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坐在門口,思索着用什麼辦法才能弄到血菱花。
病人進進出出,看着坐在門邊的少年,有人驚訝,有人不以爲然,有人視而不見。
不知不覺天黑了下來,少女送走最後一個病人,看到那十坐在門口,立時橫眉立目:“你還不走?到底想幹什麼?”
“我快死了。”那十說,“你老爸能不能救?”
少女狠狠瞪了他一眼,進院關上了門。
“我真的快死了。”那十說,“大概只能再活個十來天。”
“呸!”少女在門內一臉不屑。
“麻煩你告訴你老爸。”那十說,“第一,我不是流氓混混;第二,一開始我以爲開黑診所的都是爲了賺黑心錢的黑心醫生,是我錯了;第三,我家裡有一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妹妹,沒別的親人;第四,我們真的很窮,不像你們,穿真絲衣服,住獨門獨院的房子。我們只能租一間小屋,還時常交不上房租而被房東罵。”
“關我們什麼事?”少女厲聲說。
那十笑了。
她沒走,而是站在門那邊聽,而是接他的話,便是動了感情。
人都有憐憫之心,這種以救苦救難來體現人生價值的人,憐憫之心更強。
這時,醫生走出屋子,問:“在和誰說話?”
“那個壞小子。”少女說,“他一直沒走,坐在門口,當看門狗。”
那十笑:這兩句話說得,還挺押韻。姑娘有詩人的天分啊!
“別亂說話。”醫生皺眉搖頭。
“本來就是。”少女說。
“年輕人,你走吧。”醫生走了過來,隔着門說。
那十沒說話,因爲覺得少女會替自己說。
果然,少女說:“老爸,他剛纔認錯了。”
“什麼錯?”醫生愕然。
少女得意地說:“我教育了他一通,他就悔悟了,說一開始以爲咱們是開黑診所賺黑心錢的黑心醫生,是他弄錯了。”
醫生沉默了片刻,衝門外說:“年輕人,你知不知道開一家正規診所,要做哪些事?”
“不知道。”那十回答,“但能想到。”
“說說?”醫生問。
“帝國的官員只靠薪水,是養不起那麼多小老婆,開不起那種大汽車,住不起那種大豪宅的。”那十說。“那些東西,是他們用手裡的權力,從受限於這權力的人錢袋裡搶來的。”
“你倒是清楚。”醫生笑笑。“就算你具備一切行醫的條件,如果不賄賂他們,他們一樣不會批准。”
“您又不是沒錢。”那十說。
“可我不想做那樣的事。”醫生說。
“爲什麼?”那十問。
“污了自己的品格。”醫生答。
那十點頭:“也是。”
“爸,他剛纔說他快死了。”少女這時悄聲對醫生說,“說頂多只能再活個十來天。”
醫生搖頭笑笑,問:“還說什麼了?”
少女想了想,說:“說了四點,一,他不是混混,二,他知錯了,三,他還有個跟我差不多大的妹妹,四,他們很窮,在租房子住。”
醫生怔了怔,然後說:“讓他進來吧。”
少女皺眉:“你信他?”
“聊聊也好。”醫生一笑。
少女想了想,過去打開了門,探出頭來,瞪着那十:“我爸讓你進來,但你得老實點,再像白天時那樣討厭,我把你打出去。”
“好。”那十點頭,進了院。
醫生已經進了屋,那十跟着少女走向房子,邊走邊問:“醫生是姓肖?叫什麼?”
“問那麼多幹什麼?”少女哼了一聲。
“那你叫什麼?”那十問。
“問那麼多!”少女轉過身,叉腰衝他瞪眼。
“小婷,怎麼還沒進屋?”醫生的聲音從屋裡傳來。
“肖小婷?”那十問。
“不是!”少女瞪他一眼,轉身推門進屋。
“肖婷?”那十問。
少女不出聲了。
“知道了。”那十笑。
“笑個屁!?”少女回頭,狠狠瞪他。
“對,是笑個屁。”那十急忙點頭。
進了屋,來到肖醫生的診室裡坐下,肖婷才突然反應過來,大怒:“你纔是屁!”
肖醫生一臉不解。
那十壞壞一笑。
“別鬧了。”肖醫生說了肖婷一句,看着那十,問:“你要血菱花,到底是要配什麼藥?”
“一種對您來說沒什麼用處的藥。”那十說,“但對我來說,卻是救命的藥。”
“哦?”肖醫生來了興趣。
“我叫那十,有個妹妹叫那九……”那十說。
肖婷站在一邊,忍不住捂嘴笑:“都什麼名字啊……”
“小婷!”肖醫生投去責備的目光。
那十繼續說:“我十二歲時父母得了流行病,那時荒蕪城裡還沒有您這樣的醫生,所以他們就這樣走了。那之後我和妹妹相依爲命,全靠我在外面偷騙度日,勉強攢下了些錢。”
聽到這裡,肖婷露出鄙夷的表情,低聲說:“還說不是流氓混混?做什麼不好,去偷去騙?哼!”
那十扭頭看着她,認真地問:“肖婷,你能不能消停一會兒?”
“你說什麼?”肖婷大怒。
“你以爲一個十二歲的孩子,除了偷騙之外,還能靠什麼養活自己和一個妹妹?”那十問她。
肖婷想出很多,但沒等說,父親已經擺手。
“你別亂說話。”肖醫生說。
那十繼續說:“我本想用這些錢進行改造,成了改造人後就可以找正經的工作賺更多的錢,讓妹妹過上好日子,但沒想到我的機械契合度是零。改造廠以檢測費爲名,硬黑掉了我一半的錢,剩下的一半隻夠還高利貸的本金,還不了利息。他們給了我一個月的時間,超出一個月不能不清利息,他們會殺死我。葛雷老大的座右銘是——死賬即死人。”
“聽他吹牛吧。”肖婷一臉不屑,“殺人?他不怕帝國法律?”
“肖婷小姐。”那十認真地對她說,“請相信我,法律這種東西,也是能花錢買的。”
“你什麼意思?”肖婷不解。
是真的不解。
“你說的那種藥,能救你的命?”肖醫生問。
那十點頭:“爲了還錢,我去了地下格鬥場打地下黑拳,賺到了一些錢。但您知道,打拳是會受傷的,我賺的到錢有一半都花在了治傷上,很難在時限內攢夠數目。到期還不了錢,我會被殺死。”
他看着肖婷,說:“穿真絲的人也許不會明白,一個穿粗劣混麻布衣服的人死在街頭,真的不會比一隻老鼠死在街頭更令人震驚多少。”
“那藥?”肖醫生問。
“是一種增強身體力量的藥。”那十說,“力量增強,就能少受傷,錢就可以攢下來。”
“你說你還剩下十來天的時間?”肖醫生問。
那十苦笑:“其實已經不足十天。”
“你不應該去借高利貸。”肖婷說。
“多謝您的事後提醒。”那十向她點了點頭。
肖婷剛想說不用謝,剎那想明白了這話的真實意思,忍不住生氣瞪眼。
“改變命運的機會擺在眼前,像我們這種在地溝裡掙扎的小人物,是不敢錯過的。”那十對肖醫生說。“不知您能不能理解。”
肖醫生沉默了片刻,問:“你的妹妹多大?”
“十五歲。”那十說。
“比你還小一歲。”肖醫生看着肖婷說。
肖婷撅嘴,不說話。
“家裡一直靠你一個人的收入?”肖醫生問。
“我捨不得讓她奔波勞碌。”那十說,“何況……家務活兒其實也挺累人的。”
“這倒是真話。”肖婷急忙插言。
肖醫生看了她一眼,又問那十:“可你一個人賺錢養兩個人,很辛苦吧?”
“還好。”那十說,“看着妹妹能少受些苦,心裡面就高興,不覺得辛苦。”
肖醫生又沉默了一陣,突然問:“你欠對方多少錢?”
“五萬帝元。”那十說。
肖醫生點了點頭。
那十注意到,肖醫生也好,肖婷也好,聽到這個驚人的數目時,眼神都沒有什麼特別的變化。
“我可以替你還清這筆錢。”肖醫生說。
那十動容。
是真的動容。
與肖醫生如何相見,如何對話,他想了很久。
既然對方混跡於底層,是爲了從解救勞苦貧民中體現自我價值,那麼他索性就給對方更大的價值。
解救幾個貧民受苦的身體,哪裡有解救少年兄妹的人生價值更大?
治病只是一時之功,而改變一對苦難少年的命運,卻是一世之功。
他反覆想過很多次,最後才決定將實情和盤托出,激發肖醫生治病救人的強烈慾望。
然後,對方也許就會把血菱花贈給自己幾株。
一切都依着他的推算進行着,直到此時。
他愕然看着肖醫生,不敢相信這一切。
然後他想到一種可能,急忙問:“代價,是我的藥方嗎?”
肖醫生搖頭:“那十,你還是小看了我。”
他站起身,走到牆角的櫃子邊,拉開一個抽屜,從裡面拿出了兩沓鈔票。
“家裡沒放那麼多錢。”他將錢放在那十面前桌上,說:“這兩萬帝元你先拿着,明天晚上你過來,取那三萬。”
“可是……”那十看着那兩沓嶄新的鈔票,一時怔住。
“你不要有什麼壓力。”肖醫生說,“這些錢對我來說並不算什麼。能用它們來改變你的命運,我會很開心。”
“老爸,你也不怕他是騙子?”肖婷忍不住說。
肖醫生笑了:“我相信他。”
那十擡頭,看着肖醫生的眼睛,一時說不出話來。
“天不早了,早些回去吧。”肖醫生笑着說,“別讓妹妹擔心。”
那十突然起身,奪路而逃。
“你幹什麼去?”肖婷大叫。
“那十,你的錢!”肖醫生大叫。
那十充耳不聞,衝出小院,逃到街上,逃向遠方。
許久之後他才停下,立在街燈昏黃的光下,喘息了好久。
“原來這世界上,真的有單純的好人。”他擡頭看着天,喃喃自語。
他不知自己爲何要看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