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媛年方豆蔻,並未趕上盧太后在世時,榮國公府八面威風的大好辰光,但做爲榮國公嫡系最小的孫女,並沒有妨礙她自一出生,錦衣玉食養尊處優的地位,這女孩不知人間愁苦到何地步?如今雖也聽說了長安淪陷,蠻狄在長安城中橫行霸道,卻完全沒有放在心上,以爲論是如何天下大亂,做爲顯望高門,仍然享有榮華富貴,不受侵犯的特權。
她是一房獨女,上頭有三位兄長,與她年齡最最接近的堂姐,兩年前也嫁了人,她的母親怕她孤獨,便囑令族中女孩兒常入國公府陪伴,盧小娘子便是其中一位。
雖爲同姓宗親,姐妹兩的處境卻無異天淵,盧小娘子其實要比盧媛先出生一個時辰,序齒當在盧媛之前,但盧媛卻堅持要將盧小娘子稱爲“阿妹”,盧小娘子也只好稱她“阿姐”,過常交往,盧小娘子當然處處遷就時時奉迎,故而爭取得盧媛幾分友愛,甚至“不惜傷神”,爲盧小娘子想到兩字作爲暱稱,以“苾苾”喚謂。
盧小娘子的閨名逐漸被人忘卻,就連盧媛之母往常也以“盧苾”稱呼。
她有事相求,盧媛也一口答允,不過翻看盧苾打算送去西市的繡品,擰着修畫得格外秀氣的一雙眉頭:“這針線還不如我身邊幾個奴婢精巧,怎麼拿去鋪子裡也能賣個好價錢?”
盧苾面上一紅,也只好低聲下氣:“粗笨之物,自然不入阿姐青眼,西市不少小繡坊,貨品多販予小戶人家,寄賣自然也不得好價錢,總歸能幫襯日常開銷罷了。”
“我早說你,哪犯得上這般勞作,看看你身上穿着,倒還比不上我左右婢女,連我都覺寒磣,有心接濟你吧,你總與我客套。”盧媛嘀咕道。
盧苾又只好陪笑:“尋常已經受了世母、阿姐不少接濟,雖知世母、阿姐不在意,可終歸不能過於厚顏。”
盧媛哪能體會她的心境,也從沒想過要去體會,撇了撇嘴角:“苾苾就這點,太過倔強了。”因提起衣着,盧媛卻來了興頭:“看着姜三姐就快過生辰,她早說過世母爲她備了件霓珍繡,我雖也有,卻是去年所制舊衣,豈不是壓不過她風頭去?再怎麼,也得有條新樣帔帛,東市原有一家霓珍繡代售,只城裡一亂,那商賈竟避走洛陽,聽聞西市還有一家,莫不咱們一起去逛逛。”
盧媛所說這位姜三姐,是她大伯母的侄女,因着及笄,想來長安結親,舊歲時便被姜氏接來了長安,怎料到時局忽而動亂,婚事自然就耽擱下來,也沒有來得及被家人接返,眼下還住在榮國公府。
盧媛性情驕矝,那姜三娘又自恃有姑母撐腰,並不肯遷就,兩人尋常便有口舌之爭,閨閣女孩,尋常也只在衣裳裝扮上爭強好勝,盧媛聽說爲姜三娘生辰,姜氏早早爲她訂製了一套霓珍繡的襦裙,心裡一直計較,更兼這些時候兵荒馬亂,她不得不憋在府裡未曾外出,早覺得不耐,今日聽盧苾的請求,蠢蠢欲動,便想借這由頭出門,往西市逛上一逛。
這個時候榮國夫人已經過世,正是長媳姜氏當家,聽說盧媛要出門,立即反對,便惹惱了盧媛之母孫氏。
孫氏與姜氏門第相當,但因孫氏有個姐姐,嫁入京兆崔,雖京兆崔自仁宗帝時便韜光養晦,到底一度爲長安顯望之首,孫氏因有這門姻親,自恃比姜氏更加威風,並不服長嫂掌家,妯娌之間也常有爭執,故而這回便慫恿丈夫盧誄去找榮國公評理:“突厥汗王雖說攻佔了長安,妾身聽簡兒說起,汗王仍然看重長安諸家顯貴,就算那時,屠殺外郭/平民,內郭不也相安無事?媛兒不過是想去西市逛玩,長嫂便借兵荒馬亂駁責,哪裡至於,分明是長嫂有意刁難咱們。”
盧誄是榮國公最小的嫡子,最受榮國夫人溺愛,也是個爭強好勝的脾氣,果然聽信了慫恿,真一狀告到榮國公面前。
榮國公這個大家長,雖說屢受韋太后的政權打擊,囂張跋扈的脾氣卻並沒有因而收斂,再者他也的確不認爲現今這局勢有什麼了不得,想着上回突厥汗王詔見諸貴,那樣禮賢下士,足見對大周仍存忌憚,更兼他對盧媛也自來溺愛,並不願意孫女受這委屈,大手一揮:“姜氏的確小家子氣,咱們什麼門第,哪裡需要這般畏縮小心,媛兒想去西市,多讓護衛跟隨就是,還怕有人不長眼上前冒犯?”
榮國公發話,姜氏也無可奈何,只好安排下去。
盧媛要出門,孫氏卻走不開,只讓長子、長媳陪同女兒,這事本因盧苾而起,她當然也只好陪隨,浩浩蕩蕩一行擺開架勢,郎君、護衛騎馬,女眷、閨秀乘車,後頭還跟着僕從、奴婢,從騰業坊出發,居然橫穿東橫大街。
長安城自明德門起,至承天門終,南北通向一條闊道,名爲朱雀大街,也就是俗稱的天街御道,而在皇城朱雀門外,有一條東西兩向的橫街,連接金光門與春明門,周制,稱金光橫街、春明橫街,俗稱東橫大街、西橫大街。
東市與西市正是毗鄰兩街以南,騰業坊卻鄰兩街以北,京兆盧這一行人走東橫大街看似一條捷徑,並不值得奇異。
然而皇城正門,卻正是位於兩街中部,鄰北而開。
雖說因爲大明宮的修建,太極宮已經成爲空置,但這並不代表着皇城也一併棄置,更不代表朱雀門外這條重要的街道可任由民衆車馬穿行,事實上除非上元節解禁,朱雀門前,並不允許車馬行人經行。
不過當阿史那奇桑攻入長安城,舊的禮律已經廢止,而新的禮律還沒有完善,蠻狄兵勇既能在春明、金光橫街上,在朱雀門前穿行設禁,盧媛的兄長盧鏗,認爲舊法理所當然的也不能約束周臣。
而事實上,禁守兩街的蠻狄兵勇也的確弄不清楚大周朝廷繁瑣的禁行制度,他們遵守的,不過是阿史那奇桑的令牌,若無令牌,外郭之民不能通往內郭,西城之民也不能通往東城,京兆盧卻有令牌,他們除了出城會受限制以外,在長安城中,六街之間,可以隨便經行。
盧鏗還從未享受過上元節之外,騎着高頭大馬經過朱雀門的威風八面,他就是一個徹頭徹尾的紈絝子弟,一度痛恨韋氏政權,此時此刻,毫無身爲俘虜的自覺,甚至因爲能夠逾越舊時政權的禮法,而沾沾自喜。
男子尚且如此,女眷們就更沒有危機感,比如盧媛,拉着盧苾共坐車中,尚且不無好奇又威風八面觀望着街上的蠻狄巡衛,評點着這些蠻勇,果然不如大周那些從勳貴之家擇選的宮衛俊朗。
她倒是感知到了蠻勇們那放肆垂涎的目光,杏眼一瞪迴應過去,高傲地擡着下巴:“猖狂無禮!”
盧苾沒有這樣的優越感,緊張得手心裡全是冷汗,有些後悔自己今日的請求。
那些顯明不懷好意的打量,讓她如坐鍼氈,雖然其實她並不知道朱雀大街相隔,西城的女子們這些時日以來的心驚膽顫,恍若在地獄裡煎熬,隨時會有滅頂之災。
此時是夏季。
貴婦貴女出行,大多乘坐垂幄車,也就是說車與四面並無擋壁,或垂紗帷,或擋竹幔,而且多爲半垂,不僅車上之人能夠觀景無礙,車下之人也能一目瞭然乘車者身形眉目。
那些肆無忌憚的目光,讓盧苾憂心忡忡,前所未有的危機感讓她覺得自己似乎化身爲獵物,而四周羣狼環伺。
一行人在經過平康坊時,啓夏直街與春明橫街相交的十字路口,受到了些微阻礙,不過當盧鏗趾高氣揚出示令牌後,駐防設禁的蠻勇並沒有阻止,車與又再向前行進,但盧苾依然沒有擺脫那如芒在刺的感覺,她聽不進盧媛的喋喋不休,微向身後回望,赫然只見好幾個蠻勇,獰笑着騎馬跟在後頭,她與他們的目光稍稍一觸,恍若一盆冰水當頭澆下,盧苾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通化橫街與春明橫街,包括金光橫街,都是吐蕃部將負責禁防。
就在昨日,他們的領將單增阿旺才當街毆打了一名大周貴族,對吐蕃兵勇而言,無疑極大鼓舞,他們以爲突厥汗王已經默許汗國將士的特權,這在他們看來,也是理所當然的事。
但他們鮮少見到周國所謂的貴婦貴女,因爲絕大多數高門女眷都被送往洛陽避難,京兆尹的妻子劉氏雖然時常拋頭露面,不過他們暫且不敢冒犯,也只能暗暗垂涎,可今日忽然卻見這麼多盛裝打扮的女子,莫說翠幄車裡的兩個少女就像鮮花一般,就連跟在車後的婢女都是發佩珠釵,身穿羅裙,眉目如畫。
這些蠻勇眼冒綠光,心想劫財劫色一舉雙得,他們定然不會放過這行送上門來的獵物。
洋洋自得威風八面的盧鏗剛剛經過皇城,行至佈政坊與延壽坊之間,眼看西市在望,卻被獰笑着的一個隊首擋住了去路,他大怒,高舉着奇桑的令牌,卻還不及喝斥出聲,肩上便狠狠捱了一鞭子,他從鞍上摔倒,聽見長刀出鞘的聲音,聽見自己的妻子在驚叫,聽見妹妹在斥罵,奴婢們的哭喊。
身邊倒下一人,胸口已被洞穿,血液噴濺,正是他的長隨。
“夫郎,救我!”
他一回頭,只見妻子被拖下車來,推倒路旁,衣裳被撕裂。
盧鏗睚眥欲裂,可他不過剛剛伸手去摸腰上的佩劍,就被一刀砍下了手腕!
劇痛與憤怒一齊襲擊着他,而他的眼前再度掠起三尺血霧。
這也是他最後的意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