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的房子和程曦想象中並不一樣。
並沒有誇張到滿地古董,也沒有到處都是化學儀器,只是全套的中式傢俱,一水的黃花梨,一張八扇的大屏風被用作隔斷,上面嵌的是色調雅緻的絹畫花鳥。現在市面上許多中式傢俱做得繁複精美,其實反而落了下乘,中國古代審美里講究的就是一個意境,乍一眼看上去並不耀眼,但細細品下去,處處都是玄機。
程曦穿着大衣,肩膀上還帶着雪,林家鋪的是木地板,林媽媽給他拿了拖鞋:“客廳裡有衣架。”
程曦這輩子態度沒這麼恭敬過,連忙脫了大衣,林媽媽伸手過來接,程曦連忙推辭:“我自己放吧。”
“林鬱,去拿毛巾來。”林媽媽叫林鬱。
程曦坐在林家的沙發上——說是沙發,其實是矮榻,上面不知道是什麼繡的臥具,花紋葳蕤又雅緻,全然不是絲綢的冰涼,而是絨絨的,從一絲一縫裡透出暖意來。
程曦轉了轉頭,看見林鬱正一臉認真地站在衣架前面,拿着毛巾擦自己的大衣。因爲在家的緣故,他穿了一件白色兔毛的毛衣,瘦了很多,腳上踩着柔軟的拖鞋,神色專注地把雪從衣服上擦下來,這場面讓他覺得溫暖。
“喝茶。”林媽媽把一杯熱氣騰騰的茶擺在他面前。
“謝謝伯母。”程曦恭敬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他雖然不跟在父母身邊長大,但沈澤家家教也挺好,青年修長的手指悠閒地託着官窯瓷盞,眉目俊美,態度雍容,就算是嚐了一口茶水之後,仍然面不改色,鎮定自若。
林媽媽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我不會泡茶,只怕糟蹋了好茶葉。”林媽媽端詳着他。她母家是川蜀人,是俊秀山水裡養出來的鐘靈毓秀的佳人,從年輕時就泡在古董堆裡,五千年文化積澱,雖然比林家另外兩個人懂人情世故得多,心裡的價值觀,其實也是遠離世俗的。
“伯母泡的茶很好。”程曦昧着良心誇讚:“大年夜還冒昧拜訪,程曦真是失禮。”
“不打緊,你是小鬱的朋友,難得上門,晚上留在這一起吃頓飯。”林媽媽客套之餘,態度仍然是疏離的:“小鬱平時話少,也沒怎麼和我們說過你。”
程曦神色恭敬:“我前段時間跟小魚鬧了點誤會,今天是來賠禮道歉的。”
林鬱戴着眼鏡,小心翼翼地在兩個人後面走來走去,林媽媽朝他招了招手:“小鬱,過來。”
林鬱輕手輕腳地坐了下來。
他不是很自信的人,尤其不擅長應對這種場面,就算坐下來了,還是有點緊張,盯着程曦的腳尖看。
程曦控制住了自己想伸手摸摸他腦袋的*。
“小鬱在這裡,有什麼事你們說開了也好。”林媽媽站了起來:“我去看看廚房裡怎麼樣了……”
“伯母。”程曦叫住了她:“我想我今天晚上說的事,林鬱未必能聽懂,我不希望他在不明白的情況下做出任何決定,請你留下來,如果可以的話,希望伯父也能聽一聽。”
林媽媽看了一眼正埋着頭的自己兒子。
“好,那我就聽聽你想說什麼。”林媽媽坐了下來:“至於他爸爸,小鬱聽不懂的,他爸爸更加聽不懂,我回頭再跟他解釋。”
程曦伸出手來,握住了林鬱的手,林鬱本能地縮回手,但程曦的態度卻很堅決,林鬱驚訝地看了程曦一樣,被他神色堅定的眼睛看得也安心下來。
“我叫程曦,是和小鬱一個學校的學生,我大學學的是企業管理或者是國際貿易,是我隨便選的。我的父親是程則鈞,我的母親是林辰碧,外界都稱呼她爲秦夫人。我小時候被寄養在我母親的好友家裡,我是私生子。”
林媽媽稍微有點驚訝。
程則鈞這個名字太過如雷貫耳,她因爲收古董的緣故,也常跑北京,印象中那是個威嚴得如同雕塑一般的中年人,印象中,五官確實和麪前的青年極其相似,尤其是眉眼,簡直一個模子拓印下來的。
“出於保護我的緣故,我父母這些年來都儘量減少與我的接觸,我直到15歲才第一次和我父親見面。”雖然在父母面前如同刺蝟一般叛逆,但是在外面,卻用最隱晦的詞語掩飾自己父母的失職:“我個人很喜歡金融業,上大學前曾經玩過一段時間股票,因爲動靜有點大,所以我父親親自和我見面,提醒我以後要低調行事。”
這大概是程曦第一次在別人面前這樣坦誠地提及自己的身世。
沒有怨懟,沒有憤怒,小時候也許心裡忿忿不平,但到了今天,他對父母的要求變得很低,只要他們一輩子不管自己就好。
他並不覺得羞恥,或者悲傷,時間確實是最好的靈藥。或者,比時間更讓人覺得溫暖的,是林鬱此刻看着他的眼神。
真的是太善良的人,也太喜歡他,所以聽到這些話,林鬱的表情比他還悲傷,握着他的手也漸漸用上了力。以前程曦不想提這些事,除了怕林鬱被捲進來,也害怕林鬱露出憐憫的表情。他希望林鬱一直是天真的,正直的,不用知道這世界上有那麼多的無奈,那麼多能毀了人一輩子的東西。他希望林鬱永遠是那個振振有詞地跟他說“愛情是很好的東西”的小理科生。
這世界上有很多醜陋和冰冷的東西,他見得太多,所以希望林鬱一輩子都不要接觸。
“那你對自己的人生有什麼打算呢?”林媽媽問,無論程曦的故事有多悲慘,她最在乎的還是他會不會傷害林鬱。
“以前我懶得去想,遇見林鬱之後,我想是時候想想這個問題了。所以我先和林鬱斷了聯繫,然後在我父母那裡,和他們商議了一段時間。”程曦把這幾個月來的爭吵、威脅、囚禁、打壓、乃至於秦夫人私宅裡那場暗殺都歸結於“商議”兩個字,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現在我父母那邊已經決定放我自由發展。”
林鬱鬆了口氣。
程曦覺得好笑,摸了摸他的頭。
林媽媽都看在了眼裡。
“如果真如你說的那樣,你和林鬱的人身安全都沒有問題的話,阿姨也不會反對你們在一起。”她不是像林爸爸一樣不通世事的學術家,深知程曦的身份代表的是什麼意義:“但是如果林鬱的安全受到威脅,或者局勢發生變化……”
“我會一力扛下。”程曦平靜地回答他:“曾經我想等到一切都全部穩定下來,平安無事兩三年,再來找林鬱。但是我父親告訴我,沒有人可以代替別人做決定,我應該讓林鬱知情。”
雖然,林鬱不一定聽得懂。
“小鬱,你怎麼說?”林媽媽對林鬱的理解能力有所瞭解:“你聽懂了嗎?”
林鬱神色有點焦急。
“我只聽懂私生子的那一部分。”
程曦對他的反應意料之中,伸手摸着他的頭,剛想要說沒關係,林鬱握了握拳頭,像是做了個莫大的決定,然後擡起眼睛,直視着他。
“但是,我有一件事要問你。”
林鬱平時性格溫和,難得有這樣直指人心的時候,林媽媽都聽下了話頭。
程曦勾了勾嘴角:“什麼?”
“你上次在南仲遠家的陽臺上說的話,是喜歡我的意思嗎?”林鬱說着讓人莫名其妙的話,神色卻比做最頂尖的物理實驗還認真:“這幾個月,我一直在想我們分手的原因。以前你不喜歡我,我喜歡你,但是我們可以在一起。分手的時候我還是喜歡你,我用控制變量法算了一下,是不是因爲你喜歡我,所以要和我分手?”
“你說你不和喜歡自己的人談戀愛,也不和自己喜歡的人談戀愛。我想你剛纔說的話就是原因,我一直是喜歡你的,你和我分手,是因爲喜歡上我了嗎?”
林媽媽被這一堆話繞了一頓,自覺起身去廚房看林爸爸去了。
林鬱執拗地盯着程曦的眼睛,過去的日子裡,他表現得太過溫和,以至於程曦忘記了,眼前的這個小理科生,其實也是打破砂鍋問到底、不得到一個準確的答案絕不會罷休的資優物理生。
程曦笑了起來。
“這樣說,其實也可以。”
“所以小魚,你還是沒弄懂我剛剛說的話嗎?”
“我弄懂了百分之二十。”
“早知道我就不等傷養好再來了。”
“你受過傷了嗎?在哪裡?”
“已經好了。我本來已經做好捱打的準備,或者捱罵也可以,所以等傷好一點再過來,免得你下不了手。”
……
“其實我覺得我不是對社會規則的理解能力有問題,而是理解速度比較緩慢。像上次你在南仲遠家的餐廳說的話,我現在已經聽懂了。按照這個速率來算,等到明年的時候,我應該就可以理解了。”
“嗯。”
“如果到時候我想打你的話,我會提前一個月提醒你的。”
下章請你們吃糖。
放心,程大少雖然耍得一手好帥,打還是要挨一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