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鬱伸手去接電話的時候,看見手機屏幕上的名字,嚇得手抖了一下,差點把手機摔到地上。
他腦子都空白了。整整過了幾秒鐘,看到手機屏幕像要熄滅的樣子,才大夢初醒般接起了電話。
“喂,”程曦的聲音從那邊傳了過來,似乎不比他輕鬆:“林鬱嗎?”
林鬱抿緊了脣。
喉嚨像卡着一塊烙鐵,無數字在爭先恐後地往外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砂礫一樣摩擦着喉嚨,磨得生疼。
程曦那邊沉默了一瞬。
“我在你家樓下,你能下來嗎?”
林鬱站在窗戶邊上,掀開窗簾,往下看了看,雪地裡熱鬧得很,一堆小孩在追逐着放煙花玩,似乎有個影子,沉默地站在樹下。
林鬱緊張地放下了窗簾,回過頭,被站在自己身邊的林媽媽嚇了一跳。
林媽媽左手端着一個保溫杯,右手拿着林鬱的大衣。
“去吧。”她神色溫柔地看着林鬱。
無須多餘言語,無須徒勞解釋。愛是這世界上唯一無師自通的事,也是這世界上最冷暖自知的事。就算是他最親近的人,也只能替他遞去衣服,目送他奔向未知的未來,最多,也只能讓他在嚴肅的寒冬裡不要凍傷而已。
林鬱默默接過了大衣。
“還有這個。”林媽媽遞過保溫杯:“這是媽媽熬的湯,要是他不上來的話,就讓他喝一點,暖暖身體。”
程曦站在樹下,大衣的肩頭積了薄薄的一層雪,要開車,出來的時候沒有戴手套,手機拿起又放下,手指頭凍得有點僵了,他習慣性地摸了支菸出來,看見旁邊那羣正好奇打量自己的小孩子,又放了下來。
有個膽大的小女孩子,大概是這羣小孩子的頭頭,羊角辮上扎着兩個蝴蝶結,大眼睛圓溜溜地,問他:“哥哥,你怎麼不回家啊……”
程曦對小孩子這種生物向來敬而遠之,以前總感覺是軟趴趴的一小隻一小隻,碰一下就會摔倒,所以根本懶得理他們。現在大概是因爲林鬱的緣故,性格溫暖耐心許多,用大手摸了摸那小女孩子的頭頂,笑了起來。
“因爲我的家就在這裡啊……”
他一笑起來,簡直是雪地生春,整個人耀眼得如同發光的恆星,那個向來膽大的小女孩子都默默紅了臉。
旁邊有個小男孩不服氣地問:“那我怎麼從來沒見過你呢!”
程曦笑了笑,還沒說話,旁邊的小女孩子先打抱不平了:“杜仲平,你太兇了!”
“你才兇呢!”小男孩做個鬼臉,飛快地跑開了:“哦~!男人婆喜歡這個人!男人婆想嫁給他!”
小孩子打打鬧鬧之間,程曦忽然擡起頭看着樓道口,滿地火紅的鞭炮碎屑,還有小孩子拆掉的紅包,一地的人間煙火氣。
他勾起了嘴角。
都說是不是真笑,要看眼睛。
這大概還是這幾個月來,他的笑意第一次蔓延到眼睛裡。
“來了。”
匆匆忙忙的腳步聲,像在追趕着什麼,從老式家屬樓狹窄的樓道里一路響下來,大概是生怕晚到了一秒,等着自己的人就走了。
上次也是這樣的,端着筆記本都跑得飛快。
下次,程曦在心裡想,下次一定不准他跑得這麼快了。
在林鬱完全展現出繼承自林爸爸的理科天賦之前,林媽媽也曾滿心希望地教他背過詩。只是後來慢慢放棄了。
那麼多的詩裡,林鬱最記得的,是一句“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林鬱一直不懂,“情”是虛無縹緲的,怎麼會用一個“怯”字來形容。
但是此刻,如果他還有思考的能力的話,他應該會知道,自己現在就是情怯。
因爲太喜歡,喜歡得膽怯,生怕自己做錯,生怕去面對,所以最後的幾步臺階走得步履維艱,所以直到走出了樓道口,還連頭都不敢擡。
這些天白小胥當着雙面間諜,對程曦稍微改觀,也知道程曦一定會回來找林鬱。所以整天跟林鬱灌輸“絕對不能輕易原諒,一定要狠狠罵那個人渣”之類的觀念。
白小胥雖然自己也被晏斯梵整得夠嗆,可是他並不明白,真到了那時候,哪來記得什麼原則什麼原不原諒。只要站在那個人面前,只要知道他在這裡,你就心跳如擂鼓,萬千情緒涌上心頭,卻一點不由自己。
林鬱拿着一個保溫瓶,站在樓道口,怔怔地看着程曦。
是瘦了,所以比記憶裡更高,輪廓更明顯,眉宇之間,似乎多了一點什麼,雖然脣角不再有那種玩世不恭的笑容,整個人卻彷彿比以前還要耀眼。他站在雪地裡,頭頂是千家萬戶盛放的煙花,火樹銀花,俊美如同神祗。
他看見林鬱,擡了擡手,似乎要說點什麼,但最終沒有說,而是朝着林鬱走了過來。
他一擡腿,林鬱就直接往後退了一步,然後拔腿就往樓道里跑。
“站住。”程曦的聲音背後傳來,只頓了一秒,就變得溫柔很多:“別走,小魚。”
林鬱跑了兩步,手臂被拉住了。
雖然林鬱是個體力渣的理科生,但程曦並沒有強硬地把他拽過去,而是抓着他,不讓他跑遠了,林鬱掙扎了兩下,也就算了。
“轉過來,小魚。”程曦聲音一如舊時:“我不是來跟你告別的,我是來認錯的,你先聽我說完。做題目也要先分析已知條件的,對不對?”
不知道是程曦的話起了作用,還是因爲聽到了自己熟悉的詞語,林鬱總算沒有一門心思往樓上跑,而是轉了過來。
因爲放過鞭炮的緣故,昏暗的樓道里瀰漫着火藥的味道,林鬱別開眼睛去看樓道下累累的煤堆。
程曦把他的臉轉了過來。
“小魚不願意看我嗎?”
光照在他墨黑頭髮上,眉目璀璨如星辰,林鬱看了一眼就慌忙地別開眼睛。
程曦的眼睛暗了下來。
果然。
有因有果,無人能逃脫。就算再盡力用所謂“最好的方法”,也會造成難以癒合的傷疤。
“我不是想裝作什麼都沒發生過,然後來找你重新開始的。我知道我做錯了很多事,不會逃避責任,你要怎麼樣都可以,只要你聽我說……”程曦的聲音低下來,是從未有過的,謙卑而溫柔的姿態,幾乎帶着一點請求:“和我說句話吧,小魚。”
林鬱小心翼翼地偷看了他一眼。
他張了張嘴,嗓子裡像含着刀片,半天才發出一點聲音。
他說:“我只要像以前一樣就好了。”
聲音低不可聞。
“什麼?”程曦聲音溫和。
“我只要像以前一樣就好了。”林鬱把自己縮了起來:“我不要認識你了,我不要當你的副幫主,我只要像以前一樣……”
像以前一樣,躲在你看不見的地方,努力收集關於你的信息,這樣就可以一直看着你。因爲你不知道我的存在,所以也沒有辦法拋下我。
程曦心如刀割。
“不是的。”他摸着林鬱的腦袋,想要說點什麼,最終卻只是攬住他肩膀,緊緊地抱住他。
“不是這樣的……小魚,”他吻着林鬱的頭髮,像是在安撫一般,輕拍着他的後背:“不要後悔認識我,小魚,我已經回來了,所有的一切我都會告訴你。不要討厭我,不要恨我……”
最終程曦還是沒有在樓道里告訴林鬱一切是爲什麼。
因爲林媽媽下來查看情況了。
她穿着柔軟的家居拖鞋走到一樓,看見站在樓梯口的兩個人,那是個挺拔而英俊的少年,有着俊美的眉目,和藏也藏不住的鋒利神氣,是如同陽光一樣耀眼的存在。
而她向來不喜歡和人身體接觸的兒子,正被他擁抱着。他像安慰小孩一樣輕拍着他的背,低聲在他耳邊說着什麼。覺察到她的目光,擡起頭來,兩人的目光撞在一起。
程曦大概永遠也沒辦法忘記林媽媽看自己的那一眼。
那眼神裡有質問,有心疼,也有着屬於長輩的特有的無奈,她似乎已經知道,眼前的這個人,就是當初那個讓林鬱難受到想要把自己封閉起來的人,她大概也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應該唯一能陪着自己那個死心眼的兒子走完一生的人。
她垂下了眼睛。
“外面冷,”她的聲音平靜,帶着屬於母親的溫柔和無奈:“不急着走的話,就上來坐一坐吧。”
很久之後,大概是易雲攸問起來,問程曦爲什麼那時候會突然跑過去見林鬱,而不是等到幾年後,一切都按他的計劃確定下來,塵埃落定之後再去。
程曦沒有解釋,只是跟他說了一段話。
那段話是當初在隆冬的s城城郊,國道上,他問程則鈞,爲什麼要帶程晟過來。程則鈞回答他的。
那個身爲程家家主,也算是他父親的人說:“這世界上沒有誰可以代替誰做決定,一切的情有可原,豁然開朗,前嫌盡棄,其實都比不上兩個人坐下來,好好地談一談,不要善意的謊言,不要所謂的‘我是爲了你好’。你沒有資格替別人決定。對於別人來說,你爲他避免的傷害,可能還比不上他以爲自己被最親近的人遺棄的痛苦。”
他說:“我也是最近,才明白這個道理。”
情怯情怯,是因爲有情,所以才膽怯。越在乎,越重要,才越會被迷障迷住雙眼,做出許多錯誤的事來。權勢再滔天,手腕再鐵血,牽扯到一個情字,百鍊鋼都成繞指柔。優柔寡斷,患得患失。
程則鈞和程曦是一樣的人,脊樑筆直,天生有反骨,這樣的人,也只能用這樣隱晦的方法,來表達自己對長子的歉意。
而這,大概也是這二十年來,他身爲程曦的父親,親身給程曦上的第一節課。
只是一切都過去了。
半生已去,塵埃落定,程曦已經長成成年人,他們那一輩的是非錯對,不過是一個答案。無論答案是什麼,在程曦心裡,他們也只是生了他的人而已。在他最需要他們的童年,他們沒有出現,所以往後的日子裡,他也不怎麼需要他們了。
他需要的,大概是一個溫和的,木呆呆的理科生,會全心全意地仰望他,喜歡他。而他在商場上廝殺之後,關上電腦,只要走到客廳,給在沙發上看書睡着了的他蓋上毯子,摸摸他的頭,就會覺得心緒寧靜,此生何求。
這世界其實很公平。
他在冰雪裡出生,在冰雪裡長大,篳路藍縷,心如鐵石。然後終於遇見一個人,一笑萬花開,世界都明亮。
這章勞資寫了又改又寫又改你們這兩個傢伙折騰死我了啊~
想小爺我縱橫江湖這麼多年,臉皮厚到當城牆,今天也是第一次一整天不敢看評論不敢刷微博不敢上qq啊!什麼叫近鄉情更怯,這就叫近鄉情更怯啊!
明明打不到我,我爲什麼還是怕讀者啊t^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