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百里長青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時,上官青撮口揚聲道:“漁家,可否將我二人渡過這碧水湖?”他隱隱斷定出此人絕非善與之輩,在如此光天化日之下一無遮掩得出現在禁衛森嚴的上官家的領地內肯定懷着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這片湖明明是上官家族的產業,可上官青此時卻不敢以主人之態命令漁翁擺渡。以這般商量的口吻說話,上官青今日還是第一次。
在這極短的時間內百里長青腦海裡轉過千百個念頭,想要從記憶的深處挖掘出些有用的東西,可終究還是浪費時間。他根本無從判定船頭的漁翁是誰、是何種身份,因爲“知己知彼百戰百勝”的道理,他比任何人都領悟得深。
見船頭的漁翁還是不聞不動,像入定的老僧般,上官青更是心急如焚。深知自己必須在第一時間內陪同百里長青進入落鶴山莊,否則在這裡時間耽誤得久了,父親定然會親自前來,那時就更是折了上官家的威嚴。暗自下定決心,如果這神秘的漁翁再不應聲,自己也管不了自身安危,只有出手一搏,奪得小舟,方能渡湖。於是,又高聲向老漁翁問話。不幸的是,這一次,老漁翁還是不爲所動,依舊端然靜坐船頭,彷彿已與輕舟融爲一體。
百里長青憂心忡忡地思忖道:“看來今日若要過去,非得亮劍不可。”一念及此,匣中寶劍竟嗚嗚咽咽地發出一陣龍吟之聲,精神不由得大振。
上官青籠在袖中的雙掌蘊滿真氣,一臉難得的沉毅穩重之色。爲今之計也只有放手一搏才能奏效。
老漁翁長長地打了個哈欠,身子略略動了動。這平凡已極的哈欠聲在上官青和百里長青聽來卻無異於耳畔炸響的驚雷,“轟”的一聲,上官青身子連連晃了幾晃方纔穩住不至於倒下。
百里長青則是面色晦暗,如罩了一層寒氣嚴霜。他如此清晰真切地感受到老漁翁的哈欠聲陡一發出便在無形中聚成一線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方式向自己襲來,聲線像一枝攜帶了雄渾勁力的箭,破空而至。
二人相距不過五丈遠,待這條聲線距離百里長青只有七尺時,百里長青愈發感到心驚。他並不是一個臨危而亂、處變而驚的人,可這一次他是真的覺察到自己背脊上佈滿了冷汗。因爲這條詭異的聲線竟——
比箭還快。
比箭還猛。
比箭還可怖。
更比箭還危險。
聖人云,危邦不入,危地不居。所以,百里長青只能退。
急退。
暴退。
飛退。
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和方式——退。
後退。
退後。
再後退。
再退後。
一退便是五尺,因爲五尺之後是一株兩人合抱粗的古柳。
他已退無可退。
他的反應舉動似乎早已在老漁翁的算計之中。
上官青撇眼見見到百里長青身處危機,自然不會袖手。一聲長嘯,拔起身形,如沖天而起的孤鶴,一展雙臂掠至湖面的上空。身子凌空,不知何時他手中已多了一把彎如圓月的短刀,一刀劈空斬下,薄薄的刀鋒泛起一抹氤氳之氣,裹挾着強大無匹的刀氣在瞬息間擊在湖面。上官青心裡不由得一陣嘆息,自己這發出的一刀已集全身的精氣神,可是一刀劈出,他就發現這一刀劈空了。
劈空了?
不論是劈在了虛空裡,還是劈在了湖面上,總之是沒有劈中那一葉扁舟,更沒有劈中船頭的老漁翁。
他這鬼神莫測的一刀劈下,嘩的一聲,頓時激飛起三丈高的水浪。
一擊不中,心下不免有所失望,何況身在虛空無半點可借力之處,趁着內息還沒散盡之前,猛吸一口氣在虛空裡輕巧地翻起一個筋斗,翩翩然又落後岸邊。
上官青腳尖甫一接觸地面時,激起的水浪已重歸於湖面。定睛一看,那小舟依舊還停頓在方纔的地方似是分毫未曾動過。世間竟有此神秘難測的武功,上官青頭一次感到冷汗涔涔而落。扭頭看了一眼百里長青,只見他面色鐵青,左手的松紋劍古意盎然,森森透露出一股難以形容的劍勢來。
百里長青之前只是一時大意,錯失了先機才被逼迫得那般狼狽不堪。所幸得到上官青那突襲的一刀,這才化解了自己的劣勢,心底裡對上官青很是感激,只是以他的身份豈會明顯的表露出來?此刻有松紋劍在手,他彷彿又變了一個人似的。銳利如隼鷹的目光定在鋒利的劍尖上,一眨也不眨,整個人在上官青眼中看來就像一座屹立千萬年不倒的山峰。文士衫無風自動,獵獵而響,宛若颶風裡舞動的旗幟。
湖面上的老漁翁還是端正地坐在船頭,若不是他肩頭的衣裳此刻已被湖水浸溼,上官青實在難以想象自己方纔真的劈過一刀。此時見了百里長青蓄勢待發,暗自打定主意自己還是不要出手的好,一來百里長青性子孤傲,豈會願與自己這等小輩聯手抗敵?二來也可以順便見識一下父親這極力拉攏的人究竟有何真才實學。索性閉上眼回顧方纔發生的每一個環節,那一刀究竟是如何落空的?剛纔自己身在虛空凝立斬出一刀時,朦朧中似乎看到老漁翁的手指動了一動,似乎對自己有所暗示。可是當時自己的刀勢已成,勁力蓄滿,如弦上之箭,不能自控。上官青的腦海中反反覆覆地出現老漁翁那一指的動作,那一指動作極快,甚至比流星還快了許多——老漁翁駢起左手的食中二指,像劍一樣輕而淡地化了一個很小的圓。這時上官青的刀氣已發出,排山倒海的刀氣竟然被這小小的一個圈子化解爲虛無,他感覺到刀落在虛空。可他不知道,他強勁的刀氣隨即便又被老漁翁指尖的圓圈沿着掌心吐在湖面,這才激起沖天的水浪。上官青極力思索着那一指的動作,猛然間他想起了一個人,險些驚叫出聲,強力止住劇烈的心跳,不斷安慰自己,“不可能,不可能,絕無可能是他。”爲了排遣自己的恐懼只好把全部精神集中在了百里長青和那神秘的老漁翁身上,可一看到那個老漁翁一顆心還是兀自蓬蓬亂跳,不能自已。
百里長青輕輕地閉着眼,似是周遭的一切再也與他無關,手中劍斜斜指地,另一手挽了個劍訣,指尖指天。
上官青忽然覺得很靜,很沉,很冷清,靜得彷彿可以聽見湖中魚兒的呼吸和吐泡聲,沉得像有一塊自天外飛來的巨石壓在胸口,冷清得讓人寂寞,讓人忍不住歇斯底里地咆哮。
上官青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會突然生髮出這種感覺,這種感覺實在太過可怕。在這炎炎夏日的午後他竟感覺到自己比數九寒天還要寒冷,心知不妙,急忙吐出幾口濁氣,平心靜氣,將家傳的“冰清訣”循着大小週天運行一週,這才微覺難受之感消散了不少。
午後的風忽然很大,湖面上的水波在風的推動下粼粼而動,似有萬千條金蛇亂舞,霎時間平靜的湖面上熱鬧喧囂。可奇怪的是那葉扁舟卻紋絲不動,像在水下生了根鬚一般,一任水波激流在周遭遊走。上官青老半天翹舌不下,這完全是依賴那船頭老漁翁的功力所致,他將自身功力灌注在舟子上運用千斤墜的身法安然不動地把舟子壓在湖面上,其力道何止千斤,否則小小一葉輕飄飄的舟子早就被風浪吹得漂遠了。上官青明白了這其中的關節所在更是對老漁翁的絕頂功力佩服得五體投地,心下頓時疑惑起來,老漁翁將自身功力分散開來,如此託大,如何敵得過百里長青的一劍。他此時心中也是七上八下,沒了主意,一時希望老漁翁獲勝,一時又盼着百里長青順利擊潰老漁翁。
既然連上官青都能明瞭的事,百里長青也就更能體悟深刻了。這個良機,他豈肯放過?口中清嘯一聲,手中劍滴溜溜一旋,身隨劍走,劍光霍霍如翩翩飛雪在他周身上下急轉舞動,整個人像是一條矯捷銀龍般竄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