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簪烏髮,金繡胡服,妙齡女子正用一把畫扇撲蝶,清風緩緩從太液池上送來,卷得衣袂翩翩,女子躡手躡腳朝着一叢丹若,畫扇重重一撲,驚起彩翅四散,她並沒有收穫,卻似乎甚愛這份樂趣,銀鈴般的笑聲高高揚起,畫扇搖動起來,清涼那香汗淋漓,纖腰一轉,杏眼微眯,接過宮人遞來一盞加了碎冰的白梨飲,一邊品着那香甜泌人的滋味,一邊遙望太液池波心,朝早時分的遊霧終於散盡,雕樑飛檐徹底露出輪廓,綠孔雀貼着水面飛來,站在垂絛芳堤。
“周國這宮殿,確然美輪美奐。”她輕笑道。
四圍的宮人並非胡姬,儼然是漢人血統,她們都是韋太后撤逃時,被遺忘在掖庭的低階宮女,因宮室易主,需要人手服侍新貴,她們才被提拔,然而笨嘴拙舌、其貌不揚者照舊不被新貴擇中,央金公主留在左右斟茶遞水這些人,或許並不諳練周廷整套繁瑣的宮規禮儀,但個個都是花容月貌、口齒伶俐,阿諛奉承的本事更加無師自通。
就有一個宮人立時討好:“這番美輪美奐之仙殿神宮,可不正該天女入凡如可敦居住,從前竟像一直荒廢着,多少凡夫俗子皆如僕婢,並不能稱爲神宮之主。”
不像謝瑩素來不喜被稱可敦,時時提醒她區別於大可敦阿氏德氏,央金卻喜這個與突厥汗王具有夫妻關聯的品號,這時被贊爲天女,越發笑逐顏開,但偏又問道:“聽聞韋太后當年甚得德宗皇帝寵愛,想必也是貌若天仙,難道還不配爲這宮殿之主?”
“可敦有所不知,德宗當年獨寵崔後,崔後卻是個病弱之人,被盧太后逼迫,不得已才從妃嬪中擇一侍御,哪裡會按相貌取人?韋氏正是因爲其貌不揚,才被崔後取中,待上了年紀,容貌越發不堪,只她有那命幸,爲德宗帝誕下長子,又有手段,鬥敗了小崔後,助長子得儲。”
這宮人一直在掖庭,並沒有見過韋太后,只有人的地方就有是非,掖庭也不例外,關於韋太后的舊事,其實私下仍有流傳,雖說這宮人有特意貶低之嫌,但年輕時的韋太后其貌不揚,倒也符合真實情況。
“另有同安公主,爲仁宗帝獨女,當初還曾和親突厥,可惜命薄,被北遼賊蠻劫殺,雖沒那命幸,死時也還正當年華,並未年老色衰吧,她怎麼不配爲神宮之主?”央金仍不滿意輕易受這阿諛。
“同安公主雖爲帝女,生母葉昭媛卻曾毒殺裴後,爲仁宗帝處死,仁宗帝又怎會憐愛公主?聽着尊貴,實際論自在,尚還不如太后身邊得力女官,同安公主又哪有什麼氣度,自不能與可敦匹敵。”
央金又道:“裴後雖早逝,但聽聞才貌雙全,難道連她也不堪當後宮之主?”
“傳言有幾句可信?奴婢只有幸目睹可敦驚爲天人,篤信遠非裴後能比。”
“那你總目睹過長平公主吧,她又如何?”央金正當興頭,連連逼問。
宮人這下就不敢妄言了。
她雖是央金公主的侍婢,哪能不知眼下真正的後宮之主爲謝瑩,若是毀損,傳到那位耳裡,區區宮婢可得吃不了兜着走,只心中雖然腹誹央金聽句奉承話都要打破砂鍋問到底,嘴上只好繼續討好:“傳聞帝堯之女,娥皇女英,共事帝舜,奴婢看來,汗王奠定功業威德堪比帝舜,長平公主如娥皇,可敦便如女英,皆比神妃天女,共享尊榮無上。”
“爲何她是娥皇,而我是女英?”
“娥皇年長,女英更當青春。”
這下央金公主總算滿意了,手中畫扇輕打那巧舌如簧的宮人:“你還真是機巧,對敗亡之人,且管毀損,知道長平如今操持後宮大權,便不敢得罪她,只娥皇女英那話今後還是不要再說了,她哪裡有那地位,一來並非帝女,再者,大可敦纔是真正後宮之主呢。”
宮人心機用盡也沒落得多少好處,大覺晦氣,可繼續討好必不能免,正要奉承,卻見一個吐蕃來的宮婢急急往這邊走來,也不知說了什麼話,央金公主神色大變,連畫扇都丟棄了,走了兩步,不耐煩乘坐肩輿,竟然連連喊道備馬,宮人目瞪口呆看着一騎棗紅馬在內苑奔馳,須臾不見了影蹤,暗歎道:這些蠻狄,還真是粗魯不堪,竟然膽敢在宮廷禁苑策馬急奔,真真不成體統。
央金是聽稟大周長安城中那些被俘的顯望世家,竟然齊齊靜坐于丹鳳門前示威,要求將她的表兄之一單增阿旺以及多員部屬斬首示衆,謝瑩聞訊已經趕往紫宸殿,那個女人必定會落井下石挑唆汗王,她絕對不能袖手旁觀!
棗紅駿馬直至紫宸殿前才被籲止,鎮守在此的宮衛們長刀已經出鞘,纔看清馬鞍上跳下來的女人居然是央金公主,喝問尚且不及出聲,反而被央金推了一個趔趄,眼睜睜看着央金闖入,並沒有再阻撓。
奇桑雖然奪佔了大明宮,但他沒有稱帝,更沒有閒心完善禮律,不似大周,天子寢宮萬萬不許私闖,連皇后也必須得到允許之後才能入內,突厥王帳一般不會攔阻可敦,除非另有囑令,奇桑這時沒有下令擋央金不許入,宮衛們也只能放縱。
央金怒氣衝衝闖進奇桑正與謝瑩議事的偏殿,剛好聽見謝瑩說道:“昨日單增統領在通化橫街,攔截班氏意欲施辱,柳均宜奉汗王詔見歸家途中巧遇,上前阻止,竟被毆打至重傷,若非伊力阻止,妾身聽聞賀湛報訊及時趕到,柳均宜只怕已被單增阿旺劍殺,妾身正愁此事會引起周臣衆怒,極盡苦心安撫,哪知今日,吐蕃部將竟在皇城之前公然劫殺榮國公府女眷,造成榮國公之孫盧鏗夫婦二人被虐殺,孫女盧媛被奸暴俘往妓家爲奴,諸貴聽聞暴行,怎能忍耐,汗王……”
央金直撲上前,趴在奇桑懷中,衝謝瑩怒目而視:“汗王,周國臣民,如今已經淪爲俘虜,阿旺兄長施以虐殺有何不可?謝氏身爲周國公主,自然會爲國人求情,汗王可千萬不能聽信她之挑唆!”
奇桑今日原本正與幾位親信部將商談攻伐之事,初聞變故,震驚不已,這時剛問清明事發經過,還不及作出決斷,謝瑩先來求見,央金又隨後而至,此時心中甚不耐煩,尤其是針對直闖入殿不顧體統投懷送抱的央金,他蹙起眉頭,先是把懷裡的女人一推:“坐好了再說話,你也是一國公主,可還知道廉恥禮儀?”
央金不敢置信地轉過臉,眼睛裡頓時蓄滿淚水:“汗王,爲何聽信謝氏一面之辭?”
“單增阿旺施暴是我親眼目睹,今日殺害榮國公家眷之部屬也已供認不諱,我並無那大本領信口胡諂,欺哄汗王。”謝瑩正襟危坐,看上去比央金端莊多了。
“就算你沒有捏造事實,但長安既已爲聯軍攻奪,城中臣民皆爲俘虜,就算虐殺,也是吐蕃軍勇應享權利,又怎能用這些草芥之性命,毀損突厥與吐蕃聯盟?謝氏,你分明居心叵測,一味心向母國,忘記你現下乃突厥可敦,你將汗王利益置於何處?”
“我只是陳述事實,如何決斷全憑汗王主張。”謝瑩冷靜如初。
但央金並不知收斂,雖說總算在奇桑的逼視下好歹端坐,卻儼然要替奇桑發號施令:“當然是重懲掀發動亂這些周臣,梟首示衆,以爲威懾!”
見謝瑩沉默不語,奇桑方纔問道:“瑩瑩怎麼看?”
“汗王,你大可不用問她……”
“住口!”奇桑終於忍不住怒火,冷眼看向央金:“你不懂政事軍務,不要胡攪蠻纏。”
謝瑩心中暗笑央金愚蠢,神色卻維持端肅,說道:“眼下局勢,還需要安撫周臣,否則汗王多少努力,無異於付之東流。”
“安撫,怎麼安撫?難道真要用我兄長性命,安撫周國這些亂臣?”央金雖受一喝,卻完全不知懼怕,且因爲奇桑前所未有的鄙惡態度,肝腸寸斷之餘,更生怒火萬丈:“汗王可別忘了,若非我吐蕃將勇拼死血戰,汗王哪裡能如此輕易攻佔甘州、長安,周乃敵國,汗王難道要爲敵國臣民,如此卑賤之俘虜,冤殺忠勇自斷臂膀?若真如此,汗王便是過河拆橋,忘恩負義之徒!”
“滾!”奇桑暴怒,一巴掌扇在央金公主臉上:“滾出去,愚蠢賤婦,竟敢對本王大呼小喝,難怪你們吐蕃部將,膽敢不尊本王號令,濫殺無辜違法亂紀,毀我計策損聯盟之益,罪該萬死!”
這一巴掌打得央金耳朵裡嗡嗡作響,越發不敢置信地看着“命定之人”:“汗王,奇桑,你難道忘了,多少山盟海誓……”
謝瑩實在忍不住嘴角抽搐,不得不埋下臉來強忍嗤笑,她是真沒見過這麼愚蠢的女人,這時竟然還念念不忘撒嬌。
阿史那奇桑有帝王之志,固然也不失好色貪歡的慣癖,可天下這麼多女人,千嬌百媚,爭奇鬥豔,汗王身邊,又怎會缺一不可?奇桑這時,更加看重的是作用,央金除了吐蕃公主的名號,簡直可謂一無是處。
山盟海誓?普通男人的甜言蜜語都不可信,更何況意在帝位之人?
不過謝瑩沒有落井下石,她這時才頃身向前,勸撫狂躁的奇桑:“汗王息怒,央金公主一貫養尊處優,心急之餘,口不擇言罷了,汗王還得顧念着盟約之義,就寬恕央金公主一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