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次登上了九洑洲後,李秀成很快就變成了不直接掌兵的九洑洲太平軍主帥,尊敬和欽佩李秀成的威望人品與爵位官職,樑鳳超和傅正綱二人在與李秀成重新見面後,不但一起把李秀成請到了正中主位就坐,還象往常一樣以奏報向李秀成稟報突圍戰準備的情況,畢恭畢敬,一如往常。
都是老行伍,傅正綱和樑鳳超的備戰工作當然大致無差,而當聽說樑鳳超還秘密準備了一些竹木排筏方便搶渡後,李秀成還開心的誇獎了樑鳳超一番,承認樑鳳超在這一點上考慮得比自己周全。樑鳳超聽了李秀成的誇獎十分開心,又對旁邊的傅正綱說道:“傅兄弟,排筏速度慢又一打就沉,太不可靠,到時候你如果能騰得出手來,還要儘量給我幫幫忙,接應我的弟兄上岸。”
“沒問題,包在我身上。”傅正綱一口答應,說道:“我會叫幾個帶兵的弟兄做好準備,到時候儘量幫你,爭取讓你的排筏全部登岸。”
樑鳳超一聽大喜,趕緊向傅正綱道謝,李秀成則是又隨口問清楚了傅正綱軍的排筏隱藏地點,然後纔在樑傅二人的邀請下入席,與昔日戰友一起吃了一頓簡陋的晚餐,然後才由傅正綱和樑鳳超出面,把準備向吳軍投降的決定正式向全軍公佈,要求麾下將士服從命令,投降保命。結果因爲傅樑二軍已經被困在九洑洲絕地多日的緣故,再加上忠勇堅貞的兩廣老兵都已經在此前悄悄打了招呼,所以九洑洲上的太平軍將士不但沒有什麼騷動,相反還有相當不少的人滿面喜色,悄悄歡呼傅樑二人的英明決定。
是夜無話,第二天清晨時,按照約定,傅樑二軍各自出營離開工事保護,按照約定列隊到了九洑洲正北面,在吳軍炮臺的覆蓋範圍內列隊集結,吳軍那邊也遵守諾言,出兵到約定地點集結準備受降,同時派出小船過水,動手搭建兩道寬約丈餘的浮橋讓太平軍過河投降。而讓李秀成和樑鳳超都頗爲驚訝的是,吳超越那面張牙舞爪的鎮南王大旗竟然也出現在了北岸之上,代表着吳超越已經親臨現場,親自前來接受九洑洲太平軍的投降。
偷偷清點了吳軍的營隊旗幟數量,發現吳軍在北岸露面的軍隊只有萬人左右,對太平天國忠心不二的樑鳳超頓時生出貪心,向李秀成低聲說道:“忠王千歲,有機會啊,超越小妖親自來了,他身邊的兵馬雖然也不算少,但是他的中軍本陣沒有工事保護,到了北岸大亂的時候,我們說不定有機會直接突襲他的本陣,直接替天王萬歲報仇。”
李秀成點了點頭,承認太平軍確實有這個機會,同時又在心裡說道:“要不然就是超越小妖託大弄險,要不就是他真的已經相信了我,不然的話,他就算在戰場外圍還埋伏有伏兵,我們也照樣有機會突襲他的本陣。”
雖然吳軍搭建浮橋的物資準備得十分充足,然而要想搭起兩道浮橋卻照樣得花不少時間,也就是在這個期間,幾乎沒怎麼說話的李秀成也回想起了一幕幕昔日往事,想起自己少年時的苦難生活,在藤縣燒炭謀生時的艱難困苦;還有想起自己人生最大的轉折點——在藤縣加入太平軍的那一刻;又想起了自己隨着洪秀全、楊秀清南征北戰時的點點滴滴,洪秀全和楊秀清對自己的賞識提拔,信任重用;還有想起自己獨率一軍橫掃東南時的種種輝煌,受封忠王時的風光榮耀。思緒萬千,心頭不斷的起伏澎湃,也不止一次的痛恨自己的軟弱怯懦,爲了自己和家人向吳超越低頭,還準備出賣數以千計的太平天國忠勇將士……
“要不,拼這一把?!往北才十幾里路就是山區,進了山區就有希望擺脫妖兵的追擊,滁州和來安還在陳玉成的手裡,過了山區就有可能遇上他的軍隊,希望雖然不大,但絕對不能說沒有!”
李秀成心裡好幾次都生出這個念頭,然而每當想到自己還在吳軍手中的老母妻兒,還有全都被吳軍俘虜的洪秀全四個兒子,李秀成心中的希望火焰又逐漸熄滅,還在心裡對自己說道:“別徒勞了,我是鬥不過超越小妖的,就算我可以逃得到陳玉成那裡,也不過是苟延殘喘,遲早還是會被超越小妖剿滅。而且我的家人和天王萬歲的四位殿下,也肯定會被我連累,前幾天放棄天京城時,孃親爲了不連累我,自願留在了城裡,差點上吊自殺,我已經對不起她一次,難道還要再對不起她第二次?”
話雖如此,可李秀成心裡卻又有另外一種聲音,道:“無毒不丈夫,自古以來那一個造反的不是拋家棄子,不管爹孃死活?男子漢大丈夫要拿得起放得下,我在江浙後方還有十幾二十萬的軍隊可以調用,還有和超越小妖的一戰之力。而且現在天王萬歲已死了,我的威望又那麼高,只要回到蘇州杭州,其他的天國軍隊肯定願意聽我調派,奉我爲主,我還有可能更進一步。”
心中天人交戰的時候,兩道浮橋已經在不知不覺間先後建好,吳軍那邊也派來使者,要求太平軍放下武器,空着手列隊過橋。樑鳳超和傅正綱向李秀成請令時,李秀成先是輕嘆了一口氣,然後才沙啞的說道:“過橋吧,按我們的計劃來。”
按照事前制訂的計劃,傅正綱的軍隊首先開始過橋,在渡口前自行解除武裝,高舉雙手列隊走過浮橋,在吳軍監視下登上北岸,到吳軍搶修的臨時戰俘營中等候處置。結果讓樑鳳超等人暗暗歡喜的是,剛開始的時候,吳軍確實抽選了一些太平軍將士搜身,檢查他們有沒有攜帶武器,然而隨着過橋太平軍降兵的數量越來越多,吳軍的抽檢也就越來越少。
最後,因爲始終沒有查到什麼違規武器的緣故,吳軍將士還乾脆直接放棄了抽檢,只要是在浮橋對面放下了長槍大刀的太平軍士兵,全都可以舉着雙手直接通過浮橋。而乘着這個機會,暗藏着短槍短刀等近戰武器的傅正綱軍突擊隊隊員,也乘機混雜在了大隊人羣中紛紛過河,踏足到了長江北岸。
大隊全部走完後才輪到傅正綱的本營軍隊過橋,李秀成也將隨着傅正綱本人一起過橋,在離別前的最後一刻,樑鳳超流下了眼淚,哽咽着向李秀成和傅正綱抱拳說道:“忠王千歲,傅兄弟,我們能不能衝出九洑洲,就看你們的了。”
“樑兄弟放心,不管想什麼辦法,我都一定堅持到掩護你過橋上岸!”傅正綱沉聲回答,還舉起拳頭攥緊,晃了幾晃。
心情複雜看了樑鳳超一眼,李秀成拍了拍樑鳳超的肩膀,只說了兩個字,“保重。”
樑鳳超點了點頭,流着眼淚目送李秀成和傅正綱率隊北上過橋,然後才安排自己的直屬軍隊上前,放下武器舉手過橋。——當然,走在前面的,都是樑鳳超不放心的幾支隊伍,確實沒有攜帶任何武器的炮灰軍隊。
踏着吱咯作響的浮橋過橋的時候,李秀成內心深處的天人交戰也到了最白熱化,幾次都想狠下心來放棄家人,玩命去賭一把逃出生天,可每一次都是剛拿定主意就馬上反覆,心情矛盾痛苦萬分。結果就連走在旁邊的傅正綱也看出李秀成的情緒不對,好奇問道:“忠王千歲,你怎麼了?怎麼臉色那麼難看?不舒服?”
“沒什麼,緊張的。”李秀成搖頭,低聲說道:“就這一個機會,錯過就沒了,所以緊張。”
說話間,李秀成已經和傅正綱並肩走上了北岸,接着又在兩旁吳軍將士的嚴密監視下來到了太平軍降兵的集結地,匯入了大隊人羣。結果按照約定,吳超越那邊果然派來了一個使者,找到李秀成說道:“李先生,我們鎮南王請你過去,有些關於受降的事想要當面問你。”
決定李秀成人生命運的關鍵時刻終於到來,聽到吳超越突然派人傳喚李秀成離開,旁邊的傅正綱馬上把頭一擡,還下意識的把手放到了腰邊,看向李秀成的目光之中還盡是警惕和緊張。而李秀成的心臟也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還幾乎脫口就想吩咐傅正綱發難,讓已經混進大隊人羣的太平軍突擊隊立即動手!
“動……。”
微小的聲音又被李秀成強嚥回了肚子裡,抿了抿嘴脣後,李秀成先是點頭答應立即去見吳超越,然後才轉向了旁邊的傅正綱,先假意使了一個眼色,說道:“我去去就來,在這裡等我。”
傅正綱眼中的警惕光芒消失,點了點頭,說道:“忠王千歲請便。”
腳步沉重的隨着吳軍使者離開了降兵大隊,也不知道是爲了什麼原因,李秀成感覺自己就好象是卸下了千斤重擔一樣,腳步越來越輕快,身心也越來越輕鬆,輕鬆得就好象是重獲新生一樣。
吳超越的旗陣越來越近了,吳超越那張乾瘦的平凡面孔也漸漸出現在了李秀成的面前,看到李秀成腳步輕快的走到自己面前行禮,吳超越還露出了欣慰的笑容,說道:“忠王千歲,和我猜的一樣,你果然還是回來了。”
“不敢欺瞞鎮南王,剛纔罪人真的是不想回來。”李秀成苦笑着說了一句大實話。
“人之常情,我不會怪你。”吳超越笑笑,又說道:“忠王千歲,既然你吐露了心聲,那我也不能瞞你,其實你剛纔就算不想回來,你也走不了。你答應回來見我,是你自己救了你自己。”
“那是當然。”李秀成苦笑說道:“鎮南王用兵如神,自然早就做好了嚴密防備。”
“不,不,不是因爲我做好了嚴密準備。”吳超越搖頭,又微笑說道:“忠王千歲,回頭看看你背後是誰。”
“我背後是誰?”李秀成疑惑回頭,然後只看得一眼,李秀成就頓時呆立當場,因爲此刻李秀成背後站着的,竟然就是之前在他身邊的——傅正綱!
“怎麼是你?”
失魂落魄間,一個微小的細節突然浮上李秀成的腦海——之前商量詐降保命的時候,樑鳳超主動提出借給傅正綱精銳老兵,傅正綱不但沒有歡喜接受,相反還不知原因的猶豫遲疑!接着李秀成又猛然想起,傅正綱下意識的去摸腰間武器時,警惕的目光是看向自己!剛纔李秀成還道傅正綱是想問自己是否要提前動手,然而到了此時此刻,李秀成終於什麼都明白了!
再所以,回過神來後,李秀成只能是苦笑着向傅正綱拱手,說道:“多謝傅將軍手下留情,給了我冷靜時間,沒有急着一槍斃了我,或者一刀捅了我。”
“忠王千歲恕罪。”傅正綱撲通一聲向李秀成雙膝跪下,哭泣着說道:“末將和弟兄們被包圍在九洑洲,上天無路下地無門,天京那邊又連戰連敗,如果末將不做出選擇,弟兄們不是得戰死就是得餓死,爲了兩萬多弟兄和他們的家人,末將只能是背叛天國,選擇向鎮南王投降啊。”
言罷,心中有愧的傅正綱向李秀成連連磕頭,大哭出聲,李秀成也是眼淚滾滾,攙起傅正綱哭泣說道:“傅兄弟,我怎麼會怪你?我還不是和你一樣?也選擇了向鎮南王投降麼?”
“你們都沒有錯。”吳超越終於開口,鄭重說道:“你們救了兩萬多條人命,將來你們還能救更多的人命,所以你們沒有做錯,而是做得還對。”
李秀成和傅正綱一起點頭,眼淚卻依然都是一起流過不停,吳超越又安慰了他們幾句,然後說道:“好了,傷心的事以後再說,快看看,是不是該動手了?”
接過吳超越親兵遞來的望遠鏡仔細一看,見樑鳳超所部的不可靠軍隊即將全部走過浮橋,李秀成忙說道:“鎮南王,這是最後一支了,這支軍隊走完,九洑洲上就全是樑鳳超的死黨了。”
吳超越點點頭,卻並不急着動手,而是在那支軍隊快要全部走過浮橋時,吳超越才一揮手,喝道:“動手!”
咻咻咻三支焰火飛上半空,向守衛浮橋的吳軍將士發出了動手信號,守橋吳軍立即動手,三下兩下砍斷拴着浮橋的立柱,浮橋失去支撐沉入水中,尚未走過浮橋的太平軍士兵慘叫着紛紛率入水中。而與此同時,九洑洲上游岸邊的蘆葦之中,也象離弦之箭一樣,接連衝出了無數的吳軍軍用舢板,風馳電掣的衝進了九洑洲北航道,再一次切斷了九洑洲與長江北岸的水陸聯繫。
浮橋坍塌得太過突然,除了又被困在了九洑洲江心島上的樑鳳超軍立即一片大亂外,北岸的太平軍降兵人羣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騷亂,好在吳軍將士對此早有準備,一邊挺起刺刀威逼太平軍降兵,一邊不斷大喊,“是樑鳳超詐降,逼我們這麼做!和你們無關,只要不動,我們保證不殺!保證不殺!”
仍然還是有一些太平軍老兵暴起傷人,太平軍降兵中也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更大動亂,不過吳軍對此已經準備充足,死死守住了臨時戰俘營的幾個出入口,埋伏在四周的吳軍狙擊手也迅速開槍,點名射殺亮出短槍利刃的太平軍老兵,再加上傅正綱的一些幫兇也不斷在戰俘中喊話,要求同伴冷靜,所以動亂始終不大,沒有造成降兵大規模逃離的情況。
吳超越這邊,按照吳超越的要求,傅正綱馬上就重新趕回了臨時戰俘營幫助吳軍安撫戰俘,李秀成本也想去,吳超越卻叫住了他,說道:“不必了,傅正綱就足夠了,忠王你在太平天國的地位高崇,普通士兵很難有機會見到你,你去了也起不了多少作用。”
李秀成點頭站住,又苦笑說道:“鎮南王,能不能別再叫罪人忠王了?罪人現在已經是你的階下囚徒,那還敢當忠王二字?”
“確實,現在是不能這麼稱呼你了。”吳超越點頭,稍一盤算就說道:“聽說你在加入太平軍前叫李以文,你比我年紀大,以後我就叫你以文兄吧。以文兄,小弟字慰亭,你如果不介意,以後也可以直接叫我慰亭。”
“鎮南王千萬別折了罪人的壽數,罪人是何等身份,怎麼敢與你稱兄道弟?”李秀成趕緊謙虛。
“沒事,我不是講究門第的人。”吳超越揮手,坦然說道:“而且光以門第而言,我也比你強不了多少,我爺爺以前不過是香山的一個挑雞販子,我父親是做生意的商人,咱們的出身其實差不多。所以以文兄,就這樣了,以後我們以兄弟相稱。”
李秀成還是不敢領吳超越的情,堅持要尊稱吳超越爲王,吳超越也不勉強,只是誠懇說道:“以文兄,接下來的東南大戰,我拜託你的地方就多了,象今天一樣,多救一些無辜的人,讓我們少造一些殺孽,也幫着我早些給東南江浙的無辜百姓開闢一個太平盛世。”
“罪人盡力而爲。”李秀成回答得很簡單。
回答了吳超越的要求,李秀成又回頭去看遠處的九洑洲戰場時,九洑洲那邊自然早就已經是槍炮震天,吳軍的火炮連續開火,猛轟亂成一團的樑鳳超軍,吳軍水師的軍用舢板機動靈活,槍炮並用,不斷將太平軍匆匆放下水的排筏擊沉擊翻。中計被困的太平軍將士則上上下下都是怒吼震天,不是隔水開槍,就是跳入水中強行泅渡,然而很可惜的是,在守衛嚴密的吳軍將士面前,太平軍的這些努力自然是毫無作用,除了徒添死傷外一無所獲。
見此情景,李秀成忍不住痛苦的閉上了眼睛,喃喃說道:“其實,我也想救你們啊,可是沒辦法,你們和我以前一樣,太愚忠,也太愚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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