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居士將馬交給隨從,大步走進去一看,果然如傳說中的那樣,堂堂的大清軍營變成了文人墨客的談天說地,賣弄風騷之處。面裡穿着青布長袍的士子,接踵摩肩。個個紅光臉面,滿嘴流油,高淡闊論。大道兩邊設有一溜的書案,備上文房四寶,可供士子們比文鬥墨之用。寫好的墨寶像過春節時的對聯那樣,掛滿懸繩,隨風漂盪,似紅雲落地,蔚爲壯觀。
離轅門沒幾步,便設有一個類似於寺院功德箱的大木箱子。外面用朱漆的筆寫下了“廣納平夷良策”大字。旁邊有一位師爺並着四位軍爺看守。龍居士走過去。那師爺道:“和尚有策快投,投了便可上席。”
“阿彌陀佛!”龍居士響亮的唸了一句佛號,這聲裡中慘加了精神力量,蓋過了嚷嚷的衆人,所有人都停下了高談闊論,看了過來。
“貧僧是賣藥的。”
師爺見這和尚有氣宇不凡,倒也不敢小瞧,便施了一禮問道:“不知神僧賣什麼藥啊?若是對刀槍劍棍損傷有奇效,我家老爺不吝重金購買,以備抗夷之需。”
“非也,非也!”龍居士搖頭晃腦,“貧僧這藥,乃天下奇藥,獨一無二,以天下勇士之血和天下黎民之淚,再經七七四十九天,在太上老君的練丹爐中合成。名曰壯膽丸。一治大將軍擁兵不進,二治各督撫束手無策,三治各武將臨陣脫逃,四治州縣官棄城不守。”
話說到此,任誰都明白這和尚是來搗亂的了。師爺當即黑下了臉,惱羞成怒的道:“和尚,我家老爺招賢納士,就是爲了抗英,何曾擁兵不進了?大夥說說,我們在此,是不是天天商量平夷良策來着?”
衆士子紛紛點頭。一些膽大者,甚至圍過來朝着龍居士的禿頭吐口水。
“你這和尚,出言無狀,還不趕緊收回去,惹怒天下讀書人,叫你好看。”
龍居士唸了一句佛號,便壓下了所有人,右手駐杖,左手合什,朝那師爺道:“既然如此,可否說來一聞?若是有一條是良策,貧僧自摑耳光,示衆天下。”
龍居士這話說得很絕,他等於是將這兒的幾百奇人異士全都貶成了酒囊飯袋了。 當然,他敢說這樣的話,也絕非狂語。以當時的清朝人和政府實力,無論怎麼想,都不可能想出真的能退敵的良策的。所以,他敢說這樣的話。
“和尚,這是你說的!”師爺發出一陣冷笑,“我家老爺自設宴以來,共納得良策3754條,條條甚稱退夷良方。本人便撿最未的幾條你聽聽,包管你心服口服。”
“貧僧洗耳恭聽。”
“其一,請神靈護佑。西湖關帝廟,最爲靈驗,我家老爺可去拜拜。關帝爺乃武聖,保衛劉皇叔,赤膽忠心。請他老人家出動,一柄青龍郾月刀,便可殺盡英夷!你說是也不是!”
龍居士略感吃驚,這請神之類的江湖把戲,堂堂大清一品揚威大將軍,竟然將之當成克敵制勝的良策?當即唸了一句佛號:“阿彌陀佛,關雲長連他的蜀國都未能護住,如何能佑大清?”
一言擊中要害!師爺頓時傻眼了。連忙又看了一條。
“土司獻以虎吞羊計。洋乃羊也,虎吃羊好兆頭。可着全軍戴虎頭帽,暗合以虎吃羊之天意,必能大破洋兵。”
龍居士再驚,歷史上的奕經在第一次鴉片戰爭中,的確有過全軍皆戴虎頭帽,以唬英軍之事。奕經選擇的是1842年3月10日四更時分出兵。1842年是壬寅年;3月爲陰曆正月,
戊寅月;29日爲戊寅日;四更時爲甲寅時。所謂虎年虎月虎時虎分,再以虎吞羊,自然是虎到羊滅,大吉大利了。
結果……
被英軍打得大敗。
於是,被當時英軍目擊者和後世的史學家們引爲笑談,和楊芳的馬桶陣一樣,流傳百世。
只是讓龍居士沒有想的是,這個“以虎吃羊”名頭,並非奕經大人創造發明,而是在這場廣徵天下良策活動當中,徵集到的一個方案。
這些討吉利的說法,存於人心,最不好說破,不過龍居士見多識廣,略一思索,便道:“若是真虎倒真能吃羊,但戴着虎帽的人,那是假虎。貧僧只見過天下有真虎吃羊的,沒見過假虎也能吃羊。”
師爺無言以對。那些士子如同被拆了西洋鏡的阿Q,惱羞成怒,紛紛嚷了起來。
“和尚好沒見識。大清虎賁,人人忠勇,個個武藝精湛,比猛虎更強三分,如何不是真虎,如何不能吃羊!?”
龍居士見惹了衆頭,但也不怕,他知道這些秀才,也就只有張嘴皮子,真敢動手的一個也沒有,所謂“秀才造反,三年不成”,就是這個意思。於是道:
“若真有虎賁之師,大人何不立刻開拔,馭虎吞羊?大清去歲以來,戰必敗,守必失,虎門折了關天培,定海失了三總兵。眼下年關將至,寧波百姓盼王師己久,諸位爲何還在此逞論喉舌,不見動兵?豈不聞空談誤國乎?”
此語一出,那些有點良知的士子羞愧得閉了嘴,但仍有人叫嚷。
“我等文弱書生,上陣肉搏非我等所長,你這和尚,孔武有力,何不投效軍旅,反而在此逞喉舌,豈不也是空談誤國?五十步笑一百步?”
“貧僧杖下的英妖之鬼已有十數!”龍居士仰首挺胸,目光逼視過去,“阿彌陀佛,破了殺戒,罪過,罪過!”
“妄言攬功,和尚可知羞恥二字?”
龍居士在此又沒個旁證,自然不便說他倒底殺了多少英兵。不想與這些人糾纏,便置這些士子不理,問那師爺道:“可否真有良策?”
師爺見識了龍居士的厲害,一言即能直擊要害,將天下士子的良策給貶得一文不值,心想,找個絕妙法子說出來,才能鎮往這和尚,便道:“泗州知州張應雲獻有一妙計。此乃火燒夷船之計。英夷火藥較大清倍用硝磺,性尤猛烈,稍遇火星便轟爆。可使人登艦上船,縱火燒之,只需一點火星,便能毀其一艦。”
龍居士反問:“英夷火藥深藏艦底,人如何進去?”
“這是絕密。”師爺不作聲了。故弄起玄虛來。
龍居士思索片刻,猛的想起一事,那是在《鴉片戰爭趣聞錄》中見到的,說是清軍有人想了個縱火燒船的方法,那便是用“猴兵猴將”。將煙花爆竹綁在猴猻的身上,扔之上英艦。猴子行動敏捷,屁股上又點了火,亂蹦亂跳,極有可能竄到英艦艙底,引爆火藥。只要一隻奏效,便是大勝。
猴猻又不值錢。低成本,大回報啊。
這個辦法雖好,但問題是,沒辦法將猴子給扔到艦上去!
所以,這種設想,只能是設想,沒有現實意義。
龍居士想到此節,便胸有成竹了,微笑一笑,叫師爺伸過手來,在他的掌心上寫了一個“猴”字,然後問他,“是不是此計?”
師爺大驚,這和尚如何猜到的?
龍居士笑着講了一個故事。
一羣老鼠苦
於總有鼠兄鼠弟總被貓捉住,於是想了一個聰明的辦法。決定在貓的脖子上掛個鈴鐺,這樣貓一靠近,他們就可以聞鈴而逃了。
“後來呢?”師爺問。
“沒有後來。”
“怎麼會沒有後來?”
“你想啊,這個辦法是好,但是沒有哪隻老鼠有能力將鈴鐺系在貓的脖子上啊,是也不是?”
師爺啞然失笑。他明白了。泗州知州張應雲獻的這個猴計,也不過是隻聰明的老鼠罷了。
“和尚不是凡人啊!”師爺見集全下才俊得到的奇思妙法,被龍居士一一破去,感嘆起來,“不知神僧法號是什麼,在哪出家?”
“貧僧法號全真,龍居寺出家!”
“你就是國師老爺!”師爺連忙跪了下去,“小人有眼不識泰山,還望國師恕罪。”
“他就是國師壽佛老爺!”士子們一聽,頓時矮了一節,紛紛跪了下去。
龍居士問了這位師爺的姓名,這才知道這師爺並非簡單人物,他叫臧紆青。字牧庵,江蘇宿遷人。現年47歲。史載他爲人豪爽,慷慨有志,好談兵,有智略。生平簡樸勤儉,布衣蔬食,無世俗嗜好。
道光十一年中舉人。
鴉片戰爭爆發後,他在家自辦團練。奕經路過時,聽說他的名聲,給他封官,但臧紆青超然世外,不想當官,只給奕經做了幕僚,言明等英夷退去,他便回鄉。
臧紆青給奕經的建議是:廣招丁壯,讓他們分伏寧波、鎮海與定海,分作數股,各自爲戰,戰不擇地。各地士紳亦可領團勇伏於城內,大軍伏舟港口,聲東擊西,內外交逼,英夷應接不暇,必敗。
這相當於清朝版的:“人民戰爭”,“全民游擊戰”。
奕經認可這種戰術,將之彙報給道光,但是在執行的時候,他從滿漢大防出發,不敢過多的武裝鄉兵。
對滿清的統治者來講,真正的敵人始終是本朝百姓,而不是外來的英夷。
此外,奕經對民間義軍的戰鬥力和奕山一樣深表懷疑,他對道光奏報說:“水勇、鄉勇,或系無業遊民,或系鄉村笨漢,所持兵械,不過稻杈木棒,無事或可壯聲威,遇敵則必先潰散,……此浙省兵丁、浙省鄉勇均不可用之情形也。”(注1)
自有人通報奕經,奕經片刻就迎了出來。
奕經是正一品欽差大臣,揚威大將軍,面對從一品的國師龍居士也不敢小視。從他經驗來看,但凡是和國師走得近的大臣,都能辦事順利。比如說奕山,若不是有國師相助,奕山這會兒該因爲顏伯燾的參奏他“諱敗爲勝,欺騙聖上”而被革職拿問,斬監候了。但凡和他走得遠的,比如顏伯燾,現在就丟了官職了。
顏伯壽也真夠笨的,在重用國師的時候打了勝仗,卻偏生猜忌,逼走了國師,結果國師前腳剛走,後腳他就丟了廈門,被革職拿問,若不是他在朝庭根基深厚,有人爲他說好話,從輕發落了,這會兒該被問斬了。
天下盛傳,安邦定國,一僧一俗,得一可安天下。僧指龍居士,俗指魏源。魏源現在於奕山帳下效力,而這個僧已經是從一品的大國師了,奕經曾派人送去名貼,但無迴音,現在見龍居士親自來了,豈不是大喜過望,禮爲上賓?
龍居士見奕經盛情邀請,也不推辭,便去中軍大帳坐了,與奕經談起平夷策。
(注1)《中國近代史資料叢刊·鴉片戰爭》第四冊,第270頁)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