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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唰”得一聲, 簾子被拉上。
“一個人進來配合工作。”兩個星期下來,小姑娘莉莉已然是像模像樣,穿着白大褂戴着口罩, 忽略她口罩下那張還有些稚氣的臉, 說起話來竟已然有了幾分喬娜的味道。
船工們面面相覷, 郝再先已經被叫去簽字了, 只剩他們幾個有些拘束地站在乾淨地幾乎能照出人臉的地磚上。
因着下水救人和幫忙止血的緣故, 有幾個船工身上還溼噠噠的,腳下一踩一個泥印,這使得本就拘束的船工們走起路來都有些畏畏縮縮起來。
“亮子, 你去吧,我鞋底髒, 別弄髒了手術室裡的地。”
那個叫亮子的船工“哎”了一聲, 有些侷促地向前走去。
莉莉聽不太懂船工們帶着各自地方口音的華國話, 但是她從他們的肢體語言中依稀明白了他們的意思。
小姑娘立刻往回走了兩步,用比這些船工們更富有地方特色口音的華國話道:“地髒, 沒關係的,本來就是給人踩的。這裡是準備間,手術室還隔着一個走廊呢,別擔心。”
莉莉見船工們一臉懵地看着自己,口罩後的臉不由微微發紅。
那個叫亮子的船工忽然笑了, 他撓撓自己的腦袋, 說道:“謝謝你啊, 醫生。”
那誠懇的模樣把莉莉嚇了一跳, “不不不, 我不是醫生,我是護士。”
葉一柏正好換好換了手術服要去刷手, 路過準備間聽到莉莉和船工們各富地方特色的華國語交流,臉上露出一絲笑意來。
“亨利下來了,先讓他開點止痛藥給那個伯納德先生,還有跟比利叮囑一聲,斷肢清創後低溫保存,王茂,等下取出子彈完成止血後我會先走,最後的縫合和引流得你和理查完成。”
“好的葉醫生。”
準備室裡,莉莉遞給亮子一個剃鬚刀,“毛,要全部剃乾淨。我去拿病號服,你幫你朋友剃。”
“毛,全部剃乾淨?”亮子神情複雜地接過剃鬚刀,重複了一遍莉莉的話。
身着白大褂的莉莉嚴肅地點點頭。因爲方得意有明顯的小腦幕切跡疝徵兆情況危急,加上後面又有一個斷掌再植的等着,凌晨三點半,醫護人員就他們這幾個,莉莉顯得十分匆忙,快速叮囑完,遞給亮子一個裝剃下來毛的紙袋後,就匆匆往旁邊房間走去。
亮子拿着剃鬚刀,看向方得意。
“老方,毛,全部,這是爲了救命,天大地大,沒有命大,你……忍忍。”
方得意此刻意識還是清晰的,他面色蒼白地看着亮子手中的剃鬚刀,額頭上滲出了細密的汗珠,“亮……亮子,真的要全身的毛嗎?要不你等下再問問。”
“老方,人要知道感恩,剛剛那個葉醫生,頂着多大壓力才讓你先進的手術室,說實話,那個洋人,手斷成兩半,血嘩啦啦流着,傷勢看起來不比你輕,葉醫生是醫者那個什麼心,咱也不能不知好歹,拖拖拉拉的,給人添麻煩。”
亮子一番話說得誠懇,每句話都說到了方得意的心坎上,方得意咬了咬牙,閉上了眼,“亮子,來吧。”
“哎。”亮子重重應了一聲,往方得意的眉毛處剃去,這兩塊毛最少,先剃掉吧。
等莉莉和匆匆跑下來的勞拉說了幾句話,拿着病號服走回準備間的時候,這位叫亮子的船工已經勤勤懇懇地從頭剃到了腿。
將老方右腿腿毛小心翼翼地裝進紙袋子,亮子站起身來,看到站在門口瞪大了眼睛的莉莉,他忙道:“好了,馬上好了,只剩一條腿了,我動作很快的。”說着,就要去卷老方左腿的褲腿。
莉莉張了張嘴巴,一時語言功能有些障礙,看着推牀上這位病人光禿禿的腦袋,從下巴到頭頂,沒有一絲毛……
“哦,不必了,先進手術室吧,家屬,你可以出去了。”莉莉腦袋裡回想着華文裡毛、毛髮、頭髮的區別,是她說錯了嗎?毛髮、頭髮?這有區別?
噢,上帝啊,華國話太難了!
亮子拿着剃鬚刀和紙袋子,愣愣地站在原地,“可以了嗎?這病號服,我幫他換上吧。”
莉莉看了看手裡的病號服,肅着臉將其遞給亮子,遞病號服的同時,莉莉臉上露出糾結的表情,她指了指自己的頭,“毛?毛髮?”
亮子丈二摸不着頭腦,聞言,“毛髮?對,毛髮。”頭髮也是毛髮的一種,沒毛病。
莉莉聞言,長長舒了一口氣,原來不是她的原因,她看了看亮子手中的幾乎快裝滿的紙袋,約莫是這人有愛給人剃毛的愛好吧。
沒了心裡壓力,莉莉飛快道:“快一點,手術室等着。”
亮子立刻點頭,幫方得意換起衣服來。
十分鐘後,方得意被推進手術室。
這時候,葉一柏、理查、王茂、亨利已經都在手術室等着了。
葉一柏讓喬娜繫上第二層手術服的帶子,轉頭走到推牀前,“病人方得意,三十六歲,頭顱盲管傷。”
葉一柏像平常手術一樣覈對病人信息,當他聽到一聲“嗯”擡頭看向病人的時候,葉大醫生的拿頭燈的手頓了一下。
一個光禿禿的只剩五官的腦袋,如果不是盲管傷創口一模一樣,葉一柏都要懷疑這是不是同一個人了。
看來,眉毛這東西,還挺重要。
手術室裡一衆白大褂的眼神都有些怪異,不過好在大家都戴着口罩,誰也看不到誰底下的表情。
“方得意,馬上要對你進行麻醉了,不要害怕,睡一覺,如果等下聽到有人叫你的名字,就努力睜開眼睛,好嗎?”葉一柏輕聲道。
白大褂們都是專業的,有些事情,驚訝歸驚訝,但絕對不會影響到專業。
老方看着這張被口罩和帽子遮住大半的臉,忍不住道:“葉醫生,謝謝您,謝謝,謝謝,不管今天我能不能平安下手術檯,我心裡都是感激您的。謝謝,真的謝謝。”
葉一柏對亨利點了點頭,同時輕輕拍拍方得意的肩膀,“相信我也相信自己,你會平安從手術檯上下來的,現在放輕鬆,睡一覺。”
目光不經意掃過方得意腋下,也是乾乾淨淨的。
這是全身都給剃了?
麻藥推注,插管,消毒。
“上午4:17,手術開始,喬娜每過一個小時告訴我。”
“好的,葉醫生。”
“刀。”
葉一柏看過方得意的X片,子彈位置還不錯,雖大部分沒入了硬腦膜,但也有部分卡在外面,這就給手術提供了很大的方便。
用刀將傷口往兩邊呈S型延伸,同時修整和清理被污染的傷口邊緣。
“再往兩邊牽開點,我視野不夠。理查,沖洗。”葉一柏道。
王茂聞言,趕忙再次用力將牽引器往兩邊拉去,同時調整了一個更方便葉一柏直視的方向。
理查同時快速用等滲鹽水沖洗傷口。
葉醫生拿着鑷子的手又快又穩,快速清理着傷口淺表的碎骨片、血塊……每一次下手都精準地夾起異物,周邊的組織幾乎連動都沒有動一下。
王茂暗暗心驚,每看一次葉醫生的手術,他都得吃驚一次,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王茂作爲外科醫生,自然看得出這小小的異物取除展現出來的醫生功底。
雖然葉一柏現在做的是淺表傷口的處理,手穩不穩差別並不大,畢竟頭皮頭骨這些,不是什麼精細的器官,就算不小心碰到下也沒事。
但是碰到神經、血管密集處,這醫生手穩不穩,直接影響病人的恢復情況和後續的生活質量水平,特別是某些位置的腫瘤切除,雖說都是一樣的傷口一樣的切除一樣的縫合,但內裡的東西,卻是需要時間才能慢慢體現出來。
“咬骨鉗。”
“好。”
“咔,咔”顱骨被夾斷的聲音聽得一旁的莉莉頭皮發麻,她默默後退了兩步,走到亨利身旁,一起觀測起病人的體徵來。
不聽不聽,不是我的頭。小姑娘唸叨着,目光緊緊盯着方得意沒有眉毛的眉骨處,分散注意力。
將骨孔的直徑擴大到4-5釐米左右,葉一柏已經可以隱約看到子彈尾部。
葉一柏先是快速清理了硬腦膜周邊的積血、腦碎屑,他輕輕用鑷子夾了夾卡在硬腦膜上的子彈,沒夾動。
他眉頭微皺,“喬娜,拿根線來,結實的。”
他要剪開硬腦膜,但又怕傷口一擴大,原本好好的卡在硬腦膜上的子彈往下掉,正好,民國的子彈尾部都有一圈凹槽,所以,他拿線繞一圈固定住,等下一邊剪硬腦膜,一邊嘗試着將其垂着拉出來。
“好!”
喬娜迅速從桌上找到縫合線,她約莫估計了一下葉一柏要用的長度,利索地剪斷。
葉一柏微微彎下身來,鑷子伸入窄而深的創口,在子彈尾部繞了一個圈。
一衆白大褂的目光都盯在這個小小的鑷子身上,只見在葉醫生的手下,鑷子靈活地轉了一個身,一捻一轉,竟在子彈凹槽處打了個結,固定住了!
“莉莉,你拿着,等下我讓你拉你就拉。喬娜,擦汗。”
葉一柏直起身子,將鑷子放回消毒巾上後,甩了甩自己的右手。
“哦哦。”莉莉聞言,立刻快走兩步,接過葉一柏手中的的縫合線一頭,她能感覺到線另一端傳來的微弱的阻力,好似自己輕輕一拉,那東西就能出來。
莉莉強忍住想要拉動的衝動,不斷告訴自己,這是卡在人家腦袋裡,不是門縫裡,葉醫生說了才能動。
“剪刀。”
葉一柏拿起剪刀,沿着傷口輕輕修整,剪開。
莉莉能從拿着的縫合線一端感受到葉一柏的動作,很輕,但很快。
“垂直往上拉!”葉一柏沉聲道。
莉莉聞言,就好像聽到號角聲的戰士,挺胸凝神,鄭重而利索地網上一拉。
只聽到“啵”的一聲,一顆古銅色的子彈猶如一條小魚被拉出湖一般,被莉莉拉出了腦袋。
莉莉愣愣地看着自己手上縫合線另一端帶着部分腦組織左右晃動的子彈,覺得自己的職業生涯在這一天得到了昇華。
“莉莉!”喬娜提醒道。
“哦哦。”莉莉點頭,將手上的縫合線連同子彈放入放着異物的治療盤中。
順利取出子彈,加上傷口情況十分可觀,沒有嚴重的出血情況,手術室裡的氣氛一下子鬆快起來,葉一柏見莉莉如此戀戀不捨的模樣,笑道:“你這麼捨不得,手術結束後跟病人家屬說一聲,留下來做紀念也行。”
“就是不知道這東西會不會有巡捕房的人來拿走。”
主刀醫生一開口,就意味着手術室正式進入公共聊天頻道。
“最近公共租界這麼不太平的嗎?巡捕房的人究竟在做什麼?居然有人深夜開槍射殺百姓。”亨利顯得有些義憤填膺。
“在做什麼,不是每天在我們門口執勤嘛,明明市場意外,弄得好像有什麼人要暗殺托馬斯先生一樣,每天上班走進醫院就是一羣巡捕。”
“哦,對了,莉莉,我剛纔就想問了,開顱手術,你爲什麼讓病人把全身的毛都剃了,我看只剩個左腿了,剃得還真夠乾淨的。”理查嘀咕道。
理查的問話使得在場白大褂的耳朵都豎了起來。
葉醫生一邊清理腦傷道外的堵塞物,一邊也分了只耳朵給莉莉。
莉莉護士一臉無辜,“這不關我的事,他的朋友,似乎有愛剃毛的癖好,等我回來的時候,就已經全剃光了,我也很驚訝。”
“剃毛的愛好?”王茂腦海裡浮現那個叫亮子的船工憨厚的笑容,不由打了個冷顫,人不可貌相啊。
葉一柏將傷道外面的堵塞物一一取除,堵塞物一拿開,因爲傷道內外壓差,傷道內的腦碎屑、血塊就自動涌了出來,還有極快極其細小的骨片。
葉一柏一一取除,同時完成頭皮血管止血。
“沖洗。”
“吸引器。”
“你怎麼對患者朋友說的?”葉一柏一邊用吸引器由淺到深慢慢吸除傷道液化失活的腦組織,一邊將鹽水棉片放置在已清創過的傷道處。
“腦板。”
“怎麼說的?我說讓他把患者的頭髮全剃掉啊。”莉莉道。
“你用英文說的?”
葉一柏用腦板牽開傷道,仔仔細細查看裡面是否還有異物。
“用中文,他們英文好像不是太好,還是說中文方便點。”
“那你用中文再說一遍。”
將傷道深處的碎骨片取出,葉一柏示意喬娜將患者的X光片拿過來覈對。
喬娜點頭,理查和喬娜一一覈對了X光片裡拍到的異物和葉一柏所取出的異物,確認無誤後,對葉一柏點了點頭。
“我說,你把你朋友的毛全部剃乾淨。”莉莉挺着胸膛重複了一遍,她的華國語是不錯的。
“毛?”在場唯二兩個華國人異口同聲道。
“有什麼問題嗎?我向他們確定過來,這個讀毛沒錯。”她指着自己的頭髮說道。
葉醫生示意喬娜將銀夾遞給他,用銀夾捏緊傷道深處的血管斷端,“你這麼說也沒錯,這確實是毛。”
“好了,沖洗,滲血面用等滲鹽水棉片壓敷止血,接下來理查你來。腦硬膜缺損處,你用骨膜補。”
“好的,葉。”
莉莉一臉疑惑地看着葉一柏,葉大醫生摘下手套,轉身對王茂道:“你跟她解釋一下中文的博大精深吧。我去準備斷掌再植,勞拉,你跟我走。”
“好的,葉醫生。”
莉莉看向了王茂,一衆雲裡霧裡的外國白大褂也看向了王茂,王醫生一邊拉着牽引器一邊向國際友人們解釋毛和頭髮的包含而不僅限於的關係。
而與此同時,手術室外,濟合的臨時救護中心大堂裡,一片望過去密密麻麻的白,金髮碧眼的,棕發藍眼的,黑髮黑眼的,都有,他們唯一一個共同點就是都穿了一身白大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