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第 18 章

不過縱然一夜輾轉反側,第二天的事情是完全不能耽誤的。爲了不讓大舅看出來眼睛下方青色的眼眶,文瑞最後不得不撲了一臉的粉才入了宮,乃至於一路上遇到的人都稱讚他:“六王爺今日氣色真好。”

說真的,他應該感謝送這香粉到府裡來的西域商人,那樣自然的效果,絕對比宮裡用的不差。

在御書房跟他大舅見過禮之後,自然是一番詳談。末了老皇帝覺得基本都滿意了,於是開始思考到細節問題上,道:“錢老先生考慮的周詳,有些地方倒是朕人老混沌就疏忽了,你要多着意些。他既然同你去看了歷年的賬冊,這就算是交代了底細。依你看,裡頭可還有需要留心的麼?”

文瑞知道他大舅擔心什麼,也很感嘆錢老夫子怎麼就這麼一猜一個準,答案都已經準備好了:“這個倒是不必,因爲先前皇上就提出過將來錢餉都會由大內直撥,錢夫子就允諾會做出一個開支預計來,以便每月審度。到時倘若皇上還覺不放心,也可以派戶部的官員去督導。”

政德帝聽文瑞這麼說,就忍不住笑罵:“那人分明是拿這話擠兌朕麼!他都這樣說了,朕若再派誰去豈不顯得心胸狹窄!”

文瑞見他大舅是真心在樂,也覺得有趣。說來老頭這些年,開懷笑的時候是越來越稀少,人都說老來含飴弄孫就是人間最大的福氣,可是他大舅人在其位,早已經身不由己了。這麼想着,倒不由盤算起來將來要多找機會請錢夫子進宮,說不定能讓大舅多幾天快樂的日子。

甥舅二人又說了一會兒話,文瑞這才告退出來,就轉悠去國子監。

雖然說新部門一切權限都下放給錢夫子,但也不是說就這麼不管了,老皇帝最後還是親自圈了幾位比較敦厚的老臣,讓文瑞去逐一拜訪,就算請來將來可以給錢夫子做個輔助。

這第一位,就是國子監監丞粱愈,現年五十八歲,在國子監內供職也有十多年,算是資歷相當老的一位;第二位是太學博士秦徵林,現年六十五歲,入太學府二十餘年,從教十餘年,極有教育經驗;第三位則是戶部侍郎汪正卿,這位現年五十二,一生爲官清廉,極爲耿直——雖然並不需要去監督什麼,但是既然是由皇帝派了糧,那必然還是需要有官員來主持每月發放的。

於是文瑞這幾天就全部花費在拜訪這幾位老先生上了。

等到七七八八事情都妥當,也過了差不多能有一星期左右。這天文瑞總算得閒,想着把這幾位老臣的情況帶去書院和那邊說下,帶着屋裡秋菊冬梅兩個大丫頭正在整理材料,就聽外頭小蜆子跟人答應:“知道了,去請進來吧,我去稟告爺知道。”

轉頭去看門口,就見小蜆子挑簾進來,劈臉撞上抱着被子從內屋出來要出去曬的春桃,把人撞了個趔趄,被春桃一頓數落:“如此着急慌忙的,沒得趕去投胎麼?小心唬到了爺!”小蜆子忙賠不是,連着作了好幾個揖才總算脫身,這纔來往文瑞這裡過來。

文瑞知道房裡這幾個大丫鬟畢竟是他舅舅從宮裡分出來的,說不得個個都是心高氣傲,雖然平日裡看上去頗有賢良淑德之感,到底骨子裡都帶着一股天然的傲氣,脾氣就都有些火爆,不過並不會逾矩。今天他這主子都還在眼前,就這樣罵小蜆子,估計是之前又哪裡結了怨。

這種事他自然也不會太去管,就只問道:“何事如此匆忙?”

小蜆子來到文瑞書案前就聽他家爺問,忙俯身行禮道:“回爺的話,張靜少東前來拜訪,說是帶此前爺讓書院準備的條案文書初稿,來請爺過目。小的冒昧,已經讓人將他請進來,現當在前廳等候了。”

小蜆子這孩子,雖然平時喜歡逗府裡上下人等除了他家爺之外的人玩兒,但是其實也相當機靈。沒幾次就發現這位張氏少東在他家爺心目裡似乎和旁人有點不同,是相當看重的。所以今天聽人來了,就擅自做了主,先把人請了進來。

對於小蜆子十分有眼色這點,文瑞是真心覺得喜愛的。點頭道:“你去跟文管家說,把人讓到外間大書房裡看茶。我這裡也正好有事想要過去書院,倒是可以省了這趟跑。你去陪着他說會子話,我這裡弄好就過去。”

小蜆子應了,退出屋子就往前院急走,到那裡果然看到張靜已經由文管家讓進了前廳,方纔落座。於是搶上一步,躬身道:“爺知曉張公子到來,說是極好,他也正好想要前去拜訪,這下倒省了趟跑。現下爺還有點事情要稍微耽擱一下,還請張公子移步到大書房等候。”

文管家聽小蜆子這話自然心裡明白,忙又請張靜隨自己往內裡走,領到二進院子大書房裡,命人奉過茶,這才留小蜆子在這裡照拂,自己告辭出去。

張靜這次來,本來還懷疑可能會在大門口就被攔了不給見。但是他家夫子十分篤定的讓他只管來,師命不可違,他也只能硬着頭皮上。不想過來通稟之後,馬上就被人請了進去。

生平第一次進王爺府,心裡多少總有些好奇,免不了東張西望,就見這府裡倒也並不怎麼奢華,只是一路花木扶疏,頗爲雅靜。到了正廳之後才坐下就看到小蜆子從後面跑出來,然後就又被讓進了書房。

這書房倒是頗值得一看。

屋外正面對着池塘,此時方近仲春,正是桃紅柳綠百花鬥豔的時候。那池塘邊圍着種了許多的花木,真個是一派的桃李芳菲。水面上倒映着如此春光瀲灩,偶爾還有雀鳥飛過,留下一串鶯啼,點皺一池春水。

但越靠近書房,所栽種的草木就越清雅,書房本身更是在叢叢翠竹掩映下,門窗上都染了一層濃濃淡淡的暗影。暗影中間又透過幾縷陽光,襯得整個環境安靜的不行。

書房內裡是一式的紫檀木傢俱,整體很大很深,雖然還是能一目瞭然,但前後竟然用鏤空雕花圓洞門隔成了兩間,單單那靠牆兩面相對一直延伸到底的書架就已經十分壯觀。

正對張靜的書房深處是幅巨大的繪有猛虎下山圖的屏風,雖然看不清落款,但就算隔着老遠都彷彿能感覺到畫上那大老虎散發出的陣陣氣勢,想必是某位名家的手筆。

屏前則擺放着一張羅漢牀,不過牀上還放着一個矮几,估計平時沒什麼人會在那上面午睡之類的。牀頭一邊是擺着盆景的花幾;另一頭則是張翹頭案,案上置着一架琴。

張靜轉頭從身邊茶几上端起茶杯,目光便落在了眼前的如意雲紋畫案上。

這書房雖然比普通的書房要大和深了許多,但所幸四面牆外並無阻隔,門窗設計也都很合理,採光還是相當好的。那大畫案上是一副尚未完成的鰱戲荷葉圖,此時透過案前洞開的窗戶,那幾尾游魚沐浴在斑駁的日光裡,居然隱隱有了遊動之感,足見繪者功力;游魚上方菡萏吐蕊,嬌豔欲滴,可惜尚未完工,只有一個花骨朵。

張靜不由開口問小蜆子道:“這也是你家王爺的筆墨?”

小蜆子還沒來得及回答,就已經有人接過了話頭:“愚兄閒來無事,隨便塗鴉,不想讓賢弟撞見了,慚愧慚愧。”

沒事你大冬天剛過去就畫什麼荷花!張靜內心裡吐槽,表面上自然是好一番敬仰。不過這話要說也不難,畢竟除了那比較不合季節的荷花之外,整體來說,文瑞的畫工貌似還是相當了得的。說來,搞不好書房深處那大畫屏都是出自他自己之手。

張靜感嘆之餘,就多嘴了:“不過小弟有一事不明,文兄可否賜教?”

“哦?賜教不敢,賢弟但說無妨。”

“小弟愚鈍,向來所見魚戲蓮葉圖,那蓮葉下都是五彩錦鯉,色澤繽紛,姿態優美。文兄這幅畫上,魚兒們體態雖然優雅,但如何看也是幾尾鰱魚,這是有何新說法麼?”

啊?文瑞聽張靜問,呆了呆,也去看那未完成的圖畫。

老實說這畫只是一時興起隨便畫的,畫上的魚是幾天前找小蜆子找到廚房的時候,正好撞上鄉下的莊子往府裡送鮮魚,被文瑞看到那大水缸裡活潑潑遊着的一羣,看的有趣,回來就畫下來了。

他雖然說並非天生的王爺,是出生在農莊裡的,但到底從小家裡富庶,是個少爺,哪裡有機會去直接接觸這些地裡的玩意兒,見得最多的都是已經做好的熟菜,自然也就區分不出這是什麼魚。偏偏他作畫是從小就喜愛的,數十年浸淫其中,畫工自然了得,腦子裡有了形象,更是一絲不苟的描摹了下來。

雖然畫完之後自己多少也感覺到了不對,所以纔會把通常會添加的蓮花也乾脆畫成了自家荷花池裡常見的荷花,但是在今天張靜開口之前,那是完全沒有意識到這畫從根本上就發生了偏差。當時只是越畫越感覺不對,這才丟在那裡一直沒畫完。

今天被張靜這一問,那種恍然大悟的感覺啊,實在是百味雜陳。所謂四體不勤五穀不分,沒想到自己也已經是這麼個廢物了。

心裡念頭轉來轉去,面上的不自然也帶了出來,雙眼呆滯臉色泛白。張靜一看這架勢,突然間福至心靈:別是這位爺其實沒意識到自己畫的是什麼品種的魚吧?!

把做菜的魚當成觀賞的魚畫下來,還被別人看到了,這要是傳出去,那絕對是貽笑大方的。

意識到自己可能問了個不該問的問題,心裡一個激靈,腦子裡飛速的開始踅摸如何把這個問題圓過去,再說自己沒認出來之類的明顯是不行了,當然更不可能直接指出文瑞的錯誤,那麼,就裝傻把這當作是文士之間的新流行?

不過這廂張靜還沒思索好,那裡文瑞已經調整好狀態了:“讓賢弟見笑了。這其實就是家中下廚裡有的幾尾活魚,愚兄偶然瞧見,隨便描下來,上面的荷花是信手而爲,並無講究。”

文瑞這幾句話說的那叫個坦蕩,倒讓張靜感覺不好意思了:就說這六王爺什麼都無所謂嘛,人家喜歡畫個鰱魚那也沒啥!

好吧,文瑞再次以自身之力驗證了厚臉皮其實真的是戰勝很多困境的有效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