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2.第 22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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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柏和徐侃的對話, 在場衆人都聽在耳裡,記在心裡,對於這位葉醫生對葉家的態度也明瞭了幾分,馬上就要過年了, 講究的人家年禮都已經準備起來了, 送不送, 給誰送, 收不收, 收哪些人的, 那可都是有講究的。

關於葉一柏的各大報道出來後, 杭城很多報社都跟風刊登,葉家老太太便逢人就說這葉醫生是她大孫子, 這讓不少類似張家、樑家這種受過葉一柏恩惠的人家對葉家高看了不止一眼, 但如今看來,這態度還是需要斟酌的。

葉一柏一行從車站直通亭湖飯店,亭湖飯店是杭城數得上的飯店, 亭湖亭湖, 店如其名,就在湖中央, 是以一湖中小島的亭子爲基礎擴建而成,飯店不大,房間和包廂都極其有限,因爲特殊的地理位置, 它即便不對外營業,這預約的單子就已經從年末排到年初。

一行人到亭湖飯店門口的時候, 亭湖飯店的經理早就在外面等着了,他一邊看手錶一邊還擦着額頭的汗, 亭湖飯店吃飯的包廂一共只有五個,每次真正場面上的大人物來的時候都是經理親自出面接待的,所以有尊貴的客人來的時候,飯店這邊一般都會巧妙地讓他們岔開時間,每個都單獨接待,好讓他們感受到被重視的感覺。

但是今天張老爺子和蘇局長的時間居然撞上了,兩邊一個都不能得罪,飯店經理今天一下午乞求路過的漫天神佛顯靈,讓這兩位祖宗不要撞上,不然一起來到了最後迎誰不迎誰,迎進來了把哪個送到包廂,可都是要他來做出選擇的,選哪一邊都會得罪另一個啊。

如果不是接到電話的時候沒注意兩邊的時間一樣,已經說出話去一定親自招待的話,崔經理他早就並遁了。

“來了,來了。”有服務生從路口跑過來,邊跑邊喊道。

崔經理渾身一個激靈,“誰來了,誰先來的?”

“一起,張老爺子和蘇局一起來了。”服務生喘着粗氣說道。

崔經理聞言只能滿臉苦笑,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他好歹執掌亭湖飯店這麼多年,也不是個庸人,他帶着幾個服務生快走兩步,走到了路口,臉上也一改剛纔的焦躁不安,滿臉都換上了歡喜的笑容。

“老爺子,蘇局,唐院長,我說呢,這大冬天我今天早上還看到有魚在門口遊還跳上來,原來是你們三位來了,還有各位長官,我這亭湖飯店今天還真是要蓬蓽生輝了。”崔經理趕忙迎了上去。

然而他走到一半的時候忽然發現,這兩撥人居然不是撞到了一起,而是根本就是一起來的,而且兩撥人的中間還站着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無論是張老爺子還是蘇正陽都隱隱以這個年輕人爲中心……

“葉醫生,這個時候蘇城的大閘蟹正好,我昨兒個專門讓人從蘇城給帶了些來,還新鮮着呢,崔經理啊,螃蟹蒸上了沒?”

崔經理還在揣測葉一柏的身份,聽聞張老爺子的話連忙道:“十分鐘前剛上鍋,老爺子您放心,我們掐着時間幫您算着呢,保證讓您們吃到最新鮮的剛出爐的大閘蟹。”

張老爺子聞言哈哈大笑,轉頭看向葉一柏竟像老小孩一般有股子得意炫耀的神色,這讓崔經理在心底將葉一柏的分量又加重了幾分,這可不是對普通晚輩的態度。

“那兩位裡面請。”崔經理一邊上前引路一邊用詢問的目光看向了蘇正陽。

蘇正陽自然明白崔經理的意思,他在亭湖飯店也置了席,這是在問他,他這是要和張老爺子一起呢,還是要分開。

這是一行人已經走到了酒店大廳,蘇正陽稍稍放緩了腳步,身子後仰和方賀說了兩句,方賀連連點頭,隨即他對手下人招了招手,“你們今天好運氣,蘇局吃飯,也不忘記落下你們,望湖閣三號廳,小鄭,你帶着他們跟服務員過去。”

底下的小警員們不由面露喜色,“謝謝蘇局!”衆人站直身子,同時喊道。

這場面引得不少過路顧客的側目,張老爺子這時候哪裡還不知道蘇正陽也在這邊置了席,客人是誰還用說嘛,張老爺子也領蘇正陽的這份情,“還是我老頭子面子大,蘇局,這回不好意思了,讓我做東,下次你做東的時候,也讓我蹭一頓飯好嗎?”

蘇正陽聞言,哪有不應的道理,向來嚴肅的面上也不由露出一絲喜色來,“張公願來,正陽必掃榻以待。”

“哈哈哈。”

一行人氣氛融洽地吃完了這一餐,可謂是賓主盡歡,飯後,張素娥和葉嫺被送到房間裡去休息,葉一柏則和唐傳芳、蘇正陽等人談起了杭城疫情的事。

“最早發現的是醫院的兩例,但是鼠疫這病快且急,不到一個禮拜,兩個人就都去了,後來同病房的病人和一個護士陸續出現相同的症狀,醫院裡纔有醫生反應過來,八月金陵曾經因爲上海鼠疫的事情通報全國,只是幾個月下來都沒有發現這才鬆懈了,等反應過來不僅是醫院,還有兩個村莊也發現了聚集性感染的情況。”

唐傳芳一臉嚴肅地向葉一柏敘說着當下杭城的情況,和當初上海一樣,爲了不引起恐慌,鼠疫的消息杭城上層人士也是捂着的,葉老爺子雖聽到過風聲,但也並未詳細去了解,如今聽唐傳芳一說,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他們那輩人可是經歷過清末那場大鼠疫的,那簡直是比戰爭還要可怕的絞肉機。

“醫院這邊我們臨時組織了自查,發現從六月起就陸續有鼠疫的病歷,不過這個病發病急,很多堅持不到醫院,還有在醫院裡沒待幾天就去了,所以除了剛剛我說的東縣那家醫院,其餘醫院沒有明顯院內感染的跡象,算是不幸中的大幸了。”唐傳芳道。

葉一柏眉頭緊皺,杭城的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複雜,照唐院長的說法,杭城是鼠疫的苗頭甚至比上海還要早,杭城如此,其他城市恐怕也有零星的感染病例,只是現在天氣寒冷,鼠疫纔沒有大規模傳染開去,若是等到明年開春……

“照這個情況看來,除了那兩個村莊的聚集性感染,零星感染的患者一定還有,說不定還在城市裡活動。”葉一柏道。

“雖說現在是冬天,不利於鼠疫桿菌的繁殖和傳播,但是如果放任這些感染病例自由活動,恐怕到了明年,像那兩個村莊一樣的聚集性感染的情況只會越來越多。”

葉一柏的話讓唐傳芳也不由陷入了沉默,同樣作爲醫學工作者,他當然知道葉一柏的話絕對不是危言聳聽。

“那兩個村莊呢,情況怎麼樣?”葉一柏思忖片刻,看向了蘇正陽。

蘇正陽身後,方賀立刻從懷中拿出一個牛皮紙做的檔案袋在蘇正陽的示意下雙手遞給葉一柏。

葉一柏接過,仔細查看起來,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方賀,你和葉醫生彙報一下你知道的。”

“是。”

方賀低聲應了一聲,隨即轉向葉一柏,“葉醫生,這兩個村莊的封鎖都是我在負責,從這個月初開始,到現在不過短短半月有餘,這村裡的人幾乎都死了一半了,先是老人和小孩,後來壯年也感染上了,有過兩次衝擊封鎖的暴力行爲,被我們鎮壓了。”

方賀給的這份文件裡大都是照片,還有幾份醫院的評估報告和建議,葉一柏看着這厚厚一沓照片,身體裡的血液都有一瞬間的凝結,他從未像此刻一樣清晰地明確他現在是在1933年,90年前,這是一個人命入草芥的年代。

照片裡村民神情呆滯,灰暗的場景下,泥濘的小路兩旁零星可以見到橫躺着的屍體,還有馬廄處,屍體幾乎是疊着堆放在裡面。

“措施呢?現有的措施呢?”葉一柏感覺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難。

唐傳芳聞言,嘆了口氣開口道:“我們在兩個村莊的中間建立了一個臨時的簡易醫院,強制讓村莊裡的感染者與未出現感染跡象的人隔離開來,但是臨時醫院沒有自來水,沒有煤氣,大冬天的,我們能做的也只是給他們提供水和食物,輕症的會嘗試搶救一下,但搶救回來的……幾乎沒有。

村民們也知道到了這個地方就是等死,瞞報的很多,還有屍體的處理,我們搬走了一批,第二天路邊又出現一批,情緒激動的村民還會拒絕讓我們搬運,醫療人員爲此受過傷,而且後來還有被感染的,現在大家的情緒也有些低落。”

唐傳芳說到這裡,眼眶已經有些泛起了水汽,他側過頭去,輕聲道:“真的不是我們不努力,但是看不到希望啊。”

希望,有希望,努力纔有方向,而沒有方向地在黑暗裡摩挲,鐵人也會累的,杭城的醫療工作雖說比之後世的醫療支援好似小巫見大巫,但是這些白大褂還是在沒有煤氣,沒有自來水的情況下堅持着,即使連他們自己都覺得似乎在做無用之功。

“說句不好聽的,我們現在在做的,無非是看到感染,強制隔離,然後看着他們迅速走向死亡,我都覺得我這身上穿的不是白大褂,而是白無常的袍子了。”唐傳芳自嘲道。

房間內陷入了長長的沉默,葉老爺子、蘇正陽等人不是醫務工作者,但他們看着唐傳芳和葉一柏,忽然就有一種感同身受的感覺,無奈、絕望、自責、無能爲力、痛苦……

葉一柏放下手中的照片,將有影像的一面朝下,他閉了閉眼,“鼠疫當下幾乎是沒有藥可以治的,所以我們要做的就是預防,這消息不要瞞了,消毒物品備全,沒有煤氣就用木柴燒,熱水一定要供應上,不僅用來喝,更用來消毒,還有口罩,清末那場鼠疫已然證明口罩是有用的,不僅是醫生,在鼠疫被完全消滅前,最好整個杭城,甚至全國的患者都戴上,這纔是最大程度能遏制細菌傳播的方法。

全國範圍肯定需要金陵方面的支持,只要杭城的疫情被撲滅了,我就有信心說服沈部長,杭城這邊,能不能夠供應整個城市的人佩戴的口罩?”葉一柏看向蘇正陽和唐傳芳。

蘇正陽也被這位葉醫生的大氣魄嚇了一跳,他沉吟片刻,“杭城大半紡織業都掌握在樑家手裡,樑家那邊在金陵也是有背景的,恐怕……”

“樑家那邊我來出面。”葉一柏心裡雖說也沒有十足的把握,但是有樑聰那份人情在,樑家應該多少考慮一點,“還有零星病例的篩查也勢在必行,不然到了開春,恐怕有無數個這樣的聚集感染案例會出來,所以民衆自查和官方篩查必須雙管齊下。”

“登報告知,恐慌總比死人好,還有官方篩查的話,可能要麻煩蘇局這邊。”葉一柏看向蘇正陽。

蘇正陽還在詫異葉一柏居然毫不猶豫地說“樑家那邊他出面”,聞言遲疑了片刻開口道:“沈部長讓我全權配合您的工作,如果您覺得需要篩查的話,我這邊可以用人口普查的方式,讓戶籍科分片區一戶戶上門查看。不過登報的事,恐怕不是我們可以做主的,畢竟全國上下誰都沒有把這個蓋子掀開,恐怕金陵方面有自己的考慮。”

葉一柏嘴脣緊抿,“我今天晚上給沈部長髮電報,現在時間就是人命,明天一早我們相關人士就碰個頭吧,包括樑家、以及後勤需要提供物資的相關人員、執行有關的相關人員還有……”葉一柏看向唐傳芳,“杭城醫學界的相關人士要麻煩唐院長您來通知了。”

唐傳芳立刻點頭,“你放心,這個交給我。”他們忙了這麼久,就靠最後一點責任心屏着一口氣,現在他從葉一柏的身上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