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這個世界已經整整一年多了,直到現在,趙無極才安下心來。中國傳統社會是一個非常講究誠信的社會,張鵬程口中的“我與你父親兄弟相稱”九個字對於趙無極來說,就象一個重重認證過的片面最惠國待遇。張鵬程待他親如子侄,而他本人交遊廣際,與最高領袖私交甚碼,令人感動之餘也讓趙無極徹底放下心來,原本說不清的來歷現在居然使他的身份變得更可信了。至少最不濟,他也能在莫名老爹的名號庇護下出走海外,不用擔心生命安全。這一切使得他的心性終於放鬆了下來,慢慢的也顯出了與這時代不同的味道來。
張鵬程依然扮演着故事大王的角色,趙無極聰明靈動,反應快,拜網絡之利知識面也十分的廣泛,張鵬程在提點之餘也驚歎於他的表現,連贊“家學淵遠”。隊中的青年們都是二十上下的活躍年紀,不過幾天工夫一個個就已經混得熟捻,相互間的本領也知曉不少,花了幾天時間拉上山合練了一番,便漸漸的磨合了起來。玉如意儘管也還是常讓人下不了臺,不過壯着年青貌美,居然得了免死金牌,無人與她計較。一旦她尋人作趣時,一幫人便如同觀衆般尾隨旁觀,樂得哈哈大笑一副沒心沒肺的樣子。
王老二是這羣人中的民間領袖,他名字中雖然帶着個“老”字,其實年紀也不到三十,只是當家的早,更顯老一些罷了。他見識廣,主意多,什麼壞事情全是他帶的頭。趙無極作爲文化青年肚裡也是一灘的壞水,兩人金風玉露一相逢,便是連玉如意這樣的美人也甩之不理,令人側目。
玉如意麪對趙無極屢番失手,好幾天裡沒有動靜,除了喜歡貼近外,沒有什麼舉動,也不知道是在想什麼。
這一日趙無極正向李精業討教擒拿手,兩人見招拆招,李精業不用內勁只是喂招,兩個人竟憑着招數打的不相上下。李精業嘆道:“趙參謀的悟性,若是我爹見到了,必然要威逼利誘收入門中。單是招數的應用上,就幾天時間,你已經有兩三年的火候了。可惜你沒有習過內勁,現在開始學又遲了些。”
趙無極心中也是大奇,因爲張鵬程不教他武功道術,他便找了青年戰士們學習。這一學之下,他嚇了一大跳,自己的領悟力竟然出奇的好,真有些過目不忘、過目既得的本領。尤其那天張鵬程的半記崩拳給他很大的震撼,他總覺得腦裡什麼神經或是血管被震得鬆了鬆,似乎通暢了許多,心中常有一股豪氣澎湃鼓動,壓抑不住的想仰天長嘯!
此時的他,有些懷疑自己是趙老爹從路邊撿回來的,沒準這親生老爹真是與張老伯所說的人有香火之情。
張鵬程聽了他的敘述,想了許久才說道:“你父親當年就是先入道,後學武。其實也只是以道術爲基,武術爲用,遮掩道術神奇罷了。習武,百人之中怕也有一二個好苗子,但入道,習武苗子中百萬人裡也未必有這個根性。這大約就是是歷代道家之秘,最後無人相承,淪爲江湖術的根源。你父親不教你道術武功,我估計也不是想讓我來教,而是想讓你因緣際會,踏進入道之門。”
一提起那個縹緲的父親,趙無極扁扁嘴,白了下眼:“您的意思是說,‘道’這東西不能明示,也不好教授是吧?”
“對!就是這意思。當年你父親曾經提點過我,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我還是乍一想若有所得,再一想又若無所得。”張鵬程眼中有些落寂,顯然是爲他自己不能悟道而嘆息。
“那我這情況,算不算是有根性呢?”
“那是自然,你父親說過,他學別人的東西,就是象按版印刷一遍般的容易。你今天也有這個苗頭,是個好兆頭。待來日你有道術爲基,武功之強非凡人可想像。”
懷着張鵬程給他畫的一張大餅,趙無極又去找王老二,他還有個疑團想解上一解。
“老二,那個什麼符的事情,你覺得是不是真的有用啊?”
王老二苦笑道:“那個小子的祖上,幾百年前學過點東西。到他這代,就知道畫符,而且只傳下了一道符,叫鎮一切邪崇符。有什麼用,如何用,他都說不上,反正是包治百病。他老爹在鄉里算是個居家道士,跳神、打鬼、風水、出殯樣樣都幹。這符是打小就學着畫的,倒不是家學秘術,只是多個人畫符能多賺幾個銅板罷了。”
“那符你看過沒有?”
“當然看過,畫得還不差,象模象樣的。”
趙無極見王老二朝着溪邊看了眼,又對着自己擠了擠眼睛,做了個鬼臉。正待發問,就聽到一縷憂傷的歌曲傳來,歌聲中帶着異族的別般風味,婉轉動聽間刻着深深的悲傷,就象那誘惑水手的海妖在寂寞的傾訴着什麼。
“格老子,狐狸精!這個是招魂引!”王老二吐了口唾沫,又說道:“過江那天晚上也聽到朝鮮人在江邊唱歌,聽得我骨頭都酸了。”
儘管語言不通,趙無極也能夠體會到歌聲中的感憐身世之意,雖然沒有看到人,他也能想像出玉如意此時的神情。玉如意雖然有着奇怪的本領和偏激的心性,可畢竟還只是一個十歲的小女孩子,換作後世,正是被護花憐惜的時候。可這個時候,戰爭讓人早熟了許多。他搖了搖頭,心中一嘆,邁開步去。
“哎,趙參謀,你可不要去,那狐狸精會招魂的!”王老二見狀想拉住趙無極,一把落空後只好遠遠的綴在後面。
趙無極幾步小跑就到了溪邊,時近黃昏,只見玉如意象是海的女兒似的,側身坐在一塊光潔的大石頭上,脫去了靴子露着白玉似的小腿。見他過來,只是轉頭望了他一眼,又是側身唱了起來,隔着數步能夠看到幾顆珍珠從她眼中滾落。趙無極心中莫名的一顫,突然間記起“大珠小珠落玉盤”的詩句來,左右環顧一番沒能找到玉盤後,幾個跨步跳上大石頭,大大方方的坐在玉如意身旁,和着女兒香閉目欣賞起歌劇演唱來。
王老二遠遠的望見了,心中暗贊,趙參謀果然有降妖伏魔的手段,不由得伸出大拇指,遙遙的比了比,回身走了。
歌聲告一段落,趙無極感覺心靈彷彿受了一次洗滌。他用肩頭碰了碰玉如意,微笑着問道:“喂,朝鮮美女都是這麼能唱的嗎?你的小腿好白,是天生的還是保養的啊?”
玉如意回首望了望這個青年,心中莫名的也是一顫,這青年男子毫不受自己的蠱惑,使盡了手段也能騙倒他。今天自己算是大出血,難得一展歌喉,還露了小腿出賣高級色相,可他居然視而不見,而且還是一副受之無愧的模樣,說起話更是大膽的讓自己心跳。一時間,無話可說。
玉如意哪裡知道,在這個時代女子露出小腿是件傷風之事。可在趙無極的那個時代,女子只露出小腿才叫敗俗。
趙無見玉如意無語凝噎,不禁有些得意。換作21世紀,這會無話可說一副豬哥模樣的就是應該是自己了吧。他想起件事,又認真問道:“玉同志,你的本領是學的,還是天生就有的啊?”
“啊,什麼本領?”玉如意還沒有反應過來,這彎轉得比較大。剛纔還在問小腿,現在突然問上本領了。
“就是你那個催眠的能力,嘿,就是可以讓人交待祖宗八代的本領!”
“哦。”玉如意明白了,小聲的應道:“我也不知道,好象我家裡有好幾代都有這個本領。”玉如意有些緊張,有問有答。她打小就有很強的靈覺,對人心對事物都有很強的直覺能力,家族裡傳女不傳男的“天魅之力”在她這代顯得更加的強大。但不知爲什麼,在與這個青年在一起的時候,她總是被剋制的死死的,有一種被鷹盯上的蛇的無力。
“那就是遺傳了,世界之大真是無奇不有。”趙無極說道,他又想起了一件事:“喂,在內務部那天,那個軍官在說你什麼啊?好象你不大喜歡那幫人?”
玉如意沒有回答,只是垂下了頭,隱隱傳出哽咽的聲音,雙手捂住了臉,卻沒有能夠捂住哭聲。趙無極愕然,知道自己問到了不應該問的東西。他輕輕的拍了拍玉如意的背,沒有說什麼,靜靜的等着她平靜下來。
“不要向戰爭中的女人打聽爲什麼。”趙無極默唸。
玉如意收斂住了哭聲,身子不知是發軟還是什麼原因,輕輕的靠在了趙無極的肩上。趙無極預感她還要講述什麼,很自然的雙手抱膝,肩並肩的靠在一起。
“你知道嗎?他們殺死了我的父母,我的爺爺奶奶,我家裡全部的人……”玉如意的聲音很平淡,似乎在敘述一件別人的事情:“只是因爲他們是資本家,是地主,是可能同情南方的人。”
她的聲音漸漸變小,有些斷續,帶着哭腔:“你知道嗎?當我跟着南進的部隊回到家鄉,看到的是什麼嗎……是屍體,他們全被殺在一條溝裡,趙,你知道嗎,一百多條人命!可我,居然還要爲他們做事!我恨他們,你知道嗎,我恨他們!”玉如意的手緊緊的抓住自己的胸口,用壓抑着憤怒迸出自己的心聲,她的眼眶紅透,卻沒有掉下眼淚。
趙無極搖了搖頭,很自然的摟住了玉如意,輕輕的拍打着她的後背,許久許久。
溪水靜靜的流淌,時間默默的流逝。
夜色中,傳來一男一女的對答。
“你是王族的後人,那麼你是公主啦?”
“喂,我要不要向公主殿下請安?玉公主殿下吉祥?”
“什麼!你們家祖上還懂巫門術法?”
“哎,你知不知道白支隊啊?”
“聽俘虜說,白支隊裡有個跳大神的,戴面具、穿長袍,袍上盡畫着一些花花草草的。”
“什麼花花草草,那是神衣!”
“咦,你知道嗎?”
“你們不知道嗎?”一個女聲驚奇的說:“我還以爲你們張參謀什麼都知道呢!”
山坡上,一箇中年男人臉上不禁一抽。
“那是薩滿教的儀式……”
聽完之後,中年人這才丹田吐氣一聲獅子吼:“趙無極,你媽喊你回家吃飯!”
只見溪邊一團影子象是如過了電似的,唰的跳出兩條人影來,一前一後小心的走上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