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的燕州是一年中最熱的時候,萬里晴空,不見風,不見雲,不見行人。
楊瓊已經沒日沒夜地趕了三天的路,換了六七次馬,再是毅力頑強,身體也扛不住了,終於放緩馬蹄,找了處背陰的山坡坐下來休息。
毗近燕、甘二州的交界地帶,一望無際的草原綠浪滾滾,正午的日頭毒辣,楊瓊一口氣喝了大半壺水,又把剩下的澆在頭上,水珠四濺。
臉上分不清是水還是汗,他抓着袖子抹了一把,用力閉了閉佈滿血絲的眼,倒頭靠在山坡上,想睡一會兒。
馬兒打着響鼻,彎頭吃草。
一股細微的風吹過,楊瓊睡着了。
即使睡着了,他的眉頭也皺得很緊,眼皮不時彈動兩下,彷彿隨時會醒來。
他做了一個很長很亂的夢,夢裡先是出現了父親和大哥,還有大嫂,大哥不知道怎麼的,竟然知道大嫂暗中戀慕着他這小叔子,不論自己怎麼辯解,父親和大哥都堅決不信他,篤定他與李氏勾搭成奸,父親還用笤帚狠狠地抽了自己幾下。
記憶中大哥從沒發過脾氣,但這時卻雙目赤紅,額角青筋暴跳,憤怒地質問自己爲何要做出這等背德亂【縱橫】倫之事,楊瓊在夢中一着急,便越發發不出聲來,躺在草地上的身軀痙攣了幾下。
李氏只是在一旁哭,既不承認也不否認,讓他又氣又恨又無計可施。
爲何他們如此不信任自己,自己分明是絕對不會做出這種事來的人,父親和大哥對自己的秉性,應該是再瞭解不過的,李氏是自己的大嫂,他不該更不會對她抱有任何非分之想啊!
夢中吵得天翻地覆,隱約自己還哭了,睜眼的那一刻,心頭依然殘存着那種被人無端污衊,而又不能辯駁的悲傷與不甘。
天已經黑了,他睡了少說有四個時辰。
馬兒還在一旁安分地等着,楊瓊坐起來,覺得渾身都痠痛,但是精神已經好多了,於是將馬鞍上的乾糧取出來,就着冷水胡亂吃了幾口。
前面三天他幾乎沒怎麼進食,現在一覺起來,餓得能吃下一頭牛。
眼裡的血絲還沒有消退,楊瓊望着夜空盡頭,神情充滿了憂慮。
和一開始輾轉反側連夜出奔相比,現在的他已經經過疲勞和休憩的洗淘,完全地冷靜下來,不禁在心頭想——我這是要去做什麼?
腦海中一個聲音回答:“當然是去救她。”
是的,去救她,可是,自己真有那個本事把她從呼兒哈納手裡搶過來嗎?這是啓聖帝和北狄王聯手演的戲、布的局,犧牲程奉儀換取和平,利用呼兒哈納除掉崔繹,整件事都和自己沒有關係不是嗎?從沒有人期望自己會插手,或者,預想到自己會插手。
他只是一顆熱血上頭,就想要隻手翻天的卒子,算計的和被算計的人,都沒有看見他。
或者回去吧!救了她又能如何?這一路上她想必飽受欺凌,一旦脫險,難說會不會尋短見,就算她是個堅強的女子,能承受這樣的屈辱,她的丈夫呢?又是否能接受妻子曾被異族人玷污過?
救了她以後,又該怎麼辦呢?楊瓊不禁茫然了。
但所幸這種茫然沒有困擾他太久,不管怎麼說,總還是要救了才能考慮以後的事,活着總是比死了強。
吃飽喝足後,楊瓊又再度翻身上馬,朝着甘州方向奔去。
與此同時,落後了他半天腳程的崔繹等三人也進入了燕州草原。
海東青在天空中盤旋,發現獵物後一個疾俯衝,利爪精確地抓住了在草叢中狂奔的野兔,在桑朵的口哨聲中,撲棱着翅膀回來了。
“好樣的納央!”桑朵伸出胳膊接住它,博木兒彎腰拾起被摔暈的野兔,利落地開膛破肚,剝皮剔骨,割了最好的一塊肚皮肉丟給納央,納央敏捷低叼住,幾口吃下了肚。
崔繹在地上刨了個土坑,將四處蒐集來的枯草填進去,擦燧石點燃,博木兒用木棍穿好了兔子,回頭一看,頗爲意外:“沒看出來你一個養尊處優的王爺,居然還會生火?”
桑朵正在喂納央,聞言嚇一跳,忙道:“哥!”
“王爺怎麼了,”崔繹倒是沒發火,從包袱裡掏出行軍用的鹽撒在兔肉上,“本王十六歲上戰場,有意氣風發退敵千里的時候,也有不幸落單,彈盡糧絕的時候,若是連生火烤食都不會,早就餓死了。”
火苗滋滋地舔着兔肉,不一會兒烤熟了,崔繹從兔腿上割了幾片肉,遞給桑朵,桑朵受寵若驚地接過來,說:“謝王爺。”
博木兒冷冷道:“謝他做什麼,獵物是納央抓回來的。”
桑朵一時啞口無言,至少冷場了三個呼吸的時間,她才擠出一句:“哥你幹嘛這麼咄咄逼人,你養傷期間用的藥吃的飯可都是人家給的,都沒聽你對持盈說一聲謝謝。”
“她願意給的,我爲何要道謝?”博木兒一臉漠然,“就像當初她無家可歸的時候,我給她的,也從不要她道謝。”
桑朵又接不上話來了。
在燕州府的時候,她對崔繹抱着極強的恐懼,恨不得離這人越遠越好,但這一路走下來,崔繹雖然不愛笑不健談,卻很會照顧身爲女子的她的感受,會問她累不累需不需要停下休息,從不指使她去做什麼,反而都是自己一手包辦,吃的喝的都把最好的給她,自己和博木兒吃剩下的。在這樣的相處中,起初的畏懼已經淡化,她開始覺得持盈選擇回到崔繹身邊,或許真的比留在草原上更好,崔繹具備的某些品質,在哥哥身上完全看不到。
有心調和他們之間的關係,爲崔繹說幾句好話,卻總是被哥哥冷冷地駁斥回來,這麼多天了,一點效果也沒收到。
吃飽後桑朵可以躺下睡,兩個男人輪流守夜。
崔繹睡了一個半時辰後醒來,見博木兒出神地盯着篝火,不知在想什麼,於是起身到遠一點的地方去放水。
回來時博木兒仍然是那個姿勢坐着不動,崔繹也懶得管他,給篝火添了點乾草,也坐着發呆。
過了不知多久,博木兒忽然冷不丁開口:“你和持盈是如何結識的?”
崔繹愣了下,正覺得是不是不好把自己在青樓裡佔了持盈便宜才硬把人娶過來的事對外人說,博木兒就自顧自地說了下去:“中原人的嫁娶,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成親之前連面都沒見過
的大有人在,男人若是去了不中意的妻,還可以納妾,去嫖,女人卻是不管嫁了怎樣的人,老也好少也好,有才也罷無能也罷,只能認命,生了孩子以後,就更是如此,就是所謂的以夫爲天吧!”
“你到現在還認爲持盈並非真心願意和我在一起?”崔繹怒極反笑,“哈哈哈!”
博木兒的臉色陰晴不定:“你笑什麼?”
崔繹笑夠了,同樣冷冷地說道:“你不敢去問她,或者問了也沒得到滿意的答覆,所以在我面前做出一副替她着想的可笑嘴臉,難道不可笑?”
博木兒枕着雙臂躺下去,閉上眼,腦海中彷彿又看到了持盈送他們出城時候的笑臉。
“你們是如何相識的?”
“我說了,你又會信?”
博木兒陷入沉默之中,崔繹也在無聲地回想從前。
雖然也想理直氣壯地說出“持盈是心甘情願和我在一起的”這樣的話,但崔繹心裡很清楚,自己當初確實是玩了手段纔將她據爲己有的,持盈一開始想嫁的人是太子崔頡——那個外表有如芝蘭玉樹般的英俊男子,而不是他——除了打仗什麼都不會的莽漢子武王。
成親之後持盈說過中意他的話,也確實事事都在爲他打算,但他始終不能安心,就好像從別人家偷了一隻小花貓來養,不知道什麼時候就會被主人要回去,這種不安,即使沒有博木兒的出現,也一直困擾着他。
從完全不想成親,到對着一個女子患得患失,崔繹自己都覺得不認識自己了。
“我曾經救過她一回。”
博木兒偏頭看他:“你說什麼?”
崔繹面無表情地說:“在皇兄選妃的期間,有人爲了不讓她成爲太子妃,而將她迷暈送進了青樓,打算讓她失去候選資格,並且藉機整垮整個長孫家,我恰好從那附近路過,就把她救了下來,之後她便謊稱大病一場,身上留了瘡疤,逃過了選太子妃,嫁給了我。”
博木兒懷疑地眯起眼,問:“你既然喜歡她,爲何只讓她做妾?你根本就不是真心喜歡她,而是爲了分剝太子的勢力,才納她爲妾的。”
崔繹嗤笑一聲:“愛信不信。”
又一次陷入安靜之中,不過這一次是博木兒先打破沉默:“你喜歡她?喜歡她什麼,她的相貌,還是她的智慧,又或者,她的家世?”
“你呢,你又喜歡她什麼?”崔繹沒好氣地反問。
博木兒望着天空說:“她出現在我面前的時候,處於極度恐慌之中,狼狽,憔悴,卻並沒有垮下,她緊緊抱着懷裡的孩子,生怕我會傷害到嫺兒,那種明明已經到了強弩之末,卻仍然頑強不屈的精神,就像風中的蘆葦,雖然弱,卻永遠不會真正倒下。”
崔繹默默想了一陣,擡頭說:“這麼說來,你會喜歡她,都是我的錯。”
他深吸了一口氣,在腦海中描繪出持盈當時的模樣,心口感到一陣疼痛。
“若非我當初無意爭權奪勢,突然被人扼住了咽喉,逼上了絕路,沒有保護身邊人的能力,就不會有那個被逐出宣州、險些喪命,卻還拼命護着我和她的孩子的持盈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