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點顯然也是妙清遠沒有意料得到的。她的神色變了幾遍,像是拿捏不定主意,終於悶哼一聲,十指自廣袖中探出。手指瑩白如玉,纖細柔弱無力,居然“白”得有一些刺眼,龍門承俠只覺眼角一溼,淚便悄然滑下,居然被妙清的手指刺得流淚,簡直令龍門承俠深感不可思議。
藏雪雅兒巧笑嫣然,一雙柔弱無骨的手輕拍幾下少年的臉後,面色間殺機陡現,積澱沉鬱如千般愁、萬般恨。右手籠在袖中,左手的食中二指之間如拈花一樣捻着一枚銀光燦燦的簪子。
二人相對而立。
深秋的正午,這個正午時分的風是輕的,柔的,沒有了狂躁和咆哮。
人,也彷彿變得輕和柔。
她們各自都在尋一條路。
一條在西風的廣袖裡。
一條在夕陽的咽喉裡。
一條通往“生”的天堂。
一條通向“死”的地域。
據說,天上廣寒宮裡的嫦娥舒廣袖是爲了排遣無以抵禦的寂寞和冷清。以“舒廣袖”而聞名天下的還有唐時宮殿裡的“霓裳羽衣舞”,只是此舞已隨時間的流勢而難覓蹤跡,所以江湖上有一種根據此舞改變的武功就叫“太白袖劍”,以袖爲劍,以袖化劍,以袖幻劍,也叫做“袖裡乾坤劍”。夕陽是否有咽喉呢?——很久以前就有智者這樣問。
後來有人說,夕陽的咽喉的就在夜幕裡,準確地說是在夜幕降臨的瞬間。不論是誰,只要被刺中咽喉都得死。夕陽也是這樣——夕陽居然會死?而現在也並不是日薄西山、夕陽西下的時候,怎麼刺中夕陽的咽喉呢?
妙清的眼睛還是被一綹髮絲遮掩,那髮絲如一重砍不斷、焚不盡的“障”將萬丈紅塵和阡陌世界隔離在眼睛之外,目光所及之處只剩下貪、嗔、癡、慢、疑遠去的殘影斷簡。雙袖如吃滿勁風的帆,鼓鼓盪蕩,翻騰起伏,勁氣縈繞如天邊霞光灑下的一層氤氳。
藏雪雅兒淡雅如一枝凝露含霜的玫瑰,淡雅地一笑,一笑間盡展千種風情、萬種妖嬈。如果說“微笑”是一種力量甚至是武器的話,那麼藏雪雅兒她便做了最好的詮釋。
妙清的長袖躥、飛、滑、抹、刺、搠、蹦,如同風華絕代、藝絕天下的舞者舒展長袖、以曼妙的身姿在廣闊無垠的天地之間自由自在地爲人生、爲生命、爲命運而盡情地舞動着來自魂靈深處所有的“情”。
妙清激進三步。
藏雪雅兒退了三步,已到了退無可退的地步,所以——
她出手!
她已出手!!
她已然出手!!!
她出招!
她只出招!!
她只攻不守,立身於死地之中,希求置之死地而後生。
手中的簪子銀光連連閃動,一點,一溜,一串,一抹,一縷,一絲,一片。
妙清的身子在一縷若有若無的銀光裡迅捷地飄忽着,銀光如同夏夜的月光,皎潔而清冷,有淡淡的哀傷和濃濃的思念,更有莫名其妙的悲憤和衝動。銀光在突然間破空而來,像是一點菸花猛然間在半空裡綻放出奪人眼目的璀璨光芒來,美得不可方物,無可勝收。
簪子緊貼着妙清的身子刺出,卻反點在袖口,受妙清真力的催動又輕輕巧巧地滑了開去,劃出一道極爲優美的圓弧,在圓弧中又演化出熾烈的銀光。
妙清怒極,氣極,恨極,哀極,不殺眼前的小妮子她今後難以在江湖上立足。廣袖倏卷,如天河倒掛,幻化出磅礴大氣的萬千意象。
藏雪雅兒的身形在袖影裡——
進退,進退自如。
衝突,左右衝突。
俯仰,前俯後仰。
進退如魚。
衝突如困虎。
俯仰如海東青。
妙清輕叱一聲,收了廣袖,霎時間大地上像是雲定風輕、塵埃落盡般沉寂。
只有藏雪雅兒的簪子斜斜捻在指尖,光芒熾烈,刺得人眼花繚亂。整個人像一隻蝴蝶,翩躚而輕盈,彷彿隨着夢的樂曲翩翩起舞。
妙清忽然張口,仰臉面天,天空有悠悠的白雲和藍色的天幕。“苦——口——佛——心。”四個字,如四個悶雷在人毫無防備之下轟然炸響。
藏雪雅兒似乎也被“炸”得一愣,她不知道妙清早年在慈航宮時修煉師門絕學“開口禪”,一開口便能傷大奸大惡之徒的性命。龍門承俠只覺妙清的話一出口自己的五臟六腑都收到了猛烈地震動,急忙捂住耳朵才覺得好受一些,他對妙清的武功修爲驚訝不已。羊伯老只是身子連連晃了幾晃,才勉強站穩腳跟。兩個少年同時撲倒在地,那個吐血的青年頓時暈厥,另一個青年長舒一口氣,將妙清蓬勃的真氣吹散。莊端和虛遠顯然已料到妙清會有此一招,先前就做好準備,像是什麼也沒發生一樣,只有邋遢道人不省人事,誰也不知道他究竟怎麼樣了。
妙清又張口道:“維摩不染,天女散花。”纖細的腰肢後折,一頭青絲披散開來飛舞在風中。一句話一出口,便如——
石破天驚。又如——
雄雞一叫天下白。更像——
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
沒有人能抵禦這種無形的勁氣,勁氣似乎在瞬間轉化爲一種強大得時時刻刻都會破體而入的壓力,波及到十丈開外的林木。林木簌簌而動,葉落如雨下,強過狂風的摧殘。
勁氣如風,風捲殘雲,雲不動,動的只是那顆沾染了紅塵哀怒的心和靈。
一襲如雪素衣,掩映斑斑點點如梅花綻放時最嬌豔的紅的血跡。純銀打製的簪子也彷彿不勝這勁氣的洗禮,星星點點化爲銀色的粉末散落在風中,遺留了一地的傷。藏雪雅兒斂着眉、屏着氣、凝着神,十指若蘭花,隱然間仿若有淡雅暗香撲鼻,讓人不禁生出“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慵懶之心。
花香襲人。
勁氣中的花香像一縷若存若亡的遊絲,一個既真實又虛無的夢幻,更像一葉漂浮在暗流涌動、濁浪滔天的海面上的小舟。
暗香如暗潮涌動。
藏雪雅兒的蘭花指在虛空中連連撥動,像一個調皮的孩子戲弄着春天的一碧湖水。
撥,勾,彈,搔,抹,掐,摳,像摘花,確切地說像撫琴。叮叮叮。如金鐵清脆的交鳴聲。咚咚咚。如泉水奔行的流動聲。噔噔噔。如鐵蹄踏石的沉悶聲。嗡嗡嗡。如琴絃斷後的啞鬱聲。
如有琴音彌散,誰也想不到明明沒有琴,可是大家都聽到了舒緩的琴音。琴音漸起,皎皎如月色悽清暗淡,翩翩如有月宮仙子踏月而來,重拾一地的離亂和散了又聚、聚了又散的緣。龍門承俠側耳傾聽,又忽然聽到了廣袤的蒼茫大地上鐵騎奔行錚錚然作響,踏了萬里河山,碎了一朝清夢。羊伯老穴道雖受制但聽覺猶在,他聽到的卻是“明年春草綠,王孫仍不歸”的別離,一時間心中五味雜陳,想起了橫死的牛不耕、馬後跑和不知所蹤的姬不鳴,老淚縱橫的一張臉如雨滂沱。那個儒雅的青年卻聽見冥冥之中有一個聲音在召喚“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他像着了魔一樣言語着,“歸去哪裡?歸去哪裡?茫茫人海,天地之大,何處是我的歸宿?”他卻聽不到迴應,依舊是那個“不如歸去”的聲音在耳邊迴盪,像被一粒石子驚擾了平靜的湖面後漾起的漣漪。
妙清知道這是藏雪雅兒施展“法外別悟”心法令衆人產生的一種幻象,這種幻象卻難以抗拒。像寂寞,夜半無人私語時,在午夜夢迴之際遙見窗外銀河朗朗、月明星稀,身畔卻無人可訴說心事。那個時候寂寞就開始囂張着氣焰,張狂了起來,像劇毒一樣侵入五臟六腑不說,還如水一樣滲透進骨子裡和靈魂深處,揮之不去,排遣不開,無法釋懷,只能任其肆意橫行地蹂躪着早已千瘡百孔的心。她不能排遣寂寞就像不能隔離幻象一樣,她是如此真切而清晰地聽到了“黯然者,惟別而已矣”的心聲,不由得泫然欲泣。袖裡的乾坤再大,再能包容萬物也終究難以抵擋無孔不入的寂寞。她心神一滯,“嗤”的一聲,兩條廣袖竟被藏雪雅兒的指尖洞穿。
輕響過後,再無別的聲音。
月色沒了,龍門承俠的鐵騎沒了,羊伯老的淚沒了,青年的失望沒了,妙清的寂寞也沒了,只有——
那一縷——暗香。
如故。
只有藏雪雅兒知道妙清的袖子不是被自己戳穿的,而是另有其人。
一個武學修爲猶在妙清和藏雪雅兒二人合力之上的高手所爲,藏雪雅兒斷定這個人絕不是自己現在看到的這些人。那個人就在某個地方隱藏着身形,不到該出現的時候絕不出現。
那什麼時候是該出現的時候呢?
藏雪雅兒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