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叩玉與西嫵剛好經過延壽坊,她們的車與,也是經行皇城之外這條橫街。
她們是北里妓家,固然豔名在外,卻也並非有意踐踏大周的禮律,以賤籍的身份,公然穿行這條一度神聖不容冒犯的禁街。
她們是不得已。
長安城淪陷,歡客們換成了蠻狄部將,爲求活命,她們只能殷勤討好,昨日往醴泉坊,正是帶着家中女郎,應邀赴突厥汗王的親弟弟,號稱雄河大將的新貴家宴,阿史那雄河,佔據整座醴泉坊,昨日正是雄河納妾的吉日,故而大張宴慶,而雄河的愛妾,正是西嫵家的“周文君”。
通宵達旦的飲樂,到今日朝早才宣告盡興,叩玉與西嫵仍然不敢擅離,直到雄河應允,並派遣親衛安排車與護送她們歸去平康坊,卻不想,迎面遇見蠻勇施暴。
楊叩玉認出了盧鏗,然而盧鏗已經成爲一具死不瞑目的屍體。
她看見盧鏗身邊,倒臥着一具赤身裸體的女屍,婦人的脖子幾乎沒被砍斷,卻依然是爬行的姿勢。
她不忍的閉上了眼,胸中充滿悲憤。
“叩玉姐姐。”手卻被人握住了,她聽見西嫵在說話:“我們不能視若無睹。”
女子語氣低沉,似乎尚且帶着嫵媚與嬌懶。
西嫵看見一個女孩,十二、三歲的年齡,被蠻勇壓在身下,女孩憤怒的叫罵着,手裡還拽着金釵,可手腕卻被另一個蠻勇扼制,似乎有若狸貓玩弄着老鼠,看着她悲慟,看着她無奈,看着她痛不欲生,卻連求死也沒有能力。
還有一個女孩,未着綾羅,同樣被個蠻勇壓在身下,她沒有嘗試掙扎,任憑兇狠殘忍的,男人的手掌扯開並不精美的衣襟,卻哀求着:“放過我族姐吧,她可是榮國公嫡親孫女,你們不能這麼對待她,至少讓她體面些死去。”
兩個女孩都是豆蔻之齡,尚未成年……這些禽獸!
西嫵從未受到過大周貴婦貴女的尊重,她知道在這個羣體的眼睛裡,她們這些妓子從來都是卑賤的,玩物一樣的存在,可以任意踐踏與羞辱,甚至她的家人,父母與手足正是被大周這些所謂的貴族殘害逼迫至死,可目睹這樣的情形,她忘記了曾經的仇恨,她確定的是自己不能孰視無睹,她叫停了車與,率先下去,她的女郎們,以小蔡姬爲首,盡都跟在她的身後。
她媚笑着上前,一隻柔弱無骨的手搭上正在向盧媛施暴的,某位吐蕃隊首的肩頭,她伏下自己仍然嬌媚的容顏,呵氣如蘭:“將軍,這麼個青澀女孩,又有多少意趣?奴家敬請將軍前往北里,將軍看看,西嫵家這麼多娘子,任哪一個,可都是貌若天仙風情萬種,包管侍候得將軍舒舒坦坦。”
好事受阻,隊首勃然大怒,但轉眼一瞧,竟見是這麼個傾國傾城之色,裝扮姿容更比貴婦風騷無限的女人,一腔怒火頓時化爲灰燼,摟過西嫵就要親熱。
“將軍也太過心急。”柔若無骨的手掌擋在隊首胸前:“這麼多人看着呢,將軍固然英雄不顧小節,奴家卻沒這魄力,莫不如往平康坊,咱們慢慢享樂。”又湊上前去,幾乎是咬着隊首的耳朵私語,也不知說了什麼話,直將那隊首說得眉開眼笑。
但還沒有神魂顛倒。
“你是妓子?”
“將軍真可惡。”西嫵嬌嗔:“何必說穿,讓奴家難堪,奴家可是一眼看中將軍威武不凡,愛慕非常,將軍這樣說,真讓奴家心如刀割。”就拉了隊首的手,往自己挺傲的胸前一放:“這裡可傷得不輕。”又牽引着慢慢下移:“更甚於肝腸寸斷呢!”
回過神來的楊叩玉,這時也領着她的姑娘們過來,一擁而上,繡鞋卻輕巧地避開了滿地血污,個個眉目含情,人人秋波暗送。
楊叩玉配合西嫵,從右邊挽了隊首的手臂,笑道:“將軍可別小看阿嫵,長安城這多顯貴,誰不知西嫵家非同小可,不說其餘,就說阿嫵調教那周文君,過去引多少紈絝子弟愛慕,奉送重金,十里紅妝,可都沒打動周文君一顆芳心,唯有雄河將軍,英武不凡,致使文君敬愛仰慕,昨夜方纔修成良緣,還真是巧,將軍竟然也能讓阿嫵敬重,豈不又是一樁姻緣。”
那隊首擡眼一看,果然見阿史那雄河的親衛護侍着這羣妓人,他心裡多少還有忌憚,不得不收斂,卻用腳尖踢了踢雖然力竭,仍然咒罵着他的盧媛:“你們認得她?”
叩玉向盧媛啐了一口:“不認得她,卻認得她兄長。”
指了指躺在血泊中的盧鏗:“從前仗着自己出身顯貴,給了奴家不少氣受,這些貴族,看上去威風八面,實在窩囊無能,也活該他有此報應,將軍若能開恩,將堂堂貴族之女,賜爲奴家侍婢,得空調笑調笑,抑或調教調教,讓她們也知道何爲仰人鼻息,心甘情願爲逢迎之事,豈不更加有趣?”
“賤人!禽獸!”盧媛只知破口大罵。
那隊首卻中計,頷首笑道:“那就看娘子手段了。”
一衆蠻勇,左擁右抱地跟着叩玉、西嫵等妓子離去,皇城之外,呈屍遍地,倖存的兩人,也只有盧媛、盧苾,以及兩個婢女而已。
倖免於難的盧苾連滾帶爬過來,一把將盧媛摟在懷中,看了一眼等着將她們押送去妓家的兵勇,她敏感地意識到這些人看上去雖然兇狠,但並沒有剛纔那撥人的惡意,她強忍着悲痛與恐懼,顫抖着從地上拾起一件還算完整的外衣,披在盧媛身上,低聲勸慰:“阿媛,阿媛,冷靜一些,那些妓子當是爲救咱們,才故意詆侮,莫再叫罵了,我們得救了,得救了,只要能活着回去……”
但盧媛顯然沒有聽進這些勸慰,瘋子一般的叫罵不休。
直到被阿史那雄河的護衛推搡上車,盧媛似乎終於精疲力竭,癱倒在盧苾懷裡不作聲。
盧苾的眼淚一滴滴滑落,生活雖然艱辛,可她從未經歷過這樣的兇險,固然劫後餘生,但身體的疼痛無時無刻不在提醒她剛纔遭遇的恥辱,她並不覺得輕鬆與慶幸,她茫然失措不知怎麼面對將來。
這時她聽見盧媛極其細微卻冷靜的聲音。
“阿姐,過去是我對不住你,今日多虧你,盧媛牢記在心,只要還能掙出性命,盧媛必不忘今日之恥,以及阿姐,一直記掛惦念我之友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