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緒張了張嘴,卻沒有叫住他,直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內,也只是靜靜地站在門口,臉上神色劇烈變換着,一言不發。婉貞不明所以,只能陪他一起呆呆地站着。
過了許久,他方纔長長吁了口氣,神情複雜地看了她一眼,說道:“進來吧。”隨即,轉身走進了殿中。
婉貞雖然一頭霧水,但轉念一想,便也釋懷。
男人都是爭強好勝的,有些自尊心強的男人更是不屑於接受別人的勸慰,更惶論這個“別人”是個女人了!這次讓自己來安慰他,想必是慈禧的強制命令吧?他作爲皇帝,八成是極不甘願的。長久以來,他都只能被動接受慈禧的安排,全然無法自己做出任何決定,對這樣的事情必然不會心情舒暢到哪裡去,會有這樣的表現也實屬正常!
兩人一前一後走了進去,然後光緒便悶不吭聲坐到了書桌後面,似乎變成了個啞巴,一言不發。他不說話,婉貞自然也覺得尷尬,更是沒什麼話好說了,兩人於是都沉靜下來,大殿裡陷入了一片沉寂。
光緒低着頭,眼光落在桌上鋪好的宣紙上,那已經畫了一半的翠竹,他卻視若無睹。
心中一片焦躁不安,他知道自己在生氣,卻不知道究竟在氣些什麼。氣自己?還是氣慈禧?還是二者皆有?他說不清楚。
愧疚感幾乎將他湮沒,他不敢擡起頭來,更不敢看向婉貞。
這究竟是怎麼回事?自己究竟是怎麼了?不是已經想好了嗎?即使慈禧再怎麼懲罰他也認了,大不了一死,但卻萬萬不能害了婉貞的一生啊!可爲什麼他卻任由李蓮英將她留下,什麼也沒有做?!
他內心的矛盾和慌亂不知不覺中已經影響了大殿裡的氣氛,婉貞只覺得怪異的感覺慢慢滲透進了骨子裡,漸漸如坐鍼氈,渾身的不自在。光緒的沉默令她覺得自己很多餘,明明慈禧把她派過來就是爲了跟光緒說話解悶兒的不是嗎?
咬了咬下脣,她覺得不能這麼下去了。鼓起勇氣,她壯着膽子站起身來,走到光緒的身邊,目光四處流轉着尋找可能的話題。忽然,她看到了桌上的那幅圖,頓時眼神一亮,問道:“皇上,這是您畫的嗎?”
光緒正覺得氣悶,聞言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道:“你說過要儘量找些事情來做,免得總是沉迷在過去的事情中,無法自拔。朕左右也沒什麼事幹,便畫些字畫,也算是打發時間吧。”
婉貞見他終於開口,頓時鬆了口氣,欣喜地笑道:“皇上這麼想就對了。人生在世,既然活着,總要想辦法讓自己快樂纔是,不然活着還有什麼意思?”
光緒的心情好了點兒,正好這對話也稍微轉移了一下他的注意力,令他不至於全神貫注在對自己的厭棄上。於是他擡起了頭來,看着婉貞問道:“你看朕畫得怎麼樣?”
婉貞不由一愣,隨即困窘不已,訕訕地說道:“這……皇上,恕臣妾駑鈍,看不出來。”
光緒卻當她是不好意思當着自己的面兒批評,自嘲地一笑道:“你照實說,朕不會怪你的。朕的身邊已經沒有一個肯跟朕說實話的人了,難道你也要跟他們一樣麼?”
婉貞又是一愣,急忙分辯道:“不是的,皇上,臣妾是真的看不出來。”
光緒仍是不信,道:“你是崇禮的女兒,自幼便當習得琴棋書畫,如何能看不出來?”
婉貞大汗,頓時無比後悔自己怎麼會找了這麼個話題來自曝其短?
若她是真的婉貞,那沒什麼話說,必定如他所說那樣是琴棋書畫無一不精的。可她明明是個冒牌貨,又哪裡懂得這些?從小她就沒什麼藝術細胞,也沒上過什麼書畫班之類的課程,若是讓她看漫畫倒還說得出點道道來,這國畫……可真的難倒她了!
沒奈何,在光緒灼灼的眼神下,她只得硬着頭皮,拿出那條已經用過千百遍的蹩腳藉口,說道:“回皇上的話,臣妾去年曾經大病一場,病好之後,很多事情都不記得了,也包括這琴棋書畫什麼的。所以,臣妾並不是不願說,而是真的無法評判啊!”
光緒一愕,急道:“你病了?還病得那麼厲害?!”
婉貞不由錯愕,沒想到他居然如此輕易就接受了這個藉口,簡直比載濤還要好哄。再看看他眼神中那發自內心的關懷,心中頓時一股暖流流過,笑了笑說:“皇上不用擔心,那都是一年前的事情了,現在除了忘了一些事情,其他的倒也已經完全好了。”
光緒忽然覺得一股無名火冒了上來,怒道:“載濤究竟是怎麼回事?怎麼會讓你生了那麼大的病呢?居然把那麼多事情都忘了,必定是病得不輕的,他究竟在幹什麼?!”
婉貞嚇了一跳,沒想到自己得病的事情居然會引起光緒那麼大的反應,急忙勸慰道:“皇上,不關貝勒爺的事,生病這種事情,誰又能說得出個所以然來呢?況且,貝勒爺對我也是極好的,只是偶爾的疏忽罷了。這事兒已經過去也就算了,您放寬心,千萬別爲這點小事氣壞了身子,萬一有什麼意外,臣妾擔待不起啊!”
光緒聽了這話,猛然一下回過神來。
他是誰?他跟婉貞有什麼關係?載濤和婉貞夫妻間的事情,他又有什麼資格和立場去生氣呢?況且婉貞這不是好好兒地站在自己面前嗎?沒病沒痛的,顯見不管當時病得如何,這會兒已然完全沒有問題了。那麼他還在意什麼?這氣生得好沒道理!
他頓時有些尷尬起來,乾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困窘,喃喃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卻是不知道該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