生似乎找到了感覺,動作果然流暢自然多了。

大漢也略略點了點頭表示滿意,隨後繼續說道:“千萬記住,一臂的距離你才能出手!”他一邊說着一邊手拿筷子,陡然一個邁步向前,左手將錢日生手腕一按,緊跟着做了一個捅刺的動作:“一招得手,一定要身體壓上去!”

說到這裡,大漢又往前衝了一步:“腰腿發力頂着對面,然後——擰轉刀柄,這樣對方纔會疼的無法反擊!”

錢日生仔細的聽着,手上也有樣學樣,一遍遍重複着看似簡單卻環環相扣的動作。

之前總覺得殺人很簡單,無非白刀進去紅刀出來,可真的練起來,錢日生才知道門道之深,處處都是細節要領。

錢日生有些累了坐在桌邊喝了口水,想到自己要面對那個夜梟一般的假郡守,他心裡就一陣的突突,突然的就有了幾分膽怯:“這……能行嗎?”

大漢嚼了口菜沉吟着說道:“你唯一的勝算,就是你不會武功。”

第二天晌午時分,敲門聲又響了起來,錢日生抖擻精神的開門叫道:“誰啊?”

門外的聲音聽起來耳熟:“錢仵作,是我,給你送飯來了。”

錢日生一顆心陡然一提,深深吸了口氣打開門,眼睛迅速的掃了一眼外面,只見那夥計笑吟吟的又遞上一份餐盒:“這是給你送的酒食,錢仵作你真是時來運轉了呢!”

夥計一邊說着一邊遞過餐盒轉身就要離開,可身子剛動胳膊肘卻被錢日生一把拉住,只見對方湊到自己身邊低聲說道:“勞駕,下晚的時候幫忙送一份香燭紙錢來,我好發送發送瘦狗。”

那夥計一聽頓時覺得身上一層的雞皮疙瘩,剛要拒絕錢日生緊跟着就是一句:“大家相識一場,好歹也算積一份德。”說完竟然在他手裡塞了一小塊銀角子。

夥計低頭看了一眼,有些詫異的盯着錢日生,這個仵作平時磕磕巴巴的一副窩囊樣子,怎麼今天跟變了個人似的?

一個仵作口裡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他縱使萬千的不情願也只能勉勉強強的答應了:“晚飯後我去買了送來,要不然這麼晦氣的事情掌櫃的知道了不得抽我耳刮子?”

錢日生看着夥計身子拐入窄巷,左右閃了一眼便迅速把門闔上,耳朵貼着門聽了好一會兒,這才忐忑不安的回了屋。香燭紙錢不重要,他需要盯梢的人分神,自己和夥計說了這麼久的話,對方如果看在眼裡肯定要跟着去查看的。

那香燭店都在城西老廟附近,夥計晚上纔去買,要想一路跟過去恐怕回來也來不及了。想活命,就要讓一潭死水泛起波瀾,要讓對方忌憚自己,才能爭取更多的餘地。

“殺人也是門手藝,”師父故去多年,錢日生幾乎沒有什麼追憶,直到這時,他纔開始回味師父的話語。希望能從隻言片語中,得到一些幫助。

“有的人手髒,總喜歡胡砍,傷口亂七八糟,可真正致命的反而是對方流血過多。纏鬥越久越容易被人發現,說不定還會被人反殺。”

院內起了風,吹的桑樹沙沙作響,經久不息,錢日生感受着這久違的平靜,回味着師父的話語:“有的人殺人就非常講究,瞅準了一刀就是一刀,不拖泥帶水,得手就能脫身,每一步人家都邁的紮實。”

師父的話語此刻品味都讓錢日生意猶未盡,以前從未留意過,此時此刻,卻讓他有了新的領悟:

“一個人的秉性和腦力,和會不會功夫無關,講究人幹什麼都講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