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十按地址找了過去,發現是一處小院。
街上人來人往,過往的蒸汽機車噴着白煙與灰煙,噪音不斷。
那十向前走去,擡手按門鈴。
應門的是一個少女,與他年齡相當,留着未及肩膀的短髮式,眼睛大,眉毛濃,長得挺漂亮的。
“請問……”那十開口。
話未說完,少女已拉開門:“進來吧。”
那十一怔。
“別磨蹭!”少女皺眉催促。
挺潑辣啊。
那十心裡嘀咕着,走進院子裡。
院子不大,裡面種了不少花草,都不大好看。
那十情不自禁地多看了幾眼,心說把花草種得像菜園子似的,還真是一種旁人學不來的本事。
少女往前去,來到門邊,回看見那十還站在院中“菜園子”旁不往前走,就又皺眉催促:“瞎耽誤什麼工夫?快進來!”
不會是誤闖進那種地方了吧?
那十陡然一驚。
鐵渣街上也有那種男人找女人尋樂子的地方,不過那種地方都是燈紅酒綠的,濃妝豔抹的女子站巷口衝你招手,眼裡帶着媚色,讓人一看就知道巷裡是什麼樣的所在。
但他聽說荒蕪城其他地方,還有更高級的這種場所,看上去和民居差不多,裡面也沒有大把的美女,只有一兩個素顏的姑娘,像極了良家女子。
他只聽說,可沒見過。
少女雖有些潑辣,但不說話時,還算清純可人。
怎麼就幹了這一行?
那十替她感到可惜。
“我是來……”那十不敢進門,站在門口解釋。
這時門鈴聲又響,少女出屋過去開門,迎進來一個五十多歲的老人。
那十瞪大了眼睛。
這小姑娘厲害啊!
什麼樣的客人都接嗎?
老人走路一瘸一拐,少女就扶着他往裡走。
這老爺子……
那十心裡感嘆:身子都虛弱成這樣了,還有心情和力氣做這種事情嗎?
“你進不進?不進讓路!”少女見他還擋在門口,便衝他瞪眼。
那十急忙閃開。
少女扶着老人向裡走,進了屋。
少女忙着扶老人,便沒有隨手帶門,那十往屋裡看,只見門裡小屋中坐了七八個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那十一怔:是我想錯了?
不是那種地方啊!
少女扶着老人坐下,回頭見那十還站在門外,忍不住怒氣衝衝地問:“你到底進不進來?”
那十急忙走進屋裡,沒等坐下,少女已經指着門口的位子說:“雖然你先來,但先進屋的是這位老爺爺,所以你排在他後面。”
那十默不作聲地坐下,心裡琢磨着這到底是什麼所在。
沒多久,裡屋門開,有一箇中年男人提着藥包,歡歡喜喜地走了出來。
“大嬸,到你了。”少女對坐在靠近裡屋門處的一箇中年女人說。
那十抻頭往門裡看,隱約見到有桌有牀,還有一個身穿白衣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掛着個聽診器,坐在桌後。
男人戴着一副黑框眼鏡,看起來很溫和,見那十正看他,就衝那十點頭笑了笑。
這時那十才明白,敢情這是一家黑診所。
除了官方的醫院之外,帝國還允許有行醫資質的人自己開診所,但必須經過官方認證,否則,就是黑診所。
小院外面沒有懸掛任何標誌,那自然是沒有認證的了。
那十恍然大悟——怪不得血菱花會被他買來。
怪不得外面那些花草被種成菜園子一般。
因爲那本不是觀賞用的植物,而是有特殊功效的草藥。
陸續有人進入裡屋,時間或長或短,出來後,手裡都提了個藥包。
那十隱約心動。
武道總述裡提及的輔助藥物以及療傷藥都是草藥,想要真正掌握其中的醫藥學問,光靠捧着武道總述按圖索驥,只怕不成。
最好還是有真正懂得草藥藥理藥性、懂醫術的人來指導,才能事半功倍。
可是這個時代已經很少有人使用草藥了,那十就算摔出一沓沓的帝元,怕也沒人能領走這筆學費。
如果這個醫生能教我呢?
那十心裡一陣激動。
前邊有人走,後邊有人來。等待的人坐上離開者的位子,新來者坐上等待者讓出的位子。
不知不覺,也就排到了那十。
他走進裡屋,隨手關上門,到桌前坐下。
中年醫生打量着他,說:“我看你氣色不錯,應該沒有什麼大病。是有什麼難言之隱嗎?”
那十搖頭:“您的病人不少,我不敢耽誤您的時間,所以不和您繞彎子——我在配一種藥,其中的主藥是血菱花。到處尋不到,聽說您這裡有,只好來求您。”
醫生有些驚訝:“年輕人,你懂草藥醫道?”
那十搖頭:“不算很懂,只是有藥方而已。”
“能不能讓我看一看?”醫生問。
“不大方便。”那十說。“我願出兩倍的價錢,請您讓給我五株血菱花。”
醫生看着他,搖了搖頭:“年輕人,不是什麼事都可以用錢來解決的。”
“四倍的價錢。”那十皺眉。
醫生收起了先前的笑容,面色變得冰冷。
這讓那十有些納悶。
一個開黑診所的醫生,會不見錢眼開?
血菱花在藥店裡的價格是五百元一株,四倍價錢就是兩千帝元。
五株血菱花,就是一萬帝元,直接將那十用命拼來的收入幹掉一半。
這已經算是一筆鉅款了,甚至是有些平民家庭一代人的積蓄。
那十也沒辦法,因爲血菱花對他來說實在太重要了。
“我也需要血菱花。”醫生竟然不爲所動,冷冷說道:“庫存的那些,還不夠我用。”
“您認爲您的病人買得起這麼貴的藥嗎?”那十問。
“你認爲我治病救人,是爲了錢嗎?”醫生反問。
“難道不是?”那十反問。
“既然沒病,就請回去吧。”醫生生硬地說,“我的病人很多,你不要耽誤他們的時間。”
那十沒多囉嗦,站起來轉身離開。
不是爲了錢,那是爲了什麼?
他徑直向外,認真地思索。
當聖人?
那十搖頭。
那種人物只存在於傳說中,他不信在當今世上能尋得到。
書裡的大人物是經過文人潤色的,將其身上的一切煙火氣都抹去,於是就只剩下了偉大、崇高、無私、聖潔……等等一系列美好的形象。
但現實卻是骯髒殘酷的,吃喝拉撤,柴米油鹽,生老病死,一分錢難倒英雄漢。
書裡的聖女難道就不放屁?
書裡的聖人難道就沒有不足爲外人道的慾望?
他已經走了裡屋,來到外屋門口,卻突然轉回身,又走了回來。
“你怎麼回事?”少女皺眉攔住了他。
裡屋的門還沒關,剛走進其中的一位大叔驚訝地回頭看他。
醫生也皺眉望向他。
“我還有話要說。”那十說,“耽誤不了多長時間。”
“既然已經出來了,那就到後面排着去。”少女說。
“讓他進來吧。”醫生說。
少女瞪着那十,並不讓路。
“你是來找碴的吧?”她沒好氣地問,“從一開始我就看出來了,你不是什麼好人!”
那十看着她,很不服氣地問:“憑什麼這麼說?”
“你的眼神就不像好人。”少女說。
“我確實不算好人。”那十說,“爲了能活下去,坑人騙人的事我沒少幹,偶爾也會偷東西。”
屋裡諸人嚇得急忙捂住自己的口袋。
“但我不是來找碴的。”那十說。
“讓他進來。”醫生說。
“老爸,不用理他!”少女大聲說,“依我看,他也是來敲詐勒索的!”
她衝那十冷笑:“告訴你,我們不怕,你去憲兵隊告我們吧!”
一屋子的病人,都露出了憤怒的神情盯着那十。
那十隱約明白了些什麼。
他衝裡屋的醫生問:“您想當聖人?”
“什麼?”醫生微怔。
“又或者說,您只是單純地喜歡這種感覺?”那十說。
“不知所云!”醫生皺眉,“請不要再耽誤其他人的時間吧,年輕人!”
那十看了看醫生,又看了看少女,沒再說什麼,轉身大步而去。
“有本事你就去告!”少女在他身後大聲說,“看看到時是誰會被懲治!”
那十走出屋子,再次打量那片“菜園子”。
沒錯。
他走出了院子,站在門外思索了好久。
來看病的人穿着和自己都差不多——不論衣服樣式,只論質地,都是大工廠批量生產的劣等混麻布。
這些人都是社會底層的貧民。
少女的衣裙樣式雖然簡單,但質料是上好的真絲料。
醫生的那件白衣服也是。
這樣的衣服,只一件,怕就能頂得上一個平民家庭三個月的用度。
還有這些花草,那十雖不全認識,但卻認出了武道總述中記載的幾樣。
那都是價值不菲的草藥。
這些病人能用得起這樣的草藥?
那十搖頭。
這麼看來,這位醫生和少女的來歷就很有點意思了。他們根本不缺錢,相反,他們還在不斷向外佈施錢財——用這種貴重的草藥給貧民治病,等於是變相的施捨。
有人自院內出來,那十拉住那人,問:“醫生看病,收費貴嗎?”
那人白了那十一眼:“我警告你,你要是敢去告發肖醫生,全城人都不會饒了你!”
那十鬆開手,那人便嘟嘟囔囔地走了。
只憑一句話,那十已經知道了答案。
就算不是分文不取,這位肖醫生的收費也一定是低到了塵埃黃土裡。
自骯髒的街區裡摸爬滾打長大,他早看清了這世界殘酷的真相。
哪有人會因爲道義而去得罪別人?
爲利益罷了。
“是想當聖人?”那十自語,又搖頭:“又不像。嗯,那就是在體現自我價值了。”
他笑了,心想:這些有錢人可真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