泡泡
兄妹二人因一次新武器試驗事故曾偶然掉出我們的宇宙,這個奇特的經歷促使他們對人類世界的合理性有了新的思考。
孩子們,人類的邏輯思維能力是上帝最寶貴的恩賜。這麼說吧,正是由於人類大腦基因的某種變異,使其具備了超越直觀的形而上的思維能力,人類才超越了動物的範疇,才能避免尼安德特人的悲劇。
邏輯思維的威力在物理學和數學中得到最充分的體現,早在科學啓蒙時期,伽利略就用思想實驗的辦法,推翻了曾被學術界奉爲圭臬的“物體自由落體速度與重量成正比”的理論,這甚至是在他那次著名的比薩斜塔實驗之前。他是這樣駁難亞里士多德的:把一個重球A與一個輕球B綁在一塊兒,那麼整體的AB當然要重於A或B。按照上述理論,AB肯定比兩球單獨下落時的速度快;但換一個思考角度,因爲B輕於A,它的下落速度當然比A慢,這樣,把兩者綁在一起時,B肯定要延緩A的速度,這就使合球AB的速度快於B但肯定慢於A。兩種推理是不是都對?是的,都完全正確,但結論相反。所以,唯一的可能是推理所依據的平臺,即那個理論錯了。你們看,多麼簡潔明快的推理,卻又無懈可擊。有了這個推理,其實根本不用再爬到比薩斜塔上扔鐵球了。
偉大的相對論更不用說了,它簡直是一人之功,是一個天才大腦的傑作。愛因斯坦通過純粹的思想實驗,得出“光速不變”和“引力與加速度等效”的頓悟,徹底顛覆了人們奉爲“絕對真理”的平直時空。愛因斯坦自己說,那對於他來說是“幸福的思想”。
其實還有一項著名的思想實驗,只是常被人們忽略,那就是駁難時間旅行的“外祖父悖論”——你如果可以返回過去,就有可能殺死你的外祖父;但如果他在未有兒女之前被殺,怎麼可能出現一個返回過去改變歷史的你?這個駁難也無懈可擊,所以唯一的結論是:時間旅行不可能。
這個思想實驗之所以一直被人忽視,是因爲其中摻有人的因素——人有自由意志,所以他們完全可以不殺自己的外祖父嘛。這種思考角度是完全錯誤的,人類作爲羣體而言其實並沒有自由意志,比如,誰也不能保證在十萬個時間旅行者中沒有一個想殺死自己外祖父的人,那人可能是神經錯亂,或者乾脆是個狂熱的科學信徒,不惜殺死外祖父來驗證這個悖論。而只要有一個過得硬的反證,也足以推翻一條物理定律。
所以,孩子們,我要讓你們失望了,我在這兒可以斷言,無論是你們,還是你們的子孫後代,都甭指望去體驗時間旅行,1000萬年後也不可能,它永遠只能存在於科幻小說中。但也不必失望,時間旅行不可能實現,並不意味着超維旅行——指超出三維空間的旅行——就不可能。至少到目前爲止,沒有哪個思想實驗能證僞它——當然也還沒有證實。它究竟能否實現,也許就靠你們中某一個天才大腦了。
理論物理學家陳星北2017年在內蒙古達拉特旗某初中課外物理小組“紀念束星北110週年誕辰”座談會上的發言。(束星北,1907年一1983年,20世紀30年代中國著名物理學家,極富天分,曾被認爲是最可能摘取諾貝爾獎的中國人。1931年辭去美國麻省理工學院的工作回國效力。但其性格狂放,行事怪誕,不容於當時的社會,1957年又被打成右派,一生坎坷,未能在學術上取得劃時代的成就。這是他個人也是中國社會的悲劇。本文的主角取“星北”爲名,顯然是出於對束星北的敬仰)發言爲摘錄,未經本人審閱。
記錄人:巴特爾(嘎子)
01.
位於廊坊的空間技術院育嬰所正在忙於實驗前的準備。這個“育嬰所”裡並沒有嬰兒的笑聲和哭鬧聲,也沒有奶嘴和嬰兒車,它的正式名稱其實是“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小尺度空間研究所”,所裡的搗蛋鬼們嫌這個名字太拗口,就給它起了這個綽號。而所長陳星北也欣然認可並帶頭使用,因此這名字在所裡所外幾乎成了官稱,只是不上正式文件而已。
實驗大廳是穹隆式建築,有一個足球場大,大廳中央非常空曠,幾乎沒有什麼設備。只有一個很小的球艙吊在場地中央,離地有四米高。它是單人艙,樣子多少類似太空飛船的回收艙,只是呈完美的球形,遠遠看去小得像一個籃球。它的外表面是反光鏡面,看起來晶瑩剔透,漂亮得無以復加。艙邊站着兩個小人,那是今天的艙員,旁邊是一架四米高的舷梯車。
今天只是一次例行實驗,類似的載人實驗已經進行過五次,而不載人實驗已經進行過15次了,人人都輕車熟路,用不着指揮。所以下邊的人忙忙碌碌,陳所長反倒非常悠閒,揹着手,立在旁邊看風景。他的助手小孫匆匆從門口過來,低聲說:
“所長,秦院長的車已經到了。”
陳星北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沒有後續行動。小孫有點尷尬,不知道該不該催他。陳星北看看他,知道他的心思,沒好氣地說:“咋?有屁就放。”
小孫笑着說:“所長你還是到門口接一下的好。再怎麼說,她也是咱的直接上級,肩上帶着將星的大院長,尤其是咱的大金主。”頓了一下又說,“你知道的,這次她來視察,很可能就是爲了決定給不給咱們繼續撥款。”
陳星北滿不在乎:“她給不給撥款不取決於我迎不迎接,我犯不着獻殷勤。別忘了在大學裡我就是她最崇拜的‘星北哥’,整天跟屁蟲似的黏在我後邊,就跟現在小丫黏糊嘎子一個樣。你讓我到大門口迎她,她能承受得起?折了她的壽!”
小孫給弄得左右爲難。陳所長的德行他是知道的,但所長可以胡說八道,自己作爲所長秘書卻不得不顧忌官場禮節。不過用不着他作難了,因爲一身戎裝的秦若怡院長已經健步走了進來——而且把陳的胡說八道全聽到耳裡。秦院長笑着說:
“不用接啦,小孫你別害我折壽,我還想多活幾年呢。”小孫的臉一下子變得通紅——是替所長尷尬。偷眼看看,那位該尷尬的人卻神色自若。秦院長拍拍小孫的肩膀安慰道:“你們所長沒說錯,上大學時我確實是他的跟屁蟲。那時還一門心思想嫁他,就因爲他常常幾個月不洗澡我受不了——我可不是誇大,他只要一迷上哪個難題,真能幾個月不洗澡。小孫你說,他現在是不是還這德行?”
小孫也放鬆了,笑着湊趣:“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就機敏地離開了。陳星北過來和秦院長握握手,算是過了應有的禮節。秦若怡和陳星北是北大同學,比他低一屆,兩人雖是學理的(陳學理論物理,秦學力學),卻都愛好文學,是北大未名詩社“鐵三角”的兩翼,算得上鐵哥們兒。“鐵三角”的另一邊是當年的詩社社長唐宗漢,國際政治系的才子,比陳星北高兩屆,如今更是一位天字號的人物——現任國家主席。這兩屆政府中有不少重量人物出自北大,人們說清華的風水轉到北大這邊了。
“育嬰所”實際不是空間院的嫡系,五年前陳星北憑三寸不爛之舌說動了秦院長,成立了這個所。可以說這個建制完全是“因人而立”,因爲秦若怡素來相信這位學長的怪才。而且,雖說陳星北爲人狂放,平日說話滿嘴放炮,但在關鍵時刻也能拿出蘇秦張儀的辯才,“把秦小妹騙得一愣一愣的”(陳星北語)。“育嬰所”成立五年,花了空間院一個億,在理論上確實取得了突破,但要轉化成實際成果還遙遙無期。秘書剛纔說得對,秦院長這次視察恐怕不是吉兆。
陳、秦兩人對這一點都心知肚明,這會兒卻都不提它。秦若怡說:
“星北你剛纔說小丫黏糊嘎子,這個嘎子是何方神聖,能人小丫的法眼?”她笑着說,“也太早了吧,小丫才13歲。”
陳星北指指大廳中央:“喏,嘎子就在那兒。不過你別想歪了,小丫的黏糊扯不到男女的事上,他們是表兄妹呢。嘎子是我外甥,內蒙古達拉特旗的,蒙古族,原名叫巴特爾。他的年紀也不大,今年15歲,等開學就是清華一年級的學生了。這小子聰明,有股子嘎古勁,對我的脾味。你嫂子說他像電影《小兵張嘎》的嘎子,那個小演員正好就是蒙古族。後來嘎子說,這正是他在家鄉的綽號。”
“達拉特旗就是嫂子的老家吧。我記得四年前你千里迢迢跑到那兒,爲一所初中舉辦講座,是不是就爲這個孩子?”
“對,他們學校的物理課外小組相當不錯,辦得不循常規。”秦若怡知道,“不循常規”在陳星北這兒就是最高評價了。陳星北笑着說:
“小丫這孩子你是知道的——有點鬼聰明,長得又靚,平日裡眼高於頂,沒想到這個內蒙古草原來的野小子把她給降住了。”
他對着場地中央大聲喊:“嘎子!小丫!你們過來見見秦阿姨!”
那兩人聽見了,開始往這邊跑。陳星北說:“今天是他倆進艙做實驗。”秦若怡震驚地揚起眉,陳星北早料到她的反應,緊接着解釋:“是嘎子死纏活磨要去做實驗。我想也好,實驗中最重要的是人對異相空間的感覺,也許孩子們的感覺更敏銳一些。再說我有點私心——想讓嘎子提前參與,將來接我的班,這小子是個好苗子。小丫知道後非要和她嘎子哥一塊兒去,我也同意了。”他輕描淡寫地說,“安全問題你不用擔心,就那麼一納秒的時間,10米的距離。而且載人實驗已經做過五次了,我本人就做過一次。”
秦若怡從心底不贊成這個決定,但不想幹涉陳星北的工作,只是說一句:“據我所知,那是非常狹窄的單人艙啊。”
“沒關係,這兩人都又矮又瘦,合起來也抵不上一個大人。”
兩個人已經跑過來了,確實都又瘦又小。兩雙眼睛黑溜溜的特別有神。皮膚一黑一白,反差強烈。小丫穿吊帶小背心、短裙,光腳穿皮涼鞋;嘎子則穿一件不灰不白的文化衫,正面是六個字:科學PK上帝,下邊是又寬又大的短褲。秦若怡在心中暗暗搖頭:怎麼看他們也不像是一個重大科學實驗的參加者。小丫與秦阿姨熟,撲過來攀住了她的脖子,說“秦阿姨你是不是專程跑來看我做實驗”,嘎子畢竟生分,只是叫了一聲秦阿姨,笑嘻嘻地立在了一邊,不過眼睛可沒閒着,眼巴巴地盯着秦的戎裝。他肯定是看中了院長肩上的將星,巴不得穿上過過癮。秦若怡摟着小丫,問:
“馬上要開始實驗了,緊張不緊張?”
小丫笑着搖頭,想想又老實承認:“多少有一點吧。”
“嘎子你呢?”
“我是嘎子我還能害怕?電影裡那個嘎子對着小日本的槍口也不怕。”
“對實驗中可能出現的意外,有預案嗎?”
嘎子說:“有,舅舅和孫叔叔已經講過了。”
小丫則老老實實地說:“爸爸說,讓我一切聽嘎子哥指揮。”
秦若怡笑着拍拍小丫的後背:“好了,你們去吧。”
兩人又跑步回到大廳中央,小孫跟着過去。已經到時間了,小孫幫他們爬到舷梯上,擠進球艙。畢竟是單人艙,雖然兩人都是小號身材,坐裡面也夠緊張的,嘎子只有半個屁股坐在座位上,小丫基本上是半側着身子偎在嘎子的懷裡。關閉艙門之前,小孫對他們細心地重複着注意事項,這是最後一次了:
“艙內的無線電通話器有效距離爲5000公里,足以應付意外情況,不必擔心;密封艙內的食物、水和氧氣可以維持七天的生存;呼出的二氧化碳由回收器自動回收。艙內也配有便器,就在座椅下面,大小便(以及漱口水)暫存在密封容器內,以免污染異相空間。”
“球艙的動力推進裝置可以完成前進及下降時的反噴減速,不能後退和轉彎。但燃料(無水肼)有限,只能保證三個小時的使用。”
“萬一球艙‘重人’地點比較偏遠,不要着急,它帶有供GLONASS(伽利略全球定位裝置)識別的信號發生器,總部可以隨時掌握‘重人’地點。但要記住,你們沒穿太空服,在確實斷定回到地球環境之前,不要貿然打開艙門——誰也不知道異相空間裡究竟是什麼情況。”
這些實際都是不必要的謹慎。按以往的實驗情況,球艙會在一納秒後即現身,位移距離不會超過10米。所以,艙內的物品和設備其實根本沒有用處。但作爲實驗組織來說,必須考慮到所有的萬一。
小丫乖乖聽着,不住點頭。她打心底沒認爲這實驗有什麼危險,但小孫叔叔這種“訣別贈言”式的諄諄囑託,弄得她心裡毛毛的。扭頭看看嘎子哥,那渾小子仍是滿臉的不在乎。嘎子向小孫揮揮手,說:
“我早就把這些背熟了,再見,我要關艙門了。”
他手動關閉了艙門和舷窗,外面的小孫向指揮台做個手勢,開上舷梯車駛離場地中央。
球艙孤零零地懸在空中。在它的正下方周圍有一圈10米紅線。10米,這道紅線簡直成了突不破的音障,近幾次實驗都停滯在這個距離上。剛纔陳星北說“實驗非常安全”時,實際上是帶着苦味的——正因爲突不破10米,所以才非常安全。這次實驗前,他們對技術方案儘可能地做了改進,但陳星北心中有數,這些改進都是枝節的,想靠這些改進取得重大突破希望渺茫。
小孫跑過來時,陳所長和秦院長正在輕鬆地閒聊,至於內心是否輕鬆就難說了,畢竟,決定是否讓項目下馬是痛苦的,而且只要這個項目下馬,意味着“育嬰所”的編制也很難保住。秦院長正說道:
“我記得第一次的空間挪移只有0.1毫米?”
“沒錯,說來不怕你笑話,對超維旅行的距離要用千分尺來測量,真是彌天大笑話。”
秦院長笑着說:“我不認爲是什麼笑話。能夠確證的0.1毫米也是大突破。而且三次實驗後就大步躍到10米,增加了一萬倍。”
“可惜以後就停滯了。”
“只要再來一次那樣的躍升就行,再增加一萬倍,就是100公里,已經到實用的尺度了。”
陳星北停頓片刻。他下面說的話讓小孫很吃驚,小孫絕對想不到,所長竟然把這些底細全都倒給秦院長。他悲觀地想,自打秦院長聽到這番話後,“育嬰所”的下馬就不必懷疑了。陳星北坦率地說:
“若怡,我怕是要讓你失望了。實話實說吧,這項技術非常、非常困難,不光是難在增加挪移距離,更難的是重人母空間時的定向和定位。因爲後者別說技術方案,連起碼的理論設想都沒有。這麼說吧,現代物理學還遠遠達不到這個高度,去控制異相宇宙一個物體的運動軌跡——在那個世界裡,牛頓定律和相對論是否適用,我們還沒搞明白呢。”陳星北看看她,決定把話徹底說透,“若怡,別抱不切實際的幻想,別指望在你的任內把這個技術用到二炮部隊。我不是說它絕對不能成功,但那很可能是1000年以後的事。”
秦若怡停頓片刻,儘量放緩語氣說:“你個鬼東西,你當時遊說我時可不是這樣說的。”
陳星北一點也不臉紅:“男人求愛時說的話你能全信嗎?不過結婚後就得實話實說了。”
秦若怡很久沒說話,旁邊的小孫緊張得喘氣都不敢大聲。他能感覺到那兩人之間的緊張氣氛,他想秦院長心裡一定很生氣,而且她的憤怒是完全合理的。她可能就要對當年的星北哥放出重話了。不過,畢竟秦院長是當大官的,涵養就是不同。沉默片刻後,她以玩笑來沖淡緊張氣氛:
“姓陳的,你是說你已經騙我同你結婚了?”
陳星北也笑着說:“不是咱倆結婚,是‘育嬰所’和空間院結婚——只是,今天你是來送離婚書的吧?”
“如果真是如此,你能理解我嗎?”
“我能理解,非常理解你的難處。你的難處是我一手造成的,我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渾蛋。不過,也請你理解我,雖然我那時騙了你,但動機是光明的。我並不是在糟蹋中國人的血汗錢。雖然那時我已經估計到,這項研究不可能發展成武器技術,但作爲純粹的理論研究也非常有價值。可是,誰讓咱國家——所有國家——都重實用而輕基礎理論呢,我不招搖撞騙就摟不到必需的資金。”他嘆一口氣,“其實,如果不苛求的話,目前的10米挪移已經是非常驚人的成功,可以說是理論物理的革命性突破。若怡,求求你啦,希望你能收回當時‘不對外發表’的約定,讓我對國際科學界公佈,掙它個把諾貝爾獎玩玩。”他大笑道,“拿個諾貝爾獎絕對不成問題的,拿到獎金後我全部捐給空間院,算是多少退賠一點兒贓款。”
小孫鬆一口氣,他明顯感覺到氣氛已經緩和了。而且——他打心眼兒裡佩服所長,這位陳大炮到關鍵時候真是口若懸河舌燦蓮花,死人也能被他說活。當然細想想,他這番演講之所以是雄辯,是因爲其中的“核”確實是合理的。秦若怡又沉吟一會兒,微笑着說:
“小孫,你是不是正在暗歎你們所長的口才?不過這次他甭想再輕易把我騙倒。”她收起笑容,認真地說,“等我們研究研究吧。當時‘育嬰所’上馬不是我一個人的決定,今後你們所的走向同樣不是我一個人能決定的。肯定要報到上邊,說不定要報到咱們那位老同學那裡。”她用拇指向天上指一指,最後刺了陳星北一句,“到時候你有多少口才儘管朝他使,能騙倒他纔算你有本事。在他面前你別緊張,照樣是你的老同學嘛。”
陳星北立即順杆子爬上去:“我巴不得這樣呢。若怡拜託你啦,儘量促成我和他的見面。你肩膀上扛着將星,咱平頭百姓一個,雖是老同學,想見面也不是恁容易的。”
秦若怡無奈地說:“你呀,真不敢沾邊,比狗皮膏藥還黏糊。”
這時指揮室裡同艙員進行了最後一次通話,大廳裡迴盪着嘎子尚未變聲的男孩聲音:“艙內一切正常!乘員準備就緒!”現場指揮宣佈倒計時開始,這邊陳、秦二人也不再交談,小孫遞過來兩副墨鏡,讓兩人戴上。
大廳裡頓時鴉雀無聲,只有均勻的、不緊不慢的計數聲:“10,9,8,7,6,5,4,3,2,1,點火!”剎那間大廳裡一片強光!所謂點火只是沿用舊習慣,球艙的“升空”(這也是借用的說法)是依靠激光能量而不是化學燃燒劑。隨着點火指令,均佈於大廳穹隆式內壁上的數萬臺X射線強激光器同時開動,數萬道光束射向大廳中央的球艙,剎那間在球艙處形成一個極爲炫目的光球,如同一顆微型超新星在人們眼前爆發。這些激光束是經過精確校準的,在球艙外聚焦成球網,就像是爲球艙覆上一層防護網。這個球網離球艙很近,只有30毫米,這是爲了儘量減少“欲挪移小空間”的體積,因爲該體積與所需能量是指數關係,小小的體積增加就會使所需能量增加數萬倍。正是因爲如此,球艙也設計得儘量小和簡易。
聚焦後的高能激光足以氣化宇宙內所有物質,但激光網中所包圍的球艙並無危險,因爲當大量光能傾注到這個小尺度空間時,該空間能量密度高達每立方厘米1037焦耳,因而造成極度畸變,它便在一納秒內從原空間(或稱母宇宙)中爆裂出去,激光的能量來不及作用到艙上。
光球極爲炫目,使大廳變爲“白盲”。但陳星北對所發生的一切瞭然於胸,就像在看慢鏡頭電影。光網在一瞬間切斷了球艙上邊的吊繩,但球艙根本來不及下墜,就會隨着小空間(學名叫子宇宙或嬰兒宇宙)從母宇宙中憑空陷落。小空間是不穩定的,在爆裂出去的同時又會重新融入母宇宙,但已經不是在原出發點了。兩點之間的距離就是秦若怡最關心的“投擲距離”,換句話說,用這個方法可以把核彈投到敵國,而且NMD對它根本沒用,因爲它的運動軌跡甚至不在本宇宙之內。
可惜,目前只能達到10米距離。
激光的持續時間只有若干微秒,不過由於人的視覺暫留現象,它好像持續了很長時間。現在,激光熄滅了,廳內所有人都摘下墨鏡,把目光聚焦到10米紅線圈內的那片區域。然後——是近百人同時發出的一聲“咦”!和往日的實驗不同,今天那片區域內一無所有。然後,所有腦袋都四處亂轉,在大廳內尋找那個球艙,同樣沒有找到。陳星北反應極快,一刻也沒耽誤,拋下秦若怡,大步奔向指揮室。現場指揮是副所長劉志明,已經開始了預定的程序,先是用通話器同艙員聯絡:
“嘎子,小丫,聽到請回話!聽到請回話!”
那邊保持着令人窒息的靜默。
陳星北進來後,劉指揮向他指指全球定位顯示屏幕,那兒原來有一個常亮的小紅點,表示着球艙的位置,但現在它消失了——不是像往常那樣挪動了10米,也不是人們希望的挪動幾百公里,而是乾脆消失了。陳星北從劉指揮手中接過話筒,又喊了幾次話,對方仍然沉默。劉指揮看看所長,後者點點頭:
“動員飛機吧。”
劉指揮立即向北京衛戍區發出通知,請他們派直升機按預案進行搜索。那邊隨即回話,說兩架直8F已經起飛,將搜索“小尺度空間研究所”附近方圓100公里內的區域。這是第一步,如果搜索不到,將再增派軍力擴大搜索範圍。秦若怡也進來了,三個人都默默地交換着目光,誰也不先開口。過一會兒,陳星北平靜地說:
“搜索也沒用的。球艙的通話器和GLONASS定位裝置絕不會同時失效,只有一種可能:我們激發出的那個小泡泡沒有破裂,直到這會兒還保持着凝聚態。那是另一個宇宙,與我們隔絕的宇宙,與這邊不可能有任何信息通道的。若怡,我們成功了,這個數量級的持續凝聚時間足以把球艙投擲到地球的任何地方,甚至是銀河系外。只是——嘎子和小丫困在那個泡泡裡了。”
他的聲音很平靜,但目光極爲複雜。秦若怡理解他的喜悅(作爲科學家)和他的痛苦(作爲爸爸和舅舅),她無法安慰,只能說:
“既來之則安之,急也沒用,咱們好好商量一下解決辦法,來吧。”
陳星北說得對,搜索是徒勞的,直8F飛不到外宇宙去。他們的商量也不可能得出任何辦法,這其實和陳星北早先說的“從理論上也無法保證投擲定向”是一致的:現代物理學遠遠沒達到這個高度,可以監測或干涉外宇宙一個物體的運動軌跡。儘管這樣,直升機還是搜索了兩天,把範圍擴大到方圓1000公里(再擴大就到朝鮮和日本了),什麼也沒發現。球艙的通話器和GLONASS信號一直保持緘默。三天後,陳星北通知停止搜索,他說不用再做無用功了,目前唯一可做的是等待那個泡泡自行破裂。
陳星北本想瞞住家在北京的妻子烏日更達萊,但是不行,做母親的似乎有天生的直覺,能感覺到女兒(和孃家外甥)的危險,哪怕他們是在宇宙之外。從實驗第二天起,她就頻頻打來電話問兩個孩子的安危,不管丈夫如何解釋哄騙,反正她只抱着一本經:沒親耳聽見倆孩子的回答,她就是不相信。第三天,她沒有通知丈夫,徑自開車來到廊坊。
秦若怡陪着星北見了他妻子,這些天,秦若怡一直沒有離開這兒,雖然幫不上忙,至少也是心理上的安慰。烏日更達萊證實了女兒和外甥的災難後,身子晃了晃,險些倒下去。她推開伸手攙扶她的丈夫,焦灼地說:
“趕緊找呀,天上地下都去找,他們就是埋到1000米的地下也要挖出來!”
陳星北只有苦笑。妻子當然早就知道丈夫的研究方向,但這個女人天生缺乏空間想象能力,從來沒有真正理解“空間泡”的含義。她即使盡量馳騁自己的想象,最多把它想象成可以在天上、地下、地球上、地球外自由遨遊的靈怪。一句話,她的想象跑不出“這個”三維世界。
秦若怡儘量安撫住這位喪魂失魄的母親。她有工作在身,不能在廊坊久待,只好回北京了,留下陳星北夫婦(還有全所的人)焦灼地等待着。
時間一天天過去,這些天,烏日更達萊幾乎是水米不進。其實陳星北比妻子更焦灼,因爲妻子不知道那個期限:七天。球艙裡的水、食物和氧氣只夠七天之用。當然水和食物的時間是有彈性的,幾天不進水不進食也能堅持。但氧氣不行,氧氣的寬限非常有限,再怎麼節約使用,也拖不過八天。宇宙泡如果能堅持八天不破裂——這是人類智慧的偉大勝利,連上帝也會嫉妒的,他老人家儘管號稱萬能,也只能管管本宇宙的事情吧。但上帝的報復太殘酷——這場勝利要用兩個年輕的生命做獻祭。
七天馬上就要過去了,這段時間是那麼漫長,在這七天裡,上帝已經把整個世界創造出來了。但七天又顯得那麼短暫,人們一秒一秒地數着兩個孩子的剩餘生命。第八天的太陽又升起來了,仍是麗日彩雲,朗朗晴空。大自然照舊展示着它的妖嬈,不在乎人間一點小小的悲傷。陳星北來到指揮所,換副所長的班,這些天他們一直輪流值班,堅持着24小時的監聽。但在這第八天的早上,他們可以說已經絕望了。就在這時,通話器裡突然傳來兩個孩子的聲音:
“打開了!打開了!小丫你看,打開了!”“嘎子哥,泡泡打開了!”
聲音異常清晰,異常歡快。它的出現太突然,沒一點先兆,根本不像從異相世界返回的聲音。兩個所長一剎那都驚呆了,陳星北立即俯身過去,急切地問:
“嘎子,小丫,是你們嗎?聽到請回答!”
“是我們,舅舅!泡泡突然打開了,我們能看見外面的天、太陽和雲彩了!”
陳星北扭回頭說:“志明你趕緊通知小丫媽,說他們已經安全了!還要通知若怡!”轉回身對通話器說,“喂,你們在哪兒?你們能否判斷出是在哪兒?我立即派直升機去接你們!”
“我們是在哪兒?反正是在地球上(陳星北在心中笑了,這個嘎子,這時刻還忘不了貧嘴),讓俺倆看看。呀!”他倆的聲音突然變了,你一句我一句驚恐地喊,“爸爸,舅舅,我們是在戰場上!炮彈就在不遠處爆炸(通話器中傳來清晰的爆炸聲)!還有坦克飛機!”
陳、劉二人也愣了,真是禍不單行,才從封閉的宇宙泡中解困,卻又正好掉到戰場上!既有戰場當然是到了國外,他們在腦子裡飛快地過着世界地圖,推測今天世界上哪兒有戰爭,而且不會是伊拉克那樣的游擊戰,應該是動用飛機坦克的正規戰。沒等他們想出個眉目,那邊又說話了:
“別慌,小丫你別慌,我看不是戰爭,是演習!沒錯,舅舅,是演習!天上飛的都是曳光彈,不是實彈。”聲音頓了一會兒,“舅舅我看像是小日本!前邊有一輛坦克很像是日本90式,還有,天邊那架飛機像是日本的P-X反潛機,沒錯,就是它,機身上背一個大圓盤的雷達天線,機側是日本的紅膏藥。舅舅我知道了,我們這會兒肯定是在沖繩!”
陳星北完全認可了嘎子的判斷,嘎子是個軍事迷,各國的武器如數家珍,他判斷是日本的武器,那準沒錯。而且陳星北立即回憶起,日本早前曾宣佈定於今天(2021年7月13日)在沖繩島進行奪島軍演,顯然是以中國爲假想敵的。半個月前,嘎子曾就此消息說過一些比較偏激的話。這麼說,這個球艙肯定是跑到日本沖繩了。
陳星北和副所長相對苦笑。兩個孩子安全了,這是大喜事。但球艙飛到日本,又恰好落到軍事演習的戰場上,看來,一個不小的外交麻煩是躲不過了。他得趕緊通知秦若怡,還有外交部,讓他們早做準備。這時那邊傳來小丫的尖叫:
“爸爸,日本兵發現我們了!有十幾個正在向這邊跑!”
換成嘎子的聲音:“媽的真倒黴,還沒開戰呢,嘎子先得當小日本的俘虜了!”
陳星北馬上料到,他們之間的通話恐怕很快就會被切斷了,急急地厲聲喝道:“嘎子!小丫!注意場合,不能胡說八道!”
他是讓嘎子注意外交禮節,但嘎子顯然理會錯了:“舅舅你儘管放心,俺倆一定像小兵張嘎那樣堅貞不屈,鬼子什麼也別想問出來!”他緊張地說,“他們已經到跟前了!向我們喊話了!再見!”
通話器中哧啦啦一陣噪聲,然後便沒了聲音,一定是嘎子把它破壞了。
02.
十幾名日本海軍陸戰隊士兵如臨大敵,由安倍少佐指揮着,小心翼翼地向那個奇怪的東西靠近。他們非常緊張,槍口和火焰噴射器都對準了那玩意兒。那是個渾圓的球形體,不大,直徑有一米多,外表鍍鋁,閃閃發光,斜臥在一個山包上。太奇怪了,它簡直是突然出現在人們視野裡的。它是怎麼來的?球體上方有一根斷了的鋼繩頭,依此看來,它似乎是被飛機吊運來,鋼繩斷了,所以墜落於此。但它們怎麼能逃過戰場上的雷達?即使是用性能最優異的隱形飛機來運送,單單這個球艙就足以讓雷達掃描到了,它的鍍鋁表面肯定是絕好的雷達反射體。何況現場還有幾百雙士兵的眼睛呢。
也許這就是科幻小說中的外星人飛碟?球艙上半部的圓周有一排很窄的舷窗,玻璃是鍍膜的,看不清裡邊,但隱約能看到裡邊有活物。(活的外星人?)不過走近後,安倍少佐知道這玩意兒肯定和外星人無關,恐怕是西邊那個大鄰國的間諜設備,因爲在幾扇舷窗上有幾個很像漢字的符號。安倍不會漢語,但日本人都認得漢字。不,那不是漢字,而是漢字的鏡像對稱,也就是說,那些字從窗裡向外看是正的,但從窗外向裡看就反了。安倍在腦袋裡努力作了鏡像反演,辨認出這幾個字是:泡泡6號。
不用說,這個球艙的出現肯定和正在進行的軍演有關,是中國軍隊派來蒐集情報的。但安倍的直覺也在質疑這個結論,這種間諜行動未免太“公然”了吧,大白天公然降落在戰場上,艙上還寫着漢字,似乎唯恐別人認不出它的主人!
他向上級報告了這兒的發現,上級說馬上派人來處理。這會兒他指揮手下把球艙團團包圍,用日語喊話,讓球艙裡的人出來。估計到裡面的人可能不懂日語,他又用英語喊了幾次。
透過舷窗看見裡邊有動靜了,然後是輕微的門鎖轉動聲,一扇很小的艙門慢慢打開,外面的十幾支槍口立即對準那兒,門終於開了,裡邊鑽出來一名漂亮的少女!皮膚很白,靈活的眼睛,吊帶小背心,超短裙,**兩條美腿。她的美貌,尤其是她異常燦爛的笑容,讓環列的士兵眼前一亮。緊跟在她後邊出來的是一個小子,臉上是滿不在乎的鬼笑,上衣上印着幾個漢字。出來前嘎子剛剛毀壞了通話器,如果艙裡有三八大蓋和漢陽造的話,他也一定會全都摔碎的。不過這個球艙太簡易,沒有多少值得毀壞的設備,並且要想毀壞艙體本身,顯然是來不及了。
兩個人笑着離開球艙,站在山丘上,居高臨下地看着荷槍相向的士兵,頗有點嘎子面對日本兵的勁頭。安倍狐疑地走近球艙,把頭伸到裡面看看。裡面太簡單了,簡直沒有什麼儀器,只有一個駕駛座椅——兩個乘員竟然是擠在一張椅子上的?!這些情況更使他滿腹狐疑,它太不像一次間諜行動了。
他走過來,重新打量這兩名擅入者。從人種學角度來看,他們與日本少男少女沒有一點不同,如果擠到東京的人流中,沒人能辨別出他們是外國人。但在這會兒,在這個特定的環境下,安倍一眼認定他們是中國人,他們的眼神裡有很多說不清道不明的東西,在雙方之間劃出了很深的無形的鴻溝。安倍示意士兵們垂下槍口,自己把手槍插到槍套中,用日語和英語輪番向對方問話:
“你們是什麼人?來這裡幹什麼?”
嘎子的英語倍兒棒,小丫的英語差一點,但跟爸爸學過一些日語,簡單的會話是不成問題的。不過兩人在出艙前已經約定,要假裝不會任何外語。嘎子笑嘻嘻地吩咐:
“找個會說人話的來,我聽不懂你們的鳥語!知道嗎?你的話,我的不懂!”
小丫又搖手又搖頭:“不懂!不懂!”
陸戰隊的士兵們訓練有素,很快用一頂軍用帳篷遮蓋住這個球艙,並在周圍拉上警戒線。這玩意兒太異常,自衛軍的專家們要仔細研究。在這之前,不能讓新聞界得到風聲。
嘎子和小丫被安倍少佐和一個士兵押上直升機,送到另外一個地方,這兒好像是兵營,因爲屋外有軍人來往,但接待(應該說是審訊)他們的兩人則身着便裝。高個子叫渡邊勝男,笑容可親,北京話說得比嘎子還順溜;矮個子叫西澤明訓,面無表情,基本上不怎麼說話。嘎子和小丫進來時,渡邊先生像對待大人物一樣迎到門口,畢恭畢敬地垂手而立,說:
“歡迎二位來到日本。”他笑着補充,“儘管你們來的方法不大合法。”
嘎子信奉的是“人敬一尺,我敬一丈”,也忙鞠躬還禮:“謝謝,謝謝。對不起,給您添麻煩了!”
小丫看着他不倫不類的日式禮節,捂住嘴沒有笑出聲。
渡邊請二人坐下,奉上清茶。然後問:“二位能否告訴我你們的姓名?”
“當然。我叫張嘎子,是中國內蒙古人。她叫陳小丫,北京人,是我的表妹。”
“你們是怎麼來到沖繩的,又是爲了什麼而來?請如實相告。”
“我也正糊塗着哩!”嘎子喊道,“那天我們是在內蒙古達拉特旗的恩格貝——知道這個地方嗎?貴國的遠山正瑛先生曾在那兒種樹治沙,他是我最崇敬的日本人。”
“我們知道。我們也很崇敬他,他是日本有名的‘治沙之父’。請往下講。”
“是這樣的,小丫放暑假,到我家玩。我們那天正在恩格貝西邊的沙山上玩滑沙,忽然天上不聲不響地飛來一個白亮亮的球,一直飛到我倆頭頂。我小丫妹指着那玩意兒尖叫:嘎子哥你看,外星人的飛碟!就在這時,一道綠光射下來把俺倆罩住,我們就啥都不知道了。一直到這架飛碟剛纔墜落時,我們才醒過來。”
“你說是外星人綁架?”
“是的,肯定是的!小丫你說是不是?”
小丫雞啄米似地點頭:“是的是的,一定是外星人乾的!”
“噢,被外星人綁架——那一定是一段非常奇特的經歷。”
這句話撓到了嘎子的癢處,他不由得兩眼放光。那七天在外宇宙的奇特經歷!那個超圓體的袖珍小宇宙!地球上古往今來只有他和小丫體驗過!他現在急於見舅舅,敘說這段難忘的經歷,但非常可惜也非常敗興,他們從外宇宙凱旋,卻不得不先同日本特務打交道(這兩人必定是日本情報機關的)。嘎子只好強壓下自己的傾訴欲,繼續與審訊者胡攪。
渡邊先生笑着說:“外星人也使用漢字?我見球艙上寫着泡泡6號。”
“那有啥奇怪的,外星人的科技比咱高多啦。別說漢字,什麼片假名、梵文、甲骨文、希伯來文、楔形文,沒有不會的!小丫你說是不?”
“當然啦,當然啦。”
渡邊微笑着點頭:“對,有道理。而且他們說中國話也很不錯。請聽。”
渡邊從口袋裡掏出一架袖珍錄音機,按了播放鍵。那是嘎子、小丫同小丫爸的通話,從“舅舅,泡泡突然打開了”一直到“俺倆一定像小兵張嘎那樣堅貞不屈,鬼子什麼也別想問出來”,聽完這段話,嘎子和小丫互相看看。小丫因爲兩人的信口開河被揭穿多少有點難爲情,嘎子一點也不在乎一反正他說剛纔那篇鬼話時,壓根兒就沒打算讓對方相信。現在謊話揭穿了,反倒不必費口舌了。嘎子抱着膀子,笑眯眯地看着審訊者,不再說話,等着看“鬼子”往下使什麼花招。
畢竟時代進步了,往下既沒有辣椒水也沒有老虎凳。而且,渡邊竟然輕易地放過這個話題,和他們扯起閒話來。問他們知道不知道日本有什麼好玩的地方,還說:“不管你們是怎樣來的,既然來了便是貴客,如果想去哪兒玩一玩,儘管吩咐。”嘎子和小丫當然不會上“糖衣炮彈”的當,客氣地拒絕了。渡邊突然想起來:
“你剛纔不是說非常崇敬遠山正瑛先生嗎?我可以安排你到他家採訪。據我所知,他的重孫女還住在北海道的鳥取縣。”
嘎子猶豫了。這個提議相當有誘惑力。作爲達拉特旗的牧民兒子,他確實非常崇敬遠山老人,老人自願到異國他鄉種樹治沙,一直幹到97歲,死後還把骨灰葬於沙漠。嘎子很想見見遠山老人的後人,代表鄉親們表示一下感激之情。而且,說到底,到那兒去一下又有什麼害處?渡邊在這兒問不出來的情報,到那兒照樣得不到。
小丫用目光向他警告:別上當,他們肯定是玩什麼花招。嘎子朝她擠擠眼,高興地對渡邊說:
“我們很樂意去,請你們安排吧。承蒙關照,謝謝!”
然後又是一個日本式的90度鞠躬。
東京大學的阪本教授接到電話預約,說請他在辦公室裡等候,內閣情報調查室的渡邊先生和統合幕僚監部(日本自衛軍總參謀部)的西澤先生很快就要來訪問。阪本心中有些奇怪,不知道他們所爲何來。他在學校裡屬於那種“默默搞研究”的人,研究領域比較偏,比較窄,專攻大質量天體所引起的空間彎曲。按照相對論,行星繞恆星的運動既可以描述爲“平直時空中引力作用下的圓錐曲線運動”,也可描述爲“按彎曲黎曼空間的短程線行走的自由運動”,兩種描述是完全等價的,但前者在數學上更容易處理一些。所以,阪本先生對黎曼空間的研究更多是純理論性的。如今他已經60歲,馬上要退休了。情報和軍方人員找他會有什麼事?
渡邊先生和西澤先生很快來了。渡邊說:“對不起,打擾了,我們有一件關係到國家利益的重要事務要向您請教。”他詳細講述了那個“憑空出現”的閃亮球體,及對兩名少年乘員的問訊。又讓阪本先生看了有關照片、錄音和錄像。他說:
“毫無疑問,我們的大鄰國在空間運送技術上有了革命性的突破,可惜,我們諮詢了很多專家,他們都猜測不到這究竟是什麼突破,連一點兒設想都沒有。至於他們爲什麼把這個球艙送到沖繩,有不同看法,比如我和西澤先生的看法就不同。西澤君,請你先說。”
西澤嚴厲地說:“我認爲,這是針對我自衛軍的奪島軍演,對方所做的赤裸裸的恐嚇。球艙裡坐了一個似乎無害的小男孩,但我想這是有隱喻的——想想廣島原子彈的名字吧(美國扔在廣島的原子彈的名字叫小男孩)。”
渡邊笑着反駁:“那麼,那個小女孩又是什麼隱喻?死亡女巫?”他轉向阪本說:“按我的看法,對方的這種新技術肯定還不成熟,這個球艙飛到沖繩只是實驗中的失誤。但不管怎樣,有兩點是肯定的:第一,中國軍隊肯定開發了或正在開發某種革命性的投擲技術。第二,這個球艙對我們非常有價值,簡直是天照大神送來的禮物,必須深入研究。”
阪本稍帶困惑地說:“我個人比較認同渡邊先生的意見。但你們爲什麼找我?這並不屬於我的研究領域。”
“阪本先生,你剛纔聽了兩個孩子同某個大人的談話錄音。我們對那人的聲紋,同我們掌握的中國高級科研人員的聲音資料作了比對,確認他是中國空間技術研究院的陳星北研究員。據我們的資料,此人在16年前,即2005年,曾來我國參加了愛因斯坦百年誕辰學術討論會,與你有過接觸。”
阪本回憶片刻,想了起來:“對,當時是一個25歲左右的青年,小個子,日語說得非常流利。嗯,等等,我這兒好像有與他的合影照。”
他匆匆打開電腦,搜索一會兒,找到了:“你們看,就是這個人。”
照片是四人合影,最旁邊的是一個瘦削的小個子,外貌看起來毫不起眼。阪本說:“他當時好像剛剛讀完碩士,那次開會期間,他曾和我很深入地討論過黎曼空間。讓我印象較深的是,他專注於‘非引力能’所造成的空間極度翹曲。噢,等一下!”
他突然有了一個電光火石般的靈感,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解開這個難題的鑰匙:“嗯,我有了一個想法,但這個想法過於大膽,甚至可以說是瘋狂,目前我還不敢確認。渡邊先生,我想盡快見到球艙中那兩個孩子,哪怕從他們那兒得到隻言片語,都可以幫助我確認這個想法。”
渡邊搖搖頭:“那兩個孩子,尤其是男孩,是極端的民族主義者,在他們那兒你什麼也問不到的。不過我已經安排人帶他們到鳥取縣,去拜訪‘治沙之父’遠山正瑛的重孫女。”他笑着說,“那男孩對遠山老人十分崇敬,也許在那兒,他時刻繃緊的警惕性會略微放鬆一點兒。我的一位女同事已經提前趕到那兒等他們。我們最好現在就趕過去。”
“你是說——讓你的女同事冒充遠山老人的後代?”
渡邊從教授的目光裡看到了不贊成的神色,便略帶尷尬地承認:“沒錯。這種做法確實不大光明,但事關日本國的重大利益,我們不得不爲之。其實我派人冒充是爲遠山家人好,不想讓他們牽扯到這種骯髒事中。至於我們——我們的職業就是幹這種事的。沒辦法,每個國家都得有人去做類似的骯髒事,有些人做廚師,也得有人打掃便池。”
西澤不滿地看看他,尖刻地說:“我看渡邊君過於高尚了。這算不上什麼骯髒事,你不妨比較一下那種可怕的前景:我們花巨資打造的NMD在一夜之間成了廢物,一顆‘小男孩’突然在東京上空爆炸。”
渡邊平靜地說:“西澤君似乎過於偏激了一點,情緒戰勝了理性,這是情報工作者的大忌。”他事先截斷西澤的話,“好了好了,我們暫時擱置這些爭議,反正咱們眼前的目的是一樣的,就是趕緊挖出那個球艙的秘密。對不,阪本先生?”
阪本沒說話,只是點點頭。他打心底裡厭惡類似的“政治中必不可免的骯髒”,但作爲日本人,他當然會盡力挖出這個奇異球艙的秘密。“好吧,我和你們一塊兒去,我會盡力弄清它。”
03.
球艙到日本兩天了,奇怪的是,日本方面沒有任何動靜,沒有外交交涉,沒有遞抗議,沒有相關的新聞報道。這天,秦若怡親自通知陳星北到空間院開會。她說:
“星北我可是盡心了,下邊就看你招搖撞騙的本事了。好好準備,來一次最雄辯的講演。”
陳星北匆匆趕去。這是個小型會議,與會的只有十人,但都是說話管用的各方“諸侯”,除了若怡,還有總參、總後、國防科委、航天部、二炮、科學院理論物理研究所,以及外交部。人到齊了,人們都閒聊着,似乎在等一個人。當最後一位走進會議室時,陳星北大吃一驚,下意識地站起來,先把目光轉到若怡身上——這會兒他才知道若怡說的“我盡心了”的分量。來人是國家主席,他的北大同學,詩社社長,若怡真把他也拉來了!若怡眸子中閃過一絲笑意,分明是說:緊張了不是?別緊張,把他騙倒纔是你的本事。
唐主席同各位握手問候,眼睛在找陳星北。他走過來,同星北大幅握手,笑着說:
“老同學,你可是捅了個不小的婁子,真是本性難移呀。”
陳星北笑着說:“麻煩與榮譽並存。”
開會了,唐主席簡短地講了兩句:“若怡院長極力向我推薦陳星北這個捅了麻煩的,又根本沒有成功把握的項目。今天就請小陳把我們說服。”他扭過臉對陳說,“講解時儘量直觀淺顯。在座的都是專家,但隔行如隔山,比如說,我就弄不清你那個宇宙泡到底是什麼玩意兒。你把我們當成小學生就行。”
陳星北拿上激光筆,精神抖擻地走上講臺。下邊的秦若怡調侃地想:這傢伙精神頭還行,看來今天沒有緊張。陳星北說:
“首先請大家不要把空間泡或宇宙泡看得多麼神秘。物理學家早就能隨意吹出微觀的小泡泡,即在真空中注入能量,完成所謂的‘海森伯能量借貸’,把真空中憑空出現的虛粒子升格爲實粒子,這些粒子的實質就是空間泡。還有我們的宇宙,愛因斯坦說它是個超圓體,直觀地說就是個超級大泡泡。黑洞也是一種泡,是向內凹陷的泡。而我所研究的則是一種中等尺度的正曲率空間泡。下邊我來做一個演示。”
他拿過一根一米多長的細絲,上面間斷塗着赤橙黃綠青藍紫幾種顏色。他把細絲彎成一個圓,接口處馬上自然黏合了:
“這是一種高彈性兼高塑性的特殊材料,我們把它看成一維的封閉空間,或者說是一維的超圓體,它有限,但無邊界。假設有個一維人沿圓周爬,永遠找不到天盡頭,但也不會掉到‘無限’中去。現在我用外加能量的辦法,讓這個一維空間局部畸變。”
他在紅顏色處用指頭向裡頂,大圓局部凹陷,形成中文的“凹”字。他繼續用力,直到大圓的缺口兩端互相接近,接合,接合處隨即黏合住了,這會兒細絲變成了相套的兩個圓。他把這個雙重圓放到講臺上(投影儀把圖像投到了屏幕上),把接觸處沿法線方向拉長,再用剪刀把它剪斷,小圓便脫離了大圓。
“請看,一維宇宙因局部畸變能夠生出一維的封閉泡泡,並脫離了母宇宙。剛纔我們假設的那個一維人這時一定正奇怪着,爲什麼世界上的紅色區域忽然憑空消失了?還請記住,這個子泡泡雖然脫離了母宇宙,但在比它高一維的二維世界裡,子泡泡是被母宇宙所圈閉,無法逃逸出去的。”
他用手在桌面上移動子泡泡,讓它不時地觸碰大圓,碰一下,又返回去。
“現在,子泡泡要與母泡泡重新融合了。”
他把小圓按緊在大圓的綠色部分,使接觸處黏合,再把接觸區域沿切線拉扁,用剪刀沿法線方向剪開。現在,大小圓又恢復成了中文的“凹字”,陳星北一鬆手,下凹部分就因彈性自動張緊,使大圓恢復成完美的圓形,不同的是現在顏色次序有了變化,綠色區域中夾着一段紅色。
“好,子泡泡重新融入母宇宙了,但在一維人的眼裡,它卻是從紅色區域‘憑空’消失,又‘憑空’出現在綠色區域。也就是說,這個過程是在它們的維度宇宙之外完成的。至於泡泡重入點與消失點之間的距離,就是若怡院長念念不忘的‘投擲距離’。”
他對秦若怡笑笑,像是對她的微嘲。然後向聽衆掃視一遍,問:“我講的這部分,是否有沒說明白的地方?”
大家都聽得很專心,唐主席點點頭:“很清楚。請繼續。”
“現在,我們把一維宇宙升格爲二維。”他取過一個圓氣球,用食指頂某處,使其向裡凹陷,“遵循同樣的過程,也可吹出二維的泡泡。但這個過程用手演示有困難,我們看電腦動畫吧。”
屏幕上顯示出一個氣球,上面印着各種顏色。然後紅色區域的球面向裡凹陷,凹陷加深,直到球面缺口處接觸,黏合,凹陷部分脫離,變成大氣球中套着的一個小氣球。小氣球在大球中飄浮,不時與大圓相碰後再飄開。一直等它飄到綠色區域時,與大球接觸並黏合,黏合處開始變形,沿法線方向出現空洞,變成球形的“凹”字,然後凹陷處因彈性自動張緊,使球面恢復成完美的球形。只是顏色次序有了變化,綠區中嵌着一塊近似圓形的、四周帶着放射性缺口的紅色區域。
“好,二維世界的球艙已經從廊坊飛到沖繩了,二維生物們一定正進行外交上的交涉。其實呢,‘紅國’並沒有侵犯‘綠國’的領空,這片區域的投送是在二維世界之外完成的。”
聽衆中有輕微的笑聲,大家都聽懂了這個機智的比喻。陳星北目光炯炯地看着大家:
“上面的過程都很直觀,很好理解,但把它再升格到三維宇宙,就很難想象了:三維宇宙中吹出的三維泡泡,怎麼能在三維世界之外而又在它的圈閉之中?確實難以想象。這並不奇怪,人類是三維空間的生物,我們的大腦就是爲三維世界而進化的,所以無法直觀地想象更高維世界的景象。但不要緊,人類的邏輯思維能力是上帝的恩賜,依靠它,我們能把想象擴展到高維世界中。現在,用數學歸納法總結從一維到二維的過程,很容易就能推延到三維,得出以下結論。”他補充一句,“其實這些結論在更高維度中也是正確的,不過今天我們只說三維宇宙。”
他喝了一口水,扳着指頭,緩緩說出四個結論:
“1.我們所處的三維宇宙是個超圓體,因爲引力而自我封閉,有限,但無邊界。”
“2.三維空間會因引力或其他外加力量而產生局部畸變,如果畸變足夠強,就能自我封閉,形成超圓體三維子宇宙。”
“3.子宇宙將與母宇宙互相隔離,但在更高一維即四維世界中,子宇宙被母宇宙所圈閉。”
“4.子宇宙在飄移中有可能與母宇宙重新融合。”
“然後,突然消失的三維空間(連同其中的三維物體)又會在母空間的某處憑空出現,既無過程又無痕跡。這就是我們說的超三維旅行。”說完,把激光筆插到口袋中,暫時結束了這段講解。
會議室很靜,大家都在努力消化他說的內容。唐主席面色平靜,手裡輕輕轉動着一支鉛筆。陳星北知道這是他的習慣動作,在大學裡,他苦思佳句時就是個動作。等了一會兒,唐主席笑着問:
“恐怕與會人中我是唯一的外行,所以我不怕問兩個幼稚的問題。第一,你講了泡泡向內變形,被母宇宙所圈閉。但它們同樣可以向外變形啊。”
“對,沒錯。不過,在拓撲學中,這種內外是可以互換的,本質上沒有區別。”
“噢。第二個問題,你說子泡泡可以重新融入母宇宙,在三維宇宙中,它可能在任何地方重入。那麼,爲什麼它只能在地球表面出現,而我們不擔心它會——比如說,出現在地核裡呢。那樣的話,兩個孩子可是絕對沒救了。”
陳星北讚賞地說:“這不是幼稚問題,提出這個問題,說明你真正弄明白了‘三維之外的泡泡’的含義。你說得對,子泡泡可以在任何地方重入,包括地核中。但是——還是以兩維球面作比喻吧,我剛纔說的是光滑球面,宏觀彎曲而微觀平坦:但實際上,由於重力不均勻,在微觀上也是凸凹不平的,就像是桃核的表面。大質量物體,像地球,會在附近空間中造出明顯的凹陷,當子泡泡在母宇宙中出現時,當然最容易落到這些凹陷裡,也就是落在地球和空間相接的地表。”他抱歉地說,“這只是粗淺的比喻,真正講清要有比較艱澀的知識。”
“好,我沒有問題了。”
等了一會兒,陳星北說:
“還應補充一點,宇宙泡泡有兩種。一種是因內力(包括弱力、強力、電磁力和引力)而封閉的空間泡,它們是穩定的,稱爲‘內稟穩定’,像我前面提到的各種粒子、宇宙大泡泡及負曲率的黑洞,都是如此。另一種是因外力而封閉的空間泡,稱爲‘內稟不穩定’,比如我們用注入激光能而封閉的中尺度空間泡,在形成的瞬間就會破裂。但最近這次實驗中已經有突破,保持了泡泡七天的凝聚態。這個時間足以把球艙投擲到銀河系外了。但非常可惜,至今我們不清楚這次成功的原因,此次實驗前我們確實在技術上做了一些改進,但以我的直覺,這些改進不足以造成這樣大的飛躍。我們正在努力尋求解釋。”他笑着說,“甚至有人提出,這次之所以成功,是因爲艙內有一男一女,按照中國古代學說,陰陽合一才能形成天地。”
二炮的章司令微嘲道:“好嘛,很好的理論,可以命名爲‘太極理論’,多像一個三維的太極圖:圓泡泡內包着黑白陰陽。你打算花多少錢來驗證它呢?”
陳星北冷冷地頂回去:“我本人絕不相信這些似是而非的理論,但我確實打算在某次實驗中順便地證僞它,或證實它。要知道,我們研究的問題本來就是超常規的,也需要超出常規的思維方式。”
秦若怡機敏地把話題岔開:“請講解人注意,你一直沒有涉及最大的技術難點:如何使超維度投擲能夠定向,也就是說,控制空間泡融入母體的地點和時間。”
陳星北坦率地說:“毫無辦法。不光是沒有技術方案,連起碼的理論設想都還沒有。很可能在1000年後,本宇宙中的科學家仍無法控制宇宙外一個物體的行動軌跡。不要奢望很快在技術上取得突破,用到二炮部隊。這麼說吧,這個課題幾乎是‘未來的科學’,陰差陽錯地落到今天了。它只能是純理論的探討,是爲了滿足人類的探索天性。當然這種探索也很有意義,毋寧說,遠比武器研究更有意義。”
秦若怡立即橫了他一眼,最後這句話在這種場合說顯然是失禮的,不合時宜的。不過與會人都很有涵養,裝着沒聽見這句話。唐主席說:
“小陳基本把問題說清楚了,現在,對這個課題是上馬還是下馬,請大家發表意見。”
與會人員都坦率地講了自己的意見,發言都很有分寸,但基本都是反對意見,比較有代表性的是二炮的章司令。他心平氣和地說:
“如果我們生活在一個沒有武器沒有戰爭的世界,我非常贊同小陳說的‘人類的探索天性’。可惜不行。我們的世界裡充斥着各種高科技的、非常危險的武器,比如說,美國已經發展爲實用武器的X-43太空穿梭機,能在兩小時內把核彈,或動能炸彈,投到世界上任一個地方。中國雖說GDP已佔世界第二位,但老實說,我們的軍力還遠遠滯後於經濟力量。這種跛足狀態是非常危險的,忽視它就是對國家民族不負責任,至少是過於迂腐。所以,我不贊成把國家有限的財力投到這個‘空泡泡’裡。”
他加重念出最後這個雙關語,顯然是暗含嘲諷。陳星北當然聽得懂,但他神色不動,也不反駁。唐主席一直轉着手裡的鉛筆,用目光示意大家發言,也用目光示意秦若怡。後者搖搖頭,她因自己的特殊身份(是陳星北的直接上級和同學)不想明確表態。唐主席又問了兩個問題:
“小陳,如果這項研究成功,會有什麼樣的前景?”
陳星北立即回答:“那就意味着,我們可以運用這種‘無引力運載技術’,輕易地把一個氦3提煉廠投擲到月球上,或把一個移民城市投擲到巴納德星球上,就像姚明投籃球一樣容易。人類將開始一個新時代,即太空移民時代。”
“取得這樣的突破大致需要多大的資金投入?我知道這個問題不會有精確回答,我只要你說出數量級。”
陳星北沒有正面回答:“那不是一個國家能承受的,得全人類的努力。”
大家把該說的都說了,靜等主席作總結。唐主席仍輕輕轉動着那支鉛筆,沉思着。良久他笑着說:
“今天我想向大家袒露一點內心世界,按說這對政治家是犯忌的。”他頓了一下,“做政治家是苦差使,常常讓我有人格分裂的感覺。一方面,我要履行政治家的職責,非常敬業地做各種常規事務,包括髮展軍力和準備戰爭。老章剛纔說得好,誰忽視這個責任就是對國家對民族犯罪。但另一方面,如果跳出這個圈子,站在上帝的角度看世界,就會感到可笑,感到茫然。人類中的不同族羣互相猜疑仇視,競相發展武器,最後的結果必然是同歸於盡。帶頭做這些事的恰恰是人類中最睿智的政治家們,他們爲什麼看不透這點簡單的道理呢。當然也有看透的,但看透也不行,你生活在‘看不透’的人們中間,就只能以看不透的規則行事。你們說,我說得對不對?”
會場一片靜默。這個問題非常敏感,難以回答。過了一會兒,唐主席笑着說:
“但今天我想多少變一下。還是用老祖宗的中庸之道吧——首先不能完全脫離這個‘人人看不透’的現實,否則就是迂腐;但也該稍微跳離一點,超前一點,否則就不配當政治家。”他把鉛筆拍到桌子上說,“這樣吧,我想再請小陳確認一下:你說,這項技術在1000年內絕對不可能發展成實用的武器,你確信嗎?”
“我確信。”
“大家呢?”他依次掃視大家,尤其是章司令,被看到的人都點點頭。大夥兒甚至陳星北本人都在想,主席要對這個項目判死刑了。但誰也沒料到,他的思路在這兒陡然轉了一個大彎。他輕鬆地說:“既然如此,保守這個秘密就沒什麼必要了。爲1000年後的武器保密,那我們的前瞻性未免太強了——那時說不定國家都已經消亡了呢。”
陳星北忍俊不禁,撲哧笑出了聲——會場上只有他一人的笑聲,這使他在這羣政治家中像個異類。秦若怡立即惱火地瞪他一眼,陳星北佯作未見。不過他也收起笑容,擺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樣子。唐主席微笑地看看他,問:
“小陳,如果集全人類的財力和智力,什麼時候能達到你說的投籃球,即把工廠投擲到月球上?”
陳星北略微躊躇,謹慎地說:“我想,可以把1000年減半吧。”
“那麼,就把這個秘密公開,讓全人類共同努力吧。”他看看章司令,幽默地說,“不妨說明白,這可是個很大的陰謀,說是陽謀也行:如果能誘使其他國家都把財力耗到這兒,各國就沒有餘力發展自相殘殺的武器了。這是唐太宗式的智謀,讓‘天下英雄盡入吾彀中’。哈哈。”大家也都會心地笑了,在笑聲中他沉思着說,“可能,也沒有對殺人武器的愛好了,假若人類真的進入太空移民時代,我們的興趣點就該一致向外了。那時候也許大家都會認識到,人類之間的猜疑仇視心理是何等卑瑣。”
與會人頭腦都不遲鈍,立即意識到他所描繪的這個前景。不少人輕輕點頭,也有不同意的,比如二炮司令,但他無法反駁主席簡潔有力的邏輯。而且說到底,哪個人不希望生活在一個“人人看透”的理性世界裡?誰願意既擔心戰爭同時又在(客觀上)製造戰爭?陳星北尤其興奮,他覺得這纔是他一向親近的學長,他的內心仍是詩人的世界。這會兒他真想抱上學長在屋裡轉幾圈。唐主席又讓大家討論了一會兒,最後說:
“如果都沒意見,就作爲這個會上的結論吧。當然,這樣大的事,還需要在更大的範圍內來討論和決定。如果能通過,建議由小陳出使日本,向對方解釋事件原因,商談遠期合作規劃,全世界各國都可自願參加。我會盡快推進這件事的決定,畢竟——”他笑着對陳星北說,“小陳恐怕也想早日見到女兒和外甥,對不對?他倆是叫小丫和嘎子吧?!”
“我當然急於見他倆。不光是親情,還有一點因素非常重要:這倆孩子是人類中唯一在外宇宙待過的人——之前的實驗也成功過,但都是瞬時挪移,沒有真正的經歷,不能算數的。想想吧,人類還沒有飛出月球之外,卻有兩個孩子先到了外宇宙!他倆在那個空間中的任何見聞、感受,都是極其寶貴的科學財富。”
“那麼,日本科學家,還有任何國家的科學家,都會同樣感興趣的。拿這當籌碼,說服儘可能多的國家參加合作。星北,你要擔一些外交上的工作,聽若怡院長說,你的口才是壓蘇秦賽張儀的,不搞外交實在是屈才了。我準備叫外交部的同志到你那兒取經。”
人們都笑了,秦若怡笑着用肘子頂頂星北。陳星北並不難爲情,笑着說:“儘管來吧,我一定傾囊相授。”他說,“說起日本科學家,我倒想起一點:我搞這項研究,最初的靈感就來自於一位日本物理學家阪本大輔的一句話。他斷言說:科學家夢寐以求的反引力技術絕不能在本宇宙中實現,但很有可能在超維度中實現——_所謂反引力,與子宇宙在宇宙外的遊動(無引力的遊動),本質上是一致的。我如果去日本,準備先找他,通過他來對日本政治家啓蒙。”
“好的,你等我的通知。見到小丫和嘎子,就說唐伯伯問他們好。”
04.
嘎子和小丫乘坐一架EC225直升機離開沖繩飛往北海道。機上只有一個沉默寡言的駕駛員,沒有人陪同,或者說是押送。這種意想不到的“信任”讓兩人心中有點發毛,不知道渡邊他們耍的什麼花招。不過他倆很快就把這點心思扔掉,被窗外的美景迷住了。飛機飛得不高,可以看見機下的建築和山野河流。這趟旅途讓嘎子有兩點很深切的感受,其一是:與中國相比,日本太小了,轉眼之間就跨越了大半個國土,難怪他們對幾個有爭議的小島那麼念念不忘;其二是:日本人確實把他們的國家侍弄得蠻漂亮。想想中國國土上的傷疤(大片的沙漠和戈壁),嘎子難免有茫然若失的感覺。
直升機飛越北海道的中國山脈(這是山脈的日本名字),在烏取縣的海邊降落。這裡是旅遊區,海邊有幾個大沙丘,海灘上扎滿了紅紅綠綠的遮陽傘。直升機落在稍遠的平地上,一位身穿和服的日本中年婦女早在那兒等候,這時用小碎步急急迎上來,後邊跟着一個十七八歲的年輕小夥子。那位婦女滿面笑容地鞠躬,用流利的中文說:
“歡迎來自中國恩格貝的貴客,那兒可以說也是遠山家族的半個幫鄉。我叫西澤貞子,未婚名是遠山貞子,正瑛老人是我的曾祖父。”
聽見“遠山正瑛”這幾個字,兩個孩子心中頓時涌起濃濃的親切感,他們撲上去,一人抓住她的一隻手:“阿姨你好,見到你太高興啦。”
貞子把兩人攬在懷裡,指指後邊:“這是我的兒子,西澤昌一。”
小夥子過來,向兩人行鞠躬禮。嘎子覺得這種禮節對遠山老人的後代來說太生分了,就不由分說,來了個男人式的擁抱。昌一略略愣了一下,也迴應了嘎子的擁抱,但他的動作似乎有點僵硬。
駕駛員簡單交代兩句,就駕機離開了。貞子說她家離這兒不遠,請孩子們上車吧。昌一駕車,十幾分鍾後就到家了。這兒竟然是一棟老式房屋,質樸的籬笆圍牆,未上油漆的原色木門窗,屋內是紙隔扇,拉門內鋪着厚厚的榻榻米。正廳的祖先神位上供着各代先祖,還特別懸掛着一位老人的遺像。嘎子認出那是遠山老人,忙拉小丫過去,恭恭敬敬鞠了三個躬。他對貞子阿姨說:
“阿姨,我們都非常崇敬遠山老人。從他去世到今天,內蒙古的防護林又向沙漠推進了500公里。不過比起遠山老人的期望,我們幹得太慢了。”
貞子說:“曾祖在九泉下聽到這些話,一定會很欣慰的。”
已經到午飯時間了,貞子端出來壽司、各種海味、味噌湯,還有鳥取縣的特產紅擬石蟹。四人在榻榻米上邊吃邊談。昌一的中國話也不錯,偶爾插幾句話。談話的主題仍是正瑛老人,嘎子一一細數他的逸事:在恩格貝親手種樹,種了14年,一直幹到97歲;遠山老人不愛交際,當地的領導去看他,他一言不發只顧幹活,那位領導只好陪他種了一晌午的樹;老人回日本過年時摔壞了腿,坐着輪椅又飛回恩格貝,飛機剛落地就搖着輪椅直撲試驗田;後來腿傷漸重,不得不回日本治療,腿傷好了,他孩子氣地爬上園子裡的大樹高叫:我又可以去中國了!
“我說得對吧,貞子阿姨?他爬的就是這院子裡的樹吧,是哪棵樹?”
貞子略略一愣一她並不知道遠山正瑛的這些瑣事——忙點點頭,含糊地說:“對,聽上輩人說過這些事。”
嘎子又說:“老人脾氣很倔的,當地人爲走近路,老在他的苗圃裡爬籬笆,老人生氣了,拿大糞糊到籬笆上。”小丫忙用肩膀扛扛嘎子,嘎子意識到了,難爲情地掩住嘴,“吃飯時不該說這些的。對不起!”
貞子笑了:“沒關係的。知道你們這樣懷念曾祖父,我們都很欣慰。”她覺得火候已經到了,便平靜地說:“我們都很看重他和貴國的情誼。所以,我很遺憾。請原諒我說話直率,但我真的認爲,如果你們這次是坐民航班機、拿着護照來的日本,那就更好了。”
兩個孩子臉紅了,嘎子急急地說:“阿姨你誤會了,我們的球艙飛到日本並不是有什麼預謀,那只是一次實驗中的失誤。真是這樣的!”
貞子阿姨凝神看着他們,眼神中帶着真誠的憂傷。嘎子知道自己的解釋沒能讓阿姨信服,可要想說服她,必須把實際情形和盤托出,但這些秘密又是不能對外國人說的。嘎子十分作難,只能一遍一遍地重複:
“真是這樣的,真是這樣的,真是一次失誤。”
貞子阿姨笑笑:“我相信你的話,咱們把這件事撇到一邊吧。”
在這個院落的隔牆,渡邊、西澤和阪本教授正在屏幕上看着這一幕。隔牆那座房屋其實並不是遠山先生的祖居,沒錯,遠山正瑛生前曾任鳥取大學教授,但他的後代現在都住在外地。那個叫“遠山貞子”的女人實際是渡邊的同事,她的演技不錯。相信在這位“遠山後人”真誠的責備下,兩個胎毛未退的中國孩子不會再說謊的。看到這兒時,渡邊向西澤看了一眼,那意思是說:看來我的判斷是對的。西澤不置可否。
阪本教授心中很不舒服,也許在情報人員們看來,用一點類似的小計謀是非常正常的,但他們濫用了兩個孩子對遠山老人的崇敬,未免有點缺德。可是,如果那個神秘的球艙真是中國開發的新一代核彈投擲器呢?阪本無奈地搖搖頭,繼續看下去。
按照電影腳本,下面該“西澤昌一”出面了,他應該扮演一個觀點右翼的青年,說幾句比較刺耳的話,有意刺激兩名中國孩子,讓他們在情緒失控時吐出更多情報。這個角色,西澤昌一肯定會演好的,因爲這可以說是本色表演——他確實叫這個名字,是西澤明訓的兒子,本來就是個相當右翼的青年,頗得乃父衣鉢。只聽見屏幕上西澤昌一說:
“既然媽媽提到這一點,我也有幾句話不吐不快。我的話可能坦率了一些,預先請兩位原諒。”
嘎子真誠地說:“沒關係的,請講,我不願意我們之間有誤會。”
“先不說你們來日本是不是技術上的失誤,但這個球艙本來就是軍用的,是用來投擲核彈的運載器,我說得沒錯吧?”
嘎子無法回答。他並不知道球艙的真實用途,舅舅從沒說過它是軍用的,但空間技術院的所有技術本來就是軍民兩用,這點確係真情。西澤昌一看出了他的遲疑,看出了他的“理虧”,立即加重了語言的分量:
“能告訴我,你們的球艙是從哪兒出發的嗎?”嘎子和小丫當然不能回答。“那麼——這是軍事秘密,對不對?”
嘎子沒法回答,對這傢伙的步步緊逼開始有點厭煩。昌一繼續說下去:
“所以我斷定這個球艙來日本並不是技術失誤,而是有意爲之,是針對日本這次奪島軍演的恐嚇——今天球艙裡坐了個小男孩,明天也許裡邊放着另一種‘小男孩’,可以把東京1000萬人送到地獄中。是不是?當然,你們倆可能並不瞭解這次行動的真實企圖,你們也是受騙者。”
到這時,嘎子再也無法保持對此人的親切感了。他冰冷地說:“你說的‘小男孩’是不是指扔到廣島的那玩意兒?你怕是記錯了,它好像不是中國扔的吧。再說,那時候大日本皇軍正在南京比賽砍人頭呢。”
西澤昌一勃然大怒:“不要再重複南京大屠殺的謊言!日本人已經聽膩了!”
嘎子和小丫也都勃然大怒,嘎子脫口而出:“放你——”想起這是在遠山老人的家裡,他生生把後半句嚥了下去。三個人惡狠狠地互相瞪着。而其他人(這屋的貞子,和隔牆的渡邊、西澤)都很着急,因爲西澤昌一把戲演“過”了,演砸了,他剛纔的那句話超出了電影腳本。這次意外的擦槍走火,肯定使精心的計劃付諸東流。貞子很生氣,用日語急急地斥責着,但西澤昌一併不服軟,也用日語強硬地駁斥着——在現實生活中,貞子並不是他母親,對他沒有足夠的威懾力。隔牆的渡邊和西澤越聽越急,但此刻他們無法現身,去阻止兩人的爭吵。
兩人的語速都很快,小丫聽不大懂,她努力辨聽着。忽然憤怒地說:
“嘎子哥,那傢伙在罵咱們,說‘支那人’!”
“真的?”
“真的!他們的話我聽不大懂,但這句話不會聽錯!”
嘎子再也忍不住了,推開小餐桌上的飯碗,在榻榻米上騰地站起來,惡狠狠地問西澤昌一:
“你真是遠山先生的重外孫?”貞子和昌一都吃了一驚,不知道他在哪兒發現了馬腳。其實嘎子只是在譏刺他,“那我真的爲遠山老人遺憾。你剛纔說‘支那’,說錯了,那是China,是一個令人自豪的稱呼,五千年泱泱大國。沒有這個China,恐怕你小子還不認字呢。現在都講知識產權,那就請你把漢字和片假名還給中國——片假名的產權也屬中國,你別以爲把漢字拆成零件俺就不認識了!”他轉身對貞子說,“阿姨,我們不想和你兒子待在一起了,請立即安排,把我們送回軍營吧。”
沒等貞子挽留,他就拉着小丫出去。在正廳裡,兩人又對遠山的遺像鞠了三個躬,然後出門,站在院子裡氣呼呼地等着。
盛怒的貞子把電話打到隔牆:“這邊的劇情你們都看清了吧,看看西澤君推薦了一個多優秀的演員!我無法善後,請西澤君下指令吧!”
西澤明訓有些尷尬,渡邊冷冷地瞥他一眼,對着話筒說:“既然計劃已經失敗,請你把兩個孩子送到原來降落飛機的地方,我馬上安排直升機去接他們。”他補充道,“不要讓西澤昌一跟去,免得又生事端。”
西澤更尷尬了,但仍強硬地說:“我並不認爲我兒子說的有什麼錯……”渡邊厭煩地擺擺手,止住他的話頭,說:
“那些事以後再說吧。”他轉向阪本,“教授,雖然我們的計劃未能全部實施,但從已有的片言隻字中,你能得出什麼結論嗎?”
阪本教授正要說話,忽然手機響了。他掏出手機:“對,是我,阪本大輔。什麼?他打算親自來日本?嗯。嗯。”聽完電話,他半是困惑半是欣喜,對渡邊說,“是外務省轉來的駐華大使的電話。陳小丫的父親,即那個球艙實驗的負責人陳星北打算馬上來日本。他受中國政府委託,想和日本科學界商談一項重大的合作計劃,是有關那個球艙的。他指名要先見我,因爲據他說,我的專業造詣最能理解這項計劃的意義。駐華大使還問我是什麼球艙,他對此事沒得到一點消息,看來你們的保密工作做得很好。”
兩人對事態的進展都很驚異,西澤激烈地說:“我們的大使簡直是頭蠢豬!那位陳星北的話你們能相信嗎?他肯定是以合作爲名,想盡早要回兩個孩子和球艙罷了。我們絕不能貿然答應他。”
渡邊說:“我們先不忙猜測,等他來再說吧。”他看看教授,“阪本先生,你好像還有什麼話要說?”
阪本根本沒聽西澤剛纔說的話,一直陷在沉思中。良久他說:“我想——我可以得出結論了,單憑陳先生說要先來見我,就能推斷出球艙實驗的真正含義——陳先生已經能強力翹曲一個小尺度空間,使其閉合,從而激發出一個獨立的子空間。這個子空間脫離了我們的三維空間,並能在更高的維度上游動。”他敬畏地說,“這本是1000年後的技術,但看來他是做到了。”
中國和日本確實是一衣帶水的鄰邦,四個小時後陳星北就到了東京成田機場,阪本親自駕車去迎接他。渡邊和西澤帶着兩個孩子來阪本家裡等候。渡邊已經通知說小丫父親很快就來,但兩個孩子一直將信將疑。阪本夫人在廚房裡忙活,爲大家準備晚飯。15歲的孫女惠子從爺爺那兒知道了兩個中國小孩是“天外來客”,是從“外宇宙”回來的地球人,自然是極端崇拜,一直纏着他們問這問那,弄得嘎子和小丫很尷尬:他們不能透露軍事秘密,但又不好意思欺騙或拒絕天真的惠子(明顯這女孩和西澤昌一不是一路人)。後來好不容易把話題轉到呼倫貝爾大草原的景色,談話才順暢了。
外面響起汽車喇叭聲,陳星北在阪本陪同下,滿面笑容地走進門。嘎子和小丫這才相信渡邊的話是真的,自從球艙誤入日本領土之後,他倆已經做好八年抗戰的準備,打算把日本的牢底坐穿,沒想到這麼快就能見到親人。兩人欣喜若狂,撲上去,抱着他的脖子打轉。小丫眼睛紅紅地說:
“爸,他們欺負我!今天有個壞蛋罵我們是‘支那人’!”
陳星北沉下臉:“是誰?”
嘎子不想說出“壞蛋”的姓名——不想把這件事和遠山正瑛連起來,只是說:“沒事的,我已經把他臭罵了一頓。”
渡邊咳嗽一聲,尷尬地說:“陳先生,我想對令愛說的情況向你致歉……”
“還是讓我來解釋吧。”阪本打斷了他的話。剛纔在路上,他和陳星北已經有了足夠的溝通,現在他想以真誠對真誠。他轉向兩個孩子,“我想告訴你們一個內幕消息,你們一定樂於知道的:你們今天見的那兩個人並不是遠山正瑛的後人。”
渡邊和西澤大吃一驚,沒想到阪本竟然輕易捅出了這個秘密。嘎子愣了一下才意識到阪本的話意:“冒名頂替?那兩人是冒名頂替?哈哈,太好了,原來如此!”他樂得不知所措,對阪本簡直是感激涕零,因爲這個消息使他“如釋重負”,“我想嘛,遠山老人咋會養出這樣的壞鳥!”
陳星北喝道:“嘎子,不要亂講話!”
嘎子伸伸舌頭,但他看出舅舅並沒有真生氣。真正生氣的是西澤明訓,但在場的人,除了渡邊外,沒人知道那個“壞鳥”是他養出來的,這會兒他不大好出頭,便強忍怒氣沒有說話。渡邊隱去脣邊的笑容,只做沒看見。阪本誠懇地說:
“日本民族是吮吸着華夏文化的乳汁長大的,日本人應該銘記這種恩情。”
陳星北扭頭看看嘎子,示意他作出適當的表示。在路上,阪本已經把嘎子說的“知識產權”作爲笑談告訴了他。陳星北覺得嘎子這些話是不合適的。其實不必他來催促,嘎子是吃不得捧的人,立即表現得比阪本還要大度:
“言重了,言重了。中國也吮吸了好多國家的乳汁,像印度文明、阿拉伯文明,尤其是西方文明——而且後者最初是以日本爲中介,我們也該銘記這一點的。”他嘿嘿笑着,“我今天那些漢字片假名的胡說只是氣話,你們別當真。”
屋裡的氣氛緩和了。小丫偎在爸爸身邊埋怨:
“我媽爲啥不來看我?哼,一定把我給忘了。”
她爸爸笑道:“你們困在泡泡裡那七天,你媽急得半條命都沒了。後來一聽說你們跑到沖繩了,她便登時心平氣和,還說:‘給小丫說,別急着回國,趁這機會好好逛逛日本,把日語學好了再回來。’”
嘎子和小丫都急忙朝他打眼色,又是擠眼又是皺眉。他們在心裡埋怨爸爸(舅舅)太沒警惕性,像“困在泡泡裡”、“七天”,這都是十分重要的情報,咋能順口就說出來?兩人在這兒受了三天審訊,滿嘴胡編,一點兒真實情報也沒露出去。這會兒雖然屋裡氣氛很融洽,基本的革命警惕性還是要保持的。陳星北大笑,把兩個孩子摟到懷裡:
“我受國家委託,來這兒談這項課題的合作研究。喂,把你們那七天的經歷,詳細地講給我們聽。你阪本爺爺可是世界有名的研究翹曲空間的專家。”
“現在就講?”
“嗯。”
“全部?”
“嗯。”
嘎子知道了舅舅不是開玩笑,與小丫互相看看,兩人也就眉開眼笑了——這些天,他們不得不把那段奇特的經歷窩在心裡,早就憋壞啦!阪本爺爺對陳星北說了一大通日本話,兩個孩子聽不懂,但能看出他的表情肅穆鄭重。陳星北也很嚴肅地翻譯着:
“阪本爺爺說,請你們認真回憶,講得儘量詳細和完整。他說,作爲人類唯一去過外宇宙的代表,你們的任何經歷,哪怕是一聲咳嗽,都是極其寶貴的,不亞於愛因斯坦的手稿,或美國宇航局保存的月球岩石和彗星塵。”
嘎子和小丫點點頭:“好的,好的。”
兩人樂得忍不住脣邊的笑意。真應了那句話:一不小心就成世界名人啦!人類去過外宇宙的唯一代表!他們興高采烈地交替講着,互相補充,把那七天的經歷如實呈獻了出來……
05.
那天在實驗大廳,兩人關閉了艙門和舷窗,在通話器裡聽着倒計時的聲音:“……5、4、3、2、1,點火!”球艙霎時變得白亮和灼熱。球艙的外表面是反光鏡面,艙壁也是密封隔熱的,但艙外的激光網太強烈,光子仍從艙壁材料的原子縫隙中透過來,造成了艙內的熱度和光度。但這只是一剎那的事,光芒和熱度隨即消失。仍是在這剎那之間,一件更奇怪的事發生了:兩人感覺到重力突然消失,他們開始輕飄飄地離開座椅。小丫驚喜地喊:
“嘎子哥,失重了,咱們都失重了!”
她非常震驚,明明他們是在地球表面,怎麼會在瞬間失重?宇航員們的失重都是個漸進的過程,必須遠離地球才行。嘎子思維更靈光,立刻猜到了原因:
“小丫,肯定是宇宙泡完全閉合了!這樣它就會完全脫離母宇宙,當然也就隔絕了母宇宙的引力。舅舅成功了!”
“爸爸成功了!”
“咱們來試試通話器,估計也不可能通話了,母宇宙的電磁波進不到這個封閉空間。”
他們用手摸着艙壁,慢慢回到座位,對着通話器喊話。果然沒有任何聲音,甚至沒有一點兒無線電噪聲。小丫問:“可不可以打開舷窗的外蓋?”嘎子想想,說:“應該沒問題的,依我的感覺,艙外的激光肯定已經熄滅了。”兩人小心翼翼地打開窗戶的外蓋,先露一條細縫,外面果然沒有炫目的激光。他們把窗戶全部打開,向外看去,外面是一片白亮。看不到大廳的穹隆,看不到地面,看不到雲彩,也看不到恆星和月亮,什麼都沒有。極目所見,只有一片均勻的白光。
嘎子說:“現在可以肯定,咱們是處於一個袖珍型的宇宙裡,或者說子空間裡。這個子空間從母體中爆裂出去時,圈閉了超巨量的光子和能量。能量使空間膨脹,膨脹後溫度降低,光子的‘濃度’也變低。但估計這個膨脹是有限的,所以這個小空間還能保持相當的溫度和光度。”
他們貪婪地看着外面的景色,那景象很奇特,就像是被超級無影燈所照亮的空間。依照人們的常識或直覺,凡有亮光處必然少不了光源,因爲只要光源一熄滅,所發出的光子就迅速逃逸,散佈到黑暗無垠的宇宙空間中,眼前也就變黑了。但唯獨在這兒沒有光源,只有光子,它們以光速運動因而永遠不會衰老,在這個有限而無邊界的超圓體小空間裡周而不息地“流動”,就如超導環中“無損耗流動”的電子。其結果便是這一片“沒有光源”但永遠不會熄滅的白光。
嘎子急急地說:“小丫,抓緊機會體驗失重,估計這個泡泡很快就會破裂的,前五次試驗中部是在一瞬間內便破裂,這個機會非常難得!”
兩人大笑大喊地在艙內飄蕩,可惜的是球艙太小,兩人甚至不能伸直身軀,只能半曲着身子,而且稍一飄動,就會撞到艙壁或另一個人的腦袋。儘管這樣,他們仍然玩得興高采烈。在玩耍中,也不時趴到舷窗上,觀看那無邊無際、奇特的白光。小丫突然喊:
“嘎子哥,你看遠處有星星!”
嘎子說:“不會吧,這個‘人造的’袖珍空間裡怎麼可能有一顆恆星?”趕緊趴到舷窗上,極目望去,遠處確實有一顆白亮亮的“星星”,雖然很小,但看得清清楚楚,絕不會是錯覺。嘎子十分納悶——如果這個空間中有一顆恆星,或者是能夠看到外宇宙的恆星,那此前所做的諸多假設都完全錯了,很有可能他們仍在“原宇宙”裡打轉。他盯着那顆星星看了許久,忽然說:
“那顆星星離咱們不像太遠,小丫你小心,我要啓動推進裝置,接近那顆星星。”
他們在座椅上安頓好,啓動了推進裝置,球艙緩緩加速,向那顆星星駛去。小丫忽然喊:
“嘎子哥,你看那顆星星也在噴火!”
沒錯,那顆圓星星正在向後方噴火,因而在背離他們而去。追了一會兒,兩者之間的距離沒有任何變化。小丫說:
“追不上呀,這說明它離咱們一定很遠。”
嘎子已經推測出其中的奧妙,神態篤定地說:“不遠的,咱們追不上它是另有原因。小丫我要讓你看一件新鮮事。現在你向後看!”
小丫趴在後舷窗一看,立即驚訝地喊起來:“後邊也有一個星星,只是不噴火!”
嘎子笑着說:“再到其他舷窗上看吧,據我推測,應該每個方向都有。”
小丫挨個窗戶看去,果然都有。這些星星大多在側部噴火,只是噴火的方位各不相同。她奇怪極了:“嘎子哥,這到底是咋回事?你咋猜到的?快告訴我嘛。”
嘎子把推進器熄火:“不追了,一萬年也追不上,就像一個人永遠追不上自己的影子。告訴你吧,你看到的所有星星,都是我們‘這一個’的球艙,它的白光就是咱們的反光鏡面。”
“鏡像?”
“不是鏡中的虛像,是實體。還是拿二維世界來比喻吧。”他用手虛握,模擬一個球面,“這是個二維球面,球面是封閉的。現在有一個二維的生物在球面上極目向前看,因爲光線在彎曲空間裡是依空間曲率而行走的,所以,他的目光將沿着圓球面看到自己的後腦勺——但他的大腦認爲光線只能直行,所以在他的視覺裡,他的後腦勺跑到了前方。向任何方向看,結果都是一樣的,永遠只能看到後腦勺而看不到自己的面部。不過,如果他是在一個飛船裡,則有可能看到飛船的前、後、側面,取決於觀察者站在飛船的哪個位置。我們目前所處的三維超圓體是同樣的道理,所以,我們向前看,看見的是球艙後部,正在向我們噴火;向後看,看到的是球艙前部,噴出的火焰被球艙擋住了。”
小丫連聲驚歎:“太新鮮了,太奇特了。我敢說,人類有史以來,只有咱倆有這樣的經歷——不用鏡子看到自己。”
“沒錯。天文學家們猜測,因爲宇宙是超圓體,當天文望遠鏡的視距離足夠大時,就能在宇宙邊緣看到太陽系本身,向任何方向看都是一樣。但宇宙太大了,到目前爲止還沒有實現這個預言。”
“可惜咱們與球艙相距還是嫌遠了,只能看到球艙外的鏡面,看不到舷窗中自己的後腦勺!”
“小丫,你估計,咱們看到的球艙,離咱們直線距離有多遠?”
“不好估計,可能有一兩百公里?”
“我想大概就是這個範圍。這就說明,這個袖珍空間的大球周長只有一二百公里,直徑就更小了,這是個很小很小的微型宇宙。”
小丫看了看儀表板上的電子鐘:“呀,已經22點了,今天的時間過得真快!從球艙升空到現在,已經整整一個白天了,泡泡還沒破。爸爸不知道該咋擔心呢。”
嘎子似笑非笑,沒有說話。小丫說:“你昨了?笑得神神道道的。”嘎子平靜地說:
“一個白天——這只是我們小宇宙的時間,在那個大宇宙裡,也許只過了一納秒,也可能已經過了1000萬年,等咱們回去,別說見不到爸媽,連地球你也不認得了。”
小丫瞪大了眼睛:“你是胡說八道,是在嚇我,對吧?”
嘎子看看她,忙承認:“對對,是在嚇你。我說的只是可能性之一,更大的可能是:兩個宇宙的靜止時間是以相同速率流逝,也就是說,舅舅這會兒正要上牀睡覺。咱們也睡吧。”
小丫打一個哈欠:“真的困了,睡吧。外面的天怎麼還不黑呢。”
“這個宇宙永遠不會有黑夜的。咱們把窗戶關上吧。”
兩人關上舷窗外蓋,就這麼半屈着身體,在空中飄飄蕩蕩地睡着了。
這一覺整整睡了9個小時,兩個腦袋的一次碰撞把兩人驚醒,看看電子錶,已經是早上7點。打開舷窗蓋,明亮均勻的白光立刻漫溢了整個艙室。小丫說:
“嘎子哥,我餓壞了,昨天咱們只顧興奮,是不是一天沒吃飯?”
“沒錯,一天沒吃飯。不過這會兒得先解決內急問題。”他從座椅下拉出負壓容器(負壓是爲了防止排泄物外漏),笑着說:“這個小球艙裡沒辦法分男女廁所的,只好將就了。”他在失重狀態下儘量背過身,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然後對小丫說,“輪到你了,我閉上眼睛。”
“你閉眼不閉眼我不管,可你得捂住耳朵。”
“幹嗎?”
小丫有點難爲情:“你沒聽說,日本的衛生間都是音樂馬桶,以免女客人解手時有令人尷尬的聲音?何況咱倆離這麼近。”
嘎子使勁忍住笑:“好,我既閉上眼,也捂住耳朵,你儘管放心如廁吧。”
小丫也解了手,兩人用溼面巾擦了臉,又漱了口,開始吃飯。在這個簡裝水平的球艙裡沒有豐富的太空食品,只有兩個巨型牙膏瓶似的容器,裡面裝着可供一人吃七天的糊狀食品,只用向嘴裡擠就行。小丫吃飯時忽然陷入沉思,嘎子問:
“小丫你在想什麼?”
“我在想——我可不是害怕——萬一咱們的泡泡永遠不會破裂,那咱們該咋辦?”
嘎子看着她,一臉鬼鬼道道的笑。小丫追問:“你在笑啥?笑啥?老實告訴我!”
“我有個很壞蛋的想法,你不生氣我再說。”
“我不生氣,保證不生氣。你說吧。”
嘎子莊嚴地說:“我在想,萬一泡泡不會破裂,咱倆成了這個宇宙中的唯一的男人女人,儘管咱倆是表兄妹,說不定也得結婚(當然是長大之後),生幾十個兒女,傳宗接代,擔負起人類繁衍的偉大責任,你說是不是?”說到這兒,忍不住笑起來。
小丫一點不生氣:“咦,其實剛纔我也想到這一點啦!這麼特殊的環境下,表兄妹結婚算不上多壞蛋的事。發愁的是以後。”
“什麼以後?”
“咱倆的兒女呀,他們到哪兒找對象?那時候這個宇宙裡可全是嫡親兄妹。”
嘎子沒有這樣“高瞻遠矚”的眼光,一時啞口。停一會兒他說:“不知道,我也不知道。其實歷史上已經有先例——亞當和夏娃,但《聖經》上說到這個緊要關口時卻是含糊其辭,看來《聖經》作者也無法自圓其說。”他忽然想起來,“說到《聖經》,我想咱們也該把這段歷史記下來。萬一——我只是說萬一——咱們不能活着回去,那咱們記下的任何東西都是非常珍貴的。”他解釋說,“泡泡總歸要破裂的,所以這個球艙肯定會回到原宇宙,最大的可能是回到地球上。”
小丫點頭:“對,你說得對。儀表箱裡有一本拍紙簿和一支鉛筆,咱們把這兒發生的一切都記下來。可是——”
“可是什麼?”
“可是,咱們的球艙‘重入’時不一定在中國境內呀,這樣重要的機密,如果被外國人,比如日本人得到,那不泄密了?”
嘎子沒辦法回答。話說到這兒,兩人心裡都有種怪怪的感覺。現在他們是被幽閉在一個孤寂的小泡泡內,這會兒如果能見到一個地球人,哪怕是手裡端着三八大蓋的日本兵,他們也會感到異常親切的。所以,在“那個世界”裡一些非常正常、非常高尚的想法,在這兒就變得非常彆扭、猥瑣。但要他們完全放棄這些想法,好像也不妥當。
兩人認真地討論着解決辦法,包括用自創的密碼書寫。當然這是很幼稚的想法,世界各國都有造詣精深的密碼專家,有專門破譯密碼的軟件和大容量計算機。兩個孩子即使絞盡腦汁編制出密碼,也擋不住專家們的攻擊。說來這事真有點“他媽媽的”,人類的天才往往在這些“壞”領域中才得到最充分發揚:互相欺騙,互相提防,互相殺戮。如果把這些內耗都用來“一致對外”(征服大自然),恐怕人類早就創造出一萬個繁榮的外宇宙了。
但是不行,互相仇殺似乎深種在人類的天性之中。一萬年來的人類智者都沒法解決,何況這兩個十四五歲的孩子。最後嘎子乾脆地說:
“別考慮得太多,記下這一切纔是最重要的。幹吧。”
他們找到拍紙簿和鉛筆。該給這本記錄起個什麼樣響亮的名字呢?嘎子想了想,在頭一頁寫上兩行字:
創世記
記錄人:巴特爾、陳小丫
前邊空了兩頁,用來補記前兩天的經歷。然後從第三天開始。
創世第三天 地球紀年 公元2021年7月8日
(巴特爾記錄)
泡泡已經存在整整三天了。記得第一天我曾讓小丫“抓緊時間體驗失重,因爲泡泡隨時可能破裂”,但現在看來,我對泡泡的穩定性估計不足。我很擔心泡泡就這麼永存下去,把我倆永久囚禁於此。其實別說永久,即使泡泡在八天後破裂,我和小丫就已經窒息而死了。
今天發覺小丫似乎生病了,病懨懨地不想說話,身上沒有力氣。我問她咋了,她一直說沒事。直到晚飯時我才找到原因:她像往常一樣吃喝,但只是做做樣子,實則食物和水一點都沒減少。原來她已經四頓沒吃飯了。我生氣地質問她爲啥不吃飯,她好像做錯什麼事似的,低聲說:
“我想把食物和水留給你,讓你能堅持到泡泡破裂。”
我說你真是傻妮子,現在的關鍵不是食物而是氧氣,你能憋住不呼吸嗎?快吃吧,吃得飽飽的,咱們好商量辦法。
她想了想,大概認爲我說得有理,就恢復了進食。她真的餓壞了,這天晚飯吃得那樣香甜,似乎那不是乏味的糊狀食物而是全聚德的烤鴨。
創世第四天 地球紀年 公元2021年7月9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一天沒有可記的事情。我們一直趴在舷窗上看外邊,看那無邊無際的白光,看遠處的天球上那無數個閃亮的星星(球艙)。記得第一天我們爲了追“星星”,曾短暫地開動了推進器,使球艙獲得了一定的速度;那麼,在這個沒有摩擦力的空間,球艙應該一直保持着這個速度。所以,我們實際上是在這個小宇宙裡巡行,也許我們已經巡行了幾十圈。但我們無法確定這一點。這個空間裡沒有任何參照物,只有渾茫的白光,你根本不知道球艙是靜止還是在運動。
小丫今天情緒很低落,她說她已經看膩了這一成不變的景色,她想家,想北京的大樓,想天上的白雲地下的青草,更想親人們。我也是一樣,想恩格貝的防護林,想那無垠的大沙丘,想爹媽和鄉親。常言說失去才知道珍惜,我現在非常想念那個亂七八糟的人間世界,甚至包括它的醜陋和污穢。
創世第五天 地球紀年 公元2021年7月10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小丫的情緒嚴重失控,一門心思要打開艙門到外邊去,她說假如不能活着回去,那倒不如冒險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竭盡全力才制止她。
可惜這個球艙太簡易,沒有用來探測外部環境的儀器,至今我們不知道外面的溫度是多少,有沒有氧氣,等等。但依我的推斷,如果它確實是從一個很小的高溫空間膨脹而成的小宇宙,那它應該有大致相當於地球的溫度,但空氣極稀薄,近似真空,而且基本沒有氧氣(在高溫那一刻已經消耗了)。
不穿太空服出艙是很危險的事(根據美國宇航局的動物實驗,真空環境會使動物在10秒內體液汽化,一分鐘內心臟纖顫而死),何況我們的艙門不是雙層密封門,一旦打開會造成內部失壓,並損失寶貴的氧氣。
所以,儘管這個小球艙過於狹小,簡直無法忍受,也只能忍受下去。小丫還是理智的,聽了我的解釋後不再鬧了。也難怪,她只是一個13歲的小姑娘啊。
創世第六天 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1日
(陳小丫記錄)
嘎子哥在改造球艙的推進裝置,今天我記錄。
嘎子哥和我商量,要想辦法自救。爸爸他們肯定非常着急,也在儘量想辦法救我們。但嘎子哥說不能對那邊抱希望。關鍵是我們小宇宙已經同母宇宙完全脫離,現代科學沒有任何辦法去幹涉宇宙外的事情。
我說,咱們的燃料還有兩小時的推進能力,能不能把球艙盡力加速,一直向外飛,撞破泡泡的外壁?嘎子哥笑了,說我還是沒有真正理解“超圓體”的概念。他說,還是拿二維球面打比方吧。在二維球面上飛行的二維人,即使速度再快,也只能沿球面巡行,而不會“撞破球面”。他如果想撞破球面,只能沿球面的法線方向運動,但那已經超過二維的維度了。
同樣,在三維超圓體中,只有四維以上的運動才能“撞破球面”,但我們肯定無法做到超維度運動。
他提出另一個思路:在三維宇宙中,天體的移動會形成宇宙波或引力波。由於引力常數極小,所以即使整整一個星系的移動,所造成的引力擾動也是非常小的。我們這個小小的球艙所能造成的引力擾動更是不值一提。但另一方面,我們的宇宙也是非常非常小的,又是“內稟不穩定”的,所以,也許極小的擾動就會促使其破裂。他說不管怎樣,也值得一試,總比干坐在球艙裡等死強。
他打算把球艙的雙噴管關閉一個,只用一邊的噴管推進。這樣,球艙在前進的同時還會繞着自身的重心打轉,因而噴管的方向也會不停地旋轉,使球艙在空間中做類似“布朗運動”那樣的無規則運動,這樣能造成最大的空間擾動。只用單噴管噴火還有一個好處是:能把點火的持續時間延長一倍。
現在他已截斷了左邊噴管的點火電路。
準備工作做好了,但嘎子哥說,要等到第七天晚上(即氧氣快要耗盡的時刻)再去這樣幹,也就是說,那是我們犧牲前的最後一搏,在這之前,還要儘量保存燃料以備不時之需。
創世第七天 地球紀年公元2021年7月12日
(巴特爾記錄)
今天我們在異常平靜的心態下度過了最後一天(按氧氣量計算的最後一天)。我們先是一小時一小時地,後來是一分鐘一分鐘地,最後是一秒一秒地,數着自己的生命。直到晚上12點,小丫說:“嘎子哥,點火吧。”我說:“好,點火吧。”
現在我就要點火了,成敗在此一搏。我左手拉着小丫,右手按下點火按鈕。
(7月13日凌晨4點補記)
球艙點火後像發瘋一樣亂轉,離心力把我和小丫按到了艙壁上,顛得我們幾乎嘔吐。我們強忍住沒有吐出來,在失重狀態下,空中懸浮的嘔吐物也是很危險的。俺倆一直沒有說話,互相拉着手,默默地忍受着,等待着。四個小時後,推進器熄火了。但非常可惜,我們的泡泡依然沒有變化。
不管怎樣,我們已經做了自己最大的努力。我和小丫收拾了艙室,給親人們留了告別信,然後兩人告別,準備睡覺。我倆都知道,也許這一覺不會再醒來了。假如真是這樣,我想總該給後人留一句話吧。二次大戰中的捷克英雄尤利烏斯·伏契克告別人世的最後一句話是:
人們哪,我愛你們,你們要警惕!
但我想說一句相反的話:
人們哪,我愛你們,你們要互相珍惜!
06.
日記到此爲止,以下的情況是兩個孩子補述的。
那晚他們睡得太晚,第二天早上8點鐘還沒有醒。忽然他們覺得渾身一震,或者說是空間一陣抖動,重力在剎那間復現,球艙墜落在某種硬物上,滾了幾滾,停下了。小丫從球艙的上面(現在可以分出上下方位了)掉下來,砸到嘎子身上。她從嘎子身上仰起頭,迷迷糊糊地問:
“咋了,嘎子哥?這是咋了?咱們死沒死?”
嘎子比她醒得快,高興地喊:“打開了!打開了!小丫你看,打開了!”
小丫也清醒過來:“嘎子哥,泡泡打開了!”
通話器裡立即傳來清晰的聲音:“嘎子,小丫,是你們嗎?聽到請回答!”
“是我們,舅舅!泡泡突然打開了,我們能看見外面的天、太陽和雲彩了!”
然後他們就發現了自己是在戰場上,發現了持槍圍來的日本兵。就像重力在剎那間出現一樣,“這個世界”的規則也在剎那間充溢全身,嘎子立時忘了自己曾經有過的哲人情懷(人們哪,你們要互相珍惜),而憶起了伏契克的教導(人們哪,你們要警惕)。這種急劇的轉變非常自然地就完成了,沒有一點滯澀生硬。隨之,兩個在槍口包圍中的孩子毀壞了通信器,把《創世記》藏在嘎子的內褲裡(沒有捨得毀掉),匆匆商量了對付審訊的辦法,然後像小兵張嘎那樣大義凜然地走出球艙。
這會兒嘎子從內褲中掏出那本記錄交給舅舅,笑着說:“幸虧今天的日本兵比當年文明,沒有搜身,我才能把它完整地交給舅舅。”
陳星北接過來,與阪本一同閱讀,那真叫如飢似渴,如獲至寶。看完後陳星北對阪本說:
“泡泡的破裂有可能與孩子們造成的內部擾動有關,但從目前的資料還得不出確切的結論。另外,我最頭疼的那一點仍沒有進展,即:如何控制泡泡破裂時的‘重人’方位。”
阪本說:“即使如此,他們兩人的經歷也彌足珍貴,它使很多理論上的爭論迎刃而解。比如:確證了超圓體理論;證明了在不同宇宙中,靜止時間的流逝速率相同;證明封閉空間能夠隔絕引力、電磁力等長程力;球艙在那個宇宙中的推進和旋轉,證明了動量守恆定律、角動量守恆定律及作用力反作用力定律等仍然適用,由此基本可以確定:所有物理定律在兩個宇宙中同樣有效。”他笑着說,“陳先生你不要太貪心,有了這些你還不滿足?它足以讓物理學掀起一場革命了。”
“我知道,但我同樣關心它的實用層面。”
“實用上也不差呀,至少你已成功激發出一個獨立宇宙,並讓它保持七天的凝聚。至於如何把它發展成實用的反引力技術,咱們——全人類——共同努力吧。我一定盡我所能,說服國會,參加到這項共同研究中。”他把兩個孩子拉過來,摟到懷裡,“謝謝你們。我羨慕你們,非常非常羨慕你們,如果我今生能有一次這樣的經歷,死也瞑目了。”
小丫菩解人意地說:“那很容易辦到的,下一次實驗由你進艙不就得了。”
“你爸爸會同意嗎?”
小丫大包大攬地說:“我來說服他,一定會的!”
在場人都心情輕鬆地大笑起來。
阪本夫人請大家入席,說晚飯已經備好。阪本的家宴沿用西方習俗,沒有大餐桌,飯菜都擺在吧檯上,每人端着盤子自由取食,然後隨意結合成談話的小圈子。陳星北、阪本、嘎子和小丫自然是在一起,惠子剛纔聽了兩人的詳細經歷,更是十二分的崇拜,於是一直擠在這一堆裡,仰着臉聽他倆說話。
這會兒談話是以小丫爲主角,她唧唧喳喳、繪聲繪色地描述着那個奇特的小宇宙:沒有光源但不會熄滅的白光、無重力的空間、球艙的背影所組成的天球大集合,等等。講得興起,飯都忘吃了,嘎子在一旁做着補充。所有人都聽得很仔細,渡邊和西澤也湊了過來。忽然陳星北皺起眉頭,指指嘎子說:
“嘎子,你啥時候變成了左撇子?”
嘎子奇怪地說:“沒有呀,我……”他突然頓住,因爲他已經看到,自己確實是用左手拿筷子,但在他的感覺中,仍是在使用慣用的右手,正因爲如此,這些天來他一直沒有意識到這一點。陳星北放下盤子,拉過嘎子,摸摸他的心臟,再摸摸小丫的心臟,表情複雜地說:
“沒錯,嘎子你已經變成右手徵的人了。”
在場人中只有阪本教授立即理解了他的語義,默默點頭。嘎子也理解了,而其他人全都表情困惑。陳星北讓阪本太太拿來一把剪刀和一張紙,他三五下剪出一個小人,在左胸處剪出一顆心臟形的空洞。“我來解釋一下吧。請看這個二維人,心臟在左邊,我們稱爲左手徵。如果他不離開二維世界,那麼無論他怎樣旋轉、顛倒,也絕不會變成右手徵的人。”他把那個平面人放在桌面上隨意旋轉和顛倒,“但如果它能進入高維度世界,手徵的改變就是很輕易的事。現在我讓它離開二維平面。”他把那個紙人拈離桌面,在空中翻一個身,再落下來,現在紙人是“面朝下”,心臟也就變到右邊了,“你們看,他的手徵已經輕易改變了。這個規律可以推延到三維。三維空間的三維人如果能上升到四維空間中,等他再度‘回落’到原三維世界時,自身手徵改變的可能性是50%。嘎子和小丫的情況正好符合這個概率:嘎子的心臟變到右邊了,小丫沒變。”
渡邊恍然大悟:“我想起來了,球艙上的漢字也都反了!當時我還以爲,這些字是從窗戶裡面寫的呢。”
陳星北沉默了,心事重重地看着嘎子,而頭腦靈光的嘎子也意識到了更深層次的問題,他努力鎮靜自己,但難免顯得心思沉重。小丫大大咧咧地說:
“你們有啥發愁的?心臟長右邊怕啥,我知道世上有人天生心臟就在右邊,照樣活得好好的。”
嘎子悶聲說:“那不一樣。心臟右置的人,他的分子結構仍是正常的,但我這麼‘徹裡徹外’一顛倒,恐怕連氨基酸的分子結構也變了。”他知道在場很多人聽不懂,便解釋說,“從分子深層結構來說,生物都是帶手徵的。地球上所有生物體都由左旋氨基酸組成,這是生物進化中隨機選擇的結果。”
他們的對話一直是英語夾雜着漢語,惠子聽不大懂,見大人的表情都很凝重,就悄悄詢問爺爺。阪本教授解釋說:“這個少年將成爲世上唯一右手徵(右旋氨基酸)人,他可能無法接受別人的輸血,甚至不能結婚生子(精卵子的手徵不同)。”惠子對嘎子的不幸非常擔心,小聲問:
“那怎麼辦?爺爺,你一定要想辦法呀!”
阪本說:“我和你陳伯伯都不是生物學家,我們會立即諮詢有關專家的。”
小丫不服地說:“不會吧,如果手徵相反,那他還能吃地球上的食物嗎?這些天他可一直在吃左手徵的食物。”
嘎子對她的反詰也沒法解釋,只是說:“手徵的變換肯定是泡泡破裂那會兒才發生的。”
小丫機敏地反駁:“就是從那會兒開始,你也吃了三天日本食物了,也沒見你中毒或瀉肚!總不能日本食物和中國食物手徵相反吧。”
這個詰難很俏皮,她自己先咯咯地笑起來。陳星北和阪本互相看看,確實沒法子解釋這種現象。小丫更是得理不讓人:
“再說,手徵反了有啥關係,真要有危險,讓嘎子哥再去做兩次實驗,不就變回來了!”
在場人都一愣,立即哈哈大笑。沒錯,大人的思維有時反倒不如孩子直接。管它手徵逆變後是不是有危險呢,如果有危險,再讓他進行一兩次超維旅行,不就變過來了嘛,反正是50%的概率。
惠子也受到啓發,突然說:“還有一個辦法呢,下次超維度旅行時多派幾個姑娘去,其中有人會變成右手徵的人,讓嘎子君和她結婚就可以了嘛。”
大人們不由得又樂了,不錯,這也是解決辦法之一,當然這個方法會帶來很大的麻煩:從此世界上將會有左右手徵的人並存,男女結婚前的婚檢得增加一項,以保證夫婦倆手徵相同。沒等他們說出這個麻煩,惠子就自告奮勇地說:
“我願意參加下一次超維度旅行!”
她含情脈脈地看着嘎子,她這句話的用意很明顯,實際上是向嘎子射出了丘比特之箭。嘎子心頭一熟,以開玩笑來掩飾:
“你說的辦法妙,那可是真正的‘撞天婚’。”他摸摸自己的心臟,慶幸地說,“幸好它只改變心臟或氨基酸的手徵,並不改變思想的手徵。要是我從那個小宇宙跑一趟回來,得,左派變成右派,變成西——”他本來想說“變成西澤昌一那樣的混頭”,但看在阪本教授和惠子的面子上,決定留點口德,沒有說下去,“那我的損失才大呢。”
陳星北笑道:“我倒希望,人們經過一次超維度旅行後都變成這樣的鏡像對稱——你也愛我,我也愛你。套一句說膩了的中國老話,就是人人愛我,我愛人人。”他嘆息一聲,“我知道這很難,比咱的‘育嬰工程’不知道難多少倍。那隻能是一萬年後的遠景目標了。好,不扯閒話,回到咱們的正題上。”
尾聲
一星期後,阪本教授送陳星北一家三人回到北京,並獲准參觀了廊坊的“育嬰所”。
一年以後,中、日、美、俄、印、德、法、英八國政府正式簽訂了《合作開展育嬰工程》的政府協議。陳星北心中大樂——這個私下流傳的綽號終於登上大雅之堂了。中國的民間政治幽默家們把這項合作稱爲“新八國聯軍”,但這個名字顯然是不合適的,因爲它難免刺痛中國人內心深處雖然早已平復的傷疤。所以,很快它就被另一個比較親切的名字所取代:老八路(“老”是相對後來的新成員國而言)。
那年中國民間最流行的政治幽默是:日本兵帶頭參加八路軍。
又過兩年,八國組織擴大爲36國。又五年擴大爲72國。很巧,這兩個數字正合中國古代所謂的“天罡”、“地煞”之數。這時“育嬰工程”已經有了相當大的進展,保持“泡泡”持續凝聚態已經不困難了。至於“定向投擲”則仍然遙遙無期,陳星北說那還是500年後的遠景。
五年後。
23歲的巴特爾(嘎子)還在讀博士後,但已經是“育嬰工程”月球基地的負責人。阪本惠子在他手下工作,兩人的關係基本上也到了正式簽約的階段。不過一個很大的問題是:兩人的“八字不合”(手徵不匹配)問題還沒有最終得出結論,但至少已經斷定,吃左旋氨基酸食物對右手徵的嘎子在生理上沒有什麼影響,所以嘎子也就沒有急於再去“外宇宙”把手徵變回來。
陳小丫這時正在東京大學讀碩士,專業嘛,自然與“育嬰工程”有關。阪本大輔教授已經退休,但小丫一向自稱是他的私塾弟子,因爲她就住在阪本爺爺的家裡,而這位爺爺又兼做私塾老師,而且做得非常盡責和稱職。
作者後記
本文的部分構思受了北京交大宋頌的徵文《油滴》的啓發,僅此聲明並致謝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