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深海龍眠

明士貞低聲道:“文候大人麾下明士貞,見過楚將軍。”

他是文候在這裡伏下的暗樁!我恍然大悟,不由暗叫僥倖。沒想到明士貞會是文候派來的人,真是死裡逃生。此時我背後仍是涼颼颼的,身體卻軟軟的幾乎要摔倒,方纔太過緊張,現在一鬆懈,卻有種說不出的疲倦。

小心走了一程,前面忽然出現一片空地。那是一座很大的假山,做成一個懸崖模樣,下面是一個大池塘。

這池塘也做得像個海灣,大概是望海館得名所在。假山上有四個人,一個人手握釣竿坐在懸崖邊上,另三個人一前兩後站立着,後兩人皆是滿頭白髮,正是木玄齡何鬱鐵波,站在前面的自是何從景了。

我躲在一顆大樹後,把手攏在耳邊,側耳凝神聽去。幸好海風是吹向我這邊的,他們聲音雖然不大,卻還可以隱約聽清楚。此時正聽得何從景道:“海老,他們到底適合用意?”

老人道:“這些海賊倒是膽色過人,不無可取,能用則用之,不能用則殺之。只是,若用了他們,倭人那面就必要斷了。”

是五峰船主!我心頭一亮,已約略猜到了端倪。

來的那些人,是五峰船主。海賊依靠倭人勢力,在海上搶劫過往商船,自然與靠商船得利得五羊城是不共戴天得死敵。當倭人與五羊城聯手,海賊勢必不能再劫商船了,怪不得他們要竭力破壞五羊城與倭島聯手之計,不惜秘密將倭人得使者斬盡殺絕。而爲了保守這個秘密,也不惜代價要消滅正撞上此事得天馳號。

那是我還想不通海賊爲什麼會突然與倭人翻臉,原來當中有此玄機。而五峰船主居然敢冒充倭島使者來與何從景談判,真個如那個老人所說,膽色過人。

這些海賊確實非同一般,在兩股勢力得夾縫中游刃有餘,堅持到現在,五峰船主的確有他的過人之處。

何從景此時沉吟了一下,道:“只是,海賊的胃口可不小,在海上飄忽不定,以前總找不到他們。此番既然送上門來,不如將他們殺了,再派人來與源氏幕府聯繫。”

那老人低低一笑,道:“城主,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利之所在,正如釣鉤之香餌。五峰船主的胃口不小,源氏幕府的胃口可更大,若將倭人引來,只怕尾大不掉,難以收拾。”

何從景默然不語。看來他也未必沒有與倭人聯手將蛇人與帝國消滅後,倭人再消滅自己的憂慮。他想了想,道:“只是,帝國已是外強中乾,與帝國聯手,付出較多,所得卻又較少,實在有些不甘。”

那老人手忽地一抖,釣竿一下舉起,鉤上掛着一尾魚不住跳動,在月色中銀光閃閃。待那魚在跟前,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魚身。這魚力道不小,身上又都是滑滑的粘液,本來很不好抓,他卻輕描淡寫的便抓到了手中。他將魚從鉤上摘下,扔進身邊一個桶裡,又在鉤上放了餌料,重又擲入水中,道:“城主,正因爲帝國已是桑榆晚景,纔會急於聯手,不惜以一王一候爲質,再提供輜重,源氏幕府可不會答應這等條件的。”

何從景道:“海老,您的意思是與帝國聯手較好?”

老人道:“以當前而論,蛇人勢大,不論帝國還是五羊城,獨立皆難抵擋,唯有雙方聯手,方能與之抗衡。至於說帝國的實力不如倭人,倒也未必。去年我去苻敦城,見西府軍能擊退來犯蛇人。雖然那支蛇人並不強,但以西府軍便可得勝,帝國軍自然更勝一籌。何況倭人去年犯句羅之境,最終鎩羽而歸,可見倭人實不強與帝國。何況倭人皆貪利忘義之徒,與之聯手,定不願全力在前,只想坐收漁利,與之合兵,所得更少。”

何從景想了想,道:“若於帝國聯手,將來帝國對五羊城下手,又該如何是好?”

老人頓了頓,道:“如今這帝國,當年是如何得來得?”

何從景怔了怔,馬上一躬身,道:“謝海老指教。”

帝國是大帝當年率十二名將,東征西討,最終建立起來得。大帝初起時,力量也很小,前後共花費了九年時間,其間三起三落,有一次甚至衆叛親離,連一同起事時得十八子也有一個背叛了大帝,但最終大帝還是得到了這片廣袤得領土。老人的意思,也是說何從景一樣可以在其間發展勢力,走上與大帝同樣的路吧。何從景顯然明白了這個意思,我聽得暗自心驚。雖然何從景最終放棄了倭島是件好事,可是如果他知道我已經聽到了這些,只怕又要有變數了。

正想着,何從景忽道:“海老,我不再打擾,請海老歇息吧。”

他轉過身,又向木玄齡和鬱鐵波行了一禮。卻沒有向那老人行的禮恭敬,看來在何從景眼裡,木鬱兩人雖然也位列三皓之一,比那海老的地位卻低多了。我閃到樹後,一動不敢動,只怕被何從景發現。

雖然此次談判出了些事故,最終還是成功了,只是何從景有不臣之心,我一定要向文候稟告。想到“不臣之心”四字,我突然想起了路恭行死前跟我說的話。路恭行也說文候有不臣之心,倒是無獨有偶,便是西府軍的陶守拙,也未必就是肝腦塗地的效忠帝國。

野心象一杯帶毒的美酒,人人都想,只是看有沒有這個胃口吞下去。我不禁暗自失笑,如果我手握重兵,我會不會也動這個腦筋?

不知道。未必不會,也未必一定會。我暗自嘆了口氣,只覺茫然。雖然也知道刀兵四起,只會使生靈塗炭,可如果我有能夠席捲天下的實力,我也未必不會去做。此時何從景的身影漸漸的消失在路上了,看着他的背影,我心中也不知使什麼滋味。

都一樣。如果我是何從景的部下,那麼他所作的一切都是對的,可現在,我必須要把他的企圖上報給文候知道。雖然今天沒什麼實質成果,可是知道了何從景的決定,我也放下了心。現在我要做的是神不知鬼不覺的出去,和進來相比,也不見得太容易。

我慢慢的向後退去,一邊看着那個山崖上的人。木玄齡和鬱鐵波兩人湊到那老人跟前,正小聲說着什麼。

看來一切都沒什麼意外,我扭頭看了看身後,正想找一個能出去的地方,突然,眼前只覺一暗。

有暗算!我大吃一驚。此時我把頭扭過去了,卻怎麼都沒想到有人在這時候暗算我。這人來的好快,如果我再轉頭面對他,只怕頭還沒轉過去便要被擊倒了。到了這時候,也只有硬着頭皮硬碰硬,只希望還來得及。我也不再扭頭,人極快的向後一躍。還好我的頭是轉向後面的,側着身子跳開也不至於撞到樹幹上。

剛跳開一步,邊上忽然有人長長吁了口氣。這聲音很低沉,吐氣悠長,但也沉重之極。我還沒有回過神來,一個人已重重一掌擊在我的肩頭。我情知已到絕路,再也無計可施,不禁閉上了眼等死。哪知剛閉上眼,卻聽得那海老的聲音傳過來:“把他帶過來吧。”

他們方纔就已經發現我了吧,我居然還自以爲得計,偷聽得不亦樂乎。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帶到那老人跟前,無非是晚死一刻,而談判得事出了這樣得變故,說不定也要功虧一簣,現在該怎麼辦?可是到了這個時候,再怎麼想也想不出一個好主意來。

木玄齡年紀老邁,力量卻着實不小,拖着我向前走,鬱鐵波拿着刀站在一邊,仍是戰戰兢兢。看來我這一腳將他踢得不輕,他走路時也有些踉蹌。到了老人跟前,那老人忽然道:“放開他吧。”

這話不僅時木玄齡和鬱鐵波,連我都大吃一驚。木玄齡道:“大哥,這刺客本事不小……”

“放開他,不用擔心。”

老人收起釣竿,站立起來轉過身,微微一笑,道:“楚休紅,好久沒見了。”

這老人聲音閒雅雍容,我一直一位那一定是個仙風道骨,鶴髮童顏的老者,沒想到轉過頭來,赫然是一張奇醜無比的臉。

東平城裡收服飛羽時,再雉堞上見過他第一次,在苻敦城的浴室裡又見過他第二次,這次是第三次了。前兩次都是模模糊糊的看不清楚,這次他就在我跟前,纔算看的清清楚楚。他每一次出現都是在幫助我,可是我怎麼也想不到他居然會是望海三皓中的海老!

我結結巴巴的道:“您是……您是……”說了半天也說不出來。老人向鬱鐵波點了點頭,道:“二弟,把刀還給他吧。”

鬱鐵波一怔,但馬上把刀給了我。一握到百辟刀,握的心神定了一些,拿着刀看着這老人,道:“請問,您到底是誰?”

老人微微一笑。他的樣子雖然醜陋之極,但氣度極是不凡,讓握有種身不由己想要屈膝跪下的衝動。他不再看握,對木玄齡和鬱鐵波道:“二弟,三弟,你們退下吧,握有些話要跟楚將軍說。”

木玄齡和鬱鐵波對視一眼,行了一禮退下去了。握心頭疑惑萬千,實在想不通他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物。

這時那老人又坐下了,微笑道:“楚將軍,你也坐下吧。”

握把百辟刀放回刀鞘,盤腿坐了下來。他也坐回原位,上下打量了我一眼,道:“楚將軍,經年不見,你可大有神采了。”

我道:“海老,多謝你的關照。只是小將實在想不通端倪,請海老指教。”

他又笑了笑,道:“世上事,誰敢說能夠看清一切?上天既生萬物,則萬物皆有其理在,只是我們不知而已。”

他的話雖不是回答,但我也聽得出他的意思,他是不會回答我的,可是我實在是太困惑了,又問道:“海老,別的事小將也不敢多問,只是想問問,海老你對小將關愛有加,不知爲何?”

我看了看桶中的魚,道:“楚將軍,你見這魚了嗎?”

我不知道爲什麼說到魚身上去了,道:“小將愚魯,請海老指教。”

“魚或躍於海,或沉於淵,皆得其所哉。然巨可吞舟者亦曾細若芥子,只是有些可波浪於滄冥,有些未當長成便葬身魚腹,老朽只是不忍見化龍之器早夭於涸轍而已。”

我皺了皺眉,老人的這翻話多半隻是敷衍。我嚅嚅道:“小將智勇皆非一時之選,實難當海老錯愛,小將仍是不明。”

他又是微微一笑,道:“大霧彌天,終有散日,有些事慢慢自然會明白的。楚將軍,你深有自知之明,僅此一點便遠在儕輩之上,便兼有仁義之心,乃是不世出的奇才,若棟樑之材只是柴薪之用,豈非可惜?”

我苦笑了一下,道:“海老過獎了,小將可談不上棟樑之材,若海老僅爲愛才,恕小將實在難以置信。”

老人點了點頭,微笑道:“不以人諛而忘乎所以,楚將軍,你果真又比以前精進。”

我擡起頭,道:“海老,小將身受你數次大恩,如今也落在你手上,本不該如此狂妄,然海老若不願明言,小將也不再多問。”

老人嘆了口氣,道:“楚將軍,有些事恕老朽不能明言,老朽亦有一事願請教楚將軍,請楚將軍開誠佈公答我。”

我沒想到他居然也會夭請教我,道:“小將不敢,海老請說。”

老人擡頭看了看天空,道:“天生萬物,萬物可是生來便有貴賤之分?”

我吃了一驚,沒想到他會問我這樣大的問題。我一向只覺得,人生來就是平等的,不論帝君,還是一個乞丐,首先同樣是人而已,可這老人竟然說的是“萬物”。我想了想,道:“應該沒有。”

老人臉色浮起一絲笑意:“楚將軍既有兼愛天下之心,那你就走吧。”

我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道:“什麼?”

老人站起身,拿起身邊的水桶,連魚帶水倒回了崖下的潭中,道:“楚將軍,今夜之事,老朽會守口如瓶,你不必擔心被何城主知曉,指望將來將軍莫失初心,記住這話便是。”

我站起身,仍然莫名其妙,道:“海老,您真的讓我走?”

他沒有回頭,只是低聲道:“有些事,老朽也不知做得對不對。只是世既有虎狼之狠,亦有豬羊之懦,人亦如此。豬羊不敵虎狼,然世上若皆是虎狼,則生靈皆遭塗炭。楚將軍,你則是虎狼爪牙與虎狼懦心皆在一身,老朽不殺你,是希望你有朝一日能走出一條共存之路。”

他想的,也是讓五羊城何帝國能夠共存吧。我恍然大悟,不由跪下來行了一禮,道:“海老,小將定不敢忘。小將未必有多少力量,但定會盡己所能,讓天下重歸太平。”雖然他把我說成和豬羊一樣,我也不覺他說的有什麼不對。在他心目中,世上萬事萬物皆是平等的,虎狼與豬羊也都一樣。

我轉身要走,卻聽得身後的他長長的嘆息了一聲,喃喃道:“太平,太平。”聽着他的聲音,我也不禁一陣難受。

這老人的想法,與我竟然不謀而合,所以他纔會如此幫我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個異數,但慢慢的發現,其實很多人或多或少有我這樣的想法。此時我覺得,便是蛇人,也未必就是十惡不赦,如果真的能夠和蛇人共存,那也未必不可能。可是想法歸想法,這一點能夠做的到麼?五羊城與帝國的共存就已經是一個奇蹟了,更不用說與蛇人共存於世了。

盡我所能吧。我暗自嘆了口氣。何從景不會世甘於雌伏的人,文候更是有不臣之心,靠我的力量,能夠調和這些水火不容的勢力,讓他們和平共處麼?想想也不可能,我能做的,也僅僅世盡我所能而已,這老人對我的期望也未免太過了。

是太過分了?我心中隱隱的有個聲音在反問我。他真的是那麼想的嗎?可是雖然有些疑惑,我卻想不出有什麼值得懷疑的地方。我也不想去懷疑,我只希望有朝一日真的能像他說的那樣,萬物各安其位,天下太平。只是,這個希望也太渺茫,太不可能了,已經迂腐到可笑。

這個老人難道真的如此迂腐?如果他的理想竟然如此不切實際,以何從景這樣精細的人會對他言聽計從麼?雖然不願去想,這個念頭卻還是在我心頭紮下了根。受騙太多,我已經不再輕易信人了。雖然願意相信這老人,可心底卻還是固執的想要去懷疑。

…………

望海館這兒也很偏僻,現在夜已深了,街上更是人影都沒一個。我來的時候躲在何從景的馬車下,也看不清道路,要回慕漁館,看來並不那麼容易,白天街上還時有拉客的馬車伕,現在這麼晚了,也不知叫不叫得到車。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前面一個拐角處有家小酒館還開着,門口正停着一輛馬車,卻不知是不是拉客的那種。我向前走去,想問問能不能帶我回慕漁館,走到近前時,突然聽酒館裡有個人高聲吟道:“雕鞍名馬越千山,拓土開疆意未閒。戰血滔滔流不盡,徵人只向夢中還。”

這聲音極是清朗,在夜色中也顯得甚是突兀,只是詩句之中卻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惡戰爭之意,如果我沒聽錯的話,這正是陸經漁的聲音!

我顧不得多想,快步向前走去。白薇說過,陸經漁便住在望海館附近的一個小院子裡,也許真有這般巧事,在那小酒館裡可以碰到陸經漁。我一把掀開簾子,待看到裡面坐的兩個人,不由驚呆了。

一個黑黑矮矮的胖子坐在當中的一張桌子前,他對面的,正是三縷清髯的陸經漁!他相貌依舊,可是頭上卻多了些白髮,面色蒼老了許多。

我只覺鼻子一酸,搶上前去,跪倒在地,道:“陸爵爺。”一時卻說不出話來。我衝進去得太急了,陸經漁也一陣驚愕,看了看我,忽地站了起來道:“楚將軍!哈,怎麼會這麼巧,快請起,快請起。”

我有些哽咽,站起身來,看了看陸經漁。當初,武侯和他是我的兩個偶像,我做夢也想成爲他們一樣的人物,沒想到時光荏苒,現在的陸經漁胖了一點,卻已沒有當初的精悍之色了。我道:“爵爺,您真的在這兒,爲什麼不回去啊?”

陸經漁臉上閃過一絲憂慮,卻沒回答我,對那黑胖子道:“閔兄,這位是當年我在軍中的小友楚休紅將軍。楚將軍,這位便是如雷灌耳的大詩人閔維丘先生,你還沒見過吧?”

我對詩詞一類的東西沒什麼興趣,閔維丘是不是詩人也不干我的事,只是閔維丘詩名很大,有不少吟風弄月的作品流傳於歌樓酒肆,我也聽到過,只覺得這個人該是風度翩翩,英俊瀟灑。倒也不曾想到,居然是這般一個黑矮的胖子。我滿腦子想的只是陸經漁,也許在酒館裡他不好說話?我順着他的口氣道:“閔先生大名,在下聽得久了,今日有緣識荊,實是三生有幸。”

閔維丘看看我,眼珠子一白,道:“不必了,行伍之人,某家也不願深交。”

……

這人在帝都時便有狂生之名,現在仍然如此無禮,已喝得爛醉如泥。把閔維丘扶上車,我道:“陸先生,請問,您知道去慕漁館怎麼走麼?”

陸經漁怔了怔,道:“閔先生住的地方離那兒有三條街呢,去那兒做什麼?”

慕漁館原先是何從景給陸經漁建的,陸經漁心灰意冷,也不想如此招搖,纔不願住那兒,寧可住在這樣一個小巷子裡,我一問慕漁館,他大概有點多心了。我小聲道:“我是住在那兒的,現在不知該如何回去。”

陸經漁又怔了怔,道:“你們來了多少人?”剛說出口,馬上道:“算了,不要說了,不然只會心煩。來,我順路送你回去吧。”

閔維丘的車子很小,他躺在後座呼呼大睡,我和陸經漁擠在前面。一坐上,陸經漁抖了抖繮繩,趕着車向前面去。他沒有說話,若有所思,也不知想些什麼。我也不敢和他多說什麼,只是默默地坐在他身邊。

走了一程,陸經漁忽然道:“現在朝中是文侯主事?”

我心中一陣激動。文侯看邵風觀的甲冑擦得很乾淨,知道邵風觀沒有死心,因此一語便將邵風觀重新召回軍中。陸經漁問這話,可見他的心也還沒有死!我道:“是。今年在文侯大人率領下,我軍破解了蛇人的圍困,斬殺了近十萬蛇人。”其實斬殺的蛇人根本沒那麼多,不過戰果向來是虛報的,文侯宣稱的也是“殺敵十萬”,我不算吹得太過。

陸經漁冷笑了一下,道:“十萬!在文侯大人心中,大概也只是個數字而已。”

他這話似乎對文侯有所不滿。我暗吃一驚,道:“大人,請問有什麼不對麼?”

陸經漁忽道:“楚將軍,你是受文侯之命來與何城主談判的,是吧?”

他一猜一個準,果然名下無虛士。我點了點道:“是,不過我不是談判的正使,只是副使,主要是保護正使丁大人安危。”

“丁大人?”陸經漁想了想,道:“丁西銘麼?”

“是。”

陸經漁皺了皺眉,道:“他可不是文侯的親信。”他看了看我,忽道:“楚將軍,實話告訴我,你是文侯的親信吧?”

我嚇了一跳,道:“文侯大人對小將青眼有加,親信麼,我也不知是不是。”

陸經漁淡淡一笑,看了看四周,忽然壓低了聲音道:“文侯是不是給你秘令,要你一旦在談判即將破裂時便殺了丁西銘,嫁禍給何城主?”

陸經漁也會讀心術!我嚇得魂不附體,一下站了起來,手不自覺地按在了刀柄上,喝道:“什麼?沒……沒這回事。”

陸經漁笑了笑,道:“楚將軍,爲將之道,無論什麼意外,便是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你要在這條路上走下去,可不能如此沉不住氣。”

我只覺背後冷汗直冒。陸經漁是不世出的名將,武勇智謀,皆是當世數一數二的,我與他相比的確還差得太遠,方纔我的表現已經是證明他的猜測沒錯了。我頹然道:“是啊。”

陸經漁道:“那麼說來,你的處境可很危險了。我約略聽得,何城主不僅僅想和帝國聯手,他另外還在與人聯繫。你晚上跑到望海館附近,只怕你們的談判已經破裂。”

這一點他卻猜錯了,但我也馬上知道,陸經漁並沒有讀心術。的確,如果他有讀心術,在高鷲城時他也不會中了蒼月公的苦肉計。我想了想,道:“沒有。我已知道何城主在與倭島聯繫,不過他已經決定斷絕倭島那邊了,我們的談判已然成功。”

雖然陸經漁說什麼“山崩海嘯於前亦不可變色”,此時卻也才舒一口氣,道:“是麼?那就好。”

他的口氣裡大見欣慰。如果帝國與五羊城翻臉,即使陸經漁想要超然物外,何從景只怕也容不下他了吧,看來陸經漁即使處於現在這樣的地方,仍然不平靜。

我默默地想着,陸經漁忽然道:“楚將軍,有件事你聽聽便算了,如果不願聽,就當我胡說。文侯這人心思極其深沉,不論他對你有多好,你都不能太信他,否則就是拿自己的性命開玩笑。”

我道:“怎麼了?”

陸經漁道:“在高鷲城時,我就在想,我們派出那麼多回去報信的,即使一個都到不了帝都,以文侯之能,他不會一點消息都得不到的。”

陸經漁的話象一個睛天霹靂,我被驚得呆住了。的確,我從來沒想到這一點!文侯在何從景身邊都派了一個明士貞,我們在高鷲城被蛇人圍住這般大的一件事,他豈會連半點消息都得不到?我道:“難道……難道文侯大人他……”

陸經漁道:“是啊,我一直在懷疑,文侯大人其實不希望君侯全勝班師。如果不是後來蛇人圍了帝都,我簡直要懷疑蛇人也是文侯派出來的了。”

蛇人當然不會是文侯派的,否則文侯的神通也太大了。只是陸經漁說文侯其實有可能早就知道我們在高鷲城的處境,我卻從來不曾想過。我道:“可是,文侯大人爲什麼要這麼做?南征軍全軍覆沒,他有什麼好處?”

陸經漁道:“楚將軍,你以前官職太小,很多內幕並不知情。朝中文武二侯主事,君侯主軍,文侯主政,向稱棟樑。但與君侯不同,文侯這人甚有野心,我當初就曾向君侯說過,君侯卻說我妄議大臣,只是這幾年來我越來越覺得,南征軍落了個全軍覆沒的結局,與文侯不會沒關係的。當初他即使派不出援軍,能給城中運些糧草來,我們也不會敗得如此之慘。十萬人,一共逃出的大概還不到三四千吧。”

我的心頭如驚濤駭浪,一時也理不清頭緒。如果陸經漁說的是真的,那可真的是一個最大的陰謀了。我們被蛇人圍住的時候,文侯說不定滿心希望我們能與蛇人兩敗俱傷吧,只是蛇人的戰鬥力強得超過他的預計,後來的事態才脫離了他的預算。

陸經漁又道:“楚將軍,也許這只是我的小人之心,只是我雖然找不到證據,卻覺得想得多半不會有錯。

君侯敗亡,帝國陷入危難,但文侯卻成爲大權獨攬的人物,其中得利最多的,便是他吧。”

我道:“陸將軍,那你爲什麼不回帝都?若此事是真的,我願追隨陸將軍左右。”

說出這話時,我已下定了決心。如果文侯真的是這樣的用心,那麼無論文侯對我有多好,我也一定要代南征軍十萬袍澤向他討個公道。陸經漁卻嘆了口氣,低低道:“我不敢回去。我怕他。”

我一怔,道:“怕?”

陸經漁道:“是。甄侯實在太強了,我不敢去面對他,更可怕的是,居然還沒有人發現他的可怕。如果回到帝都,安知我不會是第二個君侯。”

陸經漁會坦言他畏懼文侯,我也不曾想到。但想想文侯的心思手段,的確讓人不寒而慄,如果文侯要對付我,就算我有九條命也不夠丟的。此時我又想起了甄以寧。如果不是甄以寧,文侯大概連正眼都不會看我的吧。

這時,陸經漁帶住馬,道:“楚將軍,你要從後門進去吧?”

我道:“是啊。”

他指了指前面道:“走過這條街,就是慕漁館的後門了。”

我跳下車,又向陸經漁行了一禮,道:“陸將軍,謝謝你。”

陸經漁若有所思地看着我,頓了頓,忽道:“楚將軍,這條路荊棘重重,你要走下去,以後千萬不要太輕信人。”

這是陸經漁的肺腑之言吧。我有些黯然,道:“多謝陸將軍,請你也好好保重。”

陸經漁嘆了口氣,臉上卻又浮上一絲笑意,道:“都保重吧。如果有緣,也許我們還會再見。”

他加了一鞭,馬車轔轔而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我只覺鼻子一酸,淚水似要涌出眼眶。冰海之龍,這個幾近神話的名將,就這樣淹沒在人海中了麼?象投入大海中的一塊小石頭,再沒有波瀾。也許永遠也不會有人知道他還在人世,以一個普通人的身份活着,和妻子兩人夫唱婦隨,白頭到老,生幾個孩子,就這樣渡過一生吧,而帝都的人大概還會去忠國碑前憑弔他的名字,去傳頌這個不敗的名將那傳奇的一生。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可走,我選擇了這條路,即使路上有再多的荊棘,我也要走下去。我不象陸經漁那樣看得透,我還有熱血,我要改變這世界。

我會看到你說的那個新時代的。在心底,我暗暗地向郡主發誓。

進了慕漁館,裡面又暗了很多。天太晚了。筵席早就散去。四周靜悄悄的。我看了看四周,確認附近沒有巡邏的人,正要向我的住處走去,忽然聽得錢文義低聲在暗處道:“楚將軍。”

我道:“是我,錢兄,你一直在這兒等我?”

錢文義從邊上閃身出來,我發現他的臉上有些僵直,很不同尋常,我心中“咯噔”一下,小聲道:“出什麼事了?”看他的樣子,似乎又有什麼意外發生了。

錢文義沒有說話,他身後忽然走出一人,道:“楚將軍,這麼晚了,你纔回來啊?”

一聽到這聲音,我嚇得魂飛魄散。這是鄭昭的聲音!我的手一把搭到了刀柄上,這時,鄭昭從方里踱出來,他伸手拍了拍錢文義的肩,道:“錢將軍,這是各噩夢,你回去睡吧,睡醒了就全忘了。”

錢文義點了點頭,蹣跚的走去,動作幾乎象個木偶。我心知他定時中了鄭昭的攝心術,但不知鄭昭到底要做什麼,等錢文義一走,我低聲道:“,鄭先生怎麼會在這兒等我?”

鄭昭卻咬了咬嘴脣,臉上閃過一絲痛苦,道:“楚休紅,我恨不得殺了你!”

我嚇了一跳。雖然知道鄭昭對我並無好意,但沒料到他說得這般直接。我握緊了刀,道:“不要忘了,我可是副使。”

鄭昭道:“副使又如何?如果能殺你,你真想把你碎屍萬段!”他說這些話時全然沒有平時的隨和,口氣也很急。我心中一動,登時恍然大悟。

他是知道白薇來見我的事了!白薇吻了我,他也一定知道了,可是他有讀心術的事又瞞着白薇,這樣的屈辱憋在心裡,實在不好受。想通了這點,我倒放下了心,冷笑道:“鄭先生,我可不知自己如何得罪你了。”

鄭昭看了看我,道:“楚將軍,當今之世,身懷攝心術的,大概只有你我二人了。現在已無六耳,我們也不必遮遮掩掩,還是開誠佈公吧。我世一個人來的,楚將軍若要對我動手,鄭某自然不是你的對手,要殺我可是輕而易舉。”

他這般說,我倒是一陣驚奇,實在想不通鄭昭到底要做什麼。我孤身來見我,總不會是來讓我殺他的吧?

我把手從刀柄上放開,道:“好吧,真人面前不說假話,鄭先生也不要把我當成卑鄙小人,又什麼話便說,在下聽着便是。”

鄭昭看了看我,忽然一笑道:“我中了你的圈套,居然一對你用讀心術便會頭痛欲裂,這真是八十歲老孃倒繃孩兒,陰溝裡翻船了,不過楚將軍你卻沒有廢掉我的讀心術,實在該感謝你。”

我暗自後悔,那次我該暗示他說一用讀心術和攝心術就會要頭痛要死,那就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他了。但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如今要再對他用攝心術,已是不可能了。我只是淡淡一笑道:“過獎,非不爲也,是不能也。”

鄭昭倒是笑了笑,道:“果然。雖然因爲小薇的事我應該很恨你,但楚將軍你光明磊落,我又實在恨不起來。”

他一說起白薇,我倒有點過意不去。我正色道:“鄭先生,你也不要胡猜,白薇小姐沒有做過對不起你的事。”

鄭昭“哼”了一聲,道:“做吧,今晚要說的不是這些。”

他指了指邊上一張石椅,自己先坐了下來。我也坐到他跟前,道:“不知鄭先生有何指教?”

鄭昭長吁了口氣,道:“你既然已經去過月明樓,想必也已知道前因後果了。”

我暗自嘆息。我做事雖然自認比較精細,卻還是沒能考慮周全,實在不該跟白薇說我要去刺殺那些倭島使臣的,我道:“自然。”

鄭昭道:“沒想到五峰船主竟有如此膽色,實在令人佩服。不過既然收服了他們,聯手倭島之議自然無疾而終了,明日再談些條件,你們便可奏凱而還。楚將軍,你這一趟又立了議大功啊。”

我笑了笑,道:“天意如此,人力難回。”想到他居然把那五峰船主也收服了,心中不覺有點憂慮。這批海賊再海上甚是強悍,而五羊城的水軍原本就是聞名天下,如此更上層樓,將來如果帝國真有與五羊城刀兵相見的一天,鄧滄潤和李堯天可吃力得很。

鄭昭嘆了口氣道:“我早知道倭人慣於反覆,因此向來主張與帝國聯手,只是城主自由打算,以前也說不通他。好在從今日起,他終於完全接受了我得計劃。”

我道:“起其實不分南北東西,都是兄弟姐妹,合則兩昌,分則兩敗,城主當然也明白這道理。”

鄭昭道:“不錯。雖然帝制共和不兩立,但人畢竟還是人,大敵當前,別的事都是次要的。我向來堅持如此,因此雖然甄候想要殺我,我還是堅持要和帝國聯手。”

一想到當初我奉文候之命去追殺他,我也有些不安,道:“鄭先生,你寬厚大度,此言極是。”

鄭昭從鼻子裡“哼”了一聲,道:“寬厚大度麼?我可比不上海老,海老的孫子被你殺了,他也仍堅持說與帝國聯手是上策。”

海老的孫子?乍聞之下我有點摸不着頭腦,突然間腦海中跳出那次與鄭昭一起來帝都的一個人。

那個奇醜的劍手!那劍手的樣子雖然不太象海老,但兩人都是尖嘴猴腮,醜陋無比。我道:“是那次與你一起來的劍手麼?”

鄭昭道:“正是。”說道這兒,他臉上又閃過了一絲茫然,也不知想些什麼。

我道:“此一時,彼一時也。鄭先生,既然我們兩軍要聯合,我希望能以誠相待,同赴國難,將來共和軍的前途也一定會有一個好的發展。”

鄭昭掃了我一眼,“嗤”的冷笑一聲道:“楚將軍,你也太看得起自己了。憑你,大概還沒權決定共和軍的前途吧。”

雖然受了他的譏嘲,我仍然不以爲忤,道:“現在雖然不能,但我會盡力而爲。”

鄭昭看着我,似乎想看看我心裡到底在想什麼。我知道他沒辦法對我用讀心術,但即使用了也不怕,我的確是這樣想的。在隨武侯南征時,我覺得共和軍一個個都是不赦的罪犯,但經過了這些年,我的想法已不大一樣。共和軍一樣是人,我們不能與蛇人和平相處,難道與共和軍也不能和平相處嗎?

“以人爲尚,以民爲本”的信條共和軍做得並不好,但這話卻是對的。和共和軍相比,帝國其實連這點虛僞都沒有,只是把百姓當成毫不值錢的野草而已。

鄭昭看了我半晌,我正被他看的發毛,他忽然長嘆了一聲,道:“楚將軍,你不要太高興了,還有一個難關,你得渡過纔可以真正慶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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