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第 10 章

眼見得文瑞低頭揣摩不言語,張靜自己心裡倒是有些沉不住氣起來。

說來錢夫子最初其實只主張“言貴自由”,他一個老夫子,教學一輩子,多少也有點文人的臭脾氣,對於三教九流其它職業嘴上尊敬,其實也是有些看輕的;若非自己這些年來經常同他辯論讀書科舉並非人生唯一追求,也絕對不會有什麼“學術無貴賤”之說。

而且真要從錢夫子的角度來看,學院的名頭能名正言順起來纔是最重要,在這個大前提下,其它都可以商量。而自己方纔那些話說得確實是重了,彷彿對方不答應就毫無迴轉餘地。

現下文瑞看起來倒真是在認真思考,張靜實在沒有把握對方會如何決定,也不由懊惱自己到底急躁,把好好的局面弄得有些僵了。正想如何開口才能挽回一些,卻聽文瑞問道:“倘若聖上無法完全答應,你們又將如何?散了書院麼?”

一句“這倒不會”差點脫口而出,卻在最後一刻被張靜硬生生卡住了,文瑞的問句句式讓他突然想起了一件事。

那是那個人剛來的時候,曾經有一次。那時自己還小,新年裡錢夫子給去他家拜年的小孩子們派花生吃,他也得了一把,揣在懷裡蹲在街口不捨得吃,一顆顆的數。對面過來個小乞丐,也不開口,就眼巴巴的看着自己手裡的花生。

那人同情心氾濫,就問自己:“反正有不少,不如給那小乞丐一點吧?”

張靜當然搖頭。那人就有點生氣,和張靜說了一通道理,結果發現他怎麼也說不通,就火了:“若我就是要把花生給那小乞丐,你又如何?再不理我麼?”

那時張靜剛認識那人不久,那人同自己年紀相仿想法也接近,本就談得來,而且每次他到來都會給自己講許多新奇有趣的見聞,張靜其實是打心眼裡喜歡對方的,聽他態度強硬起來,不由就軟了:“那倒不會。”

於是他就在對方一連聲的“我就知道你不是這樣硬心腸的人”的讚揚聲中把自己那滿滿一把花生都給了那小乞丐。

事後他問那人要是當時自己就說“是”了他會如何,那人卻笑着道:“我就知你不會。其實你要真堅持,我也不可能怎樣啊。”讓他足足懊惱心疼了那把花生三天。

心念電轉間,身體比思想快的做出了反應:“橫豎除非把我們書院上下都拘了,否則雖朝廷之命不可違,終究也要講個道理,總不能威壓脅迫我等平民百姓。”

這就是把態度實打實的放硬了。話說完自己心裡就開始怦怦亂跳,只怕對面小王爺一個火大起來,大概自己就要不好看。

卻不想文瑞見他這樣,竟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這一笑不打緊,一旁文祈雖然一直自己不聲不響的在玩耍,到底還是在注意着兩個大人,現在看他老爹笑了,他便也莫名其妙跟着呵呵樂起來。一時間方纔那種箭張弩拔一般的氛圍就消失了個乾乾淨淨。

張靜大窘,完全猜不出來文瑞爲什麼會發笑,難不成是自己的態度其實幼稚的令人發笑麼?胡思亂想間臉都不由漲紅了。

文瑞見他這樣,知道再逗下去只怕對方要惱,也就收斂了神色,正經道:“賢弟莫要多心,爲兄並非取笑你,只是你自己不知,方纔據理力爭時候神情認真,着實令人可喜,我纔不由自主……愚兄同賢弟道歉了。”

張靜啞然,這是道歉的人會說的話嗎?!這怎麼聽都更像是調戲吧?!這個小王爺的腦回路到底是怎麼長的誰來給自己解釋下啊?!

文瑞倒也不等着他答話,顧自去看他手裡那單子:“就方纔建制一事,其實按賢弟所說,已然囊括這前三條:建制、學術、及職責這幾項中的內容,後面那些細節,除了費用這條眼下可議,其它只怕都要等我回去見過聖上,討了聖上旨意才能決定了。”

雖然明顯是轉移話頭,但文瑞所說也是一件,張靜點頭又搖頭道:“費用這項,其實一直以來都是學堂自己承擔,以往也有不少好心的大人幫扶着。但若體系變了,這條大概也要變。若完全歸併入國家學府,則自然費用要由國家負擔;但如果能保持原本私塾的性質,那麼朝中每年有一筆撥款表明學堂確乎受朝廷承認就行,至於具體費用多少,倒是無所謂的。所以這條只怕也要延後再議了。”

“非也。其實皇上的意思,朝中按通常規矩每年撥款這是一項,其餘所需費用,都會由聖上補貼。所謂‘天子賜讀’,則當然要由天子出面不是麼?”

“啊?!”張靜一下子懵了。

“這是從一開始爲兄就同皇上說好的,不管學院如何建設,所需費用都會由皇上親自承擔。”

“可是,這樣一來,學堂就必然不可能再保持民間性質了吧?”

“這點賢弟不用擔心,在學堂未作出大成就之前,此事會由愚兄負責,完全機密進行,你絕不需要害怕丟了皇室的臉面。”一邊安着張靜的心,文瑞一邊又暗暗感嘆了:沒想到在人人都會搶破頭的皇帝投資這種好康面前,這個少年卻依然先考慮了自家學堂,這要說出去,可以讓多少士大夫顏面掃地!

心裡這樣想着,望向張靜的目光就愈發溫潤如水起來。

受到這樣目光的鼓勵,張靜的膽子又莫名大了一點,舌頭再次不受控制:“話雖如此說,但小弟方纔所說想法到底和傳統相悖,難道皇上肯定不會責怪嗎?”

“這點愚兄絕對可以保證,無論成與不成,絕不會令你學堂難做,你大可放心。”

文瑞胸脯拍的山響,包票打的十足十,這才見張靜面上終於放鬆下來,眉眼之間也總算帶上了點笑意,站起身一揖到底:“既如此,小弟在此先替學堂上下謝過文兄了!”

文瑞忙上前扶了:“不妨事。我家文祈還要請賢弟將來多照顧呢。”

……好吧。張靜自我安慰:看在這小王爺剛賣了自己那麼大一個面子的情分上,就不追究他把自己當保姆的責任了吧。

既然事情談到發生分歧要文瑞回去見了他大舅才能決定,索性就先擱在一邊。按張靜的意思,既然已經無話可談,他就打算要回去。但是別說文瑞自然不會隨他願,就是文祈,在一旁苦等了很久,現在終於看到大人們都閒下來,也心急慌忙的纏着他們要陪他玩耍,完全沒有想要離開的意思。

看看眼前已然在厚地毯上笑鬧成一團的父子二人,張靜嘆氣。看樣子一時半會兒是走不成的,乾脆也脫了鞋靴,走到那圍欄中,拿着文祈的玩具一件件細瞧,這才發現這些小玩意兒製作精巧,絕對不是外頭商行裡那些能比的。可惜文祈年歲還小,哪裡懂得愛惜,好幾樣草編的精緻蟲鳥都已經被拆了頭翅膀,散落一堆,頗爲可惜。

看了一會兒,見一旁父子倆還在玩得不亦樂乎的猜骰子到底在哪個手裡。張靜也不去管他們,從玩具堆裡翻出一副華容道來,白玉的板子,墨玉的滑塊,拿在手裡就能感覺得出那種涼滑溫潤。張靜咋舌,埋頭玩了一會兒,倒也沒覺得這昂貴的玩具能比普通小販手裡賣的竹木刻的有趣多少。

文祈和他老爹玩鬧一會兒,見張靜總不加入他們,終於耐不住,一把撲過來,就把手裡一個攢的溼乎乎的什麼東西往張靜嘴裡送。張靜一把握住那小小拳頭,裡面原來是塊啃了一半的肉脯。

文瑞在一邊唯恐天下不亂,見張靜不肯吃,就又拿了一塊乾淨的,教導兒子:“怎可以拿自己咬過的東西給小叔叔,要拿新的。”

邊說邊做和兒子一樣的動作,把手裡的肉脯往張靜嘴裡送。張靜被鬧的哭笑不得,把兩人手裡的肉脯都奪了過來放到一邊:“我不餓,吃不下去。”

文瑞就去和兒子裝可憐:“你看小叔叔討厭我們了。”

偏偏文祈鬼靈精怪,一把抱住他老爹脖子,眼淚汪汪的望向張靜,活脫脫張靜真的欺負了他們父子倆一般。張靜只覺好笑,拿他們沒辦法。

三人又玩鬧一陣,就聽有人來敲門,說是太子和三皇子駕臨,聞知睿親王在此,特來請文瑞過去一敘。文瑞這才無奈起身,整了下衣冠,看看張靜還是和兒子玩在一處,全然不爲所動,心下明白他對這些應酬只怕也是十分不上心,乾脆就留他在這裡和兒子一起。囑咐了幾句,來到外頭,又關照了人看顧,不要隨便讓別人進去,這才下樓去應付他那些表兄弟們。

文瑞走後屋子裡少了一人,不覺就有些冷清,文祈也鬧的乏了,纏着張靜給他講了會兒故事,趴在地毯上要睡。張靜怕他着涼,要抱他去一旁軟榻上,無奈文祈十分喜愛那羊毛毯子,死賴着不肯動,張靜只得將榻上的軟枕和薄被都拿來地毯上,給文祈鋪蓋了。文祈躺的高興,拖着張靜一起睡,不知不覺兩人竟真的就找周公玩耍去了。

再說文瑞,雖然下了樓,心思是不對的,只是怕這些表兄弟們看出端倪,將來會有什麼動作,不得不按捺下來,小心應付着,一來一去,再回到樓上時也堪堪將要一個時辰之後,天色都已擦黑。門口候着的被主子半路從家裡喊來的小蜆子也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樣子,猛可裡看到主子出現,一個激靈,忙站起來就要請安。

文瑞此時已經推開屋門,一眼就看到地中間睡的人事不知的一大一小,忙擺手讓小蜆子不要說話驚動了他們。自己悄悄走到二人身旁,見他們依然睡的深沉,心中就覺溫柔無限,讓他們繼續睡着,自己去一旁書案旁挑了燈,看些卷宗打發時間。

等到張靜和文祈自然醒來,天色已然完全黑透,張靜羞赧,心裡又着急自己這大半天不見家裡只怕要擔心,慌忙的要走。文瑞見他着忙,大概猜到他所擔心,也就不再留他,只將日間自己所見凡是張靜看過覺得有趣的小玩意兒裝了一大包,派了小蜆子護送他回去。至於中午那個食盒,小蜆子下午來的時候已經跑過一次張家,否則留到現在,這屋裡那麼暖和,大概早就餿了。

張靜想要推脫,文瑞就用文祈當藉口,最終張靜只得妥協,由小蜆子陪同回書院。文瑞這裡安排好,這才整理一下,準備進宮去和自己舅舅討論下新的學堂建設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