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州知府餘保純膽顫心驚的聽了北城外響了一夜的槍聲、炮聲。
那是鄉兵民團進攻四方炮臺,還是英夷在屠殺大清民衆?他不得而知。派人出去打聽,又因全城戒嚴,無法出門。等到天明,勝利的消息傳來。全真和尚、鄉紳何玉成、王韶光還有“平海營”的林福祥,使計誘出英夷一部,聚而殲之!
又是一次大捷。
全城百姓奔走相告,餘保純的內衙從門子到書童,甚至夫人少爺小姐無不歡心鼓舞。
餘保純先是去總督府,詢問是不是繼續執行昨日議定之事,在得到奕山的肯定之後,餘保純便帶着三班衙役以及幾十個僕人,打着“蕭靜”“迴避”的牌子,嗚鑼開道,浩浩蕩蕩的出城了。在路上又遇到番禺、南海兩縣令,便令其一塊去,聲勢更壯。
擺足了架子,好處是明顯的,一路之上,遇見的手執鐵器的民衆逐漸增多,皆言去支援三元里英雄殺英夷。他們聽到了鑼聲,不是遠遠的避開了,就是跪在官道旁,等候知府老爺的隊伍先行過去。
到了越秀山下,隊伍突然停下。
僕人報告,說是一少年,早知老爺要來,已在此等候多時,請老爺隨他去見無量壽佛老爺。
餘保純將那少年喚來,問他姓名,少年只躬身卻不跪,大聲道:“我是小虎子,壽佛老爺的弟子。”
餘保純見這小鬼,除了黑眼睛骨碌碌的亂轉之外,沒有別的特異之處。想着自己堂堂的一位知府,朝庭命官,地位何等的尊貴!那妖僧不親自來迎接,卻遣一小童來,這不是擺明了看不起本老爺嗎?心中極度不快,喝令那少年道:“本府就在這兒等着,叫那全真和尚以及何、王、林等團練頭人來此見本官。”
小虎子眼珠兒一轉,指着山上的四方炮臺道:“老爺,您還是跟我走吧,萬一洋妖又打起炮來……這兒可不安全。壽佛老爺給您準備了一個安全的地方。”
借坡下驢,餘保純點了點頭,下令前面帶路。鳴鑼開道。
他們不知道,三元里抗英英雄們定下“聞鼓而進,聞鑼而退”的軍令,餘保純這鑼聲一響,很多人就趕來看,周邊聚集的人越來越多,鄉民們都衝着轎子指指點點,都說知府在敲喪氣鑼,晦氣!
餘保純剛開始沒注意,聽到議論的聲音越來越大的時候,這才留心。掀開轎簾往外望去,只見官道兩邊密密麻麻的全都是人,這些人手執各種武器,有的人武器上還帶着血,殺氣騰騰。心中不由的害怕,暗思,萬一激起民憤,一擁而上,自己帶來的這幾十號人,還不被亂刀分屍了。
再看自己帶來的衙役隨從,個個在顫抖,估計會第一時間跑掉,將本府扔給他們。於是下令停止鳴鑼。
命令還沒有下達,一羣壯漢忽然從人羣中闖出,搶了兩面官造大銅鑼就跑,丟下一句話,“這鑼聲音大,借我們作殺洋妖之用。”兩敲鑼衙役,見無法追回,便哭跪於餘保純的轎前,請求老爺責罰。
餘保純氣得直跺腳,喊了聲“回去再算帳!”
人羣暴發出一片轟笑。
沒有了兩面開道大銅鑼,官家威風頓減,路邊的鬨笑聲慢慢的蓋過了官府的聲音
彷彿是受到了啓發,人羣中不斷的有人衝出來搶奪儀仗,先是“肅靜”、“迴避”的牌子,到了最後連衙役手中的“殺威棒”(水火棒)都被搶了去。餘保純所乘官轎外面的紅綢飾物也不見了蹤影。
“這些刁民!”餘保純官威掃地,無可奈何,狼狽不堪的到了三元古廟。
見到全真和尚和何、王等鄉紳以及林福祥等軍官在廟外恭恭敬敬的迎接,氣這才稍消了一點,威風也就跟着上來了。
“見到本官,爲何還不下跪啊!”
“阿彌陀佛”龍居士唸了句佛號。
有功名在身的何玉成、王韶光自然是不用跪的,既有功名又有官職的林福祥更不用跪,龍居士是和尚,和尚以佛禮對官員即可,也不用跪。餘保純這一喝,只是抖威風用的。當然效果也有,一些看熱鬧的平頭百姓跪了下去。
有人下跪,餘保純的威風更上一層樓。
正得意之際,猛的遭到何玉成的一頓怒喝:“無量壽佛即阿彌陀佛與如來齊名,
享天下香火,賜萬民福祿壽!你這凡間小官,還不下跪,求無量壽佛賜爾福壽!”
餘保純反脣相激:“裝神弄鬼一妖僧罷了。這點小把戲豈能嚇倒本官?”
“你不要福祿壽,是你的選擇,無量壽佛不度無緣之人。我等跪下,請求壽佛老爺賜我平安、富貴、長壽!”何玉成帶頭跪了,王韶光次之。林福祥雖不信鬼神之說,但他昨日和壽佛老爺打賭。今天餘保純己到,他輸了,照約定,他得拜壽佛爺爲師。在當時跪師父是天經地義的事,於是也跪了下去。
四邊的鄉兵民團,以及婦孺老弱,見領頭的都跪了,於是跟着跪下。餘保純的僕從,迷信思想重,見眼前就有個活普薩,紛紛下跪。鬧到最後,連番禺、南海兩縣令都跪了下去。
只餘保純一人還站着,特別的刺眼。
“阿彌陀佛!”龍居士用洪鐘般的聲音又唸了一句佛號,“貧僧就念一遍經,爲諸位善男信女加持吧。有貧僧加持,民當無病無災,官可福祿雙全。”接着嘰哩咕嚕的唸了一遍《無量壽佛經》。
餘保純昂然冷笑,他是飽讀聖賢書之人,遵從大成至聖先師孔子的教誨“敬鬼神而遠之”,纔不信妖僧妖言。但現在這局面,自己形單影隻,想要壓妖僧一頭絕不可能,只好站着不動,看妖僧表演。
終於等到妖僧唸完了,全體起立,餘保純這才道:“即然你是神通廣大的無量壽佛,想必本府的來意,你也清楚了吧?”
龍居士點頭,用洪鐘般的嗓音,面向衆人道:“爾是奉欽差大臣奕山和兩廣總督祁貢之命,來解散我抗英義士的!”
餘保純瞠目結舌,額頭上冒出冷汗。這個和尚果然有點神通啊,連這麼機密的事,他都知道。但他不肯認輸,反而冷笑道:“既然已經知道了,還不速速將鄉兵民團解散?以免爾等謀逆之嫌。”
“貧僧下凡,爲誅殺妖孽而來,洋妖若滅,怨孽自散,百姓安居樂業,貧僧亦功德圓滿,返回西天極樂。如今,洋妖仍佔我中華土地,姦淫虜掠我中華兒女,做盡喪盡天良之事。餘知府,你爲官一任,不思誅殺洋妖,上報國恩,下安黎庶,反而奉奸臣之令,解散抗英志士,是何居心?”
“奕山大人、隆大人、楊大人已經與英夷簽訂和約,不日即退,何須爾等多事,至使英夷反悔,戰端再開,生靈塗炭乎!?吾今日出城,見村村稿素,家家帶孝,死者不知凡幾,難道這就是你這位壽佛老爺的慈悲憐愛之心?”
“保家衛國而死,死得其所,亦是上應天劫之舉,可往生西方極樂世界。”龍居士一停,接着又加重語氣道,“爾等籤的是什麼和約?分明是賣國求榮的城下之盟!爾等吃朝庭奉祿,享皇恩,卻不思報皇恩安黎庶,反而諱敗爲勝,欺上瞞下,爾等所爲,能哄得了黎民百姓,哄得了昏君,卻哄不了鬼神!”
“你怎麼知道?”餘保純怪了,那《廣州和約》的內容中有幾個主要官員知道,這和尚是怎麼知道的。
“自己看罷!”龍居士袈裟袖袍一抖,一卷紙便出現在手上,“這就是你籤的《廣州和約》!”
餘保純使人接過,展開一望,幾乎和《廣州和約》一模一樣,上面連同餘保純的簽名都模仿得唯妙唯肖。若不是他確信那和約保存在官府,會以爲這份就是真的。
太過震憾了,餘保純失手,“和約”跌落於地。
周圍的百姓想去搶看,被何玉成喊了句,“別搶!貼到牆上,大家看!”百姓這才散開。何玉成使人從鍋裡打來漿糊,將《廣州和約》貼在古廟前的牆上,擔心大部份人不認得字,於是又大聲的唸了起來。
主要內容如下:
一、朝庭(外省)軍隊限六日內退出廣州城60裡以外;
二、7日內交付英方600萬銀元,作爲贖城費;
三、款項付清後,英軍撤回虎門以外,並交還橫檔及江中所有其他各要塞;
四、賠償英國商館和西班牙帆船“米巴音奴”號(實爲英鴉片躉船“丹時哪”號)的損失;
落款是廣州知府餘保純的簽名和章印。
餘保純提出,應由三位欽差大臣(奕山、隆文、楊芳)、總督、將軍、巡撫蓋章印之全權證書,後方
可生效。但這那些老奸巨滑之人,直到今天仍沒有在和約上籤章,結果餘保純成了唯一的漢奸。
何玉成那邊才唸了一遍,民衆便高呼“打倒漢奸!”
口號震天價響,一聲比一聲高。餘保純給包圍起來,個個怒目而視,推搡腳踢,怒罵吐口水。
餘保純剎那間便成了過街老鼠,人人喊打,他呼喊下人衙役護駕,但人人退卻,他又跑到番禺、南海兩縣令面前,請他們呵散亂民,兩縣令冷漠後退,一抖袖子將他給甩開! 最後他沒辦法了,跌跌撞撞的跑到龍居士面前跪下,請求寬恕。
龍居士嘆了口氣,“貧僧知道你是小小一知府,無權無膽簽訂如此賣國之條約,本欲放你一條生路,而你卻執迷不悟,沒有絲毫懺悔之心。現在天下公知,人神共怒,爾已犯衆怒,神也救不了你了!”說罷,轉身要進廟。
咚咚咚,餘保純磕頭如搗蒜,額頭皮破出血,發青,抱着龍居士的腿不肯放。龍居士掙脫不開,又想着這個餘保純若是死在這兒,會被朝庭治個“聚衆”謀殺朝庭命官之罪,又嘆了口氣,道:“今日救你卻是不難,但救你之後,又能如何呢?你能逃得了天下悠悠之口的口誅筆伐嗎?苟延殘喘幾月,又有何益,不如自殺謝罪,以保家中妻小!”
“無論如何,請壽佛老爺慈悲爲懷,救下官一命。”
龍居士吩咐何玉成護送餘保純返回廣州城。
何玉成不樂意,龍居士便道:“朝庭命官,若死在這兒,後患無窮,你只需喝住鄉民,讓他回去便是。”
何玉成無奈,有氣無力,外帶嘲諷的喊了聲:“送漢奸嘍……”
一片怒罵聲中,餘保純在衙役家丁的護送下,狼狽逃走。等到他們返回廣州城時,人人身上都有口水和腳印。
至於解散鄉兵民團之事,再無官敢提。
龍居士見番禺、南海兩縣令沒走,便請他進三元古廟,對他們道:“兩位大人請了,貧僧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沒有謀反之意……”
番禺、南海兩縣令心中暗想,朱元章不也是和尚?這話我們信,朝庭不信啊。但攝於神威,兩人都不敢言,只唯唯諾諾的稱是。
龍居士不管他們信還是不信,接着道:“請轉告三位欽差大臣,待英夷退出廣東,我等自散。”說完,又拿出一分文書,遞給他們,“連番大捷,繳獲英夷之槍械,打殺英夷之屍體,以及立功人員皆書於表上,託兩位帶回,請上奏朝庭,爲其褒功。”
番禺、南海兩縣令大喜,這是份錦上添花的好事啊。他們翻了下,發現立大功者百餘人,小功者千餘人,傷殘壯烈數千人須憮恤。全真和尚的名字並沒有在上面,奇道:“爲何沒您的法號?”
龍居士雙手合什,“貧僧此事一了,既去雲遊,名利於我何用?”
“神僧高義!”番禺、南海兩縣令感其德,敬佩不己。
隨後,番禺、南海兩縣令隨王韶光去清點戰利品和屍體,又使了一千餘挑夫,將這些東西一併帶入廣州城內、遊街。廣州城萬人空巷,爭相觀看。時值盛廈,屍體一日即臭,爲了防腐,便用鹽醃了,結果皮膚髮綠、再加上紅毛綠眼、死亡時的恐怖表情還凝固在臉上,與妖怪無異。人人皆相信壽佛老爺所言,洋人皆妖!
芝麻綠豆小官的兩縣令,當然不敢越過上級,直接上報朝庭,最終將“戰利品”和“立功名冊”送到了奕山手中。
奕山接過,另有一番思考。
奕山是畏戰派,但這畏戰也不是天生如此,而是因爲去年洋人打到天津的時候,他作爲中方代表登上過英軍的艦船,親眼看到了英夷艦船是何等的犀利。
連番大捷,讓他畏戰的恐懼感有所動搖,再加上他諱敗爲勝,正發愁沒有戰利品和敵首送到北京報功,這下實物有了。心想,那個壽佛老爺,裝神弄鬼也好,意圖謀反也好,這個天大人情總是記下了。便將龍居士的法號寫到了立功表上,大加讚賞,然後令人將洋人的頭顱砍下來,用木盒盛了,送往北京。無頭洋屍堆成二座大山,在城中心火化了,焦臭之味,彌散全城。
未曾想,奕山的做法,徹底的激怒了英國……
爲今後的血腥大戰埋下了禍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