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之時比來時趕了許多, 衆人十日便趕了一半的路程,眼見九月初九已過,李霽亦迫不及待欲回京城。
心急歸心急, 李霽卻至始至終將“旅途是姦情的溫牀”這句話貫徹執行。
顧東旭頭兩日還故意對他愛理不理, 李霽不惱, 顧東旭不言, 他也不語, 笑眯眯地打着扇子在他面前晃過來又晃過去。
顧東旭下車解手,頭一回,只見李霽站在他身旁, 笑眯眯地學他做着一樣的動作:“啊,顧兄好巧啊, 你也來解手?”
顧東旭一個哆嗦, 險些尿在褲子上, 黑着臉爬回了馬車上。
待到停下歇息吃飯之時,顧東旭拎了袋乾糧跳上樹, 坐在樹枝上大快朵頤,順便得意忘形地向李霽拋去藐視的眼神。
李霽擡頭,衝着顧東旭燦爛一笑,端的叫他毛骨悚然,不由警惕道:“你想幹嘛?”
李霽但笑, 勾勾手指召來二武兄弟耳語了兩句, 二武無奈地嘆了口氣, 一人摟着他一側腰際, 跳上顧東旭所棲之枝。那枝頭驟然多了三人, 猛地向下蕩了蕩,嚇得顧東旭環住樹幹, 臉色蒼白:“喂喂喂,會斷的!”
李霽一臉自得地眺望遠方:“唔,視野開闊,果然胃中也開闊了不少,顧兄好興致!”
“咔嚓!”
顧東旭臉色大變,手忙腳亂地提氣欲施輕功,武火壞心眼地打出一枚石子,正磕在他膝彎上。
顧東旭腿一軟,直直落下去,當下摔了個狗啃泥,揚起一陣巨大的土塵。
他灰溜溜地擡起頭,卻見李霽毫髮無傷地站在他面前,幸災樂禍地俯視着他:“哎,看來胃口太開也不是好事……”
顧東旭欲哭無淚,灰頭土臉地爬回車廂去了。
待衆人預備出發,李霽鑽入車廂中,剛將車簾放下來,只覺身後一股大力將他扯過去,轉瞬已被壓在了車廂的木板上。
不等他出聲,顧東旭傾身壓下來,狠狠在他脣上咬了一口。
李霽吃痛,只覺一股塵土撲面而來。他素有潔癖,已微微變了臉色,被嗆得一陣噴嚏:“阿啾……”
顧東旭爬起身,見自己一身土灰將李霽這白臉貓蹭成了花臉,不由哂笑,心情大好。
李霽拍掉了身上的灰,心情亦不錯,也不與他計較,自將臉掩在摺扇後竊笑。
顧東旭見他一樂,笑容頓時斂了,撇嘴冷哼了一聲,閉目眼不見爲淨。
李霽越笑越高興,竟是逐漸笑出了聲。顧東旭被他笑得肝火直燒,臉色愈發臭了。
是夜,顧東旭正假眠間,忽覺身旁有人輕手輕腳地躺下來,小心翼翼地向他身邊靠來。
顧東旭勾起嘴角,翻身用胳膊將他摟住,李霽登時不動了。
顧東旭湊上去,在他耳根處吹了口熱氣,激得李霽微微顫慄。
他溫聲笑道:“將衣服脫了。”
眼下雖已入秋,然是年的氣溫遲遲不降,晚上睡時只須着一件薄薄的絲質褻衣,腰上掩一條薄毯。
李霽一怔:“啊?”
顧東旭輕笑出聲,齒貝咬上他的耳垂,輕輕廝磨:“快脫了。”
李霽猶豫了一陣,顯然有些緊張。
他抖着手將衣釦解開,起身將褻衣放到一旁。
顧東旭伸手來回撫他的脛骨:“下面也脫了。”
李霽咬牙,心一橫,果真將褻褲扒下,赤條條地在他身邊躺下,緊緊闔上眼,隨時準備英勇就義。
顧東旭竊笑,手指從他肩膀上一路下滑至小腹,曖昧地在小腹處打了個圈:“你這一身細皮嫩肉……想必嚐起來一定也十分可口……”
李霽被他撓得癢極欲笑,又因他曖昧的話語而耳根泛紅,緊張的失了往日的伶牙俐齒,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顧東旭嘿嘿一笑,收回手翻了個身,背對着李霽呼呼大睡。
李霽:“???”
第二日一早,顧東旭方睜開眼睛,就被一對充滿了幽怨的熊貓眼嚇了一跳。
李霽眼內殺機重重:“你什麼意思?”
顧東旭懶懶地打了個哈欠,見李霽一身白肉上紅斑點點,不由大笑:“哈哈哈,這裡蚊子好多,嘿嘿,我猜你的血一定很好喝。嘻嘻嘻嘻,昨天晚上果然沒有蚊子叮我,睡得真舒服……”
李霽:“……”
衆人行了二十日,眼見再過一兩天便可達到京城,不由都是心情大好,趕路的速度反倒慢了下來。
李霽目光虛看着遠方,心中即有些期待,又有些不捨:“就要到了麼……”
顧東旭欲笑,心情卻是雀躍不起,反倒有些惘然。
衆人回程途經葉城,卻見滿目瘡痍,毀塌的房屋棄瓦滿地,卻無人來清掃。
李霽眉心猛揪:“皇上不是甕中捉鱉……怎還會打成這樣……”
顧東旭揭開車簾一看,亦是吃了一驚。他道:“打仗便是如此……哪有不流血的戰爭。”若不然,他又怎會輕易將密函交出去,只是不忍看生靈塗炭罷了。
衆人不免唏噓。
李霽道:“既然此處沒有南夏國之兵,想來皇上應是勝了。”
顧東旭抿了抿脣,一言不發地鑽回車廂之中。
越近京城,他便越想起徐溪月來,這一路他想的不多也不少,每每瞧見李霽萬年如一日眉眼彎彎的笑容便想起他一回。
“怎麼辦?”顧東旭苦笑,靠在車廂中疲倦地闔上眼,什麼都不願去想,卻偏偏腦中混亂不停,而然又什麼也想不清楚。明明已呼之欲出的念頭又被他強壓了下去。
到底做不出個決斷來。
當夜衆人不曾落宿,連夜馬不停蹄地趕回京城去。
待行出了葉城,李霽命衆人歇息,自己下車走了一陣,又鑽回車廂中去。顧東旭一直悶在車廂中未出。
兩人在漆黑的廂中對視,靜默了良久,彷彿空氣都已凝滯不淌。
李霽突然緊緊握住顧東旭的手,顧東旭輕輕掙了掙,李霽不鬆,他便不動了。
李霽乾澀地開口:“……我喜歡你。”
此話不是他第一次說,卻是他頭一回懷着凝重的心情正兒八經說出來。他也不知究竟想求些什麼,只覺得說出來大約會好受些。有些東西積壓在心中,他不敢說出來,越積越多,待到想說的時候卻已習慣了不說。
顧東旭不言,依舊沉默。
李霽等了良久,久到車外的侍衛歇夠了,覺得應該上路了,車廂中的二人卻依舊靜得只剩下輕微的呼吸聲。這樣的壓抑令兩人連呼吸都不敢,生怕打破了什麼。
顧東旭想笑着緩解尷尬,卻笑不出來。兩人彷彿在進行一場角力,各自犟着。
他舔了舔乾燥的嘴脣,終於沙啞地出聲:“我是個人渣。”
兩人的眼睛是暗黑中唯一的光源。李霽一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嗯,我知道。”
顧東旭乾笑了兩聲:“你知道什麼?”
李霽不言。
顧東旭繼續道:“你知道我和徐溪月是什麼關係麼?”
李霽的手微微一顫,有些詫異地看着他。
顧東旭苦笑:“我早就同你說了我是來尋夫的……你說,我又能說什麼……”
李霽忽然想起數月之前,有一人跪在他面前諂笑,指天發誓:“我若是說謊,老天讓我心疼肺裂,肝腸寸斷!”
心疼肺裂,肝腸寸斷。這報應竟是落到了自己頭上……
他眉心一揪,半晌後方才幹澀地開口:“你……你起先那樣,連名字都是騙我的……我也不知你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只當你……如今我……”卻已是晚了。
這樁事說起來又不是顧東旭的錯,並不是他來誘惑自己的。他一遍一遍拒絕的也的確是不留情面。若要怪便只怪李霽自己太賤,賀連眼巴巴地盼着,李霽卻不願拿青眼看他。顧東旭對他惡言惡語,時常作弄,他反倒將那人放在心尖上取不下來了。
然而感情這樁事情,又極難去疏一疏,揪出個所以然來。這世上又有幾個人不是下賤的?
李霽明知該鬆開手,卻猶猶豫豫鬆不開。顧東旭欲將手抽出來,卻遲疑着等了又等。
車廂外突然傳來幾聲聲響,將二人從隔離的世界裡拽了回來。
大約是侍衛們等不及了,吵鬧聲一片。然而細聽又不大對,隱隱有刀出鞘之聲,還有武冰的大喝:“保護公子!”
李霽一驚,那鬆不開的手便鬆開了。
他揭起車簾向外看,卻見車外多了幾名黑衣人,正與侍衛打鬥。
黑衣人目光瞥見車廂中探出的腦袋,放棄了纏鬥的侍衛,向這邊衝來。
顧東旭怔了怔,一把將李霽拉回車廂中摁倒:“趴下!”
他自己驚慌失措地跳出車廂,大呼道:“救命啊!快來護駕!”
黑衣人見他衣着華麗,果真向他衝了過來。
侍衛們正各自與人纏鬥,聽了驚呼聲皆轉頭來看,見呼救的不過是李大人身邊的小廝,俱鬆了口氣,繼續氣定神閒地與面前人打鬥。
顧東旭氣得跳腳,怒罵道:“一羣吃裡扒外的蠢貨!”
一個黑衣人已提着刀逼了上來,顧東旭轉身就跑,卻又不敢施展輕功跑得太快,只堪堪與那黑衣人保持着距離,並時不時回過頭去調戲他:“哎呀呀~~救命啊,人家好怕怕!”
黑衣人眼角一陣抽搐,拼了全力追上去,卻在每次堪堪要得手之時又被他逃脫了。
畢竟是皇家調教出來的侍衛,起先因被突襲而吃了些虧,很快便又佔了上風。所幸來的刺客不過十幾個,不過一炷香的時間便已將多數刺客放倒,只餘一個幾近抓狂的人追着顧東旭到處亂竄。
顧東旭跑得正酣,也忘了將那人引向人多的地方好儘快解決,只顧着自己上躥下跳:“哎喲喲,大哥你不要這麼兇嘛,奴家怕怕~~”
“死相~~你快一點,用力啊~啊~啊~快啊~~”
“官人~~都叫你不要去怡紅院浪費體力了,你都不能滿足妾身了啦~~”
那刺客含血欲噴,已被他逗弄得暈頭轉向。
一羣侍衛跟在後頭窮追不捨,卻也追不上。只見夜色中一個紅衣人身後拖着一個黑衣人,黑衣人身後又拖了一羣人,正熱熱鬧鬧耍着猴戲。
李霽偷偷摸摸探出一個腦袋來,看得正興起,喝彩道:“往後跑,往後跑!”
只見從天而降一塊大石頭,朝着顧東旭腦袋上方砸去。他嚇了一跳,一個鷂子翻身躲開,箭一般彈出老遠。
他身後的刺客被這天外飛石驚了一驚,動作凝滯了片刻,被身後撲上來的一衆侍衛逮住,迅速掏出繩子將他捆了個結實。
顧東旭驚魂未平,仰頭向上看,見那石頭砸下之處的樹上坐了個熟悉之人,插腰怒道:“崔大餅子!你砸誰呢!”
崔少宴嘿嘿一笑,從樹上跳下來:“對不住,估計錯誤了。不過也沒錯得太離譜嘛。”
顧東旭摸了摸鼻子,火氣稍減:“老大,你怎麼會在這?”
崔少宴道:“我回了京城,一個人也不認識,又不知去哪,索性沿途回來找你。”
顧東旭嘆了口氣:“你見到溪月了沒?”
武冰站在不遠處,自他看見崔少宴從樹上跳下來之後,心便被人緊緊攥了一下,定在原地盯着那人一眨也不眨,腳步再挪不動了。
崔少宴正欲回答,餘光忽見不遠處的草叢中寒光一現。他一驚,卻見武冰正呆呆地立在不遠處失神,不及神智做出選擇,身體已先撲了過去:“快躲!!”
武冰一怔,卻見崔少宴電光石火之間已經奔至面前,將他撲倒在地,還不忘以手掌墊在他腦後,緩解了落地時的撞擊,不算寬的肩膀將他嚴嚴實實罩在身下。
“嗖——”
一支鐵箭從草間飛了出來,不偏不倚向着李霽的車廂飛去,被武火當空一劍斬落在地。
……方向離了武冰所立之地十萬八千里。
崔少宴狼狽地爬起來,訕笑着摸了摸頭:“對不住,又估計錯誤了……”
武冰一臉震驚地躺在地上,一雙漂亮的眼睛死死盯着崔少宴不放。
四名侍衛衝出去,迅速將那草叢中之人拿下。
方纔活着被制伏的黑衣人統統牙關一咬,紛紛偏過頭倒下去了。
李霽咋舌:“牙上綁了□□?”
那躲在草間的黑衣人被武火一把拽掉了面罩,顧東旭一怔:“是你!”
李霽端詳了他半晌,只見他目光怨毒,正磨牙霍霍地盯着自己。
……看來這人牙關中沒藏□□。
李霽疑惑地望向顧東旭道:“你認得?”
顧東旭面色凝重:“他是周俊臣身邊之人。”
那黑衣人正是曲英。
顧東旭走到李霽身邊,蹙眉看着曲英:“周俊臣派你來的?”
只見曲英繼續磨牙,彷彿正醞釀着什麼。
顧東旭一怔:牙中藏的不是□□,莫非是……
曲英突然張嘴,嘴中果飛出一塊銀色之物,在月光下泛着令人膽寒的光芒。
顧東旭想也不想,下意識地擋在李霽身前,大吼道:“小心暗器!!!”
“嗒——”
一口唾沫不偏不倚地射中顧東旭胸膛,在月下泛着銀色的水光,緩緩順着衣服向下淌。
顧東旭:“……”
李霽笑得打跌,五官憋得扭曲變形,卻沒這麼好的興致拿扇子去擋,捂着肚子道:“周,周俊臣派你來的?他,哈哈,他如今怎樣了?”
曲英目光怨毒,咬牙切齒道:“狗皇帝的走狗!你別以爲周大人被關進牢中你們就可猖狂!朝中滿是周大人的勢力,小皇帝早已是孤家寡人,衆叛親離!不出兩日就會將你們千刀萬剮!”
李霽嘿嘿一笑:“本官是狗皇帝的走狗,你是狗官的走狗,又有什麼分別?如今已快九月底了,你家大人被捉應該不止兩日了罷?”
曲寧怒目而視。
李霽這纔想起從懷中掏出扇子,風度翩翩地扇了扇:“唔,捆起來,帶回京城交給皇上處置。”
曲英冷冷一笑,齒關一用力,只見滿口鮮血溢出,亦偏頭倒了下去。
李霽一驚:“這個也帶了□□?”
武火搖頭,等着武冰開口,自己好接茬。
……武冰依舊躺在地上,顯然還未回魂。
顧東旭善解人意地開口:“應該不是。看他模樣,大概是……”
武火:“咬舌。”
李霽恍然大悟,惋惜地搖了搖頭:“算了。出發吧。”
那邊武冰總算回了魂,緩緩從地上爬起來,神色糾結地看着崔少宴:“……爲什麼?”
崔少宴被他的目光駭的腿肚發軟,訕笑道:“對不住對不住,真的是估計錯誤。要不你也撲倒我一回,算扯平?”
武冰蹙眉。
遠處的侍衛已紛紛上了馬,喚起二人來。
崔少宴鬆了口氣,連滾帶爬地逃過去,哧溜一下鑽進了車廂。
李霽正拿着帕子溫柔地替顧東旭擦去身上那水跡,乍一見那不速之客,頓時不悅地黑了臉。
崔少宴哪裡管他,神色疲倦,倒頭就往顧東旭腿上躺:“累死我了,累死我了。你讓我躺會。”
顧東旭看了李霽一眼,又迅速地垂下眼:“我不想說。”
有些話不能說出口。然而不說,該懂的人自然會懂。
李霽悠悠嘆了口氣,疲倦地闔起眼,將頭靠上車壁。
一夜再無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