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怕是在文壇畫壇中都極有聲名的戴文節親自出面,同爲著名畫家的桂中行也說什麼都不相信什麼吳超越放他回鄉,還請他給貴州巡撫劉源灝帶信,主動向身處險境的貴州清軍伸出援手。
最後,還是戴文節讓人把桂中行強行架出了大牢,硬拖上了開往湖南的吳軍官船,吩咐吳軍水手把桂中行送到湖南晃州,交給守衛鮎魚關的貴州清軍。書呆子桂中行這纔將信將疑的問道:“吳賊真要放我?你們就不怕我回到了貴州,又帶着官軍來打你們?”
“履真兄,你覺得我們會在戰場上怕你嗎?”戴文節苦笑反問,又說道:“但我們也有言在先,我們只給你這一次機會,假如你還是冥頑不靈,堅持要給京城亂黨助紂爲虐,那我們下一次在戰場上遇到你,就算是有饒你的心,也沒饒你的理了。”
言罷,戴文節又把吳超越寫給劉源灝的書信交給了桂中行,懇請桂中行代爲遞書,桂中行卻還是不肯接信,又問道:“你們就這麼信得過我?不怕我故意不給你們送信?”
“履真兄,我相信你一定會給我們送信。”戴文節坦然答道:“情況在大牢裡我對你已經說得很清楚了,大元帥託你給劉撫臺帶信,是想讓劉撫臺以雲貴漢人和華夏疆土爲重,拋棄恩怨嫌隙,攜手平定雲貴境內的各路賊軍,保護我中華版圖之完整。履真兄,你也是漢人,也是華夏子孫,所以我相信你一定會替我們把這道書信送到劉撫臺面前。”
說完,戴文節又把書信封口一亮,說道:“履真兄請看,這道書信沒有封口,你如果懷疑我們是在耍花招,可以先看書信,然後再決定是否替我們送信。”
見書信的確沒有封上,又聽戴文節說得誠懇,書呆子桂中行這才接過了書信,接着也沒向戴文節道謝,徑直上了船準備出發,倒是戴文節苦笑着接連道了幾聲珍重,然後才命令水手開船出發。
正值豐水季節,沿着沅江航道溯源而上,吳軍船隻沒用多少時間就把桂中行直接送到了晃州城下,又在主動臣服吳軍的晃州官府幫助下,順利把桂中行送到了鮎魚關下當衆釋放。結果也是到了這個時候,桂中行才總算是相信了吳軍沒有殺害他的意思,終於向吳軍將士道了聲謝,然後到鮎魚關下向守關的貴州清軍稟明身份來意,請求入關回鄉。
讓桂中行十分無奈的是,他從湖北省城一路來到晃州都沒有受到捆綁,可是回到了清軍控制地後,反倒先被清軍五花大綁之後才得以進關。不過在進了鮎魚關後,桂中行就再沒了責怪守關清軍的心思,還明白了鮎魚關清軍爲什麼要這樣小心的原因。
對比實在太懸殊了,鮎魚關以東的晃州廳在這個時代雖然也是貨真價實的窮鄉僻壤,然而至少百姓還能夠耕種安居,店鋪集市還能夠正常營業。可是在鮎魚關西面的貴州境內,道路上卻是數之不盡的餓殍難民,個個衣衫襤褸,也個個面黃肌瘦,跪在關下懇求清軍開路放行,哭聲不斷,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暴亂。
見此情景,明白了守關清軍爲什麼要這樣謹慎之餘,桂中行也趕緊向押解自己的清軍士兵問道:“這位軍爺,怎麼會有這麼多難民?是不是思州和鎮寧遭災了?”
“沒遭災,是被賊亂逼的。”清軍士兵隨口答道:“平越和都勻那邊的賊亂越鬧越大,到處殺人放火搶糧食,連餘慶城都被黃號賊佔了,這些都是老家被亂賊燒了的難民,逃來這裡想去湖南。”
“餘慶城都被佔了?”家鄉正好和餘慶縣接壤的桂中行大吃一驚,忙追問道:“什麼黃號賊?以前怎麼沒聽說過這支賊軍?”
“你沒聽說過的多了。”清軍士兵沒好氣的答道:“黃號賊,白號賊,紅號賊,張苗子,金乾乾,龍家賊,大大小小几十上百路,數都數不過來,你以後慢慢就知道了。”
桂中行張口結舌,也下意識的想起了吳超越寫給劉源灝的那道書信,這才發現吳超越在信上的陳述不假,貴州的賊亂確實是多如牛毛,甚至比吳超越列舉的還要嚴重。
桂中行的運氣不錯,目前守衛鮎魚關的清軍將領正好是從鎮遠調來的參將,鎮遠本地人,聽說過桂中行的名字,驗明桂中行的身份就馬上命令士兵給桂中行鬆了綁,還十分驚奇的向桂中行問道:“桂大人,你的夫人不是說你被吳超越抓了嗎?怎麼能來這裡?”
“我夫人,她來過這裡?”桂中行大喜問道。
“來過,就在前幾天,帶着你的公子和小姐過關回了老家,還是我送她們上的船。”
經過同鄉將領的介紹,桂中行這才終於知道,他的家人確實已經被吳軍釋放並且回了鎮遠老家,然後喜出望外之餘,桂中行也終於對吳超越生出了一點好感,“狗賊,還算有點信用。”
這時,同鄉將領已經迫不及待的問起了桂中行回來的原因,桂中行如實相告,還說了吳超越是讓自己來勸說貴州巡撫劉源灝接受吳軍招降的事。結果那同鄉將領聽了不但沒有怒罵桂中行的背主忘恩,還十分驚喜的問道:“桂大人,吳大人他真想招降我們,還想幫我們剿賊?”
“看模樣似乎不假。”桂中行很是無奈的答道。
“那就好。”同鄉將領大喜,還又對桂中行連連拱手,說道:“桂大人,拜託了,請一定要多勸勸劉撫臺,最好答應吳大人的招降,請吳大人派兵進貴州剿賊,我們實在是撐不住了。”
“你們撐不住了?什麼意思?”桂中行疑惑問道。
“桂大人,你是這些年一直在北方,不知道我們貴州究竟有多亂啊。”
同鄉將領嘆了口氣,說道:“自長毛起事以來,我們貴州的官軍就不斷被調到外省參戰,省內空虛,一些小蟊賊也乘機作亂,怎麼剿都剿不完。”
“咸豐五年張苗子在臺拱起兵造反後,一口氣打下了臺拱、黃平、清江和清平五六座城池,還把丹江廳都佔了,貴州但凡能打點仗的軍隊都被調去了打張苗子,其他州府的亂賊沒了人鎮壓,乘機一個比一個鬧得更歡,現在全貴州的州府廳就沒有一處不在鬧賊變,官軍越打越少,亂賊越打越多,我們這些當兵吃糧的個個累得半死,誰都撐不下去了。”
“桂大人,說了也不怕你笑話,別看我是個武職正三品,實際上我手下的兵現在還不到三百人,以前的老弟兄不是死在了戰場上,就是被調到了其他州府去剿賊。如果不是吳大人清君側,逼得田提臺只能是加強鮎魚關這邊的防禦,我和我這兩百多號弟兄,也肯定早就被調去餘慶和黃號賊拼命了。”
桂中行不吭聲,許久後才問道:“貴州的賊亂情況,就嚴重到了這地步?”
“桂大人,貴州的賊亂只會比我說的更嚴重,比你想象的更嚴重。”同鄉參將苦笑,又說道:“而且這些亂賊還和雲南四川的亂賊勾結,故意斷我們的鹽路,害得我們在前線的弟兄時常十天半個月吃不上一口鹽,個個搞得手腳無力,連刀都提不起來,到了戰場上更打不過人多勢衆的亂賊。”
貴州不產鹽的事貴州人桂中行當然知道,但桂中行卻不肯相信雲貴賊軍能厲害到可以切斷官軍鹽路的地步,便追問道:“怎麼可能?就算前段時間四川那邊的鹽場被李藍賊軍佔了,雲南的大理也產鹽啊?”
“大理也被雲南亂賊佔了,還建了國。”同鄉參將苦笑說道:“那路賊軍和李藍賊軍是一路人,勾結起來故意不賣鹽給我們官府。”
桂中行默默無語,半晌才說道:“放心,再堅持一段時間,四川鹽場已經被收復了,等那邊的鹽場恢復供鹽,貴州這邊的缺鹽情況就可以好多了。”
“那也要看吳大人賣不賣給我們,如果吳大人不賣,我們貴州兵就真的是死定了。”
同鄉的哀嘆讓桂中行全身一震,也讓桂中行忍不住說了一句,“沒事,不會的,我反了吳大人,他還不是沒殺我?故意斷貴州百姓鹽路這樣的缺德事,吳大人絕不會做。”
事實勝於雄辯,在同鄉將領派遣部下保護並押解下深入到了貴州腹地後,桂中行才真正知道了貴州百姓究竟處於什麼水深火熱之中。本來就糧食難以自給又遭戰亂破壞,饑民餓殍自然漫山遍野;本來就不產鹽又被賊軍故意斷了鹽路,民間食鹽自然貴比黃金,別說是窮苦百姓,就是地主士紳也只能普遍啃辣椒代替食鹽;缺糧,缺鹽,缺鐵,缺油缺布匹,就是不缺到處殺人放火的亂賊,那怕是聽說比較太平的鎮遠府城大白天裡也必須關閉城門,城外的街道房屋也多有戰火摧殘後留下的痕跡。
看到了這些景象,再是怎麼的認定吳超越所謂的清君側其實是造反謀逆,家裡只被抄出十一兩五錢銀子的羅田縣令桂中行還是隻和家人見了一面,馬上就懇求鎮寧知府把自己押往省城,替吳超越向貴州巡撫劉源灝呈遞書信。
讓桂中行難以置信的是,那怕他是被清軍押解着走官道去貴陽,經過賊佔區邊緣的平越州州城時,他的隊伍竟然也遭到了張苗子軍的劫殺,如果不是清軍帶着桂中行逃得快,及時跑到了平越州城下襬脫追兵,桂中行恐怕命都得送到半路上。
也有讓桂中行哭笑不得的是,聞知他是替吳超越送招降書的,平越州的知州和總兵竟然專門派了一個哨的清軍和一個營的團練保護他去貴陽,不斷哀求桂中行務必求得劉源灝同意歸順吳軍的神情中還寫滿了他們內心的真正想法——如果劉源灝不肯歸順,只要吳軍一到,他們馬上就開城投降!
除此之外,桂中行還堅信,如果不是平越州沒有和吳軍控制地接壤,還有吳軍在鳳凰廳和晃州廳的駐軍不多,很難爲平越州提供強力援助,平越這邊肯定早就主動易幟打出清君側的旗號了。
歷經許多風險之後,桂中行僥倖還是趕到了貴陽,也很快就見到了已經年過六旬的貴州巡撫劉源灝,得以向他奏明情況,向劉源灝呈上吳超越的勸降書信。
看完了吳超越的書信後,只盤算了片刻,劉源灝就向桂中行問出了一個古怪問題,“吳超越真願來接貴州這個爛攤子?他不覺得吃虧?”
“吃虧?吃什麼虧?”桂中行很是莫名其妙的問道。
“當然是給他添負擔。”劉源灝坦然說道:“貴州的情況你也親眼看到了,本官向吳超越投降,對吳超越而言沒有任何好處,相反還只會變成他的巨大負擔,消耗他無數的錢糧和兵馬。所以本官得問清楚,吳超越是否願意吃這個大虧?”
“這個……,罪員不知,沒向吳賊當面問過。”桂中行如實答道。
“如果你當面問一問就好了。”
劉源灝嘆了口氣,又盤算了一會後,劉源灝還咬了咬牙,說出了一番讓桂中行無比傻眼的話,道:“應該不假,你本是吳超越治下官員,反了他都沒殺你,還讓你給本官送這道書信,擺明了就是想讓本官看到他的招降誠意。就這麼定了吧,本官立即回書吳超越,請他派兵來貴州,接管貴州各地城池。”
“撫臺大人,你可是貴州巡撫啊!”桂中行驚叫道:“堂堂一省巡撫,豈能向犯上作亂的吳賊低頭投降?”
“正因爲本官是貴州巡撫,本官才必須得對貴州的父老鄉親負責。”劉源灝苦笑,說道:“知道不?貴州所有的州府廳縣都有賊亂,都缺糧缺鹽,每天都有賊軍攻佔城池市鎮的軍情呈報,也每天都有地方官員向省城求援求兵,可田提臺的主力被張苗子賊軍牽制在了黎平,黎平城被包圍了五個月還沒能解圍,本官還能有什麼軍隊可派?”
說到這,劉源灝的苦澀一笑,補充道:“貴陽這裡是還有興義總兵趙德昌的軍隊守衛,可本官總不能貴陽這裡的軍隊派出去,讓賊軍包圍省城,象前朝時一樣,把整個貴陽城餓殺得只剩下兩百多人吧?”
“可撫臺大人你還可以向雲南求救啊?”桂中行趕緊說道:“你的上官吳振棫吳制臺,不可能對貴州見死不救啊?”
“本官已經和雲南失去聯繫兩個多月了。”
劉源灝的笑容更加苦澀,說道:“本官到現在還沒敢公佈的消息,普安那邊冒出了一支張馬賊軍,自號白旗軍,攻佔了普安廳(盤縣)、亦資孔、興義和貞豐這些城鎮,切斷了貴州和雲南的西南聯繫。本官無兵可派,無援可求,只能是眼睜睜的看着他們逼近安順,逼近我們貴州唯一能產點糧食供應軍隊的安順。”
桂中行張大了嘴巴,劉源灝則長嘆了一口氣,又說道:“知道不,白旗賊和李藍賊軍是一路人,本官嘗試着派人去招撫他們,他們卻只要裂土立國。本官如果答應他們,那可就是華夏的罪人了。”
“這麼說,撫臺大人你是下定決心了?”桂中行許久才問道。
“吳超越雖然謀反,可他打的是清君側的旗號,仍然還自認是大清的臣民。”劉源灝淡淡說道:“不管他將來如何,既然他現在不怕吃虧,自願來幫大清收復疆土,剿滅那些妄圖分裂我大清國土的亂賊,本官就願意向他投降!將來就算他兵敗身死,本官也可以無愧於華夏先祖,無愧於貴州黎庶。”
桂中行留下了眼淚,向同樣已經是淚流滿面的劉源灝雙膝跪下,連連磕頭,嘴裡卻說不出一句話,劉源灝則是掩面大哭,哭喊道:“先皇,非是罪臣貪生怕死,貪圖富貴,是罪臣爲了救你的子民,不得不向逆賊吳超越投降啊!”
十餘天后,劉源灝的請降書被快船送到了吳超越的面前,吳超越一聲令下,湖南吳軍也在境內尚未全部肅清的情況下大舉入黔,貴州清軍與漢人百姓焚香伏道,簞食漿壺,歡呼雀躍的迎接吳軍入境。然而很可惜,吳軍所接管的貴州城池沒有一座是倉滿庫溢,有的只是一羣羣嗷嗷待哺的饑民餓殍,遍地的戰火烽煙,多如牛毛的大小賊寇,還有一座座急需吳軍救援的貴州城池。
“慰亭先取雲貴這個決定,至少要把他一統天下的時間拖後兩年!還會增加無數的變數!”
這是吳軍南路軍參謀長李鴻章悶悶不樂的嘀咕,然而李鴻章卻不敢抱怨,更不敢反對。因爲李鴻章非常清楚,他如果敢抱怨敢反對,好兄弟吳超越或許不會把他做什麼,可剛舉省投降的貴州軍民卻能把他生嚼了,還連鹽巴都不用蘸!
還有和李鴻章一樣覺得吳軍不該首先兵向西南的,那就是貴州境內那些大大小小的各路賊頭,儘管首先殺進貴州的湖南吳軍是以湘勇爲主的二線軍隊,精銳不多,可是這也已經足夠了,還要全靠人多才能欺負貴州清軍和團練的貴州賊軍碰上了吳軍的二線軍隊,同樣是被砍瓜切菜一樣屠殺的命。所以貴州賊軍被攆得滿山跑到處找洞鑽的同時,也沒有一個不在大罵吳超越的缺德決定……
“姓吳的,老子招你惹你了,你他孃的清君側就去打北京殺滿賊啊,跑來貴州這個窮山窩欺負我們幹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