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曖昧留白

“我和國光是在慕尼黑的康復中心認識的。”

講述這些的時候, 若江依奈在不二家的客廳裡。晚飯已經結束,敞開的窗戶外,是夏夜寧靜的暮色, 蟬鳴像潮水般陣陣涌來。

屋裡開着風扇, 不知疲倦地呼呼作響, 吹來的風裡氤氳着大麥茶含蓄的香氣, 沁人心脾。

不二週助依舊什麼也沒有問。無論周遭發生怎樣的變化抑或一成不變, 他都能那樣寵辱不驚地微笑着。

那微笑是沉默,亦是千言萬語。

那微笑讓若江依奈覺得安心而熨帖。所以她從未想要刻意向他隱瞞什麼,也並不覺得有必要特意說些什麼。她在這時候開口, 只是覺得,這是個可以訴說的時機, 僅此而已。

她突兀地開了頭, 他捧着茶杯, 優雅地抿了口大麥茶,湛藍的眼眸明亮專注, 臉上的微笑甚是篤定。

她知道他已經準備好認真地聆聽,便繼續說下去:“就像逸見說的,我練了很多年藝術體操,並且在美國得到過很好的成績。但是那次東海岸決賽奪冠之後,在爲全美錦標賽做準備的時候, 我在一次訓練中受了很嚴重的傷, ”她停了一下, 右手緊緊握着面前的茶杯, 因爲太過用力而指節泛白, “跟腱嚴重撕裂。醫生說,那種情況下沒有斷裂已經是萬幸, 再參加那樣負荷的訓練和比賽是不可能的了。”

“所以看鳴海比賽的時候,還是會想到那些痛苦的事吧?”不二輕聲問道,脣角的弧度不經意間落下,在這樣的時刻,怎樣也笑不起來。

若江點點頭:“那之後我再也沒有去過體操館,因爲害怕想起那個痛苦的時刻。後來我不得不去德國生活,在慕尼黑的運動康復中心進行手術和康復治療。那是一段很艱難的時光,也是在那時,我認識了國光。他的左手已經進行過手術,傷勢卻又復發,不得不再次接受康復治療。同是日本人,年齡相仿,又正經歷着同樣的痛苦,我們自然就走得很近。國光是個冷淡寡言,卻堅毅冷靜的人。無論多困難多痛苦的康復運動,他都會安靜地完美地將它完成。他從不安慰或者鼓勵我——當然他並不善於言談——可是,他本身的堅強和努力就是對我最好的鼓勵,可以說,是他幫助我走出了那段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最糟糕的日子。”

淡淡的微笑重新回到不二的臉上,他大多數時間都保持着安靜,但那些細微的表情變化就是給若江最好的反饋。

她繼續娓娓說道:“在我還沒完成治療的時候,他就已經康復離開,在德國的網球學校進行專業學習。他還是比我幸運,熬過那段痛苦的日子,依舊可以回到自己熱愛的網球場,而我,卻再也回不去了。治療結束後,我就決定來日本,之所以選擇青春學園,也有他的原因,我想看一看是怎樣的一片場地,造就了手冢國光這樣接近完美的人,想看一看是怎樣的同伴和集體令他甘願以自己的手臂作爲代價。當然,當我知道毀了他左手的人就是跡部景吾的時候,很驚訝,卻並不意外。他們都是站在最高處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驕傲和執着,我欣賞他們也羨慕他們。我並不是故意隱瞞自己曾經練習藝術體操的經歷,只是實在不願意去回想那些事。”

“可是,逸見她爲什麼會知道呢?”不二問。

“她調查過我,所有的事她都知道。”

“也包括你受過傷,不能再練習藝術體操的事?”不二雙眼微睜,素來溫和的眼眸添了幾分凜冽。

“是的。”

“你早就知道?還答應跟她比?”

若江微微一愣,不二即刻意識到自己略微的失控,及時補上一個溫和的微笑。

“不知爲什麼,好像很能理解她,”若江端起茶杯輕啜一口,目光落在茶杯裡輕輕捲起的漣漪上,有些恍惚,“不二,上天真是公平的呢。生活在太過優越的家庭裡,能爲自己選擇的反而那麼那麼少……”說到這裡,她停下來詢問,“你已經猜到了吧?”

不二很快了然,並且坦然:“嗯。如果你來自普通家庭,是不會有能力一個人租下藤田家的。”

若江毫不意外,將此話題帶過,繼續道:“對逸見來說,忍足也好,藝術體操也好,已經是她所能爲自己去爭取的全部了吧。所以失去了忍足的打擊,也許比我們想象的要大得多。但我還是很羨慕她,至少她還能那樣站在賽場上。”

不二沉默了許久,而後用極爲溫柔的語氣問:“即使這樣,仍然相信上天是公平的嗎?”

“嗯,相信的,”她擡起頭,目光瀲灩,“總會有我所熱愛的,並且願意、有能力爲之堅持的東西。”

“這樣很好呢。”

“啊,”她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起身道,“就這樣吧,我就先回去了,明天訓練結束還要去給小杪加油,會是很忙碌的一天呢。”

不二隨她站起來,問:“現在去體操館已經沒關係了嗎?”

“嗯?”瞬間的疑惑後立刻明瞭,笑道,“沒問題的,跟不二說了這麼多,輕鬆了不少呢。”

“是嗎?”他笑得眉眼彎彎,“那麼以後有煩惱的時候,歡迎隨時來找我。”

******

高中生藝術體操關東區大賽,規模比東京區大賽更盛大。

因去年全國大賽最終的三甲皆出自關東地區,這一場比賽也被視作全國大賽的預演,吸引了大批觀衆和記者。

若江依奈和不二週助、菊丸英二在結束了網球部週六上午的訓練後趕到會場,和上次一樣,只能站在看臺最後排的欄杆之後。

依舊不費力地找到了向着他們使勁揮手的鳴海杪,與上一次酒紅色系的裝扮不同,這次換成了青綠色的比賽服,這些繽紛明麗的顏色,總能在她舉手投足的天真俏皮中得到很好的詮釋。頂着東京區冠軍的頭銜,她的周圍聚集了不少□□短炮,她卻一點都不在意,閒不住地東張西望,手裡比賽用的綢帶以各種形態或是隨意飛舞或是在指間纏繞。

同樣吸引若江依奈目光的,還有獨自站在角落裡的逸見冰佐江。雖然在東京區的比賽中意外失手——結果也還是以第三名的身份躋身關東大賽——但作爲去年的冠軍,她依舊是關注的焦點。她選擇了深紅底色的服裝,黑色的花紋繁複交錯,巧妙地勾綴出絢麗的蝶翼形狀。強烈的視覺衝擊效果,華麗得晃眼,卻絲毫沒有因此而遮掩她本身散發着的高貴氣質,反而更加相得益彰。

實在是大膽而聰明的選擇,若江心想。

與鳴海相同的是,逸見對周圍的鏡頭並無太大的反應,但不同的,是她完完全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裡。她雙眼緊閉,耳朵裡塞着耳機,一隻手攥着MP3播放器,白色的耳機線蕩在紅黑色的比賽服外格外顯眼,上身輕輕轉動,做着簡單的熱身。

上午已經進行了繩操和圈操,下午將進行帶操和球操的比賽。而當前的比分,鳴海以0.05分,微弱到可以忽略不計的優勢居於首位,逸見冰佐江緊隨其後。

會是場相當激烈的比賽,若江依奈有些緊張起來。

比賽開始後,秋野芳子才匆匆趕來,令若江稍感意外,她以爲秋野應該正坐在場館內的某個座位觀看比賽。

“咖啡店老闆又給我介紹了一份新的打工,所以去面試了,”秋野說,“暑假的打工終於提前搞定了。”

“會不會太辛苦了?已經有咖啡店的工作了,暑假的話,也該留點時間給自己吧?”若江雖知道秋野的情況,還是關心地說。

“沒關係的,每次假期都會想多打一份工,有時還因爲太短期的緣故找不到,這次真是太幸運了,”秋野無所謂地說,“倒是你,昨晚小杪打電話告訴我了。”

“啊,藝術體操的事嗎?傳得可真快啊……”若江依奈感慨道。

昨天的事畢竟發生在衆目睽睽之下,想要保密是不可能的,但若江依奈也沒想到,消息會如此瘋傳,從昨晚到現在,那些熟悉的不熟悉的人發短信來旁敲側擊的不在少數,方纔從學校到比賽場地的路上遇到認識的人,說話也都別有深意,什麼“藝術體操的比賽若江果然還是不願意錯過的吧……”“如果若江也參加比賽的話一定會在三甲之列的……”之類的。不管是誠心還是奉承,都讓若江覺得頭痛。

也慶幸這時身邊還有兩個甘願爲自己擋駕的人,一個用溫柔和煦的微笑扼殺了所有好奇的念頭,一個用天真坦率卻沒有惡意的語言抵擋了所有叵測的打探。

“真是對不起……”對於沒有將這些事告訴鳴海和秋野,若江是有些歉意的,尤其昨天晚上單純的鳴海氣呼呼地打來電話一通抱怨,更令她感到內疚。雖然事前確實沒有想過要將這些事全盤告知,但讓自己最親密的朋友以這種方式來了解自己的過去,實在是糟糕透了。

“也沒什麼,即使是好朋友,也沒有必要所有的事都要毫無保留地說出來吧,每個人都有保留秘密的權利,所以不必爲了這個抱歉。”秋野芳子顯然要比鳴海成熟得多,語氣平淡,話裡的熨帖確是實實在在的。

有關這天的藝術體操比賽,後來留在若江依奈腦海裡的,只有逸見冰佐江那套完美演繹的“化蝶”。

音樂開始,大紅的綢帶纏纏繞繞,一圈一圈將她包圍,織起一個無法掙脫的蛹。而隨着後半段音樂的奔騰跌宕,紅色的綢帶在空中劃出一道又一道美妙的弧線,身體隨之飛揚騰躍,如破繭而出的蝶,振翅高飛。

也是在那時,若江依奈真正地感覺到,她們之間的糾葛徹徹底底地結束了。

這場關東區的個人全能比賽,以逸見冰佐江用近乎完美的表現奪冠而告終。

散場的時候,遇到忍足侑士,若江問他:“昨天逸見來找我的事,知道了吧?”

得到的答案不出所料:“嗯,知道了啊,終於結束了。”

若江無法從他深沉的表情裡判斷出他的情緒,便只一笑。

忍足卻微眯起眼,對不二週助說:“我記得囑咐過你,要叫她複診。”

低沉的語氣直接而毫不客氣,顯而易見的不滿。不二卻只是淡靜一笑:“即使你不提醒,我現在也正要陪她去。”

同樣並不客氣的語氣,出自性格溫雅的不二週助之口,聽起來更爲犀利。

氣氛微妙得讓若江依奈覺得不自在,趕忙對忍足說:“我們還要去找小杪,就先走了,關東大賽的時候再見吧。”

人潮洶涌,走到大門口花了好一會兒功夫,菊丸的嘴裡一直嘟嘟囔囔:“表現得這麼好纔是亞軍,不知道小杪會不會難過呀……”

“她纔不會呢。”秋野胸有成竹道,和若江交換個眼神,得到她眼含笑意的點頭贊同。

果不其然,看到鳴海杪走過來的時候,和往常無異,仍是一臉生動俏皮,倒是身邊那個高高瘦瘦面目俊秀的男生很是灼目。

“那是誰?很面熟嘛……”菊丸歪着腦袋,一臉疑惑。

“呀!那是立海大棒球部的當家投手圓谷洋一嘛!”若江依奈一拍腦袋,想起來,鳴海杪獲得東京區大賽冠軍接受採訪的那本雜誌裡,在後面那一頁便是整版圓谷的照片和採訪。作爲連續三屆打入甲子園決賽的立海大當家投手,他亦算是個不小的明星高中生了。

“好像是呢,”不二應和,“有在哪裡看到過採訪和報道,還不止一次的樣子。”

“小杪跟他很熟嗎?沒聽她提起過嘛。”菊丸依舊自顧自地嘀咕。

“喲,英二學長有危機感了嗎?”若江湊過去,故意調侃。

誰知菊丸眨巴着大眼睛,一臉無辜又無知地望着她:“什麼危機感?”

“天啊!”若江依奈作勢厥倒。

不二笑開:“英二果真是個單純的孩子啊!”

菊丸的表情愈加茫然,攀到不二身上:“不二不二,到底怎麼回事?”

鳴海也已走到跟前:“你們在說什麼呀?”

“在說你跟那個圓谷很熟哦!”若江對着她笑得一臉詭異。

“啊!沒有啦!”鳴海急着否認,一邊注意菊丸臉上的表情,“上次剛好一起接受了訪問就認識了,今天他又順便過來看比賽……”

“從神奈川過來,還真是‘順便’呢!”秋野芳子也難得開口揶揄。

“什麼嘛,你們很討厭哎!”鳴海打掉若江和秋野一人搭在她肩上的一隻手,“我好餓啊,一起去吃壽司吧?”

“好喵!!!”菊丸第一個跳起來響應。

比賽的事就被拋諸腦後了,沒有人提起。

若江依奈想,也許這樣的簡簡單單,纔是最快樂的。

只是,再後知後覺終究也會有明瞭的那一天,當曖昧的平衡被打破,誰又能知曉最終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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