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5.第 22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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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一柏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葉廣言說的是什麼事, 當初在張老爺子手術室門口,他確實見過葉廣言,也確實是故意沒有摘下口罩相認。

那時候他纔剛到這個時代沒多久,心裡琢磨不定究竟該如何面對這位名義上的父親, 再加上他向來不擅長處理這樣的事情, 才一拖拖到了現在。

此時被葉廣言當面指出來, 葉一柏面上多少露出了一絲尷尬的神色, 但葉醫生到底不是原主小少爺, 對於這位名義上的父親並沒有敬畏之心, 他微微低頭, 保持了沉默。

張素娥和葉嫺倒是從來沒聽葉一柏提起這一遭了,明顯也有些驚訝。

大堂裡的氣氛一時變得有些微妙起來。

“好了好了, 這大好日子的說這個事幹嗎, 你這個當爹的,還能跟兒子計較他沒跟你打招呼的事,這麼小的事也值得你記掛到現在, 行了, 嫺兒,你帶你阿媽回香耕園休息吧, 裡面都重新整理過了,東西都是新的,哎,你們的行李呢?”老太太看着張素娥和葉嫺甚至葉一柏都是兩手空空的, 狐疑地皺起了眉頭。

在上海漂泊那麼久,哪有可能一點行李都沒有, 聯想起昨天徐侃回來稟告時欲言又止的話,老太太的神情嚴肅了起來。

“行李放在酒店了, 我比較忙,而且可能時常有人進出,不方便。”葉一柏道。

葉一柏說的是實話,但聽在葉廣言耳朵裡就感覺刺耳起來,“忙?進出人多?現在洋人醫院都放假呢,你能有什麼事?勝而不驕敗而不餒,你是覺得你現在有點名氣很了不起嘛?嫌葉家廟小容不下你了?”

葉廣言本就對這個兒子的觀感很複雜,葉一柏是在他懊惱和悔恨中誕生的,這個孩子的存在意味着他在和楊素新這段感情中的背叛,但囿於老一輩思想的影響,他又討厭不起來自己的兒子,在這種複雜的情緒下,在葉兆麟出生前,他對葉一柏一直保持着一種若即若離的嚴父姿態,這一姿態也被他沿用到了現在與葉一柏的對話中。

葉醫生的眉頭皺了起來,臉上也露出了無奈的神色,他明明說的是實話。

對於葉家的態度,他和葉嫺在上海就已經有了默契,葉家確實撫養過他們,在他們小時候給予了庇護,但是同樣在葉家,他們受到的傷害也不小,葉家和葉廣言的不負責任,幾乎毀了張素娥的一生,使得葉嫺整個整個童年和青春期都處在壓抑和痛苦中,就連原主小少爺都在也因爲扭曲的環境,迫切想要得到認可的心而走上了絕路。

如果不是葉醫生的出現,張素娥和葉嫺會沿着她們原有的命運的軌跡,被仇恨控制,走上爲了報復不惜一切,最終跳下黃浦江的悲慘命運。

葉嫺還沒有經歷過後面悲慘的一切,因此心態平和得多,她沒有報復葉家的想法,“葉家有葉芳一個女兒就夠了,我就不去和她搶葉家大小姐的名頭了,名不正言不順,只會徒惹人笑話。有你和阿媽就很好了。”

而張素娥顯然還對葉家和葉廣言抱有希望,但是隨着眼界的逐漸打開,以及和兒女感情的升溫,張素娥對於葉家和葉太太這個位置的執念已然沒有以前那麼深了,只是這麼多年的青春和感情讓她一時還放不下。

“柏兒他確實有事,而且我們住在葉家也不是很方便,我和柏兒都大了,能過自己的生活了,阿媽我們也會照顧好,就不打擾父親您和楊姨的生活了,如果你們覺得需要,逢年過節我們會過來的,如果有什麼事,您和奶奶也可以直接打電話給我們。”

葉嫺知道葉一柏今天會找時間和葉廣言私下談話,希望雙方能達成默契,保持面上的和諧,但是她就是看不慣葉廣言在自家弟弟面前那副居高臨下的嚴父姿態。

什麼父親,你當過幾天父親,他們在上海一家一家找便宜的出租房的時候,他在哪?當張素娥咬着牙給別人去洗衣服被發現後,柏兒哭着鬧着不要去上學的時候他在哪,當她梗着脖子上臺,幾乎是屈辱性地接受着臺下打量的眼光的時候他又在哪裡。

居高臨下的嚴父,他不配。

葉嫺的話讓在場所有人都面色大變,葉老太太捂着胸口不可置信地看向孫女,葉廣言本就不好看的臉色瞬間變得鐵青而楊素新的神情就變得有些複雜,有高興但同樣有隱隱的不爲人知的羨慕。

她在葉嫺身上看到了當初的自己,那麼愛憎分明,那麼意氣風發,不像現在,楊素新看了看自己戴着翡翠手鐲,曾經因練字都留下來的老繭都快消失的手,臉上的笑容隱隱帶上了自嘲的意思,她這算贏了嗎?

“葉嫺!你這是什麼意思?”葉廣言怒道。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互相尊重,各自安好。”葉嫺道。

說得倒好聽,換句話說不就是要跟他斷絕父子關係,好啊,好啊,一個個都翅膀硬了,忤逆不孝。

葉廣言胸膛不斷起伏着,葉嫺的話讓他怒不可遏,“互相尊重,各自安好,你去舞廳唱歌,在那種下九流的地方拋頭露面就叫做安好了,葉嫺,你以爲我不說是我不知道嘛!我是給你留點面子!如果不是我攔着,杭城的報紙鋪天蓋地就是我葉廣言的女兒自甘墮落去當歌女的新聞了!”

葉家的下人們已經識趣地退了出去,這種事情不是他們能聽的,但是退出去前落在葉嫺身上或打量或鄙夷的眼神,葉嫺卻感受得清楚

好似第一次上臺時的那種屈辱感,還有失望、憤怒、傷心,她雖看起來剛強,心卻是最柔軟不過,所以張素娥對她再嚴苛再不好,她除了嘴上針鋒相對,從來沒有任何過激的舉動。

哪怕是今天這一番話,如果葉廣言肯放低姿態,軟和點說話,葉一柏還真沒把握葉嫺能不能堅持自己的態度,然而葉廣言的這番話卻把兩邊表面上和平的面紗。

葉嫺表情僵硬,葉一柏已經能感受到她寬大的棉衣下微微顫抖的身體。

葉一柏的神情嚴肅了起來,他上前將葉嫺擋在身後,他拉了拉葉嫺的手臂,葉嫺抿着嘴掙脫了他。

葉一柏再次握住葉嫺的手臂,隨即擡頭看向了葉廣言,“我姐姐是華國年輕一代最優秀的女演員之一,這是整個上海灘公認的,她很優秀。至於你所謂的自甘墮落去當歌女,是因爲我們初到上海,生活窘迫,若不是姐姐站出來支撐起這個家,別說上學,我大概連聖約翰的大門都邁步進去,她不是自甘墮落,是勇於擔當。”

他看向葉嫺,臉上露出溫和的笑容來,“我很感激她。”

如果說葉廣言的話讓葉嫺傷了心她還能強忍着,但是葉一柏這番誠懇而真摯的話卻讓葉嫺真真紅了眼,她“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臭小子,就會討好人。”她說着再次挺直了背脊,她有阿媽和弟弟就夠了,父親她以前就沒怎麼有過,以後也不需要。

一股子說不出的羞惱感直衝葉廣言的心頭,生活窘迫,迫不得已,這字字句句可不就在指責他。

“互相尊重,各自安好,你也是這麼想的?”葉廣言緊緊盯着葉一柏的眼睛。

葉一柏眼睛一眨也不眨地回望他,“這對我們大家都好。”

“好好好。”葉廣言一連說了三個好字,“妾生之子,不孝不悌!”

“你他孃的妾生之子,老孃什麼時候成你的妾了,你這個老匹夫好不要臉!”一個尖銳的女聲忽然在廳堂裡響起。

一直安靜地當佈景板的張素娥不知道什麼時候站了起來,她一改剛剛的沉默和溫和,跳起來就像只被激怒的母雞。

“正好老太太也在,我今天就把事情給你掰扯清楚了,老孃是沒跟你扯證,也沒有婚禮,但是當年你娘到我家的時候也是請過媒婆下過聘的,是,是我蠢,是我貪心,答應了你娘生了兒子再入族譜,成了不妻不妾的存在,在你娶了楊素新之後還抱着你們可能守信的想法,想要生一個兒子出來。

老孃我認栽,但是我也不虧,我兒子女兒都多優秀啊,什麼妾生之子,不孝不悌,少給你自己臉上貼金,我張素娥早年喪夫,自食其力。哦,我忘了告訴你們,你們想柏兒去外事處是吧,柏兒沒去,但是我去了,我現在是上海外事處的正式員工,年後說不定就升組長了,你們以後見到我說不定還要叫我一聲長官。”

說到這裡,張素娥下巴揚起目光掃過呆愣的葉老太太,不敢置信的葉廣言和神情有些茫然的楊素新,“坐井觀天,只能看到井口那麼大的世界,我倒是要謝謝你們,至少給我睜眼看世界的機會,現在我兒子是享譽世界的大醫生,外國人都上趕着採訪他的那種,我女兒是人人追捧的大明星,每次出門那後面跟着的人都能繞杭城半圈了,還有我女婿,上海警事局的裴大處長裴澤弼知道伐了,哎呀,不是一個圈子的,你們可能不知道,蘇正陽的老領導。”

若論起損人的功底,張素娥可從來都沒怕過誰,這一大串話說完,張素娥長長地吐出一口濁氣,只感覺渾身一陣清爽,似乎這麼多年壓在她身上的那座大山隨着她這麼一番夾槍帶棒的話就煙消雲散了似的。

原來也就只是這樣啊,張素娥腦海裡閃過這麼一句話,“你們兩個還愣在那裡幹什麼?還等着人家趕我們走啊?”她睨了葉一柏和葉嫺一眼。

葉一柏和葉嫺愣愣地應了一聲,兩人幾乎是傻乎乎地下意識地跟上了張素娥,就像兩隻跟着母雞的小雞。

“你現在在外事處上班?”忽然,另一個女聲響起。

張素娥的腳步頓了頓,回過頭去,是楊素新。

兩個鬥了半輩子的女人四目相對,張素娥笑了,“對,管點後勤,我識字不多,能做的事不多,不過我在認真學,現在一般報紙文件都看得懂了。”

楊素新臉上忽然露出一絲羨慕來,她看着張素娥,認真道:“真好。”

張素娥聞言,如同大夏天喝了一杯冰水,簡直就是渾身舒暢,楊素新的認同居然比剛剛她大罵葉廣言的感覺還舒服,張素娥下巴微擡,學着單位裡那些個有文化的同事的模樣,用同情的目光看了楊素新一眼,“當年杭城第一個女大學生,可惜了。”

說完,帶着葉一柏和葉嫺頭也不回地向葉府門口走去。

“阿媽,你說什麼女婿嘛,他們會誤會的!你別什麼屎盆子都往我頭上扣!”

“哎呀,這有什麼的,那我怎麼說,兒婿啊?這不都一樣嘛,一個女婿半個兒,我兒子都捨出去了,還不帶讓我借他的名字耍耍威風啊。”

“那不是這麼耍的啊。”

葉嫺和張素娥的說話聲逐漸遠去,葉家大堂裡一片安靜,老太太捂着胸口,閉了閉眼,“冤孽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