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葉站在行宮的最高處,眺望月下雪景,一派靜謐的景色,但她心中卻無法平靜,她想不透郭武爲何會如此決絕。
千葉很清楚,那個看起來粗魯的男子實則是個重情重義的大男孩。如今李無恆和納蘭雪都活着,就算不看在未婚夫妻的情分上,爲了腹中的孩子,他也不可能如此無情對待自己,這其中一定有她所不清楚的事情發生過。
可是,她思前想後,始終都不明白哪裡出了錯。
千葉不得不承認,這一次針對李無恆的行動還是太過激進了,不過她並不後悔,爲了皇權,再怎麼小心也不爲過,她唯一的錯誤在於小看了納蘭雪,也小看了李無恆在北疆軍中的影響力。
不過,上天總算是公平的,失之東隅,收之桑榆,她輸了西北,卻在帝都城意外獲得了決定性的勝利。她的對手已經輸掉了一切,只怕此生也無可能爭奪至高無上的皇權。
驪宮,一場毫無來由的大火讓對方几乎失去了性命。雖然僥倖生還,卻也毀了絕色的容顏。據說,若不以黑紗遮面,便如世間最醜陋的魔鬼。
不過,在千葉看來,相比於身體的創傷,更嚴重的是對精神的摧殘。煌煌八百年光明皇朝,泱泱帝國,是不可能容許這樣一個醜八怪躋身朝堂之上的。除此之外,對一個女人而言,她還將失去一生的幸福。
千葉甚至不無惡意地揣測:或許李無恆也知道了這個消息,所以纔會急切地宣佈與納蘭雪成婚吧。否則,等賜婚的旨意下來,無論同意還是拒絕,他只怕都爲難得緊!
千葉正想着,忽然一名內衛急匆匆過來,竟是行宮的內衛首領,他的神色極爲驚惶。與此同時,千葉發現身邊的護衛力量陡然加強了許多。
千葉心中一緊,這是有大敵來臨的跡象!怎麼可能?塔木城大捷的消息剛剛傳來,按理說西北已無禍患,以行宮的數千精銳守衛,又有地勢之利,根本沒有什麼勢力能夠威脅到行宮守衛,除非——禍起蕭牆?
千葉沒來由地心慌起來,她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蒙頓,對方在北疆軍中威望卓著,已經是事實上的北疆第一人,如果依靠心腹矇蔽底層軍士發動兵變,行宮將勢如危卵。
想到這裡,千葉盯着近前的內衛首領,沉聲道:“何故如此張皇?”
內衛首領慌忙垂首道:“稟殿下,無命,無垢兩位大人被暗殺了。”
千葉臉色劇變,這才發現,已經感應不到兩名貼身影衛的存在了,至此,父王派在自己身邊的最後三名影衛全部身亡。
千葉冷聲道:“可知兇手是誰?”
內衛首領羞愧道:“尚未查明!”
千葉點點頭,卻未責備,影衛身手極高,且極擅隱匿行蹤。既然他們都無聲無息死於對方手下,這些稍遜一籌的內衛自然更是無可奈何。
不過,這樣的高手在天下間也不多見,如今在北疆更是屈指可數。北疆諸將中,以蒙頓武功最高,卻不善詭刺之道;李無恆身手高絕,卻遠在塔木城,更是在皇室暗衛的監控之中,如果來了行宮,斷不會沒有半點消息。
剩下的就只有密諜院的幾位長老了,無論是梅林還是巴赫,以及其餘幾位長老都是武功超絕、手段詭譎之輩,可是在密諜院最近的內亂中,分裂者突襲了密諜院的大本營,雙方都是死傷慘重,梅林重傷遠遁,巴赫下落不明,根本無力與自己爲敵。
最重要的是,千葉自認與這些人素無仇怨,且多有合作,並沒有痛下殺手的動機。
一瞬間,她已轉過無數個念頭,卻依然全無頭緒。
千葉沉吟道:“帶我過去看看!”
內衛首領跪地阻止道:“殿下,萬萬不可!如今敵蹤未明,請殿下留在此處等候消息,以免給敵人可乘之機!”
千葉冷冷道:“我自有分寸!”
內衛首領正爲難之際,聽一個沙啞的聲音傳來:“不必去了!”
“武哥?!”千葉訝然轉頭,卻見郭武不知何時出現在不遠處。
郭武的面容依然冰冷,他冷聲道:“你還不明白嗎?那些被你害死的冤魂索命來了!”
千葉臉色難堪:“武哥,你始終不肯信我嗎?”
郭武冷笑不語。
千葉緊咬着嘴脣上前:“武哥,我真的不明白,你爲什麼要這樣對我?”
郭武眼眸中閃過一絲痛苦:“你不明白,是因爲你的眼中只有你自己,你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你自己!在你眼中,人命從來就是草芥,你就是一個心狠手辣的毒婦!”
千葉臉色蒼白,她從未想過自己在對方心中竟是如此不堪,憤怒、痛苦、酸澀、委屈,萬般滋味用上心頭。
她突然回頭看了一眼匍匐在地,身體緊貼地面的內衛首領,澀然道:“下去吧!沒有我的吩咐,不得讓任何人靠近!”
內衛首領悶悶地應了一聲,頭也不敢擡地退了回去,只是將周圍防守得更加嚴密。
良久無言,千葉清麗的臉龐上掛着淚水,她悽聲道:“武哥,你難道還不明白,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我們的未來。你視我爲毒婦,卻不知有些事若我不去做,天下將無你我立錐之地。”
郭武冷哼道:“狡辯之詞!”
千葉上前一步,緊緊地盯着郭武道:“武哥,你知不知道,這個世界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樣單純。忠直之輩可能是狼子野心,生死兄弟可能是背信小人,今日把酒言歡,來日便刀兵相見。
我自幼跟隨父王在帝都城長大,見慣了爾虞我詐,這世上多得是不得善終的英雄,也多得是笑到最後的卑鄙小人。人都是善忘的,歷史不會記得你曾經做過什麼,只會記得你最後的成敗。
武哥,我們不是苟活於世的平民,我們是能夠掌握自己命運的少數人,我們可以讓這個世界按照我們的意志運轉,這一切,都在並不遙遠的未來。”
郭武凝視着千葉灼灼的目光,忽然一聲長嘆:“我錯了!”
千葉微喜,以爲郭武已然醒悟,卻聽他繼續道:“這裡是北疆,不是帝都!我們生來崇拜英雄,哪怕是死去的英雄!我們痛恨小人,就算他竊據高位也不例外。郡主殿下,或許從一開始,我就該明白,我們不是一路人!”
千葉臉色蒼白:“你是要悔婚嗎?”
郭武神色悲愴,突然緩緩抽出了長劍,指向千葉。
遠處一陣譁然,隱藏的內衛紛紛現身,他們都驚恐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不要過來!”千葉輕叱道。
郭武有些意外地看了對方一眼。
千葉一瞬不瞬地盯着郭武的黯淡的眼眸,一字一字道:“爲什麼?”
郭武不語。
千葉慘然一笑:“爲了李無恆……納蘭雪?還是爲了……那些已經死去的狼騎?”她的呼吸漸漸急促,突然嘶聲道:“就爲了那些不相干的人,你要親手殺死自己的未婚妻,殺死自己孩子的母親嗎?郭武,你自以爲高尚,卻不知真正瞎了眼的人是我!”
她心情激盪,嘴角忍不住溢出了鮮血。
郭武眼眸微垂,卻未曾放下長劍。
千葉冷笑道:“其實,你猜得沒錯,是我要殺李無恆,也是我要殺納蘭雪,那些狼騎也是因此而死!既然你要殺我,便動手吧!以你的身手,這裡根本沒有人能夠阻止你!”
郭武凝而不發,面如冰霜,長劍忍不住抖動起來。
千葉嘲諷道:“還不動手?你太讓我失望了!”
郭武的長劍又遞進了一份,卻始終未曾刺入對方的胸口,他的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面容也微微猙獰:“沒想到,這一切真的是你做的!是我癡心妄想了……我來之前還指望你能夠告訴我是一場誤會,你說得沒錯,我真的太單純了。
我有眼無珠,錯信了你這個蛇蠍女人!我居然會相信你肯放過葉元殿下,是我害死了大娘,若非我的愚蠢,大娘根本不會死,我只恨自己會貪圖你的美色——!”
郭武淚如雨下,整個人都壓抑着難言的悲愴和憤怒。
千葉呆住了,她不明白對方在說什麼,葉元?大娘……?
她忽然間想起了數月前的一個畫面,在狼城,爲了將葉元斬草除根,她命人抓住了那名看起來老實巴交的僕婦,讓那僕婦帶入那個神秘的小院。
一切都很順利,幻境和機關一層層地被打開,然而,在到了最後一關時,那個僕婦忽然大聲叫喊了起來,致使葉元跳入院中的井口之中逃離。
她一怒之下,命人殺了那僕婦……
難道郭武竟然要爲了總督府裡的一個僕婦報仇?
千葉只覺荒誕可笑,她甚至有些懊惱,若是爲了這個,她完全不必坦誠對付李無恆的事情?
千葉氣極反笑:“郭武,在你眼中,我和孩子的命居然比不上一個僕婦嗎?”
郭武咬牙切齒道:“你知道她是誰嗎?”
千葉氣道:“我管她是誰?我只知道她已經是一個死人!”
郭武猙獰道:“你殺死的人是阿醜師姐的娘,是我們的長輩!如今師姐生死未僕,我們卻連她的母親都保護不住……小樓最喜歡的人就是師姐,阿恆最敬重的人也是師姐,師傅最疼愛的同樣是師姐,你卻殺了她的母親……如果師姐回來——”
郭武已經說不下去了,這一切錯誤都是因他而起,從一開始,他就不該任由這個心如蛇蠍的毒婦靠近自己,是他造成了這個悲慘的事實!
千葉終於明白了過來,一切都是因爲一條在她看來毫無價值的人命。世事之荒唐可笑莫過於此,她若是知道殺死一名再普通不過的僕婦會惹出這麼大的麻煩,她一定會饒了對方的性命。
但世事之悲哀也在於此,沒有如果,生命只有一次,已經發生的就不可能再挽回。
她忽然放聲大笑起來:“既然如此,你動手吧!”
郭武的劍尖不停地顫抖着,卻猶如掛着千斤重量一般,無法遞進半分。
“武哥,讓我來吧!”一個沙啞破開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平靜得聽不出半點的情緒。
周圍傳來一陣騷動,佈防的內衛竟然沒有發現那個胖胖的少年出現,他們瞬間感覺到了深深的羞恥,自以爲牢不可破的防線在這些少年人的面前完全形同虛設。
傅天樓緩緩上前,手握住了郭武的劍身,眼睛卻死死地盯着千葉。
心腸堅韌如千葉瞧着對方的眼眸,也不禁爲之一寒,她從未想過這個一團和氣、滿身酒氣的胖子此刻會比一頭魔獸還要可怕。
就在她以爲對方下一刻就會動手的時候,卻見傅天樓的手臂不可思議地扭曲起來,纏住了劍身,同時身體閃電倒退,如同巨錘一般擊中了郭武。
郭武猝不及防之下,悶哼一聲,倒飛出去,仰倒在地,一時間竟是再難起身。
千葉微微一怔,卻發現那柄長劍已經落入了傅天樓的手中,對方赤紅的眼睛閃爍着異樣的光芒。
她強笑道:“總算有個明白事理的人!”
傅天樓冷笑道:“我不能讓武哥殺你,他是北疆未來的守護者,我不能讓你毀了他一輩子!三兄弟之中,最沒本事的就是我,就算將來武哥心中有恨,就讓他恨我吧!”他劍指着千葉,“我會殺死你,一定會殺了你!就算有朝一日,武哥和他的孩子恨我,我也會殺了你!”
說完,傅天樓垂下長劍,轉身向着郭武走去。
千葉看着對方的背影,忽然道:“或許,你應該讓你們的阿醜師姐自己動手!當然,如果她已經忘掉了昔日活命之恩的話!”
傅天樓霍然轉身:“什麼意思?”
千葉悠悠道:“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們?是誰將她從劉成城的魔爪之中救出的嗎?如果不是我,她早已遍體鱗傷,被丟棄在帝都城的臭水溝裡等死了!”
傅天樓面色驟變,他未曾想到還有這樣的往事。如果真是這樣,恩怨之間,師姐知道殺母仇人之後,只怕會更加痛不欲生。他神色變幻不定!
千葉冷笑一聲:“所以,你走吧,去找你的師姐吧!如果我是你,這一生都不會帶她回來——因爲有些事情,不知道比知道會更好!”
傅天樓沉默了下來,抱着郭武大步離去。
內衛見危險已除,立即包圍過來。
千葉沉聲道:“放他們走!”
內衛不得不鬆開包圍,眼睜睜地看着二人離去。
“你做了一個明智的決定!”一個縹緲的聲音傳入千葉的耳中。
“誰?!”千葉一驚,四下看去,除了內衛外,卻空無一人。
“你應該感謝腹中的孩子,沒有他,你早已經死了!記住,血債血償,我會一直盯着你的!”縹緲的聲音繼續傳入耳中,偏偏那些內衛卻一無所覺,似乎只有她一人能夠聽到。
“閣下藏頭縮尾,難道不知,這麼做是與光明皇朝爲敵嗎?”千葉冷冷道。
“光明皇朝?哈哈哈哈……”那縹緲的聲音忽然大笑起來,笑聲漸遠,越來越低,直到消失。
千葉眉頭緊皺,又佇立片刻,再無聲息。她確認對方已然離開,心中明瞭,此人一定就是那個殺死影衛的兇手,可是這人究竟會是誰呢?
忽然間,她腹痛難忍,竟如萬千鋼針刺過,悶哼一聲跪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