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三爺準備了一個獨軲轆小車,獨輪,一面裝着破東爛西;一面鋪好了讓老婆坐着。鐵三爺從門後把自己那條大棍拿出來了,掂量掂量,心說;“好嗎,這棍子值多少錢?從小我到今天,在這上搭的本錢就不計其數了,命不要,棍子不能扔。”他把大棍子一順,擱到獨輪車上,最後看了一眼房子,順着官道就下來了。一不投親,二不訪友,鐵三爺心說:“就憑我這個塊頭,就憑我這把力氣,到外邊尋口飯吃,不難,何必在家丟人現眼呢?”他立下的志向挺大,結果出了門一看,滿不是那回事兒,世界是不小,說找個職業,就說掙錢,不是那麼容易。尤其鐵三爺,長這麼大,沒自己掙過錢,他就不懂生財之道是怎麼回事。出了門就花老本兒,這一路之上,今兒花點兒,明兒花點兒,這錢花得就不少了。鐵三奶奶問他:“你這是推我上哪去呀?”鐵三爺說:“我也不知道,反正國家這麼大,咱就閉溜吧。”“那哪兒行,你得先物色個地方,咱們紮了根。憑着我兩隻手,也能給人家漿洗縫連,多少不也收入點嗎。這樣漂流下去,咱們豈不凍餓而死?”“啊呀,你說的也有理。上哪呢?哎,咱上北京得了,那是皇上呆的地方,天子腳下,大邦之地,我想那塊兒謀個職業還不困難。”三奶奶也沒有主見,也就同意了,他們起身奔北京、就這兩個錢兒夠花的了?還省吃儉用,沒等到北京呢,這錢也花光了,把那點破爛也賣了。一打聽,離北京還有二百多裡地,三爺又毛了,這進了北京吃什麼?吃西北風啊?勒緊褲腰帶,推着老婆緊緊趕路。離北京還有四十里地,他們路過一個莊。叫楊柳屯。這小屯子不大,但是因爲離着京邊近了,來往的行人也不少,顯著挺熱鬧。鐵三爺站住喘了喘氣兒,就覺這肚子裡,咕嚕咕嚕嚕嚕,迴腸九轉,餓透氣了,哈下身來他問老婆:“你餓吧?”三奶奶瞪他一眼,“兩天了,什麼也沒吃,能不餓嗎?這用問嗎。”微微點了點頭。鐵三爺說:“怎麼辦,你呀,在這兒看着車,我到小屯子裡尋口吃的,萬一遇上好心人哪,弄倆餑餑,咱也可充飢。”三奶奶聞聽眼淚掉下來了,“想當初家裡日子多好啊?現在落得沿街乞討。唉,夠撓心的啊!別給丈夫添煩惱了。”三奶奶一向是這麼溫從,所以在旁邊守着車子,靠牆這麼一蹲,因爲這地方背風。書中代言,正是數九隆冬,北京這天冷得嘎叭嘎叭的!鐵氏夫妻腹內無食,身上無衣,幾乎走到絕路上了。
按下三奶奶在這兒等着不提。鐵三爺把褲腰帶往上提了提,邁汗大步進了屯子了,也就二十幾戶人家,東瞅瞅西看看,啊呀有點張不開嘴。堂堂六尺高的男子漢,就伸手管人家要吃的,這玩藝兒不容易。來回轉了幾圈兒,這怎麼辦呢?我餓點還行,我老婆受不了,她身子骨不太好,她要病倒了,不就更麻煩了?不行,得厚厚臉皮敲敲門。他正想着哪,把着道邊有一家,吱呀一聲門開了,熱氣騰騰。鐵三爺一看,有位老頭端着盆往外潑水。他一鼓勇氣過來了,“老伯,您挺好啊?”老頭回身看了看,“啊,挺好,你找誰啊?”“老伯,我就找您。”“找我?有話進屋說吧。”把鐵三爺讓進屋,把門帶上了。一股暖氣撲臉,鐵三爺一看:外間屋正做着飯呢,看那籠屜裡頭不是餑餑就是餃子,誰知是什麼吃的,一股香味撲鼻。進屋一看,有個上年紀的老太太,面帶善良。最使他滿意的,上門框上有“都哇”。“都哇”是什麼?就是清真貴教的標誌,說明我們是回族人。等到得屋裡,老太太挺客氣,讓着鐵三爺坐下。老頭就問:“年輕人你找我有事?”“老伯您貴姓?”“哎,免貴姓馬。”“噢,馬老伯跟您這麼說吧,我是從遠地來的,從甘肅天水來的。”“噢,那可不近乎。”“來到這兒投親不遇,訪友不見。現在囊中分文皆無,我打算向您求求幫。”“哦。”老頭這才明白,看了看鐵三爺,長得一團正氣,不像個歹人,也就動了惻隱之心了。“你也是回教人嗎?”“不錯。我也是穆斯林。”這回族人最講究意氣。馬大伯聞聽就問他:“你媳婦在哪呢?”“在外邊等着哪。”“讓她進來進來,吃口飯這算什麼呢。”說着就要到外邊找去。鐵三爺一看,真遇上善心的人了,高高興興來到牆角這兒,跟三奶奶說:“快走吧,我找着飯門了。”喲,把三奶奶樂的,趕緊站起,夾着那破包。鐵三爺推着獨軲轆車,到了馬老伯家裡,把小車推進院裡頭,夫妻進屋。三奶奶顫聲說道:“我們給您找麻煩了。”“喲,可別這麼說呀,出門在外的人,難免有個馬高蹬短的。這算什麼哪,快點上炕暖和暖和。”讓鐵三奶奶上炕暖和暖和。然後老頭擺桌子拿碗筷,掀寵屜往上撿餑餑。真不錯,熬的小米粥,蒸的玉米麪的大窩頭,那個窩頭有半斤重,熬的豆腐白菜湯,還有一盤鹹菜。這一擺上來,四個人圍坐,鐵三爺就覺得自己這嗓子眼有小手就出來了,往裡頭抓呀,見着吃的就更饞了。你看當初擺全羊的酒席,什麼烤羊肉串,吃羊腿,他都沒覺出香來。今兒個這素白菜熬豆腐,鹹菜條,比那個香的多得多!鐵三爺還勉強控制着,一張嘴一個大窩頭進肚了。老頭看出他餓壞了,“年輕人哪別客氣,敞口兒吃,你看我那兒蒸多少哪,一籠屜,我們老夫妻半個月也吃不完。有個兒子有時回來,趕上他就吃,趕不上他就不吃。你千萬別在意。”鐵三爺一聽,“好吧。”就這樣左一個、右一個、三個四個,這麼大的窩頭,鐵三爺一口氣吃九個,另外還吃了兩碗白菜大豆腐,喝了三碗粥。老頭心裡說:“我的娘!這位真是吃碴兒啊!”三奶奶差得多,吃了一個餑餑喝了碗粥,這就算飽了。那麼吃完了,三奶奶下地幫助刷鍋洗碗。開始坐下閒談,馬老伯就問:“你貴姓?”“在下我姓鐵。”“那你沒親戚沒朋友,到北京想幹什麼?”“老伯,實不相瞞,我打算謀個職業。”啊呀,老頭晃晃腦袋,“難哪!到北京來謀職業?談何容易呀!別看天子輦轂之下呀,這個地方是最難生活了。但是你們來了就得乾點什麼哪?”鐵三爺說:“我有把子力氣,幹什麼苦活都行,只要我們夫妻有安身之地,能喝口粥就可以。”就這麼的也不容易啊!“哎,”老頭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就這麼辦吧,“你給人家打更樂意不樂意?”“行啊。”鐵三爺一聽能找着職業。“老人家,在哪打更?”“這話咱們可說透了。俺們這老夫妻住在這楊柳屯,就是給人家看房子的,我們這麼大年紀能幹什麼?就是這屯子往外走不遠六裡地,有一莊別墅,孤苦伶仃就那麼一個院兒,當初那也是咱們同教留下的一所房子。現在呢,老兩口子死了,兒子遠在外方,這房子閒着,所以嗎找我們老夫妻看着。你看看我這把年紀了,精力也不足了,要給人家看好了還好,要看不好對不住人家。前些日子我就到處打聽人,找一個替換我的,我就把這差事辭了,沒事做點豆腐也能維持生活。哪知道呢這人始終也沒找着,你看看,今兒個你來了,如果你樂意幹,這是最好了。看房你就搬到那兒住去,第一住處你有了,二,我掙多少錢你掙多少錢,將來主人回來了,我負責給交涉。每個月半兩銀子,錢可是不多,但是吃個粗糙飯還是可以。你要是能在這兒站住身子是最好不過,將來春暖花開有好職業了,你再挪動挪動也行,我看委個冬就得了。”鐵三爺聞聽,咕嗵給老頭磕個頭:“恩人,你這算救了我們兩口子。慢說這麼好的職業,你說再苦我也求之不得呀。好了,一言爲定,我答應了。”老頭也挺樂,“行行行。你歇會兒不?要不歇着我領你去看房子。”“不用歇着。我這會兒吃飽了還正想溜達溜達。”
就這樣,馬老爹領着三爺出去看房子;三奶奶陪着老太太在家閒談。這鐵三爺高興!要說這叫人得喜事精神爽,有說有笑的往外走。老頭拎着把鑰匙,六裡地,走了一段時間到了。馬老伯一指,“就這兒,看見了唄!”鐵三爺一瞅,“啊呀這房子不錯呀!”看來當初這是個大紳士家,大財主家的房子。院牆都有一丈多高,黑油漆的大門,門關着,上面有大鎖,蹺腳往裡一看:還帶樓的!房子要有百十來問。
馬大伯上了臺階,把鎖打開,咣噹一聲把門推開了。裡頭還落着幾隻老鴰,聽見人聲,忒兒——展翅高飛!鐵三爺往這院裡一瞅,有不少積雪。只是老者看房子,不管收拾衛生,所以院裡頭顯得破爛不堪,深宅大院不住着人,顯得格外的冷清。馬大伯把門關上了,領着他前後左右轉游一趟,“看着,這是前廳,這是二廳,這是廚房,這是東西廂房,這是倉房,後面還有個書樓。這後邊聽說當初有小姐時曾經住過,前後一共七十八間房。另外你就住在這下房屋裡頭,你要把這屋收拾收拾,窗戶紙糊糊,沒有沒關係,我去給你張羅去。這炕燒得熱乎乎的,這柴禾不成問題,有的是,只要你到外邊劃拉劃拉就夠你使用的。沒米呢沒關係,先在我那兒拿,將來你掙了錢再還給我。”“是是,可以。”鐵三爺進了下屋一瞅:塵土多厚,窗戶紙上都是窟窿,這沒關係,一收拾就好。前後都轉完了,兩人從裡面出來,把門倒帶,嘎蹦一聲鎖好。馬大伯領着他一直回到家裡頭。鐵三爺見着媳婦,把剛纔的經過講了一遍。三奶奶喜不自勝!啊呀處到這步天地,這叫絕處逢生。第二天,老頭夾着窗戶紙,帶了點漿糊,三奶奶也跟着,一直又到了這宅子,開開門到裡邊,開始打掃這下屋。馬大伯,人是真熱情,也幫着他們收拾,拿大掃帚把院裡掃掃,把屋裡的塵土、蜘蛛網全掃盡,窗戶紙糊上,弄了點柴禾把炕也燒着了。這炕還真好燒,一個時辰以後,用手一摸,有了溫乎氣兒了。鐵三爺把破爛東西搬到裡頭,老頭一看這哪成啊,連被子褥子都沒有,“先在我那兒拿吧。”又回去給拿來的被子、褥子、枕頭。人哪,真是能耐,你看那屋子破爛不堪,經過這一番佈置之後,煥然一新!屋裡也有了暖和氣兒了。鐵三爺又向老頭討了兩隻碗,兩雙筷子,借了盤子。老頭又給拎了點苞米麪,拎了點小米,另外還給拎了點鹹菜,這就算安家能過日子了。不過,臨走的時候,馬老伯說的清楚,“三爺呀,這串鑰匙交給你,從今以後這宅子可交給你了。第一,你可注意煙火,別一把火給點着了,那咱倆都得打官司。第二,別讓人偷盜,雖然沒什麼值錢的東西,但是人家家裡最煩這一手。哪怕丟把椅子,咱沒法交待。主人臨走之時這都有賬啊,將來人家憑賬對號,少了東西就不好辦了。”三爺說:“大伯您放心,這事您交給我,一點都不待有差錯的。”老頭兒說:“行。”忽然又想起件事來:“是吧,晚上沒照亮兒的?我再給你取盞油燈。”三爺說:“我踉您去取。”三奶奶在家裡做飯。三爺跟着大伯,一直到了家裡頭,又取了一盞油燈。
到了當天晚上,老頭兒走了,夫妻把大門關上,開始吃晚飯。鐵三爺拿着餑餑,喝着粥啊,樂得“哈哈哈哈”,把三奶奶嚇了一跳:“我說你瘋了!”“沒瘋!人生一世,坎坷不平哪!誰能料到有今天呢?”三奶奶一聽啊就堵了心了,嘴裡這餑餑只翻餅子,有點咽不下去。鐵三爺就說:“夫人,你就放心,困難暫時的。我就不信我找不着一碗飯吃,我就不信咱們永遠這樣了。將來一日有發達那天,絕忘不了大伯夫妻倆的好處。你呀就挺直身板好好活着,聽沒聽見?把我侍候好,把人家家看好,等春暖花開,咱們再另謀職業。”這就是給自己解心寬唄。兩口子說笑了一陣,開始休息。三奶奶乏了,身體不好,她睡了。鐵三爺睡不着,心說我到院轉一圈兒,拎着大鐵棍他出來了。一時的高興,他練了越大棍,棍練完了,鼻子尖也見汗了,覺得渾身上下格外的舒服。稍微休息休息,他提着棍圍着宅子轉了幾圈兒,然後回屋休息,睡了一覺起來,拎着棍子又出來轉了一圈兒,什麼事也沒有,他這才睡覺。第二天有人砸門:“嘣嘣嘣!”鐵三爺起來,把大門開開一看,是馬大伯。但是這馬大伯瞅着,鐵三爺有點不自然,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看了七十二眼,把鐵三爺瞅得直發毛!“大伯,你看我什麼?我怎麼了?”老頭兒晃晃腦袋。等到了屋裡,再看看三奶奶,老頭這才放心。“三爺,你們在這兒住的怎麼樣?”“挺好,屋裡也暖和,吃的也挺飽。”“哦,沒遇上什麼事吧?”“沒有。晚上我轉了好幾圈兒,平安無事。您想想這曠野空荒郊,一所空宅子,誰上這兒來偷,附近沒有人家,斷無着火之理,你老人家就放心得了。”“呃,”老頭點點頭,心裡頭直折餅子,一想這事我不能瞞着他,我得告訴他。他怕三奶奶害怕,把鐵三爺叫到院裡,“三爺,有件事,我不能不跟你說清楚。”鐵三爺一見老頭臉上挺嚴肅,不知道什麼事?“大伯,有話您就直說吧。怎麼,不想我在這兒幹了?”“不不不不!大丈夫一言出口,豈能更改!我還怕你不幹呢。”“那什麼事?”“你沒聽我直問你有沒有事嗎?這宅子鬧鬼。”他尋思鐵三爺得害怕。沒曾想三爺聽完了仰面大笑:“哈哈哈!大伯您真會開玩笑!世界上哪有鬼?”“不不不不,真有鬼呀!我可瞞着你,沒跟你說。什麼原因呢?我幹得好好的,怎麼就不幹了呢?就因爲這裡鬧鬼,都把人嚇死了!所以我找個人替換我。老實說,昨天我一晚上都沒睡好覺,我就怕你遇上事,把侄兒媳婦再嚇個好歹的!”鐵木真一看老頭說話挺認真,自己也就認真起來了。“大伯,真鬧鬼?”“真的!”“這鬼您看見過?”“沒有。”“那您怎知鬧鬼?”“啊呀,我要不知道,我要沒聽見,我敢這麼說嗎?我告訴你,你沒來以前,有一晚上我在這兒睡來的,就在這屋。睡到半夜,我叫尿憋醒了,我尋到外邊方便方便,哪知道我出這門呀,還沒等尿這泡尿呢,可把我嚇死了!怎麼了?就,就,就是那大廳後邊出來一個人,那人穿一身黑,我也沒看見長什麼模樣。”
後事究竟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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