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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剩幾個人的會議室裡瞬間變得寂靜無聲。
羅伯特立刻從座位上站了起來, 他臉上滿是懊惱的神色,“我得向波恩去道歉。”說着,快步向波恩教授離開的方向跑去。
葉一柏和格林醫生兩人對視一眼, 眼中都露出明顯的笑意。
接下來的幾天, 《週六郵報》的事情持續發酵, 從上海開始, 杭城、蘇城、金陵這些城市的報紙上都出現了週六郵報和葉一柏的名字。
不止國內, 英國、美國甚至德國、瑞士,隨着一份份電報發出,不少國際醫院都得到了這個消息, 1933年沒有國際長途,這幾日, 附近電報站的報童一天要往濟合跑好幾趟。
上海各大醫院近水樓臺先得月, 早早就打好了招呼, 下個斷指再植的手術,他們一定要現場觀摩。
但是斷指再植手術有其時效性, 這病人也不是這麼好找的,或沒有這個意識或擔心費用,上海醫學界的一衆醫療工作者眼巴巴地等着,恨不得拿着搬着小板凳去市郊的工廠聚集地等着,萬一找到碰到新鮮的斷手斷腳的, 也好及時做慈善不是……
“葉醫生, 這藥好難吃, 而且它太大了, 我每次都會卡在喉嚨裡。”小莉莎有些委屈地看着手裡的黑丸子。
濟合醫院的管理方式已經有現代醫院的雛形了, 所有病人要入口的藥必須開處方記錄檔案,而且一般情況下像葉一柏這樣外配藥是絕對不允許給病人用的, 更何況還是和西藥完全不是一個體系的中藥。
但是葉一柏堅持。
在醫患關係還沒有那麼緊張的1933年,在濟合,葉醫生堅持這五個字已經擁有足夠的分量使得某些死板的規則能夠稍稍變通一下。
葉醫生有些無奈地看着小莉莎手裡的黑色藥丸,那天瞿老先生的徒弟來送藥丸的時候一臉無奈,說他們幾個已經很努力把藥丸搓到最小了,藥房裡也得做別的事,明明可以搓成一顆的藥丸,非要搓成五六顆。
不過他們抱怨歸抱怨,看着中藥被葉一柏認可,他們還是很高興的。
“那要不,我讓護士拿小刀幫你切一切?”葉一柏道。
小莉莎聞言,像小大人一樣嘆了口氣,擡頭看向葉一柏,“葉醫生,你聽不出我這是在撒嬌嗎?你這樣以後是找不到女朋友的。”
“行吧,以後如果你找不到女朋友,我就勉強當你女朋友好了。”小莉莎一邊說着,一邊好似英勇赴死般,深吸一口氣,將手裡的丸子丟進嘴巴里。
病房裡發出一陣鬨笑聲,和葉一柏一起來查房的醫護人員們還有一旁早早就坐着輪椅過來的托馬斯先生都放聲大笑着,一掃前幾日的陰霾。
葉醫生也一臉溫和地笑着,他接過喬娜遞過來的記錄本,看了看小莉莎這幾日的體徵數據。
“在觀察兩天,沒問題的話最快下週一可以安排植皮手術。”
小莉莎聞言,立刻發出了歡呼聲。
“爸爸,爸爸,你聽到了嗎?我可以做植皮手術了,等我手術做好,恢復好,不那麼嚇人的時候我是不是就可以去見媽媽了,耶耶耶。”
葉一柏翻記錄本的手一頓,隨即擡頭笑道:“面部動作不要這麼大,臉上有創口呢,等下疼起來別哭着要止痛藥。”
小莉莎輕輕吐了吐舌頭,安安靜靜地不說話了。
葉一柏對托馬斯先生點點頭,轉身去下一個病房,路過護士臺時,他恰好遇見了辦出院手續的威爾遜法官一家。
威爾遜先生……額,比剛入院時瘦了一圈,這三下巴都變雙下巴了,腰也細了一圈,至少如果是這個尺寸,那兩件束腰帶連起來絕對可以扣住。
“葉醫生。”威爾遜先生見到葉一柏十分高興,“我們剛剛還去你辦公室找你,理查醫生說你去查房了,真的,我難以用語言來表達我的感激之情,那天晚上如果不是您,想必我現在已經去見上帝了。”
說着他張開了懷抱,上前用力抱了抱葉一柏。
威爾遜夫人和阿曼達小姐也紛紛開口表達感謝,阿曼達小姐也上前抱了抱葉一柏,同時偷偷往他白大褂裡塞了一張寫着電話號碼的小紙條。
葉一柏身旁的喬娜自然看到了這一幕,促狹地朝葉一柏眨了眨眼睛。
葉醫生對她無奈地笑笑。
葉一柏這邊的生活、工作慢慢上了正軌,而另一邊,杭城,拿到《週六郵報》的各大報社,如同打了雞血一般吹響了反攻的號角。
各個報社,標題一個比一個醒目,猶如一個個打了勝仗生怕別人看不到的將軍,一邊炫耀一邊把字裡行間把原來反駁、污衊它的敵人罵得狗血淋頭。
“哎,沒想到啊,上陣子報紙上那件事居然是真的,英國雜誌都等了,那個年輕醫生,葉一柏,廣言啊,跟你兒子一個名啊。”
杭城某辦公室裡,一個鬢邊泛白的中年男子手裡拿着《杭城報》翻看着,見到葉廣言過來,擡頭調笑道。
葉廣言臉上的表情有些僵硬,他手裡也拿着報紙,看報算是這個時代知識分子的共同愛好了,葉廣言向來有在車裡看報的習慣,因此他剛剛就看到了這報紙上的內容。
這哪是名字一樣,這報紙上的那位葉醫生,明明就是他兒子葉一柏。
那上次在小文巷見到的,也是一柏?
既然回杭城了,爲什麼不回家?而且他不久前才問了張素娥,確定葉一柏考上了外事處,現在正在外事處實習,怎麼就成醫生了。
葉廣言的腦子裡一團亂麻,聽到同事的話,他擡頭扯出一個笑容,訥訥地答道:“大概是巧合吧。”
不顧身後同事,“一柏,這個名字是平常了點,難怪撞了”的說笑聲,他快步走進辦公室,將包放在一邊,開始在抽屜裡翻找起東西來。
約莫十多分鐘後,他終於在抽屜的角落裡翻到了一個禮拜前收到的電報。
這是張素娥發給他的,告訴了他家裡新裝的電話號碼。
葉廣言將號碼摘出來,隨即拿起了桌上的電話。
電話轉接了好幾次,那邊都沒有人接,葉廣言心中越發焦躁起來,使得這一整天都心不在焉。
好不容易捱到了下班,他再一次撥通電話,對面還是沒人接。
拿着報紙,滿腹心事地往回走。
一下車,看到家門口停着的車,葉廣言眉頭一皺,“舅老爺還是舅夫人在?”
“舅夫人在,今兒個您去上班不久後,舅夫人就來找太太了。”
葉廣言點點頭,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報紙,將它放回了車裡。
“你說那個蘇正陽算是個什麼東西,一上位就敢這麼獅子大開口,還有那位蘇夫人,這次聚會你不在,你是不知道,哦,開口上海閉口上海,好像我們杭城是什麼鄉下地方一樣。”
“最可氣的是,那些官太太還真吃她那一套,什麼香水絲巾送一送,就當她是親姐妹似的,真的是氣死我了。”
葉廣言還沒邁進家門,就聽到他那位嫂子正在大堂裡抱怨。
蘇正陽,杭城新來的警事局二把手,因着上次的事,周德旺終究沒有逃過被降職的命運,而這位蘇正陽蘇局,正是接替周德旺副局位置的人。
直接拿着金陵的調令空降的人,自然來頭不小,原來是上海警事局二處.處.長,上海那是什麼地方,能在那裡坐穩那個位置的,哪有簡單的人物。
“那哥哥那邊怎麼說?”這是楊素新的聲音。
“能怎麼說,你哥的個性你又不是不知道,讓忍着唄,說這人過來是上海上層和雲和系同時使了力的,讓在摸清底細之前能忍則忍。”
“那你就聽哥哥的唄。”
楊夫人聞言一滯,嘀咕道:“你們兄妹倆都一個德行,忍忍忍,忍到現在,那個葉一柏,現在滿城的報紙都是他,別說你沒看到。”
大堂裡安靜了幾秒鐘,“一個醫生而已,有什麼的。”楊素新道。
葉廣言站在大堂門口,站了兩分鐘,隨即轉頭對小廝道:“我去書房了,不要跟太太說我過來過。”
小廝點點頭。
葉廣言快步走向書房,走進書房後,他先是在裡面來回踱步許久,隨後走向書桌,再一次撥通了已經背熟的號碼。
這一次……通了。
“喂,誰啊。”張素娥輕快的聲音從電話那頭傳來。
葉廣言眉頭微皺,他習慣了張素娥面對他時小心翼翼的說話方式,一時聽到這麼隨意的態度有些不太適應。
“是我。”葉廣言道。
電話那邊的聲音明顯變得輕柔起來,“廣言啊,你怎麼突然打電話過來,哎呀,我以爲是嫺兒或者柏兒呢。”
葉廣言並沒有和張素娥閒話家常的興致,他直截了當地開口道:“一柏是不是去當醫生了?他怎麼突然去當醫生了?爲什麼沒人告訴過我?”葉廣言越說聲音越高了起來,他覺得他一家之主的威嚴受到了冒犯。
“啊,對,一柏現在是醫生了,我覺得醫生挺好的,比什麼外事處的閒職好多了,現在外事處的人提到柏兒那都是豎大拇指的,多給我們長臉啊。”張素娥樂滋滋地說道。
“愚婦,醫生和外事處,這是能相提並論的嗎?做醫生哪怕再風光那也只是一時的,如何和外事處比。一柏呢,他人在哪?讓他聽電話。”
電話那頭的張素娥眉頭微皺,她是不認同葉廣言的話的,但是從小生活在傳統觀念之下的她又不會反駁葉廣言的話,只好訥訥道:“柏兒住醫院宿舍呢,廣言你也彆着急,如果實在不行,那再讓柏兒回外事處便是,這也是好商量的。”
葉廣言聞言,都快被氣笑了,他強忍着摔話筒的衝動開口道:“回外事處,你當外事處是你開的啊。”
剛下班回來的張素娥放下手裡的包,討好道:“你不知道,柏兒和嫺兒跟上海警事局發裴處長關係特別好,那位裴處長好像喜歡咱們嫺兒,對我們家的事可上心了,外事處的名額,就是他一句話的事,廣言啊,我忘記跟你說了,我去上班了,就在外事處,澤弼安排的。”
葉廣言拿開話筒定定地看了話筒好幾秒鐘纔將其再次貼到耳邊,“你去外事處上班了?你,張素娥?”
“對,管管倉庫什麼的,不麻煩,就是字認不全,有時候工作不方便,同事都蠻好的,現在我正在學認字呢。”
葉廣言葉先生覺得自己耳朵約莫是出了毛病,“澤弼?裴澤弼?”
裴澤弼這個名字他可是印象深刻,當初雜貨店事件後,他滿腔憤怒只想找出那個視法紀於無物的警察究竟是誰,然而當他真正查到這個裴澤弼是什麼人後,猶如當頭一盆冷水澆下,當下就沒了報復的想法。
當年裴謝多風光,如今雖然沒落,但云和大樹參天,自成體系,雖不參與爭鬥,也正被逐步邊緣化,但哪是他這種小人物惹得起的。
但是張素娥說什麼?澤弼?
“對,澤弼可有禮貌了,阿姨長阿姨短的,我都不好意思了,廣言啊,你說他跟咱嫺兒配一對怎麼樣,我可喜歡這個後生了,這媽不比阿姨親啊。”
葉先生摸着桌子邊緣,緩緩坐到了太師椅上。
他的腦子經過無數次重啓後,終於恢復了工作,於是他從和張素娥的對話中提取出瞭如下幾個要點:
1.葉一柏真的去當醫生了。
2.張素娥去外事處上班了。
3.張素娥相當裴澤弼的媽。
張素娥,她……想當裴澤弼的媽!!!!
葉廣言背靠在太師椅上,臉上說不出是什麼表情,他第一次發現,張素娥的志向,居然比他遠大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