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鄉黨親故,荊棘滿布
以楊博的見識,多少能看出來,皇帝對他們這些人畜無害的晉人意見極大。
上次他給兒子楊俊卿塞去修昭陵,混個資歷,皇帝還特意敲打他,讓楊俊卿注意點,要是連大雨都防不住,到時候臉上都不好看。
簡直豈有此理,還沒有開始伸手,就已經假定他要貪污了。
不止如此,此前高儀還一度囑咐他,入了閣就要不偏不倚,不要一味拔擢或是袒護山西人。
這話是誰讓高儀說的,他心裡可門清。
可見皇帝對他們的成見。
是故,皇帝讓王崇古入京之事,一再拖延,也是楊博的主張。
非要王崇古安排好了後手,才能入京。
楊博自認對皇帝瞭解極深,聽到王崇古給皇帝說好話,更是不由暗暗搖頭,心知這位同鄉,必然受了皇帝哄騙。
王崇古搖了搖頭:“倒是隻寒暄客套了一番,並未具體說及什麼事。”
他頓了頓,充滿風霜的幹練臉龐上,露出一絲古怪之色:“不過,似乎對我頗爲熱情。”
“對俺答封貢之事大加稱頌,屢屢肯定我的才幹,還說讓我入主兵部,乃是爲了借我俺答封貢的經驗,以期封貢土蠻汗。”
“期間……頻頻把臂而談,執手交心。”
話音剛落。
楊博撇了撇嘴。
張四維以手扶額,語氣無奈道:“舅父,皇帝單獨召見大臣對誰都這樣。”
王崇古一怔,狐疑道:“果真?”
虧他還以爲皇帝單純欣賞他。
張四維有氣無力點了點頭:“當真如此。”
“如今朝臣中,都說,這位陛下私下裡話本看多了,尤愛把臂言歡,執手相看。”
雖然知道很多朝臣吃這一套,但看到舅父也上鉤,多少有點好笑。
楊博倒是說了句中肯話:“不過,想借你的聲望,平息土蠻汗,倒可能是真的。”
“學甫獻策了嗎?”
以王崇古在蒙古人中的聲望,想要平息土蠻汗,還真缺不得他。
王崇古搖了搖頭:“只客套了一番,並未獻策。”
說到這裡,嘆了一口氣:“要獻策也不是現在。”
楊博露出探究的神色,看來這位後進,還真有獻策的意思。
張四維直接問道:“舅父怎麼不獻策?若是能得聖眷,豈不是再好不過?”
當初他做日講官的時候,對皇帝不屑一顧,認爲是一個掌不了權的兒皇帝。
但現在看來,還是多少有些武斷了。
縱使不喜歡如今這位皇帝,但也不得不承認,這位登基不過一年,就已經能左右朝局了。
只聽王崇古嘆了口氣:“你們久在中樞,竟是都以爲封貢這般簡單。”
他突然有些懷念高拱了。
王崇古就事論事,繼續說道:“早在庚戌之變後,世宗皇帝就有意互市。”
“此後卻仍是拉鋸了二十年,這自然並非無端由來。”
“彼時也嘗試過互市,但俺答汗一面答應,一面繼續放縱劫掠。”
“甚至前腳賣馬,後腳率人搶回來。”
“朝廷向俺答汗問罪,其人則是大言不慚說‘我能自不入犯,不能禁部下之不盜’。”
“在這二十年中,我朝逐漸在軍備上壓制了俺答汗,才能使其約束部族,安心互市。”
“若是要對土蠻汗如法炮製,至少也得將其打服了才行。”
說到這裡,他忍不住搖了搖頭。
這不僅僅是軍備上的需求,也是人心的必然準備。
佔據上風的互市,是眼光卓絕,處於下風的互市,則是卑躬屈膝。
世宗改制之前,朝中對於軍中主戰派,可是強勢壓制——“虜寇臨邊尚未入境,官軍不得出兵搗巢,以啓邊釁”。
而到了隆慶年間,朝中反倒全是鼓勵軍官主動出擊的聲音——“臣請亟施其禁,如虜賊臨邊住牧,聽將領提兵襲擊,有功如例升賞”。
這些都建立在軍備的優勢上。
只有對土蠻汗軍備上佔據優勢,纔有希望對土蠻汗封貢。
這,就不是獻策所能改變的了。
如今薊遼長城外的土蠻汗,屢屢侵邊,時常劫貨擄人,滿載而歸。
即便偶爾被邊軍攆跑,也不過吃些小虧。
完全沒有被打痛,哪裡會輕易俯首稱臣。
楊博面無表情,佯裝仔細聽着,不時點頭,實則是左耳進右耳出,他一個要致仕的人,根本懶得聽。
張四維反倒認真思忖起來。
想了想,突然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覺:“難怪無論是高拱張居正,還是皇帝,都想調舅父入京!”
宣大承平數年,究竟是有待鞏固成果,還是可以將重心放在土蠻汗身上,中樞恐怕心裡也沒數。
自家舅父在宣大,經營得鐵板一塊,便讓中樞起了心思。
想要將人調走之後,再換人慢慢查看。
若是局勢穩固,便逐漸減少發去宣大的錢糧、募兵、客兵,轉而放在別的緊要地方。
反之,則繼續固守。
張四維逐漸學着,站在中樞的立場上思考。
王崇古點了點頭:“所以我以爲,皇帝和內閣,應該只是想着眼於土蠻汗,並非像你們先前所說,想騙我入京,對我不利。”
楊博替王崇古憂心道:“這些話,學甫怎麼不跟皇帝說?”
“學甫沒有獻策,就怕被皇帝誤會啊。”
獻策好不好使且不說,但封疆大吏入京,不陳述一番地方情事,鍼砭時弊,很難不讓皇帝懷疑這是態度問題。
這是老前輩的經驗教訓。
王崇古失笑:“虞坡公多慮了,陛下讓我將宣大見聞,整理成奏疏呈上。”
楊博這才放心頷首。
正在這時,管家進來,走到楊博身邊,耳語了一番才退下。
楊博頷首,揮退管家,對王崇古笑道:“堯封跟君採也到了,咱們先去會館宴堂吧。”
堯封跟君採是霍冀和石茂華的字。
霍冀是根正苗紅的晉人,石茂華雖然是山東人,但祖籍山西,又久在楊博手下做事,與霍冀也有姻親關係,自然算是晉黨中人。
這就是晉黨宴會了。
大臣私下設宴相聚,多少不合制度。
但楊博口中的會館,乃是全晉會館,本身就是給山西的士子、官員寄宿飲食的地方。
如今一票山西人恰好去會館吃喝,順便給王崇古接風洗塵,還真算是合情合理。
楊博起身了,王崇古跟張四維也起身跟上。
會館就在楊博府邸旁邊,之間也就隔了一堵牆。
甚至於,楊博作爲黨魁,有一半時間都住在會館。
也是如今要致仕,這才把位置騰了出來。
三人剛走出來,霍冀跟石茂華便迎了上來。
“楊閣老、王尚書、張尚書。”石茂華位份最低,禮數也最周全。
霍冀只是略微拱手,朝楊博行了一禮。
楊博坦然受下後,纔回禮道:“堯封、君採不必多禮。” 一旁的張四維跟王崇古也拱手:“霍都御史、石侍郎。”
五人一路寒暄,穿廳過巷子。
石茂華最是殷勤,一路上活躍氣氛。
楊博作爲魁首,自然明白其所求,不鹹不淡道:“此前兵部尚書缺位、侍郎肺疾,這些時日,倒是辛苦君採了。”
略微點了一句石茂華的功勞,後面的話就留給別人接了。
王崇古聞弦知意。
昨日廷議後,協理京營戎政的位置,已經成了衆皆矚目的焦點。
對於很多朝臣而言,京營最好是攥在兵部手中。
譬如當初的趙貞吉,霍冀,提議撤除京營總督,讓文臣總理京營戎政。
可惜穆宗皇帝不願意。
這個想法告吹之後,朝臣的期望,基本上都是,保持着京營現在半死不活的樣子,便是最好。
沒事給皇帝舉舉儀仗,修修陵墓,就夠了。
否則,中樞周邊養一支強軍,是要對付誰?
如今趙孔昭即將致仕,總要有個人選出面,壓制顧寰才行——顧寰在京營沉寂了半年,已然開始蠢蠢欲動了。
王崇古不動聲色道:“趙侍郎肺疾可有好些?”
石茂華扼腕:“夏日熱痰,難了。”
肺病一般冬日多發,熬過冬日就能再好轉一段時間,但現在是夏日,半點沒有好轉的跡象,那就基本沒得救了。
王崇古作爲兵部尚書,只能跟着嘆息一聲:“我前日才入京,對部中事務不甚清楚,如今京營大小戎政之事是誰在處置?”
石茂華輕飄飄接過話:“小事是兵部司務廳和幾位員外郎處置,處置不了,便是我出面。”
王崇古點了點頭:“若是趙侍郎不能好轉,咱們部裡恐怕得早做準備了,機務繁忙,缺位太久不是好事。”
幾人各有心思,一路說着便走進了會館。
這時候,右都御史霍冀冷不丁開口道:“不止兵部有人選,內閣也有人選,皇帝八成也有想法,人選太多了,此事多半是要廷推了。”
霍冀雖然也是協理戎政,但是都御史的協理,和兵部的協理卻不同。
能糾察、罷免、彈劾,但對於具體軍備上的事,卻不太插得上手。
楊博悶頭在前走着,見衆人突然沒了動靜。
擡頭一看,見衆人都盯着自己看。
楊博迎上衆人的目光,微微偏過頭,有些無奈道:“我明日第三次請致仕,陛下就不會再留我了。”
言外之意,反正就是要致仕了,什麼協理京營、什麼廷推,都跟他關係不大了。
不是不願意管事,實在是到點了,無能爲力了。
楊博說的也是實情,衆人自然都知道。
石茂華當即將目光轉向了張四維——接下來內閣的席位,就是這位上去了。
張四維倒是沒什麼避諱,只是有些擔憂道:“就怕虞坡公致仕後,陛下故意拖延時日,等到廷推後再讓我入閣。”
廷推向來是三品以上的九卿、侍郎、都御史等,再加上僉都御史、祭酒。
但人頭是一樣的,話語權卻不同。
張四維在不在內閣,反倒是極爲關鍵的影響因素。
霍冀按捺不住,冷哼一聲:“內閣的張居正、高儀之輩,盡是倖進之臣!”
“不思大局,整日諂媚獻上,必有果報!”
如今皇帝與文臣有了共治的趨勢,乃是不知道多少代治世能臣爭取而來的。
何其難得!?
難道還想回到太祖之時,如同宰殺雞鴨一般,凌辱朝臣嗎?
別看如今這位皇帝滿口仁德道義,可真要給他大權獨攬,什麼樣還是兩說。
英宗都被趕到瓦剌去了,一朝得勢,還不是清洗功臣,殺害賢良。
哪怕是旁支入繼的世宗皇帝,也繼承了這份薄涼,一掌握權勢,就杖殺朝臣,棄市首輔。
這要是手握一支京邊強軍,能獨夫到什麼地步,簡直不敢想。
朱家人的苛刻,難道還想用性命再驗證一遍?
楊博撇了一眼憤慨的霍冀,暗自搖頭。
他耐心解釋道:“今日陛下讓我推舉一人,代我簽署內閣事,我已然將子維薦上去了。”
總而言之,這就是無縫銜接,他要功成身退,都別想再讓他上去頂事。
張四維一喜:“虞坡公何不早說!?”
楊博懶得答話。
悶頭往前走,不時與來往的官吏、學子回禮。
人多了,衆人也收斂了談話,跟在楊博身後,不時勉勵學子,寬慰官吏。
會館今日宴請了一衆山西官吏、進京準備明年春闈的學子。
一樓二樓都坐滿了人。
樓裡戲曲歌舞、樓外可遠眺打鐵花,好不熱鬧。
楊博幾人卻是一路來到會館最高一層樓,僻靜安逸,風景獨好。
衆人紛紛落座。
“其實,倒也不必非要皇帝從了咱們的議。”石茂華理了理袖口,接上方纔的話,“只要能將那些媚上小人,擋在外面即可。”
石茂華對協理京營戎政,興趣倒不是很大。
就是怕又來個慄在庭這種人。
霍冀忍不住點了點頭:“若是知道皇帝想用誰,不妨先蒐集罪證,上彈章將人按住!”
當初顧寰就是這麼被彈劾回家的,可惜彼時的盟友趙貞吉已經不在中樞了。
張四維無奈道:“現在內廷被皇帝趕走了一半人,自己又躲在西苑,可不像以前了。”
以前內廷跟個馬蜂窩似的,別說皇帝見了誰說了什麼,就是拉了什麼形狀的屎,朝臣第二天都能知道。
如今可就沒這麼輕易了。
幾人正說着話,門突然被敲響。
紛紛疑惑回頭。
只見大理寺少卿羅鳳翔,着急忙慌跑進來。
湊到楊博耳邊說了幾句話。
楊博愕然擡頭,忍不住啊了一聲:“當真?”
羅鳳翔區區舉人,能做到四品官身,自然是因爲同爲山西蒲州人。
受了楊博的提拔,也知道該怎麼做人。
哪怕其餘四位大員都皺眉看着他,他也仍只是湊到楊博旁邊小聲耳語。
說完,才緩緩退了出去。
楊博聽罷便陷入沉思。
一直到張四維輕咳一聲,纔回過神來。
他環顧在場的幾位同僚,面色帶着古怪、幸災樂禍,最後才收斂神色,嚴肅道:“陛下去年讓刑科給事中張楚城,巡查湖廣礦稅案。”
“過程略過不表,總之,似乎查到了關鍵地方,關鍵人頭上……”
“剛纔收到消息。”
“刑科給事中張楚城,與湖廣佈政使司左布政使湯賓,一同遭逢大火,生死難料。”
“方纔,皇帝讓海瑞、溫純連夜入宮了。”
說罷,在場衆人紛紛一驚。
突兀地,石茂華突然撲哧一聲,笑了出來:“這樣,恐怕沒精力在京營攪風攪雨了吧?”
楊博最是敏感,二話不說,立刻讓下人準備起了筆墨。
就在宴會當場,準備起了第三份致仕的奏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