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北往南

由北往南

接下來的兩天,所有消息對韓越來說都是打擊性的。

首先裴志根本不知道楚慈逃走的事情,迫於家族壓力他這段時間一直呆在外地,甚至對楚慈在墓園被韓越抓住的事情都不清楚。

其次是韓越搜遍了半個城市都沒找到楚慈的蹤跡,他可能已經搭乘長途汽車離開了北京,去向不明。人海茫茫之中要找到一個刻意隱藏自己行蹤的人,這又談何容易?

最後就是韓越大肆搜索楚慈的消息終於漏了出去,這段時間來的秘密也隨之曝光。司令夫人簡直氣得發狂,連一點風度都不顧了,直接坐車去韓越那套公寓裡大鬧一場,還把他家都給砸了。

韓老司令撐着病體過去阻止,趕到的時候只見韓越跪在地上,司令夫人指着他大哭大罵:“我沒生你這麼個不孝順的兒子!自己的大哥被人害了,你還庇護那個害人的!你發瘋了還是怎麼的,胳膊肘盡往外拐!他就算開車撞死了人他也是你親生的大哥啊,結果你倒是把別人的命看得那麼值錢!你真是腦子出毛病了啊,你瘋了你!”

韓越一聲不吭的跪在地上任憑他媽說,任家遠手足無措的站在邊上,想勸又不敢勸。他額頭上頂着老大一個烏青的包,看上去頗爲滑稽,那是司令夫人摔東西的時候砸的。

韓老司令三步並作兩步衝上去,一把拉住司令夫人:“你在這丟什麼人!”緊接着回頭叫警衛員:“把她給我送回家去!”

司令夫人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你大兒子被殺了,二兒子腦子壞掉了,你都不管的?你都不管啊?你還是不是人啊你……”

“夠了,你嫌不嫌丟人!當初要是按我說的那樣讓老大去坐幾年牢,現在怎麼會弄成這個樣子!”

“我生的兒子,憑什麼讓他去坐牢?我看誰敢讓他坐牢!”司令夫人一把推開韓老司令,衝過來指着韓越,痛心疾首的叫道:“去給我找,找到那個姓楚的就判他死刑!老大的命不能就這麼算了,我要他全家給我兒子償命!”

韓越突然擡頭看着他母親,低聲道:“媽,人全家幾年前就已經給咱們家償過命了。”

司令夫人一愣,韓老司令趁機衝上去架起她,和警衛員一起把她拉出門外。

任家遠鬆了口氣,趕緊把韓越從地上拉起來,心有餘悸的道:“幸虧我偷偷打了韓司令的電話!呼,我頭上是不是腫起來了,真他孃的疼……”

韓越擺脫他的攙扶,因爲一直跪着造成小腿痠麻,他踉蹌了一下,頹然跌坐在沙發上。

“其實我媽說得對。”韓越苦笑一聲,聲音中充滿了自嘲:“爲了保護他我甚至連被殺的老大都不顧了,連我親孃的意願都不顧了,這要是放在古代,我就是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東西。我媽其實罵得對,你不該把我爸叫來的。”

任家遠說:“你這麼說我不贊同。古代還有句話呢,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韓強撞了人家兩條命,這在古代能一點事情都沒有?你沒看那武俠小說裡寫大俠殺貪官,把貪官的頭吊在城牆上示衆,滿城百姓都叫好,有哪個扯着律法要把大俠抓起來殺頭的了?你別說那都是小說裡虛構的東西,那反應了普通人最樸素最現實的善惡觀。當然我不是說韓強是貪官,我只是不贊同你媽的觀點罷了。在這件事情上,我比較贊同你爸。”

“我爸早就讓我把楚慈放了,可是我……”韓越用力閉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氣:“我那樣費盡心機想保住他的命,只要有可能我恨不得代他給侯宏昌那些人償命,結果呢?結果他就這麼把我的心血放在地上踩!他自己非要往那條不歸路上走!”

嘩啦一聲巨響,韓越順腳踢飛了地上一個保溫瓶。

那不鏽鋼瓶子猛的撞到牆上,又哐噹一聲掉到地上,滴溜溜滾了一圈。

“我簡直沒法想象!他有可能已經病發了,沒有藥!有可能他已經被什麼人抓住了,被他們生不如死的折磨然後送去槍斃!他有可能沒錢沒身份,被什麼人騙了搶了,出現各種意外,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我一想到這個就整夜整夜睡不着覺,一閉眼就看見他全身是血的躺在那裡,那感覺簡直折磨得我要發瘋!”

韓越重重一拳捶在沙發上,聲嘶力竭的怒吼:“他就是想讓我一輩子都不得安寧!他就是再把我往絕路上逼,往絕路上逼!”

任家遠心驚膽戰。

他想安慰韓越兩句,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實際上來找韓越麻煩的不僅僅是司令夫人,還有好幾家人,侯宏昌的父母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楚慈惹怒的是並不僅僅是一兩個家族,而是整整一個階層。這個階層習慣掌握難以想象的特權,習慣於佔有大部分社會資源。因爲太過於習慣呼風喚雨說一不二,他們對悖逆了自己意志的人也就格外的不能寬恕。

這個階層的原則和意志已經凌駕於法律之上,而楚慈不僅僅是打破了這些意志,他還讓這個階層感覺到血腥的、強烈的、足以把人從美夢中驚醒的巨大威脅。

因此對於侯家和司令夫人來說,僅僅抓住楚慈判他死刑是不夠的。楚慈要是給他們抓住,就必然面對比槍斃殘酷萬倍的報復。

然而從失蹤到現在,包括韓越在內的各路人馬都找瘋了,卻始終沒聽說任何一方找到楚慈的蹤跡。

楚慈現在到底在哪裡呢?

他好好的安頓下來了嗎?病情如何了?有沒有可能,已經被……抓住了呢?

在所有人都集中到車站、火車站等地嚴查暗訪的時候,沒有人料到楚慈其實還沒有離開北京。

他在車站接了任家遠的電話,然後把韓越的手機扔了,自己一人搭車重新回到市內,給所有人都造成一種他已經離開北京了的假象。

然而這假象並沒有隱瞞多久,事實上他在市區剛下車,就被人結結實實堵在了巷子口。那幫人一個個都是便衣,但是全都訓練有素,氣勢極強,領頭那個出示了一下證件,問:“楚工程師?”

楚慈點點頭。

“很好,我們是國安九處的。說九處你可能不大瞭解,我說另外一個名字你就知道了:我們處長姓龍,叫龍紀威。”

楚慈聽到這個名字的時候有好幾秒全無反應,緊接着他輕輕鬆了口氣出來,整個人也突然一下放鬆了,問:“龍紀威找我有事嗎?抱歉,他上次給我那本護照,最後我沒來得及用。”

領頭那個男人穿一身灰衣,看上去也灰濛濛的十分不顯眼,但是說話非常沉着:“龍處受了些傷,這些天一直沒有甦醒,但是他之前下過令要監視韓家的動向,所以你的行蹤我們也能在第一時間就掌握到。龍處他曾經說過萬一韓家出什麼事的話要安排好你,不能讓你在不受控制的情況下離開北京,當然如果你一定想走的話,我們可以送你回貴州。”

楚慈忍不住皺起眉:“龍紀威情況怎麼樣,嚴重嗎?”

灰衣男露出一個抱歉的神情:“跟龍處相關的一切都是機密。不過我可以告訴你的是,你失蹤的消息沒法保密多久,韓家和侯家等人很快就會知道。爲了你的安全着想,還是儘快定下今後的去向比較好。”

不知道爲什麼楚慈覺得這人看自己的眼神有點隱約的尊敬,他自認沒什麼讓這種高等安全人員尊敬的地方,因此十分奇怪。難道是他以爲自己跟龍紀威的關係不錯?那這哥們可就誤會大了……

殊不知誤會的其實是楚慈。

暗殺侯宏昌、韓強等人在他心裡造成了極重的負罪感,對他來說那是犯罪,但是對更多的人來說則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情。這一點也可以從侯宏昌被殺時,網絡上諸多叫好的輿論中看出來。

從外表看楚慈,那絕對是個溫文爾雅、沉靜溫和的知識分子,然而一刀斃命侯宏昌的事情又實在悍然而凌厲,跟楚慈那清瘦文雅的形象一對比,讓人油然產生一種強烈的敬畏感。

“我回貴州吧。”沉吟半晌之後楚慈嘆了口氣,“北京這個地方……我其實,早就應該離開了。”

灰衣男贊同的點點頭:“那麼我會帶兩個人護送你回貴州,另外幫你準備假身份和檔案,從此以後你就是一個案底清白的嶄新的人了。”

楚慈微笑起來:“謝謝你!”

灰衣男和幾個便衣跟着他往巷子之外的大街上走,突然楚慈偏過頭,溫和的問:“我在北京犯過好幾起命案,侯宏昌、高良慶和韓越……”

“這個其實我們都不清楚啊,”灰衣男聳了聳肩,反問道:“難道他們不是自己闖紅燈違反交通規則,然後不幸車禍身亡的嗎?”

楚慈撲哧一下笑出聲來,但是那笑容很快就變成了苦笑。

那種苦澀的意義除了他之外沒有任何人能理解,灰衣男疑惑的看了他一眼,對街邊一輛黑色紅旗轎車做了一個“請”的手勢:“那楚工程師,我們現在就去機場吧!”

這個時候離楚慈當年揹着書包上京念大學,已經整整過去了八年。

在這八年裡,他發誓要當親生母親一樣孝順的老師永遠離他而去,而兇手的弟弟卻登堂入室,在他人生最灰暗的日子裡留下了色彩濃烈的一筆。

八年前他上京的時候,因爲營養不良而格外削瘦,說着外地人的口音,神色間略見拘謹,站在大城市繁華的街道上舉目無親,懵懂慌張。

而八年後他離開的時候身上負着幾條人命,手上沾着無數血腥,看着這個世界的眼神不再明淨,而是目光寒冷,心硬如鐵。

巨大的銀灰色飛機在跑道上緩緩開動,透過小窗可以看見機場周圍暮色四合,華燈初上。隨着飛機開始慢慢飛離跑道,大地彷彿漸漸的傾覆過來,萬家燈火一點點的在腳下遠去,沒過多久就變成了一片浩瀚的光海。

這座在他心裡刻下深深痕跡的城市,這座帶走了他幾乎整個生命的城市,就像一張在夜幕中竭力裂開的巨口,在那灰暗的八年中曾經險些把他粉身碎骨吞吃入腹。楚慈用力搖搖頭,驅散那充滿了不安的回憶,然後重重的拉上了窗戶擋板。

……韓越這個時候,應該在幹什麼呢?

擋板閉合的前一瞬間,楚慈望着窗外那最後一線城市的燈光,不由自主的這樣想。

已經被任家遠發現然後鬆綁了吧?

他發怒了嗎?心寒了嗎?有沒有痛恨甚至於絕望了呢?

他有沒有記起自己被害的大哥,有沒有記起自己還有仇恨的義務?

楚慈心裡自嘲的笑了一聲,深深陷進機艙靠椅裡,閉上了眼睛。

……想那麼多有的沒的幹什麼,總之以後,應該再也沒有見到那個男人的可能了吧。

飛機呼嘯着穿過夜空,在茫茫星海中漸漸遠去。同一時刻的地面上,一棟普通小區公寓裡,韓越坐在窗前的寫字檯上,一隻腳懸空搭在窗臺邊,手邊七零八落的丟着好幾個空啤酒瓶和一大堆菸蒂。

他擡頭望着夜空,不知道在看什麼,臉色極端的憔悴,臉部線條卻因此顯得更加堅硬鮮明。

任家遠小心的陪在邊上,防止韓越喝多了掉下去。他看韓越望天上看,便也擡頭一望:“你在看什麼,飛機?”

“……沒什麼。”韓越沙啞的苦笑了一下,“我以爲是流星,誰知道是一架飛機。”

“這年頭城市裡哪看得到流星啊?”

“是啊。”韓越輕輕的呼了口氣,聽起來就像是一聲嘆息:“都是我的錯覺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