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巴星人的大禮

格巴星人的大禮

格巴星人送給地球人類的大禮激起了所有人的貪慾。不過在拿到大禮之後,人類才明白格巴星人的“共存共榮”是怎麼一回事。

真想不到,格巴星人選中咱們地球來送那件大禮,更想不到他們選中我當樣板。60億人選倆,比人世上的皇帝皇后還稀缺,咋就輪上我了呢。我可從沒巴望過好運氣,我這輩子沒受過老天爺的待見,個子矮,長得醜,腦子笨,沒文化,說話囉唆,掙錢少,35歲才說上一房醜媳婦。我只有一個優點,就是記性好,前朝古代的故事聽一遍就能記牢。格巴星人挑中我的那天,我在河邊扒沙,就是用刮板把河底的粗沙刮上岸,賣給建築隊,賺倆辛苦錢。幹這活得倆人,我在岸上管柴油機和鋼繩滾筒,媳婦翠英站在齊腰深的河水裡管刮板。翠英那會兒已經懷孕了,幹到半晌,我停下機器,走到河邊喊:“翠英你歇會兒吧,上來喝口水,你有身子了,可不能累着。”媳婦說:“行啊,我這就上去。”就在這時格巴星人的光柱子一下把我罩住了。

60億人只選中倆,另一個是位漂亮女人,又漂亮又高貴。我私下揣摩,格巴星人選中的一定是她,但光柱子一歪,把我也捎帶進去了——當時是這麼回事,我剛喊翠英上岸,一輛很氣派的黑色轎車從坡上開下來,刷地停在我身邊。右邊的車門打開,一隻腳伸出來,讓我兩眼一下子看直了。那隻腳——完全像電影中女明星那樣漂亮,穿着細襻帶的高跟皮涼鞋;皮膚自得像雪花膏,鮮紅的腳趾甲;兩條細溜溜的光腿,穿着短裙。這個女人跳下車就噔噔地向河邊走,怒衝衝的,好像剛吵過架。開車的男人比她年齡大得多,坐在司機位上不動,臉色陰得能擰出水。我掃了一眼,覺得這男人很面熟,在地方電視臺上見過,好像是俺們這兒一位副市長。女的往河邊走要經過我身邊,她根本沒正眼瞅我,擦過我身邊往前走——河裡的翠英直着嗓子喊:“國柱!國柱!你看天上是啥?”我擡頭看,不知道啥時候天上冒出來一個金晃晃的大船,模樣我沒來得及看清,因爲就在這時候一道藍色光柱從船上射下來,罩住我和那個漂亮女人,俺倆就迷迷糊糊晃晃悠悠被吸進去了。

後來好多人問我在格巴星人飛船上看到了啥,問我格巴星人是啥模樣,我都說不知道。其實我是模模糊糊見過的,只是不願對外人說,怕大家對格巴星人生分。他們模樣是醜了一點,不過只要心好,醜點又有啥關係。再說我也沒看真切,那會兒就像是做夢,夢見格巴星人在我肚子裡說話,夢見我被塞到一個圓筒筒裡睡了一小會兒,後來就被放出飛船回到河邊的老地方,我也就長生不老了。

我知道自己沒文化,講得亂,沒頭緒,囉裡囉唆。其實我講不講清楚沒關係,因爲這件事人們很快都知道了,全世界都知道了——是李雋(那個與我一起被選中的漂亮女人)一五一十告訴記者的。歸總了講是這樣的:

格巴星人從很遠很遠的地方來到了地球。

格巴星人的科技比咱們高得多。

格巴星人很疼愛地球人,就像是老爺爺疼愛小孫孫。他們取走了地球上所有人的DNA,化驗之後說咱們和他們天生有緣分,用行話說,叫啥子“同質蛋白質”。他們啥時候取的,咋取的,咱們都不知道。但格巴星人很講信用,不但事後告訴了咱,還要回贈咱一件大禮。

這件大禮當然就是我剛纔說的長生了。他們要全世界的人們“充分討論後進行全民公決”,如果51%的人贊成,他們就會對所有人進行長生手術。他們又挑中我(前邊忘記說了,我叫魯國柱)和李雋當樣板,先讓俺倆長生,再讓俺倆“以自身感受來說服大家”接受這份大禮。

要說這樣的好事還用得着“說服”?人人都巴不得。秦始皇還想長生哩,派了徐福去東海找仙丹,沒找到,徐福不敢回國,流落到日本,成了日本人的祖先……看我又扯遠了,回頭說正題吧。爲啥這事還得“說服大家”?因爲格巴星人有個條件:你要想長生,就得答應不再生孩子,一個也不許生了。這是爲咱好,你想想,人人長生不老了,要是再生子生孫,地球不撐破了?格巴星人說那叫“生態崩潰”,他們說“絕不容許這樣的悲劇在地球上發生”。所以,格巴星人提的這個條件完全在理。

這麼着我就長生了。長生這種事不是三天五天能驗證的,可我打心眼兒裡信服格巴星人的話。爲啥?自從到格巴星人的飛船上走了這一遭,我就像是唐僧吃了草還丹,覺得身輕體健,渾身有用不完的力氣。身上的各種毛病,像痔瘡、雞眼、狐臭等全都好了。翠英和鄰居們老是很崇拜地看我,說我滿面紅光,頭上有祥雲繚繞,肯定已經脫去凡胎、得道飛昇了。

村東頭的陳三爺聽說了,拄着柺杖顫顫巍巍跑到我家,說:“柱子呀,那事是真的?啥子星人能讓咱長生不老?”我說:“是真的,是格巴星,他們真的能讓咱們長生不老。”三爺說:“人人都有份?”我說:“人人都有份。”三爺說:“也不要錢?”我說:“不要錢,一分錢都不要。”三爺又問:“到底是咋樣長生不老?已經老的會不會變年輕?”

他這個問題很實在的。陳三爺今年八十多歲,快要油盡燈枯了,哪怕今後永遠沒病沒災,讓他這樣子活個千秋萬載也沒啥意思。這個問題我不清楚,沒法子回答。不過臨離開飛船時,格巴星人在我和李雋的肚子裡都裝了“電話”。你只用這麼一想,腦子這麼一忽悠——格巴星人的回答就從肚子裡出來了。我拿這個問題在腦子裡忽悠一下,然後對三爺說:

“三爺,不會的,每個人在變長生那會兒是多大年齡,以後就永遠是這個年齡。”

三爺很失望,氣哼哼地說:“不公平,不公平。那啥星人不好,還不如咱們的老天爺公平哩。”

我懂得他的意思:咱們的老天爺是公平的,每個人都有年輕和變老的時候,不過是早早晚晚罷了。但長生之後,年老的再不能年輕了,年輕的卻永遠年輕,全看格巴星人度化咱們那當口兒你是多大年齡,這有點撞大運的味道。我勸他:

“三爺你別鑽牛角尖,不管咋說,能長生就不賴,總比已經死去的人運氣好吧。再說,長生之後你身上的毛病全沒了,俗話說,人老了,沒病沒災就是福。三爺你說是不是?”

三爺仍是氣哼哼地:“你猴崽子是飽漢不知餓漢飢,站着說話不腰疼。沒病沒災就是福——這是不能長生時說的屁話。現在能長生了,三爺我也想回到二十啷噹歲,娶個一朵花似的大姑娘,有滋有味地活下去。”

滿屋的人都笑,說陳三爺人老心不老,越老心越花。三爺不管別人咋說,一個勁兒央告我:“柱子我是認真的,你給那個啥子星人說說,讓我先年輕60歲再長生,行不?哪怕年輕40歲也行啊。”他還威脅我:“柱子,他們要是不答應,趕明兒丟豆豆時(村裡投票是往碗裡丟包穀豆)我可要投反對票。”

我答應一定把他的意思轉達給格巴星人,他這才高興了。這時明山家娃崽來喊我,怯生生地說:“柱子叔,我爹想讓你去一下。”

我立馬跟他去了。明山是我朋友,年輕輕的得了肝癌,已經沒幾天活頭。他家的情形那叫一個慘,屋裡亂得像豬圈,一股叫人想吐的怪味兒。明山媳婦在喂男人吃中藥,這半年來她沒日沒夜地照護病人,已經熬得脫了相,蓬頭亂髮的,也沒心梳理。明山躺在牀上,臉上罩着死人的黑氣。我一看他的臉色心就涼了,這些年我送走過幾個死人,有了經驗,凡是臉上罩了這種黑氣的,離伸腿就不遠了。我盡力勸他,說咱們馬上就要長生了,格巴星人說,長生後所有病都會“不治而愈”。明山聲音低細地問:

“國柱,啥時候投票?我只怕撐不到那個時候了。”

他的那個眼神啊,我簡直不敢看。人到這時候,誰不巴着多活幾天。格巴星人讓我和李雋說服大家接受長生,估計得半年時間吧。依明山的病情,肯定熬不過半年了。看着他有進氣沒出氣的樣子,我揪心揪肺地疼。要是這世上根本就沒有長生,他病死也就死了;現在,所有人都能長生,他卻眼瞅着趕不上,心裡該多難受!那就像是世界大戰結束時最後一顆子彈打死的最後一個人。我只能說:“我儘量抓緊幹,催格巴星人把投票時間提前,明山你可得撐到那一天啊。”我坐在病牀前和他聊了一會兒,告辭要走時,明山媳婦可憐巴巴地說:

“國柱你再留一會兒吧,和明山多說幾句話。你來了,他還能嘮幾句。這些天他盡陰着臉一聲不吭,咋勸也不行,這屋裡冷得像墳地一樣。”

這番話讓我心裡也“冷得像墳地一樣”,不過沒等我說話,明山就擺擺手:“讓國柱走吧,他有正經事,我還指着他把投票提前幾天呢。”

我勸明山放寬心,一定要撐到那個時候,就回家了。

明天有專機接我和李雋到電視臺接受採訪,全世界人都要看實況轉播,這是格巴星人安排的。我心裡很怵,咱這號人從沒上過大臺面,等對着攝像鏡頭時,怕是連話都說不出來吧。好在有李雋,那女人肯定能說會道,不會冷了場子。晚上我和翠英睡牀上絮絮叨叨地說着話,算起來自打我從飛船上回來,家裡就沒斷過客人,還沒逮着機會和她好好聊呢。翠英當然舉雙手贊成長生,用不着我做啥說服工作。她摟着我興高采烈地說:

“柱子,這事是不是真的?我咋老擔心這是一場夢呢。長生不老——這是神仙才有的福氣,秦始皇還輪不上呢,沒想到一眨眼就來了。現如今你已經成神仙了,我也馬上要成仙了,連咱們的兒女也跟着要成仙了。正應着一句古話: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你說是不是?”

我沒說話。她正在興頭上,我不忍心潑冷水。她看出苗頭,坐起身子看我:“柱子你昨半天不說話?你有心事?”

我小心地說:“今天去明山家,他央我去催格巴星人快點投票,快點對咱們做長生手術,他怕是熬不了多久啦。”

“提前是好事嘛,我也巴不得明天就變長生呢。”

我不由得嘆氣。我知道自個腦子笨,可翠英比我更少根弦。我說:“翠英,你咋沒想到你肚裡的孩子呢。你才懷上兩個月,還得七八個月才能生,可格巴星人說過,要想長生就得答應一條:再不能生兒育女。”

“肚裡已經有的孩子也不準生?”

“不準,只要是投票通過以後,從那天開始要一刀截斷,一個也不許生。”

翠英壓根兒沒想到這一點,愣了。愣了很久,她非常堅決地說:“那我就用剖腹產,趕在投票前一天去手術。我知道,四五個月的胎兒就能活。”

“可是,要是明天就投票呢?按明山的身體,他巴不得明天就投票。”

翠英呆住了。她當然不忍心說:別管明山,把投票時間儘量往後推一點兒。要讓她放棄肚裡的孩子,是門兒也沒有的事情。她就這麼光着身子坐在暗影裡發呆,半天不說話。我不忍心,拉過被子蓋住她,勸她:

“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會盡量催格巴星人早點讓大家投票,可是再快也在兩三個月之後。60億人哩,你想哪個人沒有自己的小九九,商量起來肯定快不了。等兩三個月後,剖腹產就能做了。”

翠英這下高興了,抱着我猛親一通。我知道她的心思:這下子孩子可以保住了,也不用在良心上對明山欠債。俺倆鑽到一個被筒裡親熱一陣兒,說起明天和李雋去電視臺的事。翠英說:“那個李雋我在河邊見過,真漂亮,真**,嫦娥、七仙女也比不上她。柱子你可給我老實點,你倆一塊兒來來去去的,你別讓她給迷上。”

我苦笑着說:“你這不是瞎操心嘛!人家是啥樣人,咱是啥樣人,她能看得上我?給人家提鞋也不配。”

翠英撇着嘴說:“那也說不定。別忘了,如今這會兒,世界上就你倆是已經長生的人,那叫什麼來着——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

“你是說門當戶對吧?”

“對,就是這個意思。喂,魯國柱你個沒良心的,你是不是已經存了這個賊心?要不你能說得恁順溜!哼,門當戶對!”

“呸,呸呸。真是娘兒們心思,我要真有那個賊心,還會操心把投票提前?要知道,投票一通過,所有人立馬都長生了,世界上就不會只有我和李雋門當戶對了。”

翠英想想我說的在理,放下心,咯咯笑着鑽到我胳肢窩裡,很快睡着了。我卻有點睡不着,說來慚愧——翠英真是個憨女人,她不該說那番話的,那番話真勾起了我的賊心。我當然知道這點心思不好,很卑鄙,摟着自家女人想另外一個女人。可是,想起李雋小巧的塗着紅指甲油的腳,兩條細溜溜的長腿,顫顫悠悠的胸脯,我止不住地心癢難熬。格巴星人爲啥在60億人中獨獨選中俺倆,興許俺倆真有點緣分?要是這會兒懷裡摟的是那個妖精……不能再想了,再想就走上邪道了。正在這時,懷裡的翠英驚叫一聲醒來,兩眼直瞪瞪地看着我。我心裡有點打鼓——莫非她真猜到了我的“卑鄙心思”?我問:

“翠英你咋啦?一驚一乍的。”

翠英說她做噩夢了,夢見她生了,是個閨女。可是一生下來格巴星人就來了,要把閨女的肚子割開,說要動手術,讓她永遠不能生育。翠英緊緊拉住我的胳膊,難過地說:

“我昨把這事給忘了呢,咋把這事兒給忘了呢。咱的孩子能保住了,可是她長大後就再不能生兒育女了,是不是?”

我對她的腦筋簡單直搖頭:“這事不是早就說清楚了嘛,要想長生,就不能再生孩子。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勸她,“你甭把這事看得太重。生兒育女傳宗接代——這是沒有長生前的事。要是人們都長生了,哪還用得着傳宗接代?以後咱都是半拉子神仙了,你看如來佛、觀音菩薩和太上老君,還有基督教信的那個耶和華,哪個有兒孫?”

我的道理沒把她說服,翠英張嘴就接上茬:“誰說神仙沒有兒孫?玉皇大帝就有,有七個閨女,有孃家外甥二郎神,七仙女還給他生了個姓董的小外孫。”

我給駁得張口結舌,惱火地說:“反正要想長生就不能生娃,格巴星人這個條件完全在理。你痛快說吧,想不想長生?”

翠英乾脆地說:“我想,咋不想?不想長生的是傻瓜。可我也不想當‘絕戶’頭。”

我對這娘們兒的固執真是沒招兒。先前我根本沒看重啥子“說服”工作——哪個人不想長生?根本用不着說服,沒想到我在自己老婆這兒先碰捲刃。那晚我真稱得上苦口婆心,反覆勸她說:“長生之後根本就沒有‘絕戶頭’這個說法,你自己千秋萬代地活下去,咋能算‘絕戶’呢?”又說,“你別替兒女瞎操心,說不定他們根本不想生娃哩。你看現在大城市裡好多年輕人不要娃,兩人有錢兩人花,過得逍遙自在,何況是長生之後?”我說得滿嘴白沫,連自個兒都沒想到我這樣能編,最後我說:

“趕明兒投票時你可不能投反對票哇,連自己老婆都反對,我昨去說服別人?”

翠英很勉強地答應了。

電視臺轉播大廳裡擠滿了人,黑壓壓的,得有幾千人。另外還有13億人,不,60億人都在看着這次實況轉播。格巴星人的飛船一直待在地球軌道上,他們也在看着。李雋和我一上臺,下邊嘩地一下就開鍋了,人們鼓掌,喊叫,後排的人站到椅子上。我的汗刷地一下出來了,想往後退,主持人崔嶽笑着把我推上去。

崔嶽很老練,先跟我聊了幾句閒話,穩住我的情緒。他說:“這會兒攝影機還沒開,隨便說幾句吧,你們緊張不?”李雋笑着搖搖頭。她是真的不緊張,這號女人天生就是上舞臺的,越是大場合她越是來精神,這會兒光彩照人,眼神飛來飛去,比我第一次見她時還漂亮。她側臉看看我,甜甜地笑着說:

“我不緊張的,有魯先生給我壯膽呢。”

我給她壯膽?這女人真會說話,也實在難捉摸。你看她這會兒對我多和善,可俺倆坐同一架專機來北京,一路上她都沒正眼瞅我,更不用說聊天了。我實打實地說:“我有點緊張,有啥話都讓李雋說吧,你們全當我是個擺設。”崔嶽笑着同我們聊了一會兒,然後宣佈訪談開始。他對聽衆簡單地說:

“今天可以說是人類歷史上最重要的日子,所以我不想多說話惹人討厭。兩位長生者已經坐在我們面前,大家有什麼話、有什麼問題,請盡情地說盡情地問吧。”

下面的手舉得像樹林。

這天李雋回答了大家很多問題,有時候我也說上一句半句。雖然我很緊張,但回答起來一點都不難,因爲,俺倆其實只是替格巴星人說話,所有問題的答案他們會立即送到俺倆的腦子裡。聽衆中大部分人是贊同長生的,他們最迫切的願望是趕緊投票,趕緊實施,跟明山兄弟是一個意思。也有不同意見,一個七八歲的小男孩問:

“叔叔阿姨,我長生之後會不會再長大?”

李雋甜甜地笑着:“不會再長了,小兄弟,我真羨慕你,你會永遠都是愛玩愛唱、天真可愛的小孩子,你多幸運啊。”

“那……我是不是永遠都得喊別人叔叔阿姨爺爺奶奶,而我自己永遠當不了別人的叔叔爺爺?”

人們都笑了,我也忍不住笑了。這小崽子!還巴着當別人的長輩哩。李雋也笑着說:

“沒錯,這點小小的缺憾恐怕是沒法子補救了。”

“那,我是不是永遠得向媽媽爸爸要零花錢?永遠不能自己掙錢自己做主?”

我心裡猛地一動。乍一聽這是小孩子家的傻話,細想想並不是沒道理。要是小孩們永遠不長大,永遠靠着大人過日子,我想他們肯定會膩歪的——這可不是30年或50年,是千秋萬載呀。小傢伙又問:

“還有我表姐家的小寶寶,才三個月大,他要是不長大,不是永遠不會走路了嗎?”

我心裡又一震——立馬想到了翠英肚裡的孩子。走前我和翠英只惦記他(她)“能不能生下來”,還沒想到“許不許長大”這一層呢。這個小男孩看似傻乎乎的,其實比我聰明得多,都問到點子上了。我不知道該咋回答他,就趕緊在腦子裡問格巴星人。這回格巴星人沒有立即回答我。我有點奇怪,莫非他們心裡也沒有現成的答案?我心裡有點不安。究竟爲啥不安,我卻說不清楚。

稍過一會兒,格巴星人的回答從我肚子裡出來了,肯定也同時回答李雋了。李雋笑着對大家說:“是這樣的,長生後,年老的人不能再變年輕,因爲身體是不能逆向變化的;年幼的人則可以長大,你願意在哪個年齡截止就能在哪個年紀截止。我再說明白一點吧:比如說,你可以在6歲的年齡上活1000年,等你膩了,再長大到10歲上活1000年,最後在25歲到35歲的最佳年齡上永遠活下去。”

從這個回答上看,格巴星人明顯對自己的計劃作了修改。能這麼着倒也不錯,可是下邊也有人想到了我的想法,那是個60多歲的老太太,她站起來不滿地說:

“那,等所有小孩子都長大後,世上不是再沒有小孩了嗎?要是世上沒有一個小孩,咱們這樣的老傢伙活着還有啥勁道!”

她說得對啊。小孩都要長大的,不會有哪個小孩願意在四五歲的年齡上“截止”。那樣,多少年之後,再沒有抱着小孫孫乖呀肉呀親不夠的爺爺奶奶們了,人類沒有這樣的福分了。這也是個死結,沒辦法解開的,我趕緊在腦子中問格巴星人,很奇怪,這一次他們沒有回答。

一個醫生模樣的人問:“請問李女士和魯先生,你們說人們長生後不會再生病,不會有病死者,可是意外死亡呢?比如飛機失事、戰爭、淹死等。意外死亡的缺額咋補充?”

李雋馬上說:“對這個問題格巴星人早就說過了,長生並不排除意外死亡。凡意外死亡的可以申請‘補充性克隆生殖’,每個人只要把自己的體細胞保存到冷櫃中就行了。”

下邊的人和場外的人又問了很多問題。有人問,長生之後,如果我當男人(或女人)當膩了——要知道這一生可不是幾十年,而是千千萬萬年哪——能不能換換性別?格巴星人說可以做徹底的變性手術;又有人問,如果一個人當老人膩歪了,能不能回頭當年輕人?格巴星人說這個問題已經回答過了,不行,除非他自殺後重新克隆。場外一名觀衆提了一個問題,我印象比較深。這人的頭像沒有在屏幕上出現,但說話的口氣怒衝衝的,好像世上人都欠了他兩鬥黑豆錢。他說他堅決反對長生,爲什麼?因爲——“我今年53歲,好不容易熬到副市長,還巴望着市長早點退休呢。要是人人都長生了,是不是下層的人永遠沒有提升的機會?”李雋立即怒聲說:

“格巴星人說,這是地球人內部的問題,你們內部解決吧,請不要拿來問他們!”

奇怪的是,這次格巴星人並沒有給我“打電話”,而在過去,他們總是同時回答俺倆的。興許這並不是格巴星人的話,是李雋自己的意思?不知咋的,我心裡冒出一個念頭:問話的人多半是那天和李雋一塊兒到河邊和她吵過架的那個老男人。李雋聽出了他的聲音,要不她不會這樣不冷靜。

下邊立刻冷了場——人們以爲這是格巴星人在發脾氣,所以再說話就得謹慎了。誰敢惹惱格巴星人?誰敢拿長生來賭氣?李雋大概知道自己的態度有點過頭,忙換上笑臉,請大家繼續提問。臺下一個男人站起來說:

“我勸大家對這件事要謹慎。長生——這真是天上掉下來的大餡餅,不過我知道一句話:天上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掉餡餅的。再說我有一種感覺,從格巴星人回答問題的情況看,他們對於‘長生社會究竟是什麼樣的’好像並沒有清晰的概念。這就奇怪了,難道他們自己並沒有實現長生,而是把這項大禮先送給咱們?這樣的大公無私是不是有點過頭了?”

我不由得暗暗點頭。這個想法我剛纔就有,可咱腦筋笨,理來理去理不清楚。這個先生一說,我才明白了我剛纔爲啥不安。我急忙把他的話在腦子裡傳給格巴星人,想聽他們咋回答,他們平靜地說:

“格巴星人確實還沒實現長生,但我們將和地球人同時實施。”

這個回答讓大家非常感動——他們的確大公無私啊,把最好的東西拿來和地球人同時分享。除了感動之外,聽衆們心裡還有一點小九九——大家都爲剛纔格巴星人的發脾氣而擔心,哪能再讓這個說話不檢點的傢伙得罪他們。大夥兒七嘴八舌地責備他,說他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又搶白道,如果他不想長生,完全可以退出的,沒人強迫他。這傢伙見惹了衆怒,長嘆一聲,閉上嘴巴坐下了。

電視訪談進行了很長時間,大夥兒的意見基本統一了:接受格巴星人的大禮,而且要儘快!格巴星人對討論結果也很滿意。

這以後俺倆又去國外參加了幾次訪談。不管在哪個國家,贊成長生的是大多數。當然林子大了啥烏都有,也有一些反對的,反對的原因奇奇怪怪。比如有些伊拉克人和伊朗人反對,說“寧可自己不長生,也不願猶太人永存天地間”;有些猶太人也反對,說“放棄死亡就背棄了與上帝的盟約”;有些天主教徒雖然不反對長生,但堅決反對爲已經懷孕的女人引產……不過這些反對意見佔不了上風。

沒有訪談時我和李雋也閒不住。早在第一次訪談結束後,立即有位胖老闆把俺倆拉到貴賓樓飯店宴請。他是想請俺倆給做廣告。他們說長生之後,別的藥都沒用了,只有他的營養藥會賣得更火。爲啥?長生的人更需要聰明的腦瓜,也更值得爲智力進行投資——想想吧,一次投資就是千千萬萬年的收益啊!

胖老闆把想法說完,李雋沉下臉,冷冷地橫我一眼,不說話。我再笨也能看出個眉高眼低,知道她不想和我這樣的次等貨色攪在一塊兒。這女人像是會川劇的大變臉,眼一眨就變,在臺上笑得十分甜,臺下看我時眼神像結了冰。我對胖老闆說:

“我這醜樣哪上得了廣告,你們拍李小姐一個人就行。”

胖老闆堅決地搖頭:“不行,必須兩人一齊上。爲啥?魯先生雖然——我實話實說,你別見怪_雖然醜了一點,可是你這張臉天生有親和力,顯着忠厚,對老百姓的口味兒。再說,男女演員之間的容貌反差大一點並不是壞事,天底下畢竟美人少、醜人多,你們倆這麼一組合,讓天下的普通男人都會有了點指望,所以廣告效果一定很好。”他笑着問李雋,“李小姐意下如何?敝公司準備拿出12000萬元做酬勞,你倆每人6000萬元。”

6000萬元!這個數把我嚇壞了,6000萬是多大的數,要是用百元票堆起來怕是得一間房吧!別說我,李雋也動心了,她略微想想,立即把冷瞼換成笑臉,甜甜地說:

“我沒意見。魯先生你呢?不過我要抗議老闆你剛纔說的話,誰說魯先生醜,他的容貌……其實很有特點,很有男人味兒的。”

胖老闆大笑:“那就好,那就好。”

這事就這麼敲定了,當場簽了合同。宴會回去後我立即給翠英打了電話,那邊是一聲大叫:

“6000萬!我的媽呀,咱倆賣沙得賣多少萬年才能賺這麼多!”

翠英喜洋洋的,隔着電話我都知道她笑得合不攏嘴。我警告她:“廣告可是我和李雋兩人去做,老闆說了,她得靠在我身上說句廣告詞。我事先說明,你別吃醋。”

翠英略略停了一會兒,然後痛快地說:“靠就靠吧,她在你身上靠一下,咱6000萬就到手了,值!”

我問明山這些天咋樣,翠英說他的病沒有惡化,興許是有了盼頭,一口氣在撐着哩。又笑着問我:“這幾天打噴嚏不?陳三爺可是見天在罵你個‘王八羔子’哩,罵你說話不算話,不讓他變年輕。”我苦笑着說:“我確實同格巴星人說啦,說了不止一遍,但格巴星人不答應,我有啥辦法。”這時有人敲門,我說:“有人來了,過一會兒再說吧。”

掛了電話,打開門,原來是李雋,剛洗過澡,化過妝,穿一件雪白的睡衣,一團香氣,漂亮得晃眼,也笑得很甜。我真沒想到她會來我這兒串門,忙不迭地請她坐。她扭着腰走進來,坐到沙發裡,東拉西扯地說着話:“看來咱倆真有緣分,要不是那天我去河邊,咋能讓格巴星人選中咱倆?”又問我:“有了這6000萬打算咋花?”最後她纔回到正題,說:

“魯哥(這是她第一次這樣稱呼我)你想過沒有,全民公決之前,咱倆是世上唯有的兩個長生人,投票通過後咱就啥也不是了。千萬得抓住這個機會,多賺幾個廣告費。咱倆得擰成一股繩,可不能窩裡鬥,把價碼壓低了。”

原來她是怕我瞞着她接廣告。我說:“這回給了6000萬,已經不少了呀。”

她自信地說:“只要咱倆擰在一起,以後還會更高的。”

我痛快地答應了,說我一切聽她的安排。誰跟錢都沒仇,能多得幾個當然樂意,又不是來路不明的錢。何況又有這樣漂亮的女人來求我!李雋非常高興,跑過來在我腦門上着着實實親了一下,蝴蝶一樣笑着飛走了。在她身後留下很濃的香氣,害得我暈了半天才清醒過來。

不過俺倆的生意沒能做大。雖說是有好多家公司來談,但李雋把價碼提得太高,雙方磨了很久才談攏。可惜沒等籤合同,投票就開始了,從那時起再沒人找俺倆做廣告了。這事一點也不奇怪,原先俺倆是兔子羣中獨有的倆駱駝,自然金貴;如今所有兔子馬上都要變駱駝了,原來的駱駝當然掉價了。聽格巴星人定下投票時間後,李雋惱怒地說:“當時真不該起勁地‘說服大家’,應該把這個進程儘量往後拖的,現在後悔也晚了。”我勸她想開點,不管昨說,至少6000萬已經到手,這輩子夠花了。李雋怒氣衝衝地說:

“這輩子夠花了?這輩子是多少年?別忘記你已經長生了!哼,豬腦子,鼠目寸光!”

泥人兒也有個土性兒,我好心解勸卻吃了這個癟,忍不住低聲嘟囔着:“還不是怪你把價碼提得太高,要不好多合同都簽了。你把我也耽誤了。”

說出口我就知道這句話不合適,正捅到了她的痛處。她臉色煞白,惡狠狠地瞪我一眼,摔上門走了,從那以後再不理我。

投票那天,全世界都像過年一樣高興。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全來了,重病號讓人擡着來投票,吃奶孩由媽媽抱着投票——這中間就有我的小囡囡。翠英趕在投票前做了剖腹產,囡囡只有四斤重,好在娘倆都平安。至於投票的結果根本不用猜:95%的人同意接受長生。格巴星人非常守信,在計票完成後的第二天就開始了對地球人的長生術,把人們一個個吸到飛船裡,做完手術後再放出來,兩溜子人上上下下,就像是天上掛了兩條人鏈子。他們的工作非常高效,但畢竟地球人多,60億人做完,怎麼着也得一年吧。

可惜這些人裡沒有明山,翠英在電話裡說,明山到底沒熬到這一天,是在投票生效前兩天咽的氣。那些天我只顧忙廣告的事,幾乎把明山忘到腦後了,也沒打電話問候他一聲,不知道他在死前怨不怨我。

這中間格巴星人又把我和李雋請到飛船上去了一趟。見面時格巴星人顯然非常開心,他們說非常感謝俺倆的工作,爲了表示謝意,可以爲俺倆提供一項特殊服務:就是把俺倆的容貌改造得“盡善盡美”,連身高也可以加高。打從那些合同泡湯後,李雋的臉一直是老陰天,這會兒一下子放晴了,她喜滋滋地喊:“太好了,太好了,我一定要變成有史以來最美貌的女人,連西施、埃及豔后和特洛伊的海倫都比不上我。”李雋一高興也不對我記仇了,拉着我的胳膊說:“魯先生,魯哥,你也要變成有史以來最美貌的男人了!”

我當然喜得了不得。要我說李雋已經夠漂亮了,就是不改造也沒啥,可我這輩子還沒嘗過當漂亮男人是啥滋味兒呢。要是這醜模樣改造得像個明星,身邊傍着一個像李雋這樣漂亮的女人……我趕緊勒住心裡那匹脫了繮繩的馬,問格巴星人:“能不能把我媳婦翠英也算上?”格巴星人很溫和地拒絕了,說不能開這個先例,他們只對“有特殊貢獻者”提供這項服務。我很失望,但也沒辦法。

說起美醜,其實格巴星人才是真醜。他們的相貌我這次看真切了。不過,還是那句話,只要他們心好,醜點又有啥關係。他們……其實長得非常像地球上的蛔蟲,沒有手沒有腿,沒有臉沒有五官,什麼都沒有,就那麼兩頭尖尖、身體彎曲的一根小肉棒。真的,活脫脫是人肚子里長的蛔蟲。就是個頭長一些,有豬尾巴那樣長。看着他們的模樣我直納悶:他們連嘴巴也沒有,咋吃飯呢?反正我知道他們不會說話,他們的話都是用電波送到我的肚子裡。

提了那個建議後,格巴星人開始了正式談話,並請俺倆轉達給所有地球人。他們說,很高興地球人作出了正確的選擇,既是這樣,他們不打算走了——不過請地球人不要擔心,格巴星人絕不會擠佔地球人的任何生存空間,因爲我們和他們的生存空間是“立體鑲嵌互不衝突”的。現在他們對自己也同步實施了長生術,將和長生的地球人共生共榮,一起活到地老天荒。

我說過我腦子笨,這些文縐縐的話聽不大懂,還有些名詞更難懂,像什麼“腸胃營養環境”。我忍不住悄聲問李雋:“他們說的共生共榮是啥意思?他們說不佔咱們的地兒,到底要在啥地方安家?”很奇怪,不知咋的,這會兒李雋的臉色死白死白,兩眼直瞪着,胳膊腿也僵了。我着急地喊:“李小姐,李雋,你這是咋啦?”她不吭聲。我伸手推推她,她忽然像麪條一樣出溜到我腳下,兩隻手冰涼冰涼的。

當時真把我嚇壞了,好在有格巴星人在,以他們的科技,醫治一吟虛脫病人自然不在話下。他們很快把李雋弄醒了,把俺倆放出飛船。回到地球上後李雋一直瞪着眼不說話,臉色發青,兩條腿軟綿綿的,由我拖着走。所以直到俺倆分手,我都沒敢再拿那個問題去煩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