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5.第 107 章

西院距離不算太遠, 去請遊子昊的人跑的又快,遊子昊自己年紀還比吳方稍微小一些,也懂保養, 身體比較好, 聽到是錢夫子出事兒, 跟着人直接就跑了過來。

這時候已經有人把錢夫子給揹回了最近的屋子裡。

新學府的教室都是特別設計的, 在每一間大教室邊上都有一個小小的耳室, 面積不過五六平米,簡單的放着書桌椅子,貼牆還會擺一張小牀, 是爲了夫子們萬一有需要,無論是準備什麼還是稍作休憩都隨時可以有個地方。

有時候夏天, 有學生體質弱, 課堂上撐不住了, 也會放到這裡讓醫生幫忙看看,再根據診斷結果決定是不是可以繼續回教室。

因爲是經常會用到的房間, 屋子裡炭盆什麼的都燒的很旺,十分暖和,這會兒倒是正好可以讓錢夫子先躺着休息一下。

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沒有。原本老先生懨懨的,眼皮都有些耷拉, 遊子昊到了之後只紮了四針, 精神就振作了起來, 也能在衆人的攙扶下靠坐在牀上了。

錢夫子精神頭一回來, 張靜就明白到底是怎麼鬧到這種地步了, 因爲老先生一看清遊子昊,第一句話就是:“莫要浪費藥。”

邊上跟着進來的是王夫子, 就是之前主要工作是陪張靜但其實是大劉下棋的那個。張靜沒有下棋需求之後,他倒也沒就這麼離開。

畢竟說到底他還是有點料的,不然也不可能曾經能進入翰林院。現在留在書院裡,雖然依舊嗜棋如命,逮着機會就要和人殺一盤,但平常也會參與學生功課考校之類的事務。特別是命題,他有種天生的直覺,每年推斷出來的試題範圍都基本上中獎率能到將近七成。

雖然錢夫子主張的是要全面學習,上考場之前最佳狀態還是應該要做到無論考官怎麼出題都不怕。但畢竟這種要求只有極少數人能做到,對於大部分學生以及他們的家長來說,胸中有溝壑和拿到押寶題是不衝突的,所以王夫子在學裡雖然不是正式的授業先生,地位卻也還算比較高。

也因爲他並非正式的授業先生,這會兒雖然臨近下課但畢竟還沒下課,之前被驚動的師生們都回了教室,他倒是反而有時間可以在這裡陪着。現在看張靜聽到錢夫子的話一臉吃驚,他就湊過來給張靜告狀。

之前在外頭的時候已經有人給張靜講了個大概,這會兒再聽王夫子這一通抱怨,張靜才知道錢夫子的固執到底到了什麼程度,不由眉頭也皺了起來。

那頭遊子昊早就見識過錢夫子的彆扭勁兒,也不理會他,自顧寫了方子喊過跟着自己的小藥童:

“方子上的藥,你先找你大師兄將價目估了,交去賬房報賬。煎藥的活計交與你二師兄,他最是心細,錢夫子這病已拖了許久,讓他多加仔細着。”

錢夫子有了點力氣,看遊子昊不理會他,還在吩咐下去,不由吹鬍子瞪眼睛起來:“你就是煎來我也是不吃的!”

張靜剛聽王夫子解釋了錢老夫子爲什麼會堅持不要吃藥,那原因實在讓他哭笑不得,但也有些擔心。

錢夫子年紀大了,雖然一直看起來耳聰目明,可是所謂人生七十古來稀,夫子這把年紀,有些問題還是很容易發生的。

比如按錢夫子的生活經驗來說,肯定應該是知道越老越不能小看風寒病痛這道理的,現在卻因爲認爲現在是天將降大任的時期,應該苦一下自己的筋骨勞一下自己的體膚,所以生病了還拒絕服藥。這聽上去就讓人擔憂,只怕別是年紀上去,思維已經開始糊塗了吧?

張靜這種擔憂其實也並非完全杞人憂天。

遊子昊囑咐完自己的小藥童,轉過頭來衝錢夫子揮了揮拳頭:“你已經多日不肯服藥,今日就咳了血。從今往後,你若再如此,吾便是強迫也要與你把那藥灌下去!你倒來試試,可是勝得我否?”

張靜有些吃驚,不過看周圍其他人的反應,好像都挺適應的,看來這位遊大夫和吳方老先生不同,性格還是挺跳脫的。

論體格,錢夫子雖然個子比較高,骨架也比較大,但實際上病了這一個來月,身體確實是感覺到虛的,和精神頭十足的遊子昊自然沒辦法比,所以一聽到對方拿出那種無賴言論,立刻被氣的鬍子都要翹起來了。用力的拍牀板,卻想不出要怎麼反駁才能又有力又不會失了讀書人的身份。

遊子昊對於自己的鍼灸技術還是很有信心的,知道這會兒老先生就算生氣也不會再咳起來,也就不去管他,只管收拾自己的東西。反正回頭讓他吃藥估計還是個麻煩事,只怕少不得又得一番興師動衆。

這些事兒說起來慢,實際上也就是分分鐘的事情,所以等遊子昊開始收拾,就注意到一旁站着本來早就已經離京的張靜,並且還若有所思的皺着眉頭。

雖然不明白張靜怎麼突然又出現了,不過看到這位少東,遊子昊倒是想起來一些事情,一些他在這裡沒辦法跟其他人商量的事情。張靜既然突然出現了,那是最好不過。

眼看着張靜似乎打算上去給錢夫子請安,遊子昊一步跨過去拉住了他:“少東家,借步說話。”

張靜剛纔確實打算先去見過錢夫子,無論到底是怎麼了,總歸這些禮數上也不能缺,這是他爲人學生的本分。結果還沒來得及跨出去就被遊子昊一把拉到了一旁,接着直接拖出了屋子。只留下屋子裡錢老夫子憤怒的吼聲:“遊子昊!你卻把我學生拉去作甚!”

張靜被遊子昊拖出去挺遠一段距離,直到他們說話錢夫子在的那屋裡肯定聽不到了,這才停下腳步放開手,躬身作揖:“同濟堂遊子昊,見過張公子。”

張靜被他這架勢唬了一跳,連忙攙扶住:“可使不得!折煞學生也!本來吳老醫師不在此間,所有醫學部教習事務都仰仗先生,正是學生當向先生賠不是纔對!”

遊子昊一擺手:“非也,吾向少東行禮,正是爲了那句話,伸手不打笑臉人。”

看張靜被自己的話弄的一愣,他繼續補充:“少東與錢老夫子情深如生身父子,但小老兒卻有些話不得不講與少東,但求少東看在那一拜的份上,莫要直起暴怒。”

張靜心說看來這位的性格果然和吳方老先生不太一樣,有這種奇怪的想法不算他還做出來了!不過聽上去好像他要跟自己說的事情是有關錢夫子的,而且似乎會比較嚴重,當下心裡就是一沉:

“先生但說無妨,錢夫子他年事高了,又事事務求完美,學生也正擔心。”

遊子昊看他那個樣子倒不像是假裝,是真的在擔心,也不再逗他,認真起來。

“錢老夫子身體雖然尚且硬朗,但終究年紀大了,且入冬這兩月來性情變化顯然。小老兒從小學醫,從手中經過病人不知凡幾,這樣情況,只怕就是身子尚不曾出大問題,這裡,”他輕輕擡手點點自己的太陽穴,“卻大概……”

這個暗示已經十分直白,張靜的心頓時有種沉到湖底的冰涼感。

他們現在站的這個位置是個廊檐下頭,背後是準備學生午飯分配的備膳間。因爲只有中午這屋子纔有用,這會兒裡頭工人早就離開,門窗緊閉,只有廊前似乎比之前更大的雪簌簌的落下,是院子這一角里唯一的動靜。

兩人都不說話,不多時就連雪落的聲音都彷彿能夠聽清,在這種撲撲簌簌的聲音裡,張靜還聽到了自己的心跳聲,一下一下,急切而沉重。

“夫子這情況,依先生看法,可是嚴重?”

遊子昊皺了一下眉頭:“眼下其實情況尚不嚴重,只是偶爾糊塗起來,會十分執拗。至於尋常人家老者最易見記性衰退,或者是他老人家平素裡慣做學問的,倒是情況尚可。以小老兒經驗,這便是老夫子他至今尚且不曾大病的根源。只這失心症終究是極爲麻煩,當早作防範爲佳。”

失心症這種病張靜自然聽說過,也知道如果發展起來,那絕對是病人和家屬都會相當痛苦的一個病。錢夫子老伴兒早就過世,現在也就他孤身一個。本來所有學生中間,和他最親近的就是自己,可是偏偏眼下自己卻不能在京里長住,要怎麼照顧老先生就絕對是個問題了。

想着張靜的眉頭皺的更加厲害起來。

說來錢夫子其實是有過兒子的,還有兩個。但是他從小對孩子們的家教就嚴,大兒子出仕之後派去塗遠縣,結果剛上任沒三個月,遇到了百年難得一見的洪災,那孩子十分聽錢夫子的話,這種事自然身先士卒,奮戰在抗洪第一線,結果竟然生生被水捲了去,過了將近一個月纔在下游的江面上浮出來。

當時錢夫人悲痛不已,小兒子原本也是要考學的,出了大兒子這樣的事情,她是嚇怕了,就拼死攔着不給小兒子去考。

那時候錢夫子年紀還輕,雖然他自己倒不是主張讀書就必須出仕,可是被自己夫人這麼一鬧,年輕心性,就有點賭氣。當時就給自己小兒子下了死命令,要麼去考學,不然就逐出家門再不認這兒子。當時正是前朝後期,政治混亂,清官難得,要說起來,家國責任,都是道理。

沒想到小兒子比他大哥活絡的多,一看老子這架勢就乾脆偷偷跟他老孃商量了,連夜拿了些銀兩跑了路,打算過幾年等老頭子想開了再回來。沒想到這一跑,沒多久戰亂就起來,再之後就徹底的失了聯繫。到現在老先生跟前竟然是一個親人都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