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譽上是松江府的府治,其實婁縣無論人口經濟都遠遠不及幾十裡外的上海縣,駐治在這裡的松江知府陳廷璜,在撈錢的機會方面也遠遠少於上海知縣袁祖悳和手握海關的吳健彰,不過還好,陳廷璜算是一個比較清廉的官員,把名聲看得遠比錢財重要,倒也能夠平心靜氣的接受這點,每天一壺茶,一本書,樂得逍遙。
不惹事不貪妒並不意味着就可以遠離麻煩,這不,這天陳廷璜剛把不多的公務辦完,纔剛泡了一壺西湖龍井,捧起從文壇好友那裡借來的宋版《諸子》準備品讀,花重金從紹興請來的曲師爺就慌慌張張的跑了進來,還一改平時的穩重與從容,剛進書房就迫不及待大喊道:“東翁,不好,不好了!禍事了,禍事來了!”
“慌什麼慌?”正打算拜讀先賢大作的陳廷璜有些不滿,呵斥道:“有什麼話好好說,這是本官讀書的書房,不是菜市場,也不是集市!”
呵斥完了,陳廷璜還順手拿起了高價買來的鈞窯茶碗,捧到嘴邊抿品,曲師爺也發現自己有些失態,忙道了一個罪,然後才拱手說道:“小人失禮,東翁恕罪,但這件事確實很麻煩,有兩個洋人來府衙告狀,口口聲聲說一定要見你,請你給他們主持公道!”
“噗”一聲,陳廷璜嘴裡的茶水直接噴在了曲師爺的臉上,然後咱們的陳廷璜陳知府也直接跳了起來,瞪着眼睛大吼問道:“洋人來找我告狀?真的假的?他們怎麼進的城?知縣衙門那裡怎麼沒奏報?”
“千真萬確。”曲師爺抹着臉上的茶水說道:“那兩個洋人拿了一張大狀紙,當街出示,要老爺你給他們主持公道,現在婁縣全城轟動,知府衙門的大門前,已經圍滿看熱鬧的百姓了。至於洋人怎麼進的城,小的也還不知道。”
呆若木雞,傻眼了許久,陳廷璜纔回過神來,大吼問道:“洋人告的是什麼人?派人去抓沒有?對了,你們怎麼這麼傻,婁縣的縣衙也在城裡,你們怎麼不會把麻煩先推給知縣衙門?”
“東翁,推不掉啊!”曲師爺哭喪着臉說道:“那兩個洋人,告訴的是上海知縣袁祖悳,說袁祖悳包庇上海暴徒,毆打和殺害上海教民,還濫用職權拒捕無辜教民,他們在上海找不到申冤的地方,就只好來婁縣直接找東翁你這位知府大人告狀,請你主持公道。所以小的們不敢推託,婁縣的巡街衙役也早早就跑了,生怕牽扯到這事!”
“袁祖悳!****你孃的十八代祖宗!”素來溫文爾雅的陳廷璜難得罵了一句髒話,大罵道:“你這個狗孃養的,給本官惹什麼麻煩不好,偏偏要給老夫惹洋人的麻煩!這洋人的麻煩,也是你惹得起的麼?本官這次非得被你害死啊!”
再怎麼咆哮怒罵也沒用,上海縣隸屬於松江府,上海知縣袁祖悳涉嫌徇私舞弊和欺壓百姓,於情於理都必須由陳廷璜首先審問調查,所以陳廷璜再是怎麼的不樂意,也只能是趕緊換上官服升堂問案,然後再看到府衙門外果然站着兩個手拿狀紙的洋人,還有人山人海的看熱鬧百姓時,陳廷璜也忍不住又在心裡咆哮了一句,“袁祖悳,你給本官等着!”
接下來的事很簡單,吳超越親筆寫的上訪書雖然是白話文,但勝在直接簡單,陳廷璜即便是第一次接觸也能看明白意思,同時得到過吳超越事先指點的兩個法國神父也揪住陳廷璜和袁祖悳的從屬關係,一口咬定袁祖悳包庇兇手濫用職權,逼着陳廷璜這個袁祖悳的直系上司給他們一個交代。
也正是因爲這點,陳廷璜再是絞盡腦汁也甩不脫這個麻煩,被迫無奈之下,也只好一拍驚堂木,大聲說道:“爾等放心,你們的狀紙本官收了,本官這就派人去上海縣調查此事,倘若真如爾等所述,上海知縣袁祖悳真有包庇舞弊之舉,本官定然上報朝廷,請朝廷嚴懲袁祖悳,給二位一個交代!”
“多謝知府先生。”按照吳超越的指點,兩個洋神父很有禮貌的道謝,又都用生硬的漢語說道:“感謝知府先生的公正執法,我們也會留在這裡暫時住下,隨時等候知府先生你的問訊,也等候知府先生你的調查結果,知府先生你什麼時候查清楚,我們什麼時候走。”
陳廷璜一聽差點沒暈過去,但是告狀之人在案情查明之前確實需要隨時接受問訊,兩個洋神父乘機賴着婁縣不走,陳廷璜也拿他們是毫無辦法。所以沒辦法了,陳廷璜只能是一邊哭喪着臉點頭答應,一邊迫不及待的向旁邊的曲師爺吼道:“快!馬上給袁祖悳去一道公文,責令他儘快破案,給洋人一個交代!”
曲師爺先點頭答應,然後又小心翼翼的提醒道:“東翁,兩個洋人告的就是袁祖悳,這個案子好象不應該交給袁祖悳本人直接查吧?”
陳廷璜一拍額頭,這才發現自己過於緊張竟然忘了袁祖悳在這件事上應該避嫌,忙改口吩咐趕快準備車馬,打算親自到上海縣去調查此事。而曲師爺聽了更是大驚,忙又低聲提醒道:“東翁,你急糊塗了?袁祖悳的鄉試座師,正是本省巡撫楊文定楊撫臺,你親自去調查袁祖悳,楊撫臺那裡,你怎麼交代?”
陳廷璜臉色一變,這纔想起以楊文定的著名小心眼,自己如果二話不說就去查他的門生,將來會有什麼樣的悽慘下場。所以又罵了幾句袁祖悳後,陳廷璜也只能是再次改口,道:“那你親自帶一些精幹的衙役去上海縣查案,先悄悄的查清楚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弄明白袁祖悳到底有沒有幹這樣的事,本官也用公文向楊撫臺稟明此事,請他定奪!”
“東翁高明!”曲師爺趕緊拍馬屁,道:“先暗中查明案情,拿到證據,楊撫臺那裡如果要護着他的門生,我們就把案子壓下去,想其他辦法搪塞洋人。楊撫臺如果也怕洋人鬧事,要大義滅親,我們就馬上把證據抖出來,給洋人一個滿意交代。這麼做既不得罪楊撫臺,又做好了兩全準備,東翁真是……。”
“行了,快去辦事!”陳廷璜沒好氣的打算曲師爺的阿諛奉承,咆哮道:“馬上帶人去上海,記住,一定要悄悄的查,最好是拿到真憑實據!”
…………
還算盡職又頗爲冷靜的陳廷璜處置措施雖然得當,卻有些低估了袁祖悳的活動能量,儘管曲師爺帶着一隊精幹衙役是便趕來上海縣查案,然而曲師爺等人還在路上的時候,袁祖悳就已經提前收到了洋人跑到婁縣告狀的消息。而震驚之餘,袁祖悳也沒了半點辦法,只能是趕緊開堂問案,逼着那幾個替死鬼背下所有罪名,妄圖就此敷衍過去,了結此事。
殘酷的事實徹底粉碎了袁祖悳的美夢,因爲那些被殺被打的苦主本來就是雙刀會的人,雙刀會又和鳥黨結下了不共戴天的死仇,早就到了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地步,所以儘管那幾個替死鬼都承認是他們下的毒手打人殺人,衆苦主卻一口咬定真正動手的人是小福建——事實上也確實是他。替死鬼搶着認罪而不得,衆苦主咬死小福建逼着袁祖悳揮淚斬馬謖,袁祖悳焦頭爛額,束手無策。
當然,袁祖悳不是沒有考慮過對那些苦主動刑,逼着他們改口不再咬死小福建,然而很可惜,吳健彰已經藉口追查逃兵一事實際上攙和了進來,逼得袁祖悳不敢過於放肆;馬丁等洋神父也在吳超越的授意下糾纏不休,藉口保護教民,阻止袁祖悳對苦主用刑,而嚐到了洋教甜頭的衆苦主也膽量漸大,動輒揚言要請教堂給他們做主,不管袁祖悳如何的威逼利誘,死活就是不肯鬆口放過小福建。
最後實在是沒辦法了,袁祖悳也只能是悄悄又把小福建叫來,要小福建受點委屈到大牢裡去吃幾天牢飯,先把洋人的嘴巴堵住,然後再慢慢的把罪名推過旁人,大事化小,小事化了。而小福建雖然滿肚子的不樂意,卻也不敢再把這件事繼續鬧大下去,叫苦連天了許久最後還是垂頭喪氣的答應,趕緊安排了得力部下代爲管理鳥黨,然後主動到縣衙門前自首,主動下獄配合調查。
還別說,袁祖悳丟車保帥還真收到了理想效果,將小福建收監後,馬丁神父等人沒了繼續鬧事的藉口,吳健彰也沒辦法逼迫袁祖悳重辦嚴辦小福建,那怕是明知道小福建進了大牢後照樣可以逍遙自在也毫無辦法,最多也只能是口頭要求幾句袁祖悳從嚴辦案。
吳健彰區區的一個口頭要求,袁祖悳當然是一口答應,假惺惺的親自送吳健彰出門時,袁祖悳的臉上不但盡是笑意,眼中也盡是怨毒,心裡不斷盤算等到事情過後如何報復在官場上毫無根基的吳健彰。然而就在吳健彰登轎的時候,與袁祖悳也算是老相識的吳超越卻突然出現,衝着袁祖悳微笑說道:“袁縣尊,厲害啊,以退爲進,以屈求伸,官場門道被你玩得溜溜轉啊。”
“賢侄此言何意?本官怎麼聽不懂?”袁祖悳滿臉疑惑的反問,心裡則冷哼道:“知道本官是以退爲進和以屈求伸,你又能把本官怎麼樣?不過這個小癟三是怎麼知道這些官場門道的?難道吳阿爽一家的背後有高人指點?”
“袁縣尊不必謙虛,你能否聽懂晚輩心裡很清楚。”吳超越冷笑說道:“晚輩還知道,縣尊你心裡一定在說,我就算知道你是在以退爲進和以屈求伸,又能把你怎麼樣?定案權在你手裡,小福建只要一口咬定是他的手下私自所爲,將來照樣可以輕鬆脫罪,對不對?”
袁祖悳的臉色終於變了,吳健彰看不下去喝令吳超越住口間,吳超越卻還是補充了一句,微笑說道:“袁縣尊,先別高興得太早,實話告訴你,這事沒完,不給那些無辜被殺被打的碼頭工人討還真正的公道,查辦真正的元兇,我不會收手。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
說罷,吳超越跳上馬車,跟着吳健彰揚長而去,留下袁祖悳在縣衙門前咬牙切齒,同時袁祖悳也忍不住在心裡惡狠狠說道:“小癟三,你說得對,咱們騎驢看唱本,走着瞧!本官就不信了,你和吳阿爽這兩個靠洋人吃飯的二鬼子,能把本官這個進士出身的巡撫門生怎麼樣?!”
…………
“阿嚏!阿嚏!”
幾乎是在同一時間,蘇州城裡的江蘇巡撫衙門內(清朝時江蘇巡撫衙門駐治蘇州),被袁祖悳倚爲泰山的江蘇巡撫楊文定突然重重打了兩個噴嚏,旁邊的心腹下人慌忙詢問楊文定是否需要加衣,楊文定搖頭表示不必,定睛繼續觀看松江知府陳廷璜剛剛派人送來的公文,心裡也不斷大罵門生袁祖悳盡給自己闖禍,招惹上了最不能招惹的洋人。
罵歸罵,但是要楊文定大義滅親收拾門生袁祖悳卻絕無可能,自打十二年前五口通商以來,上海從一個不知名的小縣,已經發展成爲了擁有五十多萬人口的一等上縣,錢糧充足經貿發達,油水之豐厚在楊文定治下諸縣中首屈一指,袁祖悳每年孝敬的弟子禮也在楊文定門生部下中排名前列,楊文定當然捨不得收拾這麼聽話孝順的門生,更捨不得放棄可以間接控制的上海聚寶盆,所以楊文定也很快就在心裡拿定了主意——無論如何都要保住袁祖悳。
想保住袁祖悳這個門生,對官場手腕更圓滑也更老辣的楊文定來說也不難,只稍一盤算,楊文定就向幕僚吩咐道:“替本官給陳廷璜寫一道書信,叫他放心去查這個案子,不能包庇縱容,但也不能一味的聽信洋人的一面之辭,如果真有什麼刁民打傷了洋人的教民,按規矩賠點銀子就是了。”
楊文定說得這麼輕描淡寫,目的當然是暗示陳廷璜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敷衍過去別牽扯到袁祖悳身上。熟知楊文定性格的幕僚答應,又小心翼翼的問道:“撫臺,是否規定期限?”
楊文定白了那幕僚一眼,哼哼着說道:“案件牽涉洋人,案情複雜,就別給陳廷璜加擔子,叫他慎查細查即可,不必限期破案。”
幕僚恍然大悟,這才明白楊文定默許陳廷璜和袁祖悳可以把這個案子大拖特拖,拖到洋人自行罷休,趕緊罵了一句小人糊塗,然後提筆寫信。然而就在這個時候,簽押房門外卻快步衝進來了一個戈什哈,神情無比緊張的打千說道:“稟撫臺,城門來報,說是有三個洋人手持狀紙,突然來到蘇州城外要求進城告狀,狀告上海知縣袁祖悳包庇殺害教民的兇手,城門官不敢做主放他們進城,只能是請示撫臺大人你的意思。”
砰一聲,楊文定手裡的茶碗一下子摔得粉碎,目瞪口呆了半晌後,楊文定跳了起來,氣呼呼的說道:“洋鬼子,無法無天了!竟然敢跑到本官的巡撫駐治蘇州城來鬧事,真當本官怕了他們不成?”
“馬上去告訴城門官,不準洋人進城,絕對不準洋人進城!”
“洋人再羅嗦什麼,叫蘇州縣去和他們應對!別再來煩本官!”
來報信的那個戈什哈唱諾,然後又小心翼翼的說道:“撫臺,小的還得稟報你一句,那三個洋人來歷好象不簡單,他們自己說了,他們中間的兩個,就是當初青埔教案的那兩個洋人,他們說這次只想請撫臺大人你主持公道,不想再象上次一樣,鬧得直接把洋人炮船開到江寧城下。所以請撫臺大人你秉公辦案,不要包庇聽說是你門生的袁祖悳袁縣令,不然……,不然的話……。”
“不然什麼?直接說!”楊文定鐵青着臉喝道。
“不然他們就要到江寧去找兩江總督告狀。”那戈什哈壯着膽子說道:“請兩江總督主持公道,懲治元兇袁祖悳和包庇袁祖悳的人。”
楊文定的臉色更加鐵青了,咬牙切齒的盤算了片刻,楊文定突然又轉向正在給陳廷璜寫信的幕僚,臉色陰鬱的吩咐道:“別寫信了,改用公文給陳廷璜去令,限他三天之內,務必要查出上海教民案的真相,嚴懲兇手,查辦元兇!無論牽涉到誰,都不許徇私包庇!務必要給洋人一個滿意交代!公文上還要給本官寫明,長毛已經都已經打進了湖南了,這時候絕對不能再給朝廷添亂!”
已經聽到情況的幕僚趕緊答應,手忙腳亂的重新擬文,楊文定則心中暗罵,“狗孃養的袁祖悳,盡給本官找麻煩!他孃的,洋人怎麼會知道袁祖悳是本官的門生?還拿到江寧告狀威脅本官,這是看準了本官的弱點往死裡打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