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浪

番外篇 破浪

隨着在碼頭上禁軍的一聲呼喝,破軍號緩緩地開動了。這艘帝國水軍中數一數二的戰船在開動時濺起的水花幾乎有一丈多高。柳風舞站在船舷邊看着岸邊肅立着的禁軍,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

破軍號最大載員一千五百人,現在載着一千零七十六人,擔負着爲纏綿病榻的帝君尋找海上仙藥的任務,經過朝中文武長達十餘天的爭吵,終於開始了行程。

帝國水軍原先只有一些小戰艦,自水軍大都督鄧滄瀾上任以來,對水軍從上到下進行了大刀闊斧的改制,原來僅有兩千人的水軍一下擴編到兩萬,船隻也按大小分爲風、花、雪、月四級,原先的水軍船隻有一艘達到現在的“花”級,風級一艘也沒有,現在水軍已擁有風級戰艦三艘,破軍號就是其中一艘,而花級已有十艘之多。

“如此,水軍規模已成,當與妖物爭雄與水上矣。”

現在擔負着全軍總帥之職的文侯在看到工部造出的這一批鉅艦時,欣喜地說了這麼一句話。以往,在陸上帝國已能與不可一世的蛇人軍相抗衡,但在水上,卻因爲蛇人天生會水,一直處於下風,蛇人在陸上一旦失勢,便入水逃遁,帝**無法擴大戰果。這批鉅艦造出後,戰事纔有望真正能有轉機。

在這個時候,將一艦風級戰艦抽出戰場,去茫茫海上尋找飄渺不可及的仙島,實爲不智。柳風舞卻也知道,自己僅爲一個小小的水軍團百夫長,也根本無法向帝君進諫。事實上,進諫的也有人,但自從進諫最力的齊御史因出語太重,被一向和顏悅色的帝君賜以廷杖,在朝中活活打死後,便都是一片贊同之聲了。

連文侯也未能免俗啊。柳風舞鬆開了一直抓着欄杆的手,有點迷茫地看着岸上。這時,破軍號已離岸甚遠,岸上只隱隱約約地看見有一排人,再看不清面目,也不知哪個是手握重兵的將軍,哪個是來看熱鬧的百姓了。

她還在不在看着這艘遠去的船?柳風舞心頭微微一痛,又不由自主地抓緊了欄杆,但瞬即又苦笑了笑。

她當然會在岸邊。只是,來岸邊又有什麼用?就算自己不出海遠航,對自己來說,她仍是個飄渺不可能的夢。

想到這裡,他的另一隻手伸到胸口,象是突然胸悶一下輕輕地按了按。

在衣服下,一塊玉佩貼着他的皮膚,當手按上時,這玉佩貼得更緊了,讓他感到胸口有一陣寒意。

第一次看見她時,他還是個軍校的一年級新生,完全是個小孩子。如今,當年的老師現在已是地軍團的統制了,自己這個學生也已成爲水軍團的年輕百夫長,可是和她這個安樂王郡主之間的距離,仍是有如天空與大地一般遙遠。

如果這一趟出海,真能找到仙島,說定自己也會封爵吧。儘管寒玉製成的玉佩讓他胸口冷得有些發痛,柳風舞仍感到從中的一股暖意。如果真的有那一天,也許,自己也能和老師一樣,成爲安樂王的乘龍快婿吧。

他看着岸上,試圖在那些人羣中辨認出那個最美的影子,但連那些王爺的羅蓋也看不清了,更不消說是掩映在侍女中的她的影子了。

柳風舞隔着衣服抓緊了玉佩,玉佩的寒氣透過薄薄的外衣沁入他的掌心,清冽而美麗,就象她的笑意。他最後看了一眼岸上,嘆了口氣,向艙中走去。

破軍號上,除了提出這次計劃的清虛吐納派法師玉清子師徒三人和他選出的八百童男童女,還有七十個雜役,另外便是柳風舞和唐開統領的兩個水軍團百人隊。唐開爲這趟任務的正統領,柳風舞爲副。兩個百人隊分別到艙底操槳。風級船隻首尾長達四十丈,吃水達到近兩丈,是帝國史無前例的鉅艦。這種船由工部一個小官葉飛鵠設計監製,造出來後在水上停留了還不到一個月,便要開始海上行程。幸好風級鉅艦本來就是按海船設計的,倒不必擔心會出什麼亂子。

柳風舞在艙底走了一圈,看了看那些正在拼命划槳的水手,大聲道:“弟兄們,加緊劃啊,明天便可出海,那時就不用來劃了。”

一個什長擡道道:“統制,你放心吧,照這個速度,只怕今天夜裡便可到出海口。”

“那就好。若誤了行期,你我的腦袋都會保不住的,知道麼?”

柳風舞一本正經地說着,那個什長卻撇撇嘴道:“統制,你也別嚇我,我們跟鄧都督打了這兩年仗,就算現在保不住腦袋,那也已經是賺了。”

這什長是從士兵中提拔起來的,軍校生一畢業就起碼是個什長,而士兵要提到什長,卻起碼要在戰場上出生入死一年多才行,他們說話自是無所顧忌。柳風舞也無法反駁他的話,只是道:“帝君命我們護着玉清子法師去海外仙島尋找靈藥,那是對我們的信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你們也知道這句話,自不用我多說。”

這時,從艙外有人叫道:“柳統制,你在麼?”

柳風舞回過頭道:“我在。是誰啊?”

“玉清真人請兩位統制去艙中議事。”

柳風舞答應一聲,走出艙外。來叫他的是一個法統的小法師,一見他出來,這小法師行了一禮道:“家師玉清真人有請柳統制。”

清虛吐納派前些年在帝君面前頗爲得寵,但這幾年法統的另一派上清丹鼎派因爲出了張龍友和葉臺兩個俗家弟子,他們練出的幾味丹藥讓纏綿病榻的帝君大有起色,一下子讓上清丹鼎派的國師真歸子地位大增。上清丹鼎派的草木金石之藥立竿見影,顯得一味以吐納養生的清虛吐納派有些不合時宜了,這一派的國師玉馨子偏偏又在這當口憂慮成疾,使得清虛吐納派“內養元胎,以得長生”的教義幾乎象個騙局,更是使清虛吐納派如雪上加霜,漸趨式微。幸好上清丹鼎派的丹藥雖然靈驗,卻還沒有到一服即愈的程度,在這個時候由清虛吐納派的第二號人物玉清子向帝君提出出海尋藥之議,那也是清虛吐納派的抗爭吧。只是把希望寄託在海外飄渺無定的仙島靈藥上,未免也太不切實了。

柳風舞跟在那小法師身後,看着他不緊不慢的步子,不禁有些想笑。這小道士是按法統的禹步術在走路,一板一眼,絲毫不亂,可是柳風舞對長生不死,衝舉飛昇之類一概不信,所以法統那些儀式在他眼裡也近於裝神弄鬼,只是可笑。

玉清子的座艙在船上層的正中間。這一趟出來,隨行帶了少年男女各四百,據玉清子說,仙人高潔如冰雪,軍人殺氣太重,若帶得多了,血腥氣衝得仙人不願見人,所以只從水軍團中調了兩支百人隊做護衛。唐開和柳風舞開作爲水軍團的兩個百夫長,被選作護送軍的正副統制。

可惜這個統制還是個百夫長。柳風舞有點自嘲地想。

到了玉清子座艙前,那個小法師在門外畢恭畢敬地道:“師傅,柳將軍來了。”

“進來吧。”

隨着門打開,一股檀香味飄出來。柳風舞走進去,行了一禮道:“玉清真人,末將柳風舞在此。”

玉清子正閉着眼盤腿坐在一張木牀上,聽得柳風舞的聲音,他睜開眼道:“柳將軍,你來了,請坐吧。”

這時門外又傳來一個聲音:“真人,我來了。”

那是正統制唐開。他原本是西府軍中人,前年調到水軍團中來的。柳風舞本已坐下了,聽得唐開的聲音,他又站起來向唐開行了一禮。雖然他們軍階平級,但唐開是正統制,官職比柳風舞要高半級。

唐開也向柳風舞回了一禮,卻大剌剌地坐了下來道:“真人,你叫我們來有什麼事麼?”玉清子本來便是符敦城中太乙總玄觀的主持,他和唐開素來相識,這也是帝君讓唐開當護衛軍正統制的原因。

玉清子看了他一眼,慢慢道:“兩位將軍,明天便要出海了,不知將軍們有無準備?”

柳風舞有些莫名其妙,不知玉清子說些什麼,唐開卻已大聲道:“龍神祭的器具我已經備好了,等明日一到出海口,便請真人主持。”

柳風舞不知道唐開說的“龍神祭”是什麼,他也不敢多說,玉清子已微微一笑道:“那便好。此趟出海,本是欲窺仙境,也不知仙人是否會爲此嗔怒,祭祀必要隆重,兩位將軍明日務必要小心。”

柳風舞正待問一下祭祀到底是什麼事,唐開已笑道:“真人放心吧,我與柳將軍都是從萬軍陣中殺出來的,此事不會有差池的。”

玉清子低下頭,不再說話。他三絡長鬚,面如白玉,彷彿神仙中人,這般一入定,更有仙風道骨。邊上一個小法師道:“師傅要入定了,請兩位將軍告退,自去歇息吧。”

柳風舞和唐開站起身,又行了一禮,退出門去。

走出玉清子的座艙,柳風舞小聲道:“唐將軍,那龍神祭是怎麼回事?”

唐開笑了笑道:“柳將軍只怕不知道吧,這龍神祭本是符敦城的法統特有儀式。符敦城外有條押龍河,別處沒有的,京中也沒有這事了。”

“可龍神祭到底是什麼?”

唐開還是帶着點笑容道:“其實,就是人祭。把一個人割成碎塊,扔到水中餵魚。”

柳風舞渾身打了個寒戰。他在軍中也經歷過幾次與蛇人的戰鬥了,死人看到的也不少,但唐開的話還是讓他有些毛骨悚然。他道:“法統不是清淨無爲麼,怎麼會有這等儀式。難道真的有用麼?”

唐開伸手在脣上抹了一把,嘆道:“當初天水省裡就是人多,押龍河中鼉龍也多,法統便有了這個儀式,我也不知到底有用沒用。唉,柳將軍,我們受帝君之命保護真人,別的便不用多說。你不曾見過龍神祭,去跟你隊中的兄弟說說,叫他們到時別大驚小怪,反正獻祭的人也已定好了。”

柳風舞知道,玉清子上船時,身邊帶着三個人,其中兩個是他的弟子,另一個一上船便關在一間小屋裡,只怕那個便是要當祭品的。他皺了皺眉道:“那人也願意麼?”

“那人本來就養不活家人,舍了一條性命,讓家中老小得以溫飽,他有什麼不願?不然死在戰場上,頂多不過是一筆不大的撫卹,遠不及當祭品,他有什麼不願的?還有人搶着要來呢。對了,柳將軍,我也得先跟我的弟兄說說。好在明天輪到我的弟兄下去划槳,只有一半在甲板上,倒省了一半力。”

唐開打了個哈哈,加快步子走了。柳風舞看着他的背影,只覺周身都有寒意。

夕陽西下,河面上波光粼粼。到出海口,已走了三分之一,日夜兼程的話,明天早上便能到出海口了。現在正值春暮,天暖洋洋的,夾岸的樹木不少開着花,一路上都似在畫中過來,但聽唐開說這龍神祭時,好象一下子換了個世界,陰風惻惻,不可向邇。

他回去跟部下說了明日龍神祭的事,那些士兵聽了也不禁咋舌,但也沒有什麼太大的反應。對於這些在戰場中過來的士兵面前,殺一兩個人不算什麼了不得的事。可不管如何,柳風舞仍是覺得背上寒意凜凜,這一夜槳聲中,又夢見自己在血肉模飛的戰場上拼死廝殺,生死繫於一線,忽然在滿地的屍首中看見了她的樣子,即使在夢中,柳風舞也不禁渾身冷汗直流,驚醒過來。

第二天天沒亮,他集齊了部下,在甲板上集合。出海口是一座不大的小城,這兒尚未被戰火波及,居民倒還很平靜。當地的官員也接到命令,說帝君派法師去海上尋找仙藥,一早便來向玉清子請安。

亂了一通,把船上的糧食飲水補給好後,破軍號駛出了港口。龍神祭太過殘忍,玉清子大概也怕被人們看到引起**,下令離港數裡後才實行。

駛出了兩裡,天已亮了。破軍號停在海面上,四周都只是茫茫的海水。在破軍號船頭,已放置了一張木牀,邊上的小几上,香爐裡也插好了香。柳風舞正有些不耐,這時艙中忽然傳出了一陣細樂之聲。這些都是玉清子帶來的雜役。他們手裡捧着些樂器,慢慢走出來,這些樂聲倒幽細可聽。這些雜役在船頭列好,便是那些童男童女出來。等他們都站好後,聽得一個小法師高聲道:“吉時已到,有請真人降壇!”

玉清子走了出來。他的那兩個弟子扶着一個身披長袍的男人走在他身後,這男人四十多歲,臉色煞白,好象連走都走不動了。走過柳風舞跟前時,他看見這男人連眼也閉上的。

當初也許是求之不得,事到臨頭時,仍然是害怕的吧。柳風舞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也只能繃着臉,不讓自己有什麼表情。

玉清子在人羣中走過時,那些童男童女便分開一條道。他們都穿着長衣,不過男的是淡紅色,女的是白色,玉清子走過時,那些紅白長衣隨風吹起,如一道水浪分開。玉清子走上船頭,他的那兩個弟子扶着那男人躺到牀上,玉清子看了看海上的旭日,揚起了手。

樂聲變響了。海風中,樂聲飄渺,這船頭也似仙境。

玉清子轉身走到牀前,手在香爐上一摸,那三支香一下點着了,一縷白色煙氣嫋嫋升起。海風雖不大,但這煙氣也只升了一尺多高便被風吹散。這時那些童男童女齊聲吟唱,也不知唱些什麼。在一片樂聲和歌聲中,突然,那個男子發出了一聲慘叫,樂聲也一下亂了一亂,馬上覆歸平靜。

是那個男子被殺了吧。玉清子雖然在船頭的高處,但因爲隔了不少人,柳風舞也看不清他在做什麼。他看了看一邊的唐開,唐開卻面不改色,出神地看着海上初升的朝陽。

這時,樂聲又高了一調,在樂聲中,一塊什麼東西扔進了海中。幾個士兵撲到船邊望去,柳風舞低聲喝道:“別亂動!”

在轉過頭時,他已看見船頭邊的海水中起了個漩,泛出一片淡淡的紅色,大概這便是扔下去的地方。他只覺一陣不舒服,幾乎要吐,一個士兵已叫道:“那是什麼!”

在這個漩邊上,有一片黑黑的魚鰭在遊動。但是回答那士兵的話,“譁”地一聲,一條魚衝出水面,激起一陣水波。

玉清子高聲道:“龍躍滄海,有神來饗。”他的喊聲很大,隨着他的喊聲,那些弟子和童男童女也叫了起來,一時間連樂聲也聽不到了。

是海鮫啊。柳風舞記得以前聽跟隨鄧都督出過海的老兵說過,海中有一種兇猛之極的大魚,名叫海鮫,性情兇殘,聞到一絲血腥味就會聚攏來,能一口將人咬成兩段。

這時,海鮫已越聚越多,船頭大概有十幾條了。水軍團雖然是水軍,但這批人大多沒出過海,還是頭一次看到海鮫,都看得目瞪口呆。這羣海鮫搶食了一陣人肉,忽然又互相撕咬起來,有一條海鮫被咬得肚破腸流,卻還在追咬別的魚,破軍號雖然離水好幾丈高,仍然聞得到一股血腥味。

柳風舞只覺眼前也有點暈眩。他握了握拳,閉了閉眼,想讓自己清醒一些。這時卻聽得一陣驚呼,有人叫道:“有人掉下海了!”

他猛地睜開眼,正見眼前有個人影正往下落。這人是白色長衣,正是個童女。她本就站在柳風舞前面不遠,大概被這一股血腥味衝得立足不定。此時她還在空中,一身長衣被風吹起,好象凌風飛舞,但人人都知道只消那些海鮫聚過來,那她便要成爲第二件祭品了。

那個女子的頭髮被風吹亂了,正露出半邊臉,柳風舞只覺眼前一花,猛地抓起搭在欄上的一根鐵錨,叫道:“快幫我抓着!”他飛身一躍,已跳出船欄。

柳風舞動作太快,邊上那些士兵還不曾省悟過來,他已經跳了出去,幾個手快的一把搶住繩子,用力拉住,這時柳風舞已經離水面還有數尺,他看見有兩條海鮫已向那水中的女子游來,仰頭喝道:“快放繩子!”

他喊得雖急,但這繩子此時有十來個士兵抓着,一時也放不下來。他眼見有一條海鮫已靠近了那女子,心中大急,人踩在鐵錨上猛地一躍,手已自腰間拔出刀來。

他跳下去的地方離那女子還有丈許,鐵錨掛在船邊正在搖晃,此時正晃向那女子一邊,相距只有五六尺。柳風舞一躍足有六七尺,正踩到一條海鮫背上,他一刀直落,腰刀刺入那海鮫頭頂。這條海鮫哪裡受得住這等痛楚,一個足有六尺長的身軀猛地一晃,柳風舞只覺象是被烈馬撞擊一般,人一下失去平衡,腰刀已脫出海鮫體內,人也被這海鮫甩了下來,“嗵”一聲落入水中。

這條海鮫吃痛之下,猛地張開嘴,向柳風舞咬過來。這時柳風舞已落在水中,他水性雖然精熟,但泳術無論有多麼高超,終無海鮫靈活,他心知逃不過,踩着水,正待用刀還擊,卻聽得箭矢破空之聲,那海鮫腮邊已中了一箭,護痛之下,猛地衝出水面足有三四尺,一個長長的身軀又平平落下,濺起一大片水花。

柳風舞被這陣水花濺得眼裡生疼,人也沉入水中。他能水中視物,在水中看上去,只見那條海鮫受了兩道重傷,還在拼命掙扎,傷口正不住淌血,邊上一條海鮫猛地衝過來,在這海鮫肚腹上咬去了一塊,這條海鮫受傷雖重,卻仍是兇狠異常,反口又咬住了那條海鮫,兩條大魚咬作一團,海面也象煮沸了一般翻滾,那個女子浮在海面上,離他不過三四尺遠。

柳風舞心知若不趁現在救人,那連自己也回不去了。他把腰刀咬在口中,向那女子游去。一到她身邊,他舒左臂攬住了那女子,正待向船邊游去,頭剛探出水面,只覺一股血腥氣撲面而來,一條鮫魚正向他咬到。

那幾條鮫魚已全向這兒游過來了。柳風舞左手還攬着這女子,右手從嘴邊取下刀來,大喝一聲,一刀貼着水面削去。在水中不象在岸上那樣用得出力道,但他這一刀仍是勁力十足,一刀正砍在那海鮫尖尖的鼻子上,將海鮫的鼻子也砍下一塊來。

海鮫吃痛之下,一口咬住了柳風舞的腰刀。即使在水中,柳風舞也聽得那海鮫咬着刀身發出的尖銳之聲,但如一把鐵鉗在扭動。他右手猛一用力,將腰刀刀刃豎直向下,海鮫正在用力,腰刀登時將它的嘴角割成兩半,脫了出來,但這海鮫卻還象咬着腰刀一般,一顆巨頭仍在左右搖擺。

柳風舞在戰場上也經歷得多了,從不曾見過這等兇惡的海魚,他不禁一陣心悸,人也一呆。這時只聽得唐開在船上叫道:“柳將軍,快抓住!”

唐開又放下了一根鐵錨。這回因爲是對準着放下來的,就在柳風舞頭頂。柳風舞將腰刀仍往嘴裡一含,只覺刀身上也是一股血腥味。這條海鮫剛纔正搶食人肉,也不知這股血腥味是嘴裡的人血還是海鮫自己的血,柳風舞也不敢多想,雙手一用力,將那女子放在鐵錨上,自己一手拉着錨齒,另一手又把腰刀拿了下來,叫道:“快拉!”

唐開在船上一用力,儘管鐵錨上掛着兩個人,加上鐵錨本身重量,着實不輕,他拉得卻仍是行有餘力。

剛拉出水面,那條鮫魚忽然又衝出水面,向柳風舞撲來。柳風舞猛地蜷起腿,那條海鮫咬了個空,猛地撞在船胸板上,“咚”地一聲響。柳風舞仰起頭叫道:“快拉!快拉!”他跳下水時沒有多想,在水中險死還生地鬥了這一回,雖然不過是短短一刻,他只覺象是過了好幾年一般,只盼着早早上去,哪裡還有剛跳下去時的銳氣。

唐開雙手齊用,邊上也有士兵幫忙,登時上升得快了,馬上便拉上了兩丈多,那條鮫魚跳得雖高,此時已咬不到他了。柳風舞仍不敢怠慢,一手握着腰刀,盯着那海鮫,這條海鮫因爲受傷流血,和邊上的海鮫咬作一團,剛纔那條海鮫卻已被咬死了,翻着個白白的肚子躺在水皮上動也不動。

鐵錨一拉上來,幾個士兵伸過手抓住柳風舞把他拉上甲板。柳風舞只覺周身骨節都散了一般,站都站不穩。他看了看那個女子,她周身**的,衣服緊緊貼在身上,臉也白得沒一點血色,另兩個童女正給她撫胸控水。他道:“她有救麼?”

那兩個女子還沒說話,忽然有人喝道:“讓開!讓開!”聽聲音正是玉清子的一個徒弟。那堆人登時讓開一條道,只見玉清子沉着臉走過來,頗有怒色。

是攪了他的龍神祭吧。柳風舞心頭一凜,玉清子自不會遷怒於他,但說不定會對這女子不利。他正要開口,唐開已笑嘻嘻地道:“真人,恭喜恭喜。”

他這句話有點突兀,玉清子不由一怔,唐開道:“此番出海,柳將軍斬鮫立威,當主一帆風順。龍神定是以此兆告訴我等,此行定不空回。”

他這話有些強辭奪理,玉清子臉上卻露出一絲笑意,道:“唐將軍說得甚是。龍神有靈,鮫不能侵。”

他話一出口,身後的兩個弟子也放開喉嚨道:“龍神有靈,鮫不能侵。”邊上那些童男童女也異口同聲地喊起來,連一些士兵也加入了這個行列。

哪裡是鮫不能侵,差點被那海鮫活活撕了。柳風舞把刀放回鞘裡,一邊想着。這把百鍊鋼刀上,被那海鮫咬出幾個齒印,回頭想想剛纔的情景,柳風舞不禁一陣後怕。

自己究竟怎麼樣會有如此大的勇氣,竟然視那十幾條海鮫如無物,下水去救這個女子?柳風舞實在有些想不通。他又看了看那個女子,那女子已經控出了海水,醒了過來。從一邊望去,她的側面真的有五六分象是郡主。

只是因爲這個原因吧?柳風舞心頭卻是一疼。僅僅是因爲她的側臉看上去象郡主,才讓自己不顧一切地下水救人。他本已決心永遠忘掉郡主了,可是直到現在他才發現,自己是永遠都無法忘記。

帝國東北面有一個半島,伸向海中,與句羅島遙遙相對,圍出一個內海。出海口數百里,繞過帝望角後,纔是外海。玉清子所說的海上仙島是在北面,要穿過句羅島和倭島之間的海峽,到底在什麼位置,卻是誰也不知道了。

已是黃昏。現在回頭已看不見帝國的海岸,一左一右隱隱的兩片陸地,正是句羅島和倭島。柳風舞站在船尾,出神地望着落日。

每一天,都離開她更遠了。柳風舞伸手到胸前按了按那塊玉佩,心中又是一陣痛楚。

還有沒有回來的一天?從出海那一日起,他就有幾分不安。他雖然入水軍團幾年了,但從來沒有到外海過,以前也曾隨鄧滄瀾來內海練兵,看到內海時便驚歎海洋之大,而一上外海,才真正知道浩瀚無際是什麼意思。放眼望去,什麼也沒有,只有海風吹過,眼中也只見鷗鳥追逐於船尾,巨大的破軍號在水天之間,只如大江上一片落葉,或者比落葉之於大江更小。

帝國初起,倭島島夷曾極爲恭順,年年派人入貢,以至於大帝下令倭島入貢不必太勤,只能十年一貢。可是當帝國國力日衰,島夷開始不服,屢次進犯與之隔海相望的句羅島。蛇人初起那時,島夷甚至舉傾國之兵進犯,句羅藩王力不能支,向帝國求援。當時鄧滄瀾帶了一萬水軍入援,聯合句羅土軍,大破島夷十萬,才使得島夷不敢再次進犯。

句羅島其實也是個半島,但與大陸只有一線相連。最南端是個叫仁華島的小島,破軍號在那兒進行了最後一次補給後,便只能由自己在海中尋求補充了。好在破軍號大得很,裝滿補給,足可以在海上行駛一年有餘。在這一年裡,只消能在某個小島上找到淡水便可無憂。玉清子的雜役中有兩個是句羅島漁戶,曾幾次在外海捕漁,對這一帶還算熟,這一趟出海由他們充任嚮導。可他們最遠也只去過句羅島外兩百餘里,再向外便是茫茫然不明,這一程仍是要一步步探出來。此次出海,作爲水軍最高指揮官的鄧滄瀾也沒有反對,主要便是他也想讓人將外海形勢繪成海圖帶回來。這個任務,主要便是由唐開和柳風舞這兩個百人隊承擔了。

那些童男童女正在前甲板上做晚禱。法統儘管分成兩派,但兩派其實同出一源,這一類儀式都是一樣的,每五天一次晚禱,今天還是出發以來的第一次。海風從西向東吹來,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被海風吹得支離破碎,也聽不真切,更象是從仙島上傳來的幽渺歌聲。

在遙遠的帝都,她會不會也在高處眺望呢?柳風舞不知道。這些事對他來說,也象玉清子所說的海上仙島一樣遙遠,根本無從想象的。隔着衣服,他抓緊了那塊玉佩,心裡卻更象破碎了一樣的疼痛。

前甲板上傳來一陣喧譁,那是晚禱結束了。開始兩天,那些童男童女還是安安靜靜,出海這幾日,好象一下解除了束縛,八百個少年男女在艙裡嘰嘰喳喳個不停。對於他們來說,大海是陌生而有趣的,每天都能看到新奇的東西,玉清子也根本無法管束,便由他們去了,每天只在房中打座練氣,很少出來。今天他們終於能再出來透透氣,更是象要把這幾天的鬱悶都發泄出來。

幾個少年男女向船尾走了過來。這批童男童女都是選出來的,眉目清秀,聲音也清脆動聽,柳風舞看見自己手下的士兵差不多都是垂涎欲滴的地看着他們,若不是玉清子曾嚴令在先,只怕這船上真要出幾件風花案子。

他笑了一笑,轉過臉。他比這些童男童女都大不了幾歲,但好象和他們象兩個時代的人一樣。也許,上過戰場的人和沒上過戰場的人,本來就是天差地別的。

“柳將軍吧。”

一個女子的聲音在他身邊響了起來。柳風舞轉過身道:“我是。”

那是個十六七歲的女子,臉上略微還帶着些稚氣。她一見柳風舞轉過身,臉上浮起一絲羞紅,道:“我叫伍秋晶,柳將軍。”

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讓柳風舞有點摸不着頭腦。這伍秋晶長得十分可愛,但總不會爲了介紹自己纔來搭訕的吧?柳風舞道:“小將柳風舞。伍姑娘,甲板上風大,你們還是回艙吧。”

伍秋晶臉上更紅了。她垂下頭,小聲道:“柳將軍,這個……這個……”

難道她喜歡我麼?柳風舞不禁有些好笑。他是二百個士兵的副統制,年紀又比唐開小好多,在那些少年人看來,他這個長相英武的副統制可比一臉滄桑的唐統制好看得多。他笑了笑道:“有什麼事麼?”

伍秋晶道:“我和朱洗紅住一塊兒的,她昨天現在還不能起牀,今天我們出來,她非要我來找你,說謝謝你。”

柳風舞有點莫名其妙,剛想問朱洗紅是誰,這時邊上有一個女子發出“咯咯”的笑聲,也不知聽了什麼好笑的了,大聲道:“秋晶,快來啊。”伍秋晶道:“來了。”她向柳風舞斂衽一禮道:“我過去了。”

她剛轉過身,又急匆匆回過頭道:“朱洗紅就是那天你救的人。”

是她啊。柳風舞臉上還帶着點笑容,心裡卻是一疼。

就是那個有些象郡主的女子啊。他重新轉過身,看着船尾。海風正緊,帆吃飽了風,破軍號正全速全進,船尾也激起了雪白的浪花。夕陽如血,映得海上也通紅一片。

那些少年在甲板上透過氣後,又一個個回艙吃飯了,甲板上重新安靜下來。柳風舞把士兵集結起來,也準備輪班下去用餐,這時一個士兵忽然道:“統制,你看那是什麼?”

他的手指着船桅。柳風舞擡起頭看了看,大吃一驚。只見桅杆頂上象是一支火把一樣,冒出藍幽幽的火光,他驚道:“快!快滅火!”

那瞭望臺上水兵也已聽到他們的叫聲,扭頭看了看頭頂,又大聲道:“統制,這不是火啊,什麼也沒着。”

這時一個老兵驚道:“統制,這是幽冥火,要來風暴了!”

柳風舞道:“你知道的麼?”

這老兵嚥了口唾沫道:“當年我隨鄧都督入援句羅島,曾聽那兒的漁戶說過,海上每當大風暴來臨之前,船桅往往會發出藍火。這火是冷火,不會燒着東西的。”

柳風舞手搭涼篷看了看,船桅也太高了,根本看不清,但這半天卻不見燒下來,只在桅頂跳動,這船桅倒象是一枝蠟燭。他看了看船右邊,遠遠的天幕上,已有一大塊天空變黑了,象是水中剛滴下的一滴墨。他心頭一凜,道:“你們馬上去向玉清真人和唐統制稟報,請兩位大人都來看看。”

他在船邊盯着那塊天空。那一大片黑雲現在已越來越大,象是會生長一樣,在陸地上,從來沒見過這等景象。沒過多久,他聽得唐開在身後大聲道:“出什麼事了?”

他轉過身,卻見唐開正從底艙走上來。今天輪到唐開的部隊划槳,唐開在底艙呆了半天了。柳風舞道:“唐將軍,你來看看那邊的天空。”

唐開走到船邊看了看,道:“是風暴要來麼?這麼黑啊?”

“那是蛟雲。”

玉清子的聲音忽然響起了起來。柳風舞和唐開轉過身,卻見玉清子正站在他們身後,那兩個徒弟也捧着劍跟着他。柳風舞行了一禮道:“玉清真人,蛟雲是什麼?”

“蛟雲是海蛟昇天時起的雲。蛟雲一過,狂風暴雨大作。看樣子,蛟雲一個時辰後就會過來了,唉,只怕……只怕……”

玉清子沒有說完,柳風舞卻知道玉清子只怕是說因爲那天的龍神祭沒做好纔會引起蛟雲的。他也不好說什麼,唐開道:“安知此事不是運氣,龍神派海蛟昇天,起風送我們一程呢。柳將軍,你去看看輜重有沒有捆好,你讓弟兄們小心,先把主帆下了。”

柳風舞一陣感激,道:“唐統制,有勞你了。”他轉身對玉清子道:“玉清真人,請回艙歇息吧,破軍號堅不可摧,不會有什麼閃失的。”

玉清子臉上也回覆了平常的雍容,他微微一笑道:“柳將軍,你小心一點。”

他一躬身,按法統的規矩行了一禮,施施然走了回去。柳風舞回了一禮,點齊本部水兵,讓幾個力大的操舵,自己盯着那一片墨雲。

這黑雲象是在旋轉一樣,從當中有一片去正探下來,遠遠望去,正似雲中有一條黑龍要探海取水。這一條探下來的黑雲也似自己在生長,越來越長,沒過多久,便伸出長長一條了。

這就是蛟雲吧。柳風舞看着那塊雲,對那老兵道:“你以前見過這些麼?”

這老兵道:“我也沒見過,不過在句羅島聽人說起過,海上一旦起風,那就只有聽天由命了。”

聽天由命?柳風舞心頭象被刺了一下,他放聲笑道:“今天我倒要逆天而行試試。”

他這一言出口,那老兵也嚇了一跳。柳風舞向來隨和平易,今天卻不知如何,竟然如此豪氣干雲,那是從來沒有見過的事。他道:“柳統制,這個……”

他話還沒說完,柳風舞已大聲道:“主帆收起後,馬上把船邊的小船都紮緊,蓋上油布,再檢查一遍,不由有什麼閃失。”

正在這時,忽然貨艙中發出一陣驚呼,只見一個人影從貨艙裡一躍而起,只聽得唐開的聲音從下面傳了出來:“抓住他!”

柳風舞一驚,扭頭一看,卻見一個人已衝上甲板,正在向艙頂攀去。這人手腳麻利之極,手足並用,攀得極快。

這是個什麼人?柳風舞抽出腰刀,對那老兵道:“大家小心了。”他腳一點地,抓住了桅上掛下的一根纜繩,人輕飄飄躍起,兩腳一勾,勾住了纜繩,一手兩足齊用,人象是粘在這纜繩上的一般,極快地向上移去。

那人此時已上了艙頂,正準備要爬上了望臺去,卻見柳風舞也已上來,那人一咬牙,衝到邊上,手中一閃,現出一把短刀,猛地揮刀向纜繩砍去。

這纜繩本是爲固定主帆的,現在主帆已經卸下,繩子還不曾捲起,柳風舞人還在繩子上,剛探出頭來,見那人要來砍纜繩,他大喝一聲,手一甩,腰刀電閃而上。這一刀飛得太快,勢帶風雷,那人沒料到柳風舞人還懸空便能出手,一怔之下,刀已掠過他的手腕,“嚓”一聲,將那人的手齊腕斬下。

那人中刀,疼得大叫一聲,手卻還趁勢掠過,但手都斷了,斷臂揮了個空,那一隻斷手已掉落下來,手中還握着刀。柳風舞看準了,伸出右手一把抓住那隻斷手,輕輕一抖,將那斷手從刀上甩脫,左手猛力一拉,雙腿纏在纜繩上也用力一蹬,人已疾射而上,輕輕落到了艙頂。

那人根本料不到柳風舞來得如此快法,他本想衝上瞭望臺,居高臨下,眼見已是行不通了,他變招倒也極速,不等柳風舞攻來,人在艙頂一個翻滾,左手已抓住了柳風舞的那把腰刀,擺了個防守的姿勢。只是他右腕已斷,血還在不停流下來,此時連站起站不穩了。

柳風舞嘴角抽了抽,道:“你是什麼人?”

這人臉已煞白,卻也不說話。柳風舞道:“你快扎住傷口,不然失血過多,你可活不了了。”

這人忽然跺了跺腳,一刀向胸口刺去。這一手倒讓柳風舞吃了一驚,他也沒想到這人一見逃不脫,便萌死志,腳下一錯步,人已疾閃到這人左邊,一拳向他肘彎打去。

打中肘彎的話,這人便握不住刀了,想自殺也辦不到。這人刀本向胸口疾插,刀尖剛入肉,一隻左手卻不由得顫了顫。左手力道本來便遠不及右手,這般一緩,肘彎已被柳風舞一拳擊中。這一拳打得很重,只怕肘骨處的骨節也被柳風舞打折,他哪裡還握得住刀?“啪”一聲,刀落了下來。

柳風舞一拳得手,絲毫不慢,一腳踩住那人的左手,右手刀一劃,在那人衣服上割下一長條布條,他將布條一頭咬在嘴裡,左手在那人右腕上一纏,猛地一拉,布條一下束住傷口,血登時止住了。這幾下快得如同電閃雷鳴,比柳風舞剛纔出刀還快,這人被踩住了手,本也動彈不得,何況失血之下,渾身無力,哪裡還有反抗的餘地。

這時唐開已衝了上來,道:“柳將軍,你抓住他了?”

邊上兩個士兵過來抓住了那人。柳風舞放開了他,把自己的腰刀揀起來,在那人身上擦了擦收回鞘中,道:“這是什麼人?”

唐開道:“他不知何時,竟然躲在一個貨箱裡,我剛纔下去檢查發現有一個貨箱有異才發現的。這人好厲害,竟然被他傷了兩個兄弟,我打了他一掌才讓他逃命,不然只怕他是想在貨艙裡把我們殺光。”

這人竟然先中了唐開一掌?柳風舞記得在軍校中聽老師說過,西府軍有兩樣特異的本領,一樣是斬影刀,一樣是斬鐵拳,在單兵對決時都非常厲害。唐開本來出自西府軍,他的這兩種本領一定很強。這人若不是先中了唐開一記斬鐵拳,只怕自己沒這麼輕易收拾他。他走到這人邊上,道:“你到底是什麼人?”

這人一動不動,一個士兵試了試他的鼻息道:“將軍,他昏過去了。”

這人接連受重傷,只怕已是性命難保。唐開道:“叫醫官速去救治,定要查問他的來歷。”

破軍號上居然出現這樣的人,實在令人擔憂。

柳風舞和唐開走下艙頂,這時玉清子的一個弟子出來道:“請問將軍,出了什麼事?”

唐開道:“沒什麼大礙,請真人放心。”

這時兩個士兵正挾着那人下來,那小法師一見,驚叫道:“他是虛行子!”

他這一聲出口,唐開和柳風舞都大吃一驚。這名字,明明是個法統的人,怎麼會躲在貨艙裡?唐開道:“他是法統的人麼?怎麼躲在艙中,還傷了我們三個弟兄。”方纔他對柳風舞說是傷了兩個,現在成了三個,那自是故意要把情形說得嚴重些。

小法師道:“他是上清丹鼎派真歸子師叔的弟子。他怎麼會來船上的?”

上清丹鼎派的排行是“泰極真虛”,而清虛吐納派是“天開玉宇”,這些排行唐開和柳風舞並不清楚,這小法師是宇字輩的,也懶得跟他們說。唐開聽得這虛行子是上清丹鼎派了,才舒了口氣,道:“我們也不知他爲何躲在船上。”

小法師走到虛行子跟前,兩手合攏,食指、拇指相併伸直,另三指相交屈攏,忽然用兩根食指在虛行子胸口一戳。他手指剛碰到虛行子身上,虛行子頭動了動,卻仍是垂了下去。他嘆了口氣道:“我的功力還不行,看來得讓師傅來試試。兩位將軍,把他送到我師傅艙中吧。”

把虛行子送到玉清子艙中,那小法師剛把門關上,唐開小聲道:“柳將軍,你說這虛行子到底是什麼來歷?”

柳風舞沉吟了半晌,道:“唐將軍,有些事我們不知道的話,還是不知道算了。”

唐開本是西府軍中的人,對帝都法統兩派相爭不甚了了。法統分爲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後,兩派爲在帝君跟前爭寵,無所不用其極。現在上清丹鼎派因爲門下的弟子張龍友和葉臺的丹藥相當靈驗,地位已超過了清虛吐納派。這次玉清子出海尋仙,雖然得帝君大力支持,上清丹鼎派掌教真歸子不敢反對,但天知道會不會使什麼陰險手段。好在現在是在茫茫海上,真歸子再神通廣大,手腳也伸不到這兒來,虛行子死後扔進海里餵魚,也沒人會知道的。柳風舞有些厭惡這些勾心鬥角,他也不想讓唐開摻進去。

唐開笑了笑道:“也是。天高海闊,帝君現在也管不到我們,回去你不說,我不說,自然從來沒有過虛行子這個人。”

他語氣雖似說笑,但柳風舞也聽得出他話中有些憂慮。本來以爲出海無非是與天地相爭,沒想到當中還夾了那麼些法統派別之爭,這一趟出海,真不知還會發生什麼事。柳風舞道:“唐將軍,我們最好還是再細細查一遍。”

唐開忽然小聲道:“正是。不會只有他一個人的。”他看了看正在忙碌的水兵,臉上已帶了憂色。

這時,一個柳風舞隊裡的士兵過來道:“兩位將軍,船頭的小艇都已捆紮周全,主帆也已落下了。”

柳風舞看了看右邊,現在那塊伸下來的黑雲已幾乎要碰到海面了,越往下就越細,這團黑雲的樣子就象個漏斗。雖然破軍號並不對着那黑雲駛去,但現在卻已經近了許多,看上去,那團黑雲也大了許多。只是半個時辰,這黑雲離破軍號的距離已近了一半,玉清子說是蛟雲一個時辰後來襲,竟是分毫不差。柳風舞看了看桅頂,那些幽冥火現在已經大多熄滅,偶爾還冒出一條藍幽幽的光,象是蛇信。

唐開看着黑雲,憂形於色,他道:“看樣子我們可是凶多吉少啊。”

柳風舞卻只是一笑道:“唐將軍,你自己不也說,這安知不是龍神來送我們一程的。放寬心吧,我不信縱橫水上的水軍團會被這陣風暴打敗。”

他說得很是豪氣,唐開卻仍是搖了搖頭道:“天地間的偉力,豈是人力能抗。算了,是禍躲不過,吃完飯後,我把我的另一半人也加到槳手裡,希望能和這蛟雲錯開。柳將軍,掌舵之責,就全歸你了。”

柳風舞道:“現在掌舵的是我隊裡的徐忠,他是個行家裡手了。我再加派兩個人去幫他。”

唐開又看了看甲板上,現在甲板上的東西已全部固定住。他道:“要是躲不開,那半個時辰時必定會有大風雨。柳將軍,你們在甲板上可要當心。”

柳風舞帶着隊中的士兵吃完了飯後,重又穩穩地站在甲板上,看着那條黑雲。划槳的人已多了一倍,船也登時行得快了。現在已經可以看出那黑雲確實是在向這邊移動,因爲近了許多,只見那條伸下來的雲柱彎彎曲曲,正在不住轉動,真個有如蛟龍。柳風舞喝道:“甲板上留二十個人,其餘的進艙。”他看了看那瞭望臺,上面的那水兵還坐在那兒。他伸手到嘴邊喊道:“喂,你下來吧。”

風雨將來,在上面實在太危險了。那水兵把身子欠出來道:“柳統制,我已把自己綁在桅上了,不要緊。”

柳風舞心頭一熱,也不再說什麼。他走到船尾的舵艙外道:“徐忠,沒事吧?”

舵手徐忠身上也綁了根繩子,他看了看舵邊的羅盤道:“統制放心,我當年在大江裡也遇到過風浪,這兒頂多大一些而已,沒事的。”

當初在大江上,曾遇到大風來襲,那裡的船隻有月級,一場大風雨,水軍團有兩艘船被打翻,那時徐忠和自己也在一條船上,卻也安安穩穩地過來了。可現在是在海中,海上的風浪,跟大江中是不能同日而語的。柳風舞心中暗暗想着,但嘴上也沒有說。

他重又走回船頭,手抓着船艙外的一個扶手,看着那道黑雲。

現在黑雲已探到了海面上,離這兒大約還有七八里遠,原本十分平靜的海面,現在在動盪不息。西邊的太陽已大半沒入海中,那邊遙遙望去仍是一片安謐,這兒卻已如同鬼域。

一個士兵忽然高叫道:“浪來了!抓住!”

一陣浪頭已卷着白沫翻卷而來。海水本來已如墨一般黑,但翻出的白沫卻仍是象雪花一樣白。這層浪在海面上行進極速,打在船邊,“譁”一陣巨響,破軍號龐大的船身也被打得側了側,有海水濺上了甲板來。

剛纔那個老兵這時就在柳風舞邊上,他驚叫道:“統制,蛟雲要來了!我們進艙吧!”

柳風舞看了看艙口。一個個舷窗都已關上了,那些童男童女的座艙也一絲聲響都沒有。他們也許已經嚇呆了吧。他喝道:“船上若不留人,萬一出些什麼事,便無法解決了。你們再有十個人進去,留十個最強的跟我守在甲板上。”

甲板上只留下十個人後,破軍號上便更加冷冷清清。四十丈長的船身,現在左右各有五個士兵,柳風舞道:“抓緊邊上,站穩了。”

風大了,主帆雖然早已卸下,但兩張副帆吃飽了風,比以前張着主帆更快,柳風舞聽得底艙裡發出了“啪啪”的聲音,那準是唐開在命令手下將槳收回來,封住槳孔。現在破軍號駛得如此快法,划槳已沒多大意義,反是槳孔裡有可能打進海水來的。

又是一陣浪打來,破軍號開始象在大籮裡顛簸的一顆豆子一樣東倒西歪,但仍是破浪而行。那條蛟雲現在更近了,看得到蛟雲和海面相接部份純是海水,裡面還有一些魚在飛速地轉動。遠的時候看不出大小,現在可以看到,那黑雲和海水相接處大約總有兩丈來寬。因爲是上大下小,黑雲上端,只怕有幾千丈寬吧。

那個老兵臉色煞白,雙手緊緊抓着艙壁的扶手,動都不敢動。柳風舞倒是笑了笑道:“膽子大些吧,我們在軍中正面對着蛇人時,你好象也不曾怕。”

這老兵有點哆哆嗦嗦地道:“那時可不是這樣大的東西啊……”

他話沒說完,破軍號忽然一側,象是要翻倒一樣。船上的士兵都沒防備,人一下倒了下來,幸好一個個都是抓緊了扶手,倒一個也沒掉下海去。只是從艙中一下發出了一片驚叫聲,最響的是那些童男童女的。隔着厚厚的板壁,他們的聲音有些悶,更象是從地底深處發出的一樣。

破軍號雖然側着,速度卻一下子又增大了許多,簡直可以和疾馳的駿馬相比,甚至,比那更快,而天空也好象在這一瞬間發生了變化,那些黑雲極快地轉動,人只消看看天便要頭暈。

柳風舞站直了,叫道:“這是怎麼回事?”現在破軍號雖然側着,但因爲行得快,反倒不顛簸了。這時瞭望臺上那士兵高聲道:“柳統制,你看那兒!”

海上,象是突然出現一個巨大的碟子一般,有一片方圓數裡的地方一下子平靜下來。本來這兒浪濤滾滾,但這一大片地方卻只是一棱棱的全是些細浪,更一道道向外伸展開,倒象是平靜的湖面上扔下一塊石子時起的漣欹。但漣漪是層層向外的,這些細浪卻你追我趕地在轉動。破軍號正在這碟子的邊緣飛快地行進,看樣子,更在在繞着圈駛向這碟子中心。

而這中心,便是兩裡外的那條蛟雲。

蛟雲現在與破軍相距只有兩裡,已經能看得很清楚。在幾十裡外,蛟雲直直向下,但現在纔可以看到,原來蛟雲並不直,而是扭屈着,瞬息萬變,只是上下兩頭移動得較少,當中特別的靠海那一段,象是一條受傷的巨龍,不時彎曲。

這是個漩渦啊!

柳風舞在大江大湖上也見過漩渦,那時的漩渦也有些叫人害怕,但從來沒有大到這等樣子的。現在,破軍號正在直直開向這漩渦中心啊。

他倒吸了一口涼氣,大聲道:“快!把副帆也全下了!”

唐開說那蛟雲是送破軍號一程,這倒沒說錯吧,現在破軍號的速度,大概連設計這船的工部葉員外也不曾想象過。太快了,船身不時發出“吱吱”的聲音,象是要散架一樣。這蛟雲是來送破軍號一程的,只是這一程,是送到鬼門關去。

柳風舞喊過,那些士兵象一下醒悟過來,紛紛去卸副帆。現在破軍號雖然側着,卻相對平穩得多,只是風實在太大了,兩張副帆被吹得幾乎象半個球,纜繩也繃得緊緊的,他們怎麼也解不開。柳風舞正拼命解着一邊,卻看見在解前主帆的那個士兵情急之下,拔刀去砍繩結。柳風舞大驚失色,叫道:“別砍!”

來不及了,那士兵一刀正砍斷了纜繩,那根繃得緊緊的纜繩象是巨人盡全力揮出的長鞭一樣,猛地甩出來,正抽在那士兵身上。甲板上本來平穩得很,那士兵也有點託大,手沒抓住扶手,這纜繩抽在他身上,他一個身體象一粒豆子一樣被抽得騰空而起,發出了一聲慘叫,登時墜入海中,纜繩餘力未竭,抽在船邊,把欄杆也抽得折斷了一條,才象死了一樣垂下來。

幾個士兵衝到船邊向外看,但在這大漩渦中,就算一個人泳術再高,也動彈不得分毫,何況那士兵被先抽了一下,只怕人還沒入水便已被抽死了。

柳風舞叫道:“先別管他,放帆!”

他已把繩子解開了。繩結甫解,便象被人抽着一樣,從拴纜繩的鐵環中極快地拉出去,粗粗的纜繩上冒出白煙來。柳風舞連忙澆上一桶海水,象是潑在燃燒的火爐上一樣,“嘶”地一聲,騰起了一股白色的蒸汽。

這纜繩抽得太快,若不澆水,只怕會摩擦得着起火來的。

此時兩張副帆也已卸下來,可是船速卻只是稍慢了一些,並沒有什麼大變化。他看了看右邊,破軍號現在側得角度更大,幸好不是直直向着中心開去,只是一圈圈地在繞着那蛟雲在轉。但只是剛纔這一刻,破軍號幾乎已是繞着這漩渦轉了一圈。

破軍號離蛟雲仍然還保持着兩裡的距離,圓三徑一,那麼這一圈足足有十二里了,而剛纔卸副帆這一刻,連小半個時辰也沒有,破軍號若在順風順水時,一個時辰最多不過能駛二十里。這樣算來,現在破軍號已比最高速度還快了一倍。

柳風舞和現在工部的一個專工數學的員外苑可珍是同班同學,曾向他請教過不少事,他默默的算着,心中已惴惴不安。

這時唐開忽然從底艙鑽出來道:“出什麼事了?怎麼這麼快法?”

他頭剛鑽出來,便嚇得目瞪口呆。那蛟雲就在二里外,幾乎伸手可及,現在看得到下半已純是一條水柱,裡面不是發出白白的閃光,想必是些捲入水柱中的魚類。他扶着壁上的扶手走到柳風舞邊上,驚叫道:“天!那到底是什麼?”

“不知道。唐將軍,你在這兒看着,我去舵艙看看。”

唐開頭也沒回,還在入神地看着那蛟雲,突然一笑道:“吾目得以一睹如此奇景,死無憾矣。”

這老不正經。柳風舞在心底笑罵了一句。其實唐開年紀雖然比柳風舞大了十歲,卻連三十還不曾到,還不能說他是老人。但唐開這時還能開得出玩笑,倒也讓柳風舞佩服。他道:“要不死,那就更無憾了。”

他扶着扶手向舵艙走去,剛走了幾步,破軍號忽然又是一震,這回是從船左邊打過來的。破軍號還在漩渦外圍打轉,右邊是一層層的細浪,左邊卻仍是大浪。這浪頭很大,破軍號本是向右傾,被這浪一打,整隻船又傾了過去一些,幾乎要翻倒,艙中又發出了一陣驚呼。但破軍號船頭向右一側,重又回覆平衡,但如此一來,船在漩渦中又進了一步。

柳風舞緊緊地抓着扶手,身上的衣服也被濺上來的海水打溼了。他一步步向前走去,一到座艙外,便叫道:“徐忠!徐忠!”

從座艙裡,徐忠甕聲甕氣地答了一聲。柳風舞走到艙邊,叫道:“快把船開出這漩渦!”

徐忠正扶着舵輪,邊上兩個助手則扶着他。剛纔一個大浪,將舵艙中的三個人都打得透溼,徐忠的頭髮鬍子全被海水打溼了,粘成一片,他大聲道:“柳將軍,那還得有這個本事!”

徐忠說得氣急敗壞,全無對柳風舞的尊重之意,柳風舞也沒有在意,心知此時生死一線,徐忠現在想的,也就是如何把船開出漩渦。但這漩渦太急了,他使勁扳着舵,但破軍號仍是緩緩向漩渦中心駛去。

這時,船又猛地一晃,徐忠邊上的一個助手驚叫起來,已不知語調,一手指向船的左邊。柳風舞擡起頭,心猛地一沉。

眼前,赫然現出了一堵水牆,幾乎是直立着的,已升到了甲板以上。但這道水牆表面卻平滑如靜,只是微微有些起伏,並沒有意想中的那樣向船上打來。柳風舞繞過舵艙,到了船左邊。

一到左舷,只見左邊那五個水兵一個個嚇得目瞪口呆,抓着牆上的扶手,都泥塑木雕一般,動也不動。此時天已全黑,但周圍卻出奇地亮,放眼望去,這道水牆還在升高,水牆頂上,不時有浪濤打過來,水花向雨點一下灑在船上,卻並不很多。

柳風舞已知道這等奇景,實際上是因爲漩渦越來越急,使得中心越來越深。原先那個漩渦還象個碟子的話,現在已變得象個碗了,而破軍號就象象一顆在碗壁上滾動的小豆,正急速向前,水牆正在升高,那說明破軍號正一圈圈向漩渦中心滑去。他耳邊只聽得雷鳴般的水聲,和這堵平靜的水牆極不協調,而水牆也似乎伸手便可觸及,就在眼前。

天地的偉力,那是人永遠也征服不了的吧,柳風舞的心沉到了谷底。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大叫道:“不!不!”他放開了抓着的扶手,人猛地向欄外跳去。這人和柳風舞隔了幾個人,柳風舞也根本反映不過來,便見他已雙手抓着欄杆,上半身欠出外面。

此時,破軍號幾乎是和那水牆平行,相隔只有一兩尺,這士兵的頭剛觸到水面,忽然發出了一聲慘叫,象是鑽進了一個高速轉動的風車之中,而風車的葉片都是鋒利之極的刀片,他的頭頂登時被削去了一塊,血和腦漿四濺。

水流太急了,這士兵又手抓着欄杆,頭一碰到這漩渦中,登時被削去了半個腦袋,剩下的殘軀才慢慢地倒下去,也不見聲音,掉出了欄杆外面。

隨着他的慘叫,另四個士兵也大叫起來。他們本已驚恐萬狀,又眼見這等詭異恐怖的景象,一個個都再也忍受不住。柳風舞心知若任何他們叫下去,那隻怕這四個士兵馬上都要崩潰,步他的後塵了。他拼命剋制住想要大叫的**,大聲道:“不要叫!”但是在轟隆隆的水聲中,他的聲音哪裡壓得住,一個士兵又猛得放開了扶手,一頭跳出船外。

這士兵沒抓着什麼,他一穿入水牆,幾乎立刻就不見蹤影,倒沒有剛纔那麼恐怖,但柳風舞知道,在這等湍急的水流中,一進去便會被撕扯得粉身碎骨,只怕連渣子也不剩了。

那真的是粉身碎骨啊。他的心頭已盡是涼意,再也忍受不住,嘴已張開,那一聲大叫馬上要衝口而出。

這時,突然從桅杆上飄下一個人的歌聲:“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這是帝**的葬歌啊。此時唱葬歌,那真是不吉利,但這首葬歌雄渾悲壯,卻象一股冰水兜頭向着柳風舞澆下,他一下清醒過來。

這是綁在瞭望臺的那個士兵在唱吧。桅杆還高,他大概仍是在海面之上,沒有進入漩渦中,才能保持清醒。柳風舞心中一定,本要衝出的那一聲大叫出口時,卻又成了歌聲。

兩個人的歌聲已響了許多,左舷的另三個士兵本來已眼露瘋狂,只怕馬上也要徹底崩潰,跳出船去,聽得他們的歌聲,眼睛都是一亮,也加入了合唱中。唱得兩三句,只聽得右舷也響起了唐開他們的聲音,馬上,艙中的士兵也應和進來。

船上還剩的一百九十七個士兵,人人在唱吧。柳風舞心頭熱了起來,腦中也漸漸清醒。

現在,連那些玉清子帶來的童男童女也加入了合唱。他們本就是善歌的,初時還只是一兩個男聲女聲,唱了一遍後,大概已會唱了,八百個聲音同時響了起來。

身既死矣,歸葬山陽。

山何巍巍,天何蒼蒼。

山有木兮國有殤。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

唱到第三遍時,已把前面的全部都扔掉了,只唱那最後八個字。一時間,歌聲竟然已壓倒了水聲。

柳風舞眼裡流下了熱淚。“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八個字猶如故土的召喚,讓人心中涌起無限勇氣,他眼前彷彿又看到了春暖花開的帝都,年邁的父母爲自己這個年少有爲的兒子驕傲的笑容,還有,就是郡主。

這時,一個人突然摔出了舵艙,正摔在柳風舞跟前。徐忠現在正在拼命向右邊扳着舵,但水流太急,他三人已近精疲力盡,手只鬆得一鬆,鐵木製成的舵被水流帶得一下正過來,這個在左邊的助手登時舵柄被打出來,破軍號正時馬上又向漩渦中心劃了數尺。

柳風舞一把扶住他,道:“你到外面來!”他又揚聲道:“唐將軍,你到舵艙幫一把!”

他剛幫着徐忠扶住舵柄,用盡力氣向右邊推去,唐開已走了進來。他一把拉開右邊那個助手,伸手抓住舵柄。他二人的力量遠比那兩個助手大,這根舵被硬生生地重又反到了右邊。

這根舵是用一株巨木整根削制,又經工部侍郎張龍友用秘藥煉過,比鐵還硬,但在這等大力下,也發出了“吱吱”的響聲。唐開抓着舵柄,喃喃道:“天神保佑,不要斷吧。”

那兩句歌還在一遍遍地唱。有那八百童男童女的聲音加入,這歌也有幾分動聽。“魂兮歸來,以瞻家邦。”這兩句話與其說是葬歌,不如說象是呼喚,帶着無限的希望和期盼。

破軍號疾逾奔馬,在漩渦裡又轉過了一圈。但這時誰都看得出,水牆在慢慢降低。這表明,現在破軍號已是在慢慢駛出漩渦。

鐵木舵在柳風舞手中顫顫微微,不時發出“吱呀吱呀”的響聲。唐開在一邊還喃喃道:“不要斷,不要斷。”

不知過了多久,柳風舞只覺兩臂已痠痛不堪,幾乎再也沒力氣了。他忽然眼前一亮,叫道:“快來個人,帶卷繩子來!”

一個士兵走了過來,一臂上挎着一根繩子,到舵艙頭卻不知再要幹什麼。柳風舞道:“來,一頭綁住這兒,右邊的人馬上都過來幫着拉。”

那士兵恍然大悟,扔過繩子來在舵柄上打了兩三個死結,一手挽起繩子的另一頭叫道:“弟兄們,快來幫忙!”

艙外的士兵都只能用一隻手拉,但有了這五個人幫忙,柳風舞只覺手上的力道輕了許多,他長吁一口氣,才扭頭看了看外面。

現在,這水牆又已和甲板平齊了,也就是說,現在破軍號重新回到了漩渦外圍,再轉一圈,只怕便可讓破軍號駛出漩渦。

柳風舞心頭一寬,正想學着唐開說句笑話,忽然耳邊只聽得一聲巨響,“砰”一聲,又聽得外面的士兵一陣驚呼。

舵柄斷了!

破軍號是用極爲堅固的木料做的,舵艙作爲最重要部位,更是做得堅不可摧。舵艙呈三角形,一個尖對着船尾,在這三角形尖端舵柄伸進來的地方,留着一條空隙,好讓舵柄轉動,現在舵斷開的地方便幾乎是貼着這伸進來的,舵艙裡本來有五六尺長的舵柄如今只剩下一尺多。

柳風舞平已定下的心猛得提起。現在破軍號正在漩渦邊緣,如果失去了舵,那就前功盡棄,又要被帶進漩渦中心去了。

在這一刻,他腦中閃過了許多,正待不顧一切衝上去用身體擠住舵柄,還不等他動,徐忠猛地衝上前去,身體已擠進舵艙前角里。舵正在直過來,那根舵柄也正急速被打過來,但徐忠的身體一擠進去,舵柄重重的壓在他身上,發出了一陣骨胳斷裂的聲音,被卡住了,舵仍是保持着向右的角度。但這一記力量實在太大,徐忠嘴裡一下噴出一口血箭,直射到船尾。

柳風舞叫道:“徐忠!”

這時破軍號終於到了漩渦邊緣。在漩渦中轉了幾圈,柳風舞只是改變它的方向,船速卻絲毫未減,一衝出漩渦時,破軍號被浪頭擡得騰空而起,象是要飛起來一般,幾乎是貼着水皮飛出了十餘丈,才重又重重地落下水。“譁”地一聲響,船兩邊濺起了數丈高的水花。

終於脫險了!柳風舞又驚又喜,道:“徐忠!徐忠!你辦到了!”

現在浪濤雖大,卻已脫出漩渦,舵已沒有那等大力,已能輕易扳向右邊了。柳風舞扳開舵,他伸手去拍拍徐忠的肩,道:“徐忠,你還好吧?”

徐忠一下癱倒在地。柳風舞一驚,正待去看他的面色,唐開已低下頭去試了試他的鼻息,搖搖頭道:“柳將軍,他被擠死了。”

剛在在漩渦中,舵反彈回來的力量連鐵木舵柄也能掙斷,不消說徐忠這等血肉之軀了。他被擠得胸部塌陷,只怕剛纔便已死了,倒在地上,卻仍是二目圓睜。柳風舞心頭一顫,彎下腰去,給徐忠合上了眼。

那些士兵被剛纔一震,已停住了歌聲,那些童男童女卻還在唱。只是他們大概也被剛纔這一震嚇了一跳,歌聲沒有那麼整齊了,“魂兮歸來,以瞻家邦”兩句顯得有氣無力的。

魂兮歸來,以瞻家邦。柳風舞默默唸着這兩句,心中也似流血一般疼痛。

唐開已走出舵艙,拉開底艙口,叫道:“會掌舵的,快來一個!”

水軍團的士兵都會駕船,唐開和柳風舞這兩個百人隊在水上訓練得更多,兩隊更有一兩個掌舵的好手。有人聞言馬上上來,唐開道:“你馬上去掌舵。”

他說完,又叫道:“來人,把這舵綁好。”

斷開的舵柄有四五尺長,綁好後,舵柄短了兩尺,但勉強已可用了。等那個舵手掌上舵後,唐開拍了拍柳風舞后背道:“柳將軍,別傷心了,戰士臨陣,不死即傷。這個舵手只怕也早有準備的。”

柳風舞擡起頭,也說不出什麼話來。

現在除了船上的燈光,周圍一片漆黑,象是封閉在一個鐵盒裡,四周都是巨大的浪濤聲,震耳欲聾。離開漩渦,破軍號不再隨漩渦轉動,但速度卻絲毫未減,隨波逐浪,起起落落,甲板上的人也被搖晃得東倒西歪。現在掌舵的人比徐忠要差一些,但船還是平安無事。

柳風舞抹了把臉,把打上臉的海水以及淚水抹去,道:“現在我們的方向對麼?”

唐開看看裝在舵艙前的指南針道:“還在向南,應該沒錯。”

玉清子的打算是穿過句羅島和倭島之間的海峽後,轉而向東南方向行駛,因爲他說的海上仙島本是無根仙島,只在海上隨風漂浮,要找到仙島,一半得靠運氣。可現在天黑成這樣,就算仙島在面前也不知道了。唐開嘆了口氣,道:“真是九死一生,柳將軍,等我們回帝都,這一趟出海可有得我們吹上兩三年了。”

有兩個士兵正在把徐忠的屍首拖出去,柳風舞急道:“你們要做什麼?”

那兩個士兵一怔,唐開道:“柳將軍,別衝動,現在是給他海葬。”

所謂海葬,就是把屍首扔到海中。當船隻在海中時,若有死人,必須馬上扔掉,不然會使得滿船漫延瘟疫的。柳風舞也知道這個習俗,但徐忠捨身救出了破軍號,馬上就要把他屍身扔掉,他實在有些不忍。他道:“可是,不能等風暴止了再說麼?”

唐開看着天空。天空黑漆漆的,什麼也看不見。他笑了笑道:“柳將軍,現在風高浪急,濤聲一如戰場上的金鼓,男兒屍身葬在在這萬丈波濤中,豈不得其所哉?”

柳風舞有些呆呆地看着船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一向以爲自己已經是個老行伍,但和唐開這等真正從死人堆裡爬出來的老兵一比,自己就象昨天剛從軍校畢業一般。他沒說什麼,只是向着徐忠行了一個軍禮,唐開這時也站直了,幾乎同時行了一個軍禮,這時那兩個士兵拖着徐忠的屍體,把他扔出船。浪太大了,本來在甲板站也站不穩,徐忠的屍體象個包裹一樣扔出船,便無聲無息,連入水之聲也被隆隆的波濤掩去。

唐開看了看柳風舞,他仍有些木然,他搖了搖頭,拍拍柳風舞的肩道:“世界上很多事原不是你想的那樣。讓這弟兄海葬,那就是對他最大的尊重了。”

這時,忽然從天空中打了個閃電,照得眼前一亮,太亮了,柳風舞只覺眼前一花,反倒看不清楚。這裡他忽然從眼角瞟到在船右方象是有什麼東西,但剛要轉頭,眼前又重歸黑暗。他有點懷疑是不是自己眼花了,轉過頭看了看唐開,卻見唐開張着嘴,似乎是看見什麼可怕的東西。

又是一陣響雷,幾乎就是在頭頂爆響,雨傾盆而至。在那蛟雲邊上,雖然聲響很大,卻最多隻有些濺起來的海水,現在兜頭澆下的卻是冰冷的雨水。雨水把柳風舞本已溼透的衣服又淋得溼了一層,寒意爬上他的脊背,他小聲道:“唐將軍,你剛纔看見什麼了?”

唐開這時一凜,道:“柳將軍,你也看到了?那就不是我眼花吧?”

柳風舞只覺渾身都浸透了寒意。剛纔,他看見在船右邊,隱隱約約的,是一艘鉅艦的影子。那艘船大得幾乎和破軍號相等,但船上卻沒有一盞燈。

在這海上,如果碰到一艘別的船,那並不是一件讓人害怕的事。可是在這樣的夜裡,在狂風暴雨中,這艘船妖異之極地出現,實在讓人擔憂。柳風舞道:“我也看見了,那是……”

這時,一個水兵大叫道:“是艘船!”

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擠到了右舷,柳風舞和唐開也轉到舷邊,向暗中看去。天太暗了,雨又下得大,根本看不清什麼,可是在疾吹過來的風中,柳風舞聞中那種鹹腥的海風裡,有一絲腐壞的氣味。

這時又是一道閃電劃過,隨着那金色的閃電下擊,甲板上的人不約而同地驚叫起來。

這道電光照出了一艘巨船的影子,就在破軍號右邊約摸五六百步處,船頭對着破軍號船身,直衝過來。儘管閃電只是極快地一閃,但他們也都已看到了那艘船,絕不是某個人的錯覺。

柳風舞和唐開面面相覷,不知這艘船到底是什麼底細。這時唐開突然衝到舵艙邊,大叫道:“轉向!發信號!”

那艘船正對着破軍號過來,按理剛纔這般有閃電劃過,那船上也該看見破軍號了,但那艘船卻絲毫未變方向,仍是直直衝來。一個水兵已摘下掛着的一盞燈,做了個信號,那那船根本沒有變化,還是直衝破軍號。

海浪滔天,海面上濺起了一層薄霧,就算這等大雨也打不散。那艘船現在與破軍號只有兩百多步了,已經隱約可以看見它的輪廓出現在一片霧氣中。

柳風舞喝道:“張帆!快!”

他一喝之下,幾個士兵一凜,登時衝過去拉纜繩。要張帆,實在不是那麼簡單的事,但這許多人一起動手,主帆終於被拉起了一半。

即使是一半,兜住了風,破軍的速度馬上加快,也開始慢慢轉向。拉到一半,柳風舞又叫道:“夠了,快放下!”

風太大,拉得一半的主帆,船速幾乎馬上增加了一倍。現在破軍號和那艘船幾乎是相對而行,只是已經錯開了兩百步左右,看來已不會再撞上。若再拉上帆,只怕還沒撞上,破軍號反而會被大風吹斷桅杆的。

主帆“譁”一聲又落了下來,帶起的風讓柳風舞因爲淋溼而變得沉重的外套也飄了起來。他手緊緊抓着扶手,只覺一顆心都要跳出嗓子眼,氣也喘不過來。

那艘船雖大,行駛得卻極是輕盈,和破軍號相距兩百步,平行着擦肩而過,幾乎如同破軍號在鏡子裡的影子一般。那些水兵一個個都屏住呼吸,誰也不敢說話,雨點打在甲板上,一陣陣地響,海浪聲雖大,卻也壓不下雨聲去。

那艘船終於和破軍號錯開了,又消失在一片水汽中。柳風舞衝到船尾看着那艘船,兩條手臂緊緊抓着欄干,幾乎要吃進那些堅木之中。

這時,唐開從舵艙裡走出,夢囈一般道:“那是什麼啊?”

他剛纔和那舵手兩人拼命轉向,但若不是柳風舞拉起帆使得船速加快,就算轉向,那船隻怕也要撞上破軍號船尾的。事情雖過,他還是一陣後怕。

“是鬼船吧。”柳風舞喃喃地道。那船上沒有一絲燈光,倒是有一股腐爛之氣,即使現在已看不到那船了,周圍的空氣中仍隱隱地有些氣味,就算是大雨也衝不掉。

這時又是一個閃電,正映出那船的背影。現在兩船已是相背而行,這一刻兩艘船相距已有五六百步。那閃電閃過時,柳風舞似乎見到在那船尾上有一個人影,但太遠了,也看不真切。

“海上,真有太多我們不知道的東西啊。”

他喃喃地說着,身上也象包了一層冰一樣,渾身發麻。

這時,那個舵手忽然叫道:“唐統制,這羅盤已經壞了!”

唐開聽得他的叫聲,失聲道:“什麼?”

在這樣的海上,什麼都看不見,羅盤就是唯一的方向。若是羅盤壞了,那連船駛向哪個方向也不知道了。他又衝到舵艙道:“怎麼壞的?”

那舵手苦着臉道:“只怕早就壞了,剛纔破軍號轉向,我見羅盤的指針根本連動都不動。”

海上航船,若無羅盤,原也可靠星象指航,但現在烏雲密佈,暴雨傾盆,什麼都看不到,破軍號直如瞎馬臨危池,無頭蒼蠅一般亂撞,現在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唐開和柳風舞面面相覷,都不知說什麼好。

柳風舞小聲道:“唐將軍,先不要說出去。”

唐開點了點頭,也小聲對那舵手道:“你就小心開吧,別的不用管了。”

這時,從船後忽然傳來一陣天崩地裂的巨響,又是一陣浪涌來,破軍被浪打得起伏不定,柳風舞即使是抓着扶手也差點站不住腳,唐開卻腳一滑,人一下摔倒,柳風舞彎腰一把抓住他,唐開站直後猶是驚魂未定,喃喃道:“又出了什麼事了?”

船後仍是黑暗一片,什麼都看不清,也不知在黑暗中發生了什麼事。柳風舞忽然道:“只怕是那蛟雲停了。”

唐開恍然大悟,道:“正是正是,是那條被蛟雲吸起的水柱落下來了吧。”

方纔那蛟雲將海水吸起了足有數十丈高,現在準是風小了起來,蛟雲的吸力沒有那麼大了,那條水柱便立不起來。那條水柱只怕有一個大湖的水量,這般落下,一下又激起滔天巨浪。看樣子,這水柱是在破軍號右後方,但破軍號轉了那麼多圈,也不知現在船是駛向哪個方向。

柳風舞抿着嘴一聲不吭,默默地看着天空。天空中,雨點象千萬條投槍斜斜射下,似乎要將破軍號擊爲齏粉,在甲板上也打得滿是水汽。他伸手到胸前,隔着衣服又抓緊了那塊玉佩。

玉佩本來是冰涼的,現在由於手被雨水打溼,反而感到玉佩有幾分暖意。這暖意象是從遙遠的帝都傳來,柳風舞眼前又依稀看到了郡主的面容。

向前去吧。他淡淡地想着。不管前面是什麼。

破軍號在黑暗的海上象脫繮的野馬一般瘋狂行駛,如果前面有暗礁,以破軍號現在的速度,恐怕一下會撞得粉碎。可是這船也象冥冥中有神靈佑護,這一路雖然險象環生,有幾次大浪涌來,將破軍號全船都打得沒入水中,卻仍是穿浪而行。柳風舞都不知自己還能看到什麼,只是死死地抓着嵌在板壁上的扶手,即使海水將他渾身都淹沒了,仍是石雕一樣動也不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柳風舞終於又回覆神智。

風浪已小了很多,雨還在大,但那雨點已是直直落下。他看了看邊上,只見唐開便在不遠處,也死死地抓着扶手,嘴脣也已發白。他伸手去拍了拍唐開道:“唐將軍!”

唐開睜開眼道:“我們還活着麼?”他頭上不知在哪裡磕了一下,額頭上有一條大傷口,血已糊住了額前的頭髮,不過這只是個小傷而已。

柳風舞苦笑了一下。的確,經歷過這場風暴,真的有從鬼門關上打個轉回來一般。實在不該妄自尊大,留在甲板上啊。他看了看四周,甲板上的燈已全被打滅了,周圍黑暗一片,五六步外便什麼都看不見。他摸索着邊上的燈,海船上的燈本是防水的,可現在燈罩裡卻已積了不少海水。他把海水倒掉,從懷裡摸出火石,這火石用油紙包得緊緊的,倒還能用。他點亮了燈,大聲道:“還有人在麼?”

黑暗中,又亮起了幾盞燈,有人道:“柳統制,我們在。”

“看看,人齊不齊。”

他記得先前卸帆時死了一個,在漩渦時又死了兩個,原先的十個士兵,現在只剩了七個了。他道:“你們七個還在麼?”

黑暗中又交頭接耳一陣,有個士兵道:“鄭保純和熊嵩不見了。”

那兩人大概已經被浪頭打進海里了吧,現在,只怕他們已被餵了海魚。柳風舞心頭一寒,便仍是平靜地道:“大家進艙吧。”

一個士兵道:“不用在甲板上守着麼?”

柳風舞擡起頭看看天空,低低地道:“不用了,反正也沒用了,聽天由命吧。”

那個老兵先前說海上一遇風暴,便只能聽天由命,他還曾豪氣萬丈地說什麼要“逆天而行”,經歷過這場風暴,他才真正認識到人力在天地之間,實在是微不足道。破軍號曾以龐大引得帝都人人嘖嘖稱奇,一到海上,這巨獸一般的海船也如一片只能隨波逐流的落葉而已。

他調勻了呼吸,只覺兩腳雖然軟軟的,卻還有些力氣。他扶住唐開道:“唐將軍,你沒事吧?”

唐開苦笑了一下道:“反正死不了。柳將軍,你也下去吧。”

柳風舞搖搖頭道:“我不能逆天而行,總不能這般低頭認輸。唐將軍,你先下去吧。”

他走到舵艙,那舵手已是一臉煞白,卻還死死地抓着那舵柄。柳風舞道:“沒事吧?”

舵手看了看他道:“還行。統制,天還沒亮麼?”

天空仍是漆黑一片,也不知現在是什麼時間。柳風舞道:“別管這些了。你餓不餓?”

那舵手道:“還真餓了。說不定,已經過了很久吧。”

柳風舞笑了笑,從腰裡摸出乾糧。這乾糧也被海水打得軟了,吃在肚裡也不是個味,但一吃下去,總感到一陣飽食的快意。他把乾糧先吃了一口,又遞給那舵手道:“吃吧,我先幫你把把舵。”

那舵手大口大口地吃着,一邊道:“統制,還好你在,不然我一個人真撐不下去。”

柳風舞看着船後,海上仍是一片漆黑,什麼也看不見。他喃喃道:“撐不下去也得撐啊。”

“統制,你膽子可真大,剛纔我在艙裡,心也差點跳出來。”

膽子大麼?柳風舞只覺自己的心也在拼命跳着。當風暴最大的時候,倒也不覺得如何害怕,現在風暴小了,反而覺得一陣無法按捺的懼意。

又不知過了多久,從艙中又出來兩個人,說是唐開命他們來替換的。柳風舞交待清楚後,便將瞭望臺上的那個士兵也叫下來,一起下了座艙。那士兵綁在桅杆上,雖然有驚無險,卻嚇得死去活來,下到甲板連站都站不住了,而那個舵手的兩隻手因爲拼命扳着舵杆,兩手也合在胸前動彈不得,只怕得一兩天才能好。

一到座艙裡,他也沒脫**的衣服,一頭便栽倒在牀上,倒頭便睡。在艙中,外面的狂風暴雨聲一下小了許多,幾乎聽不到,牀也在搖晃不休,明明知道前途無從預料,他卻仍是夢到了帝都,夢到了父母和她。

等柳風舞醒過來時,只覺嗓子有點發幹,頭也昏沉沉的,他自知有些受涼,從艙中藥箱裡取了兩顆驅風丹吞了下去。這驅風丹是葉臺製成的成藥,對治療傷風極有效,也不知是藥效還是心中所想,吞下去後便覺得人好受一些。他摸摸身上的衣服,本來**的衣服有些潮,他從衣箱裡取出一套衣服穿好,走出了座艙。

一出座艙,只覺眼前一亮,不由得神清氣爽。外面的天已亮了,空中飄浮着朵朵白雲,也似伸手可及。

風暴終於過去了。他一陣欣喜,舒展了一下四肢,活動活動筋骨。這時,聽得身後有個士兵道:“柳統制,你醒了。”

那士兵正在船頭用海水擦洗甲板,那些打溼的帆布也張開來放在太陽下晾曬。柳風舞道:“大家都沒事吧?唐將軍呢?”

“唐將軍受了些小傷,醫官給他敷好藥後,還在睡。柳將軍,這場風暴可好生厲害,我們現在在哪兒了?”

在哪兒了?柳風舞突然間纔想起這個問題。他還記得那舵手說過羅盤壞了,只怕現在也沒人知道在哪兒。他看看四周,大海茫茫,細浪起伏,平靜得象一張大大的桌布,破軍號宛如這桌布當中的一顆豆子。他道:“玉清真人肯定知道的。”

這時,一個小法師走過來道:“船上收拾好了沒有?”

那士兵道:“馬上便好,請真人稍候。”他又埋下頭去擦洗甲板,似是要將甲板擦到一塵不染。柳風舞道:“玉清真人也要上甲板來?”

“真人說要再做一次龍神祭,以謝天地。統制,這等風暴可把我們嚇慘了,大江中哪裡這般厲害的風暴。”

那士兵很是健談,還在喋喋不休地說着,柳風舞卻在想着他剛纔所說的龍神祭上去了。龍神祭是要以人爲祭品的,玉清子這回要把誰當祭品麼?難道,會是她?

柳風舞心頭一緊。上一回龍神祭,那個叫朱洗紅的少女掉進海里,被自己從海鮫口中救出,玉清子便覺得是她壞了龍神祭,這回難道要把她當祭品麼?

柳風舞越想越覺得有理,心頭大爲着急。玉清子是受帝君之命出海的,自己不過是統領船上一半水兵,除非想要作反,不然又有什麼辦法可想?那個朱洗紅長得有五六分象郡主,他實在不願意看到她被斬成一塊塊去喂海鮫,可是現在又有什麼辦法?

這時那個小法師過來向他行了一禮道:“柳統制,這三天辛苦你了。”

三天?柳風舞嚇了一跳,道:“有三天了?”

“是啊,從遇到蛟雲到現在,已有三天四夜了。柳將軍英武絕倫,全船得以安然無事,鄧都督將此事委派將軍,真是識人。”

三天四夜。柳風舞不禁有些駭然。他睡了也最多不過一天一夜吧,那這場風暴已經持續了兩天三夜了。能在這等風暴中脫身,實在是天幸,他想起在風暴中那般情景,實是比陷入敵軍重圍還要兇險,不禁有些後怕。

那小法師轉身要走,柳風舞道:“對了小法師……”

那小法師聞言回過頭,淡淡一笑道:“我叫宇安子,柳統制叫我宇安子便可。”

“宇安真人,這兒是什麼地方?”

宇安子看看四周,沉吟一下道:“我們現在在向東走,實在也不知這兒是什麼地方。家師說,從倭島向東,便是蒼溟,及是天下最大的海洋,這兒大概便是蒼溟,到底是哪兒,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連玉清子也不知道這兒是哪裡啊,那這張海圖也無從繪起。柳風舞一陣茫然,道:“好吧。”

等回程時,再細細會也不遲吧,現在四周茫茫一片,也實在繪不出什麼。

這時,那些童男童女已經從艙中出來了。他們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個個面目蒼白呆滯,一出艙卻又活躍起來。柳風舞閃在一邊,讓他們走過去。這些少年男女都穿着滿紗長衣,雖然有些皺了,被風一吹卻又飄飄欲仙。

走過幾隊,忽然在人羣中看見伍秋晶。她也見柳風舞在打量着她,抿嘴一笑,用下巴指了指身邊。柳風舞一見她邊上那女子,不由得渾身一震。

那個女子象是大病初癒,神情還有幾分委頓,一張臉白得幾乎透明。入鬢的長眉下,一對眼睛卻流轉如水晶,仍是很有神采。她一見柳風舞,不爲人察覺地行了一禮,又正色在人羣中走去。

她就是朱洗紅?柳風舞那天救了她時,也不曾着意看過,現在看看,這女子果然有五六分象是郡主,只是較郡主多了幾分清秀,少了幾分豔麗。柳風舞把手舉到頭邊,正想行禮,忽然醒悟過來,手趁勢在腦後抓了抓。想必他這動作有些可笑,幾個女子“撲嗤”一聲笑出聲來,宇安子在一邊聽得了,低聲喝道:“閉嘴!不許出聲!”

他們站好後,那隊雜役又開始吹吹打打,奏起樂來。柳風舞靠在船舷邊,忽然想起那一天的龍神祭,他站的也是這個位置,而那個朱洗紅正站在他前面幾步遠的地方,看她的背影,便有七八分象是郡主了。他不由得又摸了摸胸口那塊玉佩,有此出神。

這時,唐開的聲音忽然在他身後響起:“柳將軍,你起來了啊。”他轉過頭,只見唐開頭上纏着一圈白布,手扶欄杆,站在身後。他道:“唐將軍,你的傷沒事吧?”

“沒事,當初我受過的傷不知比這重多少。”唐開看着那些女子,忽然很小聲地道:“唉,幸好這班小祖宗沒出事,不然我和你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那些士兵在玉清子眼裡,根本不算什麼吧?柳風骨想起了那五個死在風暴中的士兵,頹然道:“只求以後別碰到這種事了。”

唐開打了個哈哈道:“柳將軍別被嚇破了膽,這等事原不是輕易碰得上的,我們也算運氣不好。”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從中分開一條道。

那是玉清子出來了吧。柳風舞看着艙口,卻見玉清子不緊不慢地踏着禹步術出來,他雖然在艙中關了這幾日,一張臉仍是白如美玉,清雅秀逸,絲毫沒有倦色。在他身後,宇安子和別一個小法師挾着的,赫然便是虛行子。

一見虛行子,柳風舞心頭才放下心來。虛行子到底是什麼目的,他也不想多管了。

虛行子鼻子以下被蒙着布,似乎連一步都走不了,是被兩個小法師挾着離地而行的。他們一行三人走過人羣時,那些童男童女又合攏來,將他們掩入人羣中。

這時,樂聲又響了起來,那些童男童女也開始吟唱。他們唱的也不知是什麼歌,不過那些少年人的嗓音唱來,幽幽渺渺地,很是好聽。

柳風舞正聽得入神,忽然在一片歌聲中,發出一個男人的聲音:“你們都上當了!”緊接着便是一聲慘叫。這聲音太過突兀,柳風舞和唐開同時將手伸向腰刀,但馬上省得那是虛行子在叫。

虛行子被殺前,定是被捂住了嘴,這時不知怎的能開口了,便叫了那麼一聲。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之聲剛一亂,又回覆平靜,卻聽得玉清子的聲音響了起來:“龍躍滄海,有神來饗!”他的聲音清越高亢,很是好聽,夾在那些童男童女的吟唱聲中,有如鶴唳。

虛行子喊的“你們都上當了”到底是什麼意思?柳風舞不禁皺起了眉頭,他看看唐開,唐開倒沒什麼異樣,只是頗有興味地看着被拋入海中的那一塊塊肉。

也許,那是上清丹鼎派和清虛吐納派之間的爭鬥吧。連法統這等出家人之間的爭鬥也是這般血淋淋的,不用說朝中王公大臣之間的爭鬥了。柳風舞擡起頭看着天空,天空依然飄浮着朵朵白雲,風暴過後,更如一塊藍色的薄冰一樣晶瑩剔透,一塵不染。他放平視線,又看了看朱洗紅,這回她倒是穩穩地站着。

唐開突然道:“柳將軍,你看水裡。”

柳風舞看着船頭的海面,那裡正有兩條海鮫在爭食,他道:“怎麼了?”

“海鮫最能嗅到血腥味,這回怎麼只有兩條?”

柳風舞不禁也有些詫異。海里海鮫最多,平常船上扔掉些垃圾都會有海鮫跟上來,那回在內海祭龍神,也有十幾條海鮫,怎麼到了海中心,海鮫反而少了?他道:“大概還沒過來吧。”

他話音剛落,船頭處的海水忽然翻了個花,那一片水面象是煮沸了一樣起伏不定。唐開道:“你說的正是,呵呵,海鮫鼻子倒靈,這回一塊兒趕過來了。”

玉清子還在高聲唸誦着,把一塊塊肉扔進水裡。一想着這些肉剛纔還是一個活人身上,柳風舞就只覺得一陣噁心。他也不是沒有殺過人,但他殺人都是戰陣上你死我活時才殺,哪裡象玉清子這樣用人肉來祭神。他剛想轉過頭去,再不看這等血腥的場面,哪知頭剛扭過去,細樂和童男童女的吟唱聲嘎然而止,代之以一片驚恐之極的尖叫。

又出什麼事了?他轉過頭來一看,那副情景剛跳入眼簾,他只覺渾身的血液也象一下結成了寒冰,人也幾乎坐倒在地。

船頭的海面上,正顫顫地伸出一根長長的肉條。這肉條足有人的手臂粗細,上尖下細,一邊是褐色的,上面夾着一個個金圈,另一邊卻是雪白色,長着一個個圓圓的肉環,每個肉環裡又長出一根血紅色鳥嘴一般的骨刺。

是海蛇麼?柳風舞也從來沒見過這等東西。象樣子也象條蛇,可又沒有蛇頭,蛇身上長的這等怪東西也實在太過奇怪。

這時,那根肉條忽然長鞭一般抽打在船頭,“啪”一聲,船欄杆被打得粉碎,那些雜役和童男童女大叫着四散奔逃。破軍號雖大,這一千人都擠在甲板上,又有什麼地方可逃了?混亂之中,有不少人被擠得摔倒在地,別人的腳沒頭沒腦地踩過去,一時間耳中只聽得男男女女的慘叫聲。

柳風舞叫道:“唐將軍,快叫弟兄們維持秩序!”他說完,一把抽出腰刀,大聲喝道:“不許亂跑,一個個走!”

他的喊聲夾在那些慘叫中,哪裡還有人聽到?柳風舞又急又怒,心知照這船亂法,船隻怕會被那些驚恐萬狀的男女擠得倒翻不可,可現在一片混亂,哪裡還彈壓得下去?那些童男童女一散開,倒看見玉清子和他的兩個弟子還面不改色地站在當中,那張牀上,一具不成人形的屍首躺在上面,血已將一張牀都浸透了,那肉須正顫顫地向屍首伸去。

玉清子忽然斷喝道:“宇安子,速將衆人帶下艙去,宇希子,你跟我來。”

宇安子和宇希子答應一聲,他們背上本都揹着一把長劍,宇安子抽出長劍,只見劍光一閃,一個跑過他身邊的雜役忽然頭直滾下來,從腔子裡,一道鮮血直衝而上,宇安子揚聲道:“立刻停步,再有亂動者,立斬不赦!”

清虛吐納派的出家人也會用兵法來約束弟子啊。柳風舞也不及多想,此時那些混亂不堪的童男童女已停住了,一個個不住發抖,既想早點衝進艙中,卻又不敢再動。此時唐開已帶着士兵過來,將那些男女一個個推進艙中,有他們來約束,反而一下快了許多。

柳風舞喝道:“讓開!”便向人羣中走去。才走了一步,眼角又瞟到了那朱洗紅的面容。此時那些童男童女一個個都想早點進艙,只有她還在轉過頭看着自己,柳風舞也沒有轉頭,人一躍而起,在面前一個童男肩上一點,人已跳了過去。

這時那根肉手已纏住了那半具屍首,正舉起來要拖回去,玉清子喝道:“飛燕斬!”他與宇希子兩人同時躍起,兩把劍交錯而前,托住了那根肉手,兩個人風車一般繞着那肉手一轉。

這時另一路劍法啊。柳風舞看得目馳神移。他也久聞法統劍丹雙修,他們的劍術與軍中的雙手劍大爲不同,劍身很是細小,上陣沒有太大用途,但防身時卻極是有用。眼見玉清子和宇希子師徒這一劍使得天衣無縫,他也大爲驚歎。

這兩劍象剪刀深深地割入了那肉手之中,但那肉手卻極具韌性,兩劍這等轉過,只是將那肉手割出一道深深的缺口,那肉手仍是不斷,還是在收回去。這時玉清子和宇希子兩人已落到甲板上,本來宇希子在玉清子身後,但這一轉後,成了宇希子在前。他腳尖剛落地,人已輕飄飄地躍起,一劍疾出,又砍在剛纔砍的缺口上,這一段肉手應劍而落,上面纏的屍首也一下掉下,卻正砸在宇希子頭上。

船頭的海中,忽然象開鍋一樣噴出了一道水柱,那些童男童女和雜役又是一陣尖叫。柳風舞此時已衝到了船頭,他猛地站住,只覺眼前一黑,象是有一片烏雲飛過,他擡起頭一望,登時變色。

在船的另一邊,這時又出現了一條一模一樣的肉手,但比剛纔這條還要粗長,直直地向船頭打開,看過去,正是那肉手白色的一面,那一個個肉環中的血紅骨刺間,象是猛獸的尖牙一般,這要抽在身上,只怕馬上會被抽得深身是傷。

他本立足未定,一腳點地,人猛地向後跳去。這肉手帶着海水的腥味,幾乎是擦着柳風舞的臉掠過,猛地抽在船頭,“啪”一聲,將那張木牀打得粉碎,木屑橫飛,一頭正抽在宇希子頭頂,宇希子連聲音也發不出一聲,被抽得摔下海中,玉清子卻已如大鳥一般飛起,直向後跳,他本在船的最前方,這般一跳也是跳向海中了,但一到空中,玉清子忽然轉了半個圈,一手伸出,正抓住船頭衝角上的旗杆,人也盤在旗杆上。看過去,他也已面無人色。

這到底是什麼東西?柳風舞臉上已無血色,手背上青筋一根根暴出,幾乎要掙破皮膚。

這根肉手一打在船頭,忽然象是一根長繩一樣猛地收緊,甲板本是用鐵硬的鐵木製成,也被那些肉環中的骨刺劃出了條條白跡。

這時唐開和幾個士兵已衝了過來,一見這副情景,也都驚得不敢上前。唐開叫道:“真人,這是什麼東西?”

這肉手正在不斷收緊,似乎連整個船頭都要被勒斷。玉清子此時哪裡還有半分神仙一般的儀態,氣急敗壞道:“這是八爪龍,快將它的觸手砍斷!”

一隊士兵同時衝了上去,柳風舞衝在最前,手起刀落,猛地砍向那觸手。但刀鋒所至,卻只覺象是砍在極韌的藤條上,根本吃不住力,刀子反被彈了起來。

唐開叫道:“他孃的,快把攻城斧給我拿來,老子偏要砍斷這鬼東西。”

他本是天水省的人,那一省民風剽悍,向有“天下未亂,天水先亂”之稱,自到水軍團後,已學得文雅了許多,此時突然又現出在天水省西府軍中那等天不怕地不怕的本色來了。

還不等攻城斧拿來,這根觸手忽然猛地擡了起來,猛地橫掃而過,一個士兵避之不及,被這觸手碰到,觸手馬上將他捲了起來。那些肉環中的骨刺都象一把尖利之極的快刀,這士兵又沒穿甲冑,那些骨刺象刀一樣一下便將他割得遍體鱗傷,他疼得大叫起來。柳風舞叫道:“挺住!”雙足一蹬,人已疾射而上,砍向那根觸手。可是他力量雖大,速度雖快,刀子在觸手上一動,卻只是一彈,根本傷不了它分毫,柳風舞自己反被彈了回來。那觸手卷着這士兵收了回去。這士兵手裡還拿着刀,他拼命砍着面前的觸手,可仍是牢而無功,那觸手不緊不慢地收回去,一船的人便眼睜睜地看着他被拖進水中。

柳風舞衝到船邊,看見那士兵的頭還露出在水面上,一見柳風舞,他叫道:“統制,救……”只說得這幾個字,人已被拖入水中,再也不見了。他叫道:“這是什麼怪物?到底是什麼?”

玉清子還抱着船頭上的旗杆,這時才跳回到甲板上,道:“柳將軍,這就是八爪龍,我在舊書上見過這個,據說最大的能把船一下拖入水中。沒想到,居然是真的啊。”

柳風舞扭過頭,卻見剛纔被他砍落的那一段觸鬚還在甲板上,上面還帶着些血腥,居然還在不停地扭動。他打了個寒噤,道:“快逃出這裡。”

現在那八爪龍沒有再出現,確是逃走的良機。唐開道:“好。”他叫過一個士兵來道:“叫下面的弟兄加快劃,添一半人去。”

那士兵答應一聲,卻見船頭左側海面上忽然有一道水柱沖天而起,噴到了六七丈的高處,底艙處忽然傳來一陣慘叫。柳風舞心知不妙,他本就在船邊,低下頭去一看,只見有五六條觸手攀在船邊,象長蛇一般從破軍號兩邊的槳孔裡伸了進去,那些槳手想必正心驚膽戰地四散逃開。這時哪裡還能划槳,就算能劃,被這許多觸手抓着,破軍號也是動不得分毫。唐開和柳風舞面面想覷,不知怎麼辦纔好,柳風舞忽然道:“不管什麼,用開水將它燙熟,總不見得還能再興妖作怪!”

唐開苦笑了一下。在船上雖然還可以生火,但這畢竟不是件易事,就算能燒,這點開水又能對這八爪龍有什麼威脅。他剛想說這行不通,卻見船頭左邊的海水又開鍋一樣滾了起來,兩人緊盯着海面。

海水翻翻滾滾,船頭邊上丈許方圓的一塊海水一下子變得深了,本來是蔚藍色,現在卻變成了深褐,當中還夾雜着深一塊淺一塊,好象有一塊花布平着在水中慢慢升起。

柳風舞正想象這八爪龍到底是什麼樣的,忽然只聽得身後的士兵一陣驚呼,他們回頭看時,卻見一條長長的觸手又從船右側伸過來,在空中揮舞着,橫掃而過。他一彎腰,這觸手帶着一股腥鹹之氣從他頭頂掠過,正在慶幸沒能傷了人,卻聽得宇安子驚叫道:“師傅!”

玉清子本攀在船頭最前面的旗杆上,現在船頭平靜了些,他正跨過欄杆走上甲板,這根觸鬚掃過去時,他哪裡閃得掉?他手裡還握着一把長劍,劍光一閃,寒氣四射,只是一眨眼間,劍光過處,那根觸鬚上的骨刺盡皆削平。但他在船頭上,比旁人站得高出一截,這觸鬚他削不斷,已是躲無可躲,他一咬牙,人拔地而地,才離地數尺,忽覺兩腿一緊,低頭看時,那觸手已象一根長繩一樣死死纏住他的雙腳。

剛纔那士兵被拖入水中的慘象,他也親眼所見,登時嚇得魂飛天外,平常時的儀表儀態早忘個一乾二淨,大叫道:“救我!快救我!”也虧得他已將這觸手上的骨刺盡都削去,不然只消這一纏,他雙腿便已廢了。但饒是如此,玉清子仍覺兩腿象是被鐵鏈鎖住,如非己物。

他話音未落,柳風舞和唐開已並肩衝上,剛衝上一步,那觸鬚帶着玉清子升了起來,玉清子手中長劍亂舞,一劍劍砍在那觸手上,卻毫無用處,而他已這般高法,柳風舞他們哪裡還夠得着?

只見那觸手將玉清子極快地舉到船右側,忽然又繞過船頭,將他舉到船左側去了。柳風舞本已追着衝到右側,又跟着它轉了個大圈,重轉到了左側去。

這觸手,只是八爪龍的一隻爪吧。他忽然想到了這個。看上去每一條觸手都象是單獨的,可其實,只怕這八爪龍的身子便在船左側。那觸手已這般**,八爪龍的身體豈不是要比四十多丈長,二十丈寬的破軍號還要大麼?這個夢魘一般的長度使得柳風舞一陣心悸,兩手掌手也一下沁出了汗水。

玉清子還在空中大叫着,那觸手本是將他舉在空中,此時已將他拉向水面,也不甚快,但這等看來更是毛骨悚然,玉清子此時也心知逃不脫了,劍已不知扔到了哪裡,他兩手拼命抓着船邊,破軍號胸牆上,已長了許多蜆蛤藤壺之類,玉清子的手抓着每一個突起,但他的力量和八爪龍比起來,自是微不足道,毫無用處,他的一隻手被劃得鮮血淋淋,卻仍是不顧一切地抓着能抓着的東西。

怎麼辦?柳風舞也只是一片茫然,這時身邊有風倏然,只聽得唐開破口罵道:“畜生,吃老子一斧!”

他已衝出船邊,向那根觸手跳去。他就算能砍斷觸手,兩人必定也要落入水中的。這時水中有着八爪龍那等怪物,他們又怎能逃脫?只是唐開一股作氣。這些根本想都不想。

他動作極快,後發先至,人已落到玉清子身邊。他大吼一聲,一斧劈風砍下。唐開力量本就遠超儕輩,這一斧又是拚盡了渾身力量,一斧過處,纏着玉清子的那根觸手立被斬斷,兩個人同時掉了下去。

一到水中,唐開纔想到自己沒想周全,他正自暗忖道:“這可糟了。”卻只聽“嗵”一聲,一根鐵錨正落在他身邊,只聽柳風舞在船頭上叫道:“唐將軍,快抓住!”

唐開又驚又喜,攻城斧也不要了,兩手一把抓住鐵錨,人翻出水來,已站在錨齒上,心中暗道:“還是小柳想得周全,不然老子是白白送命。”他見玉清子此時已掙脫了那半截觸手,正向這裡游來,大聲叫道:“真人,快過來!”

玉清子聞聲遊得更急了,這玉清子劍術高強之極,水性卻不見佳,在水中水花打得震天,遊得卻不快。此時船邊已站滿了士兵,一個個手持兵刃,如臨大敵。

就在這時,水中忽然又噴起一道水柱,這水柱太急了,玉清子首當其衝,象一粒小石子一樣被衝起了丈許高,竟一下比唐開還高出數尺了,唐開雖在一邊,也被水柱衝得迷了眼睛。他只眨得一眨,只見從海中升起了一個圓圓的肉塊,肉塊是灰白色,極是光滑,有丈許方圓,就在他身邊六尺開外。

這就是八爪龍麼?唐開心頭一陣寒意,不由得將抓着纜繩的手又緊了緊,差一點脫口而出要他們拉自己上去。這時玉清子正落下來,他一咬牙,一腳在船邊一蹬,一手向玉清子伸去,叫道:“真人,快抓住我!”

玉清子被這水柱一衝,本已辨不清東南西北,聽得唐開的叫聲,他伸手一把抓住唐開的手,往懷裡一帶。他在拳術上也大有造詣,唐開本就是立在錨上,被玉清子一帶,兩人都晃動不休,唐開驚道:“當心!”

這時,那八爪龍終於升出了水面,便如一個額頭特寬的光頭一樣,兩隻足有碗口大的眼睛緊緊盯着唐開和玉清子,小股海水還在不停從八爪龍頭頂流下。這八爪龍大得真如惡夢中才能出現的怪物,一個頭頂露在水面上便有一丈方圓,站上七八個人都綽綽有餘。唐開此時已抓住了玉清子,正讓他坐好,和這八爪龍的眼睛一對,嚇得渾身一抖,出了一身冷汗,擡頭大叫道:“快拉我上去!”

柳風舞正待動手,忽然船上衆人同時驚叫起來,從八爪龍的頭邊又伸出一條觸手,這條觸手便伸向唐開和玉清子二人。玉清子已嚇得說不出話,唐開的聲音也已啞了,他叫道:“他孃的,快拉……”

話音未落,玉清子忽然伸手扳住他的肩膀一撥,兩人在鐵錨上本就擠得立足不穩,唐開更是毫無防備,被玉清子一帶,整個身體都一下摔了出去。他還沒意識到什麼,只覺兩腿一陣撕裂一般的疼痛,眼前也不由一黑,便覺整個人都在空中定住了。

柳風舞看得唐開被那八爪龍抓住,驚得大叫一聲,手也一下放開纜繩。他本在拉着那纜繩,這般手一鬆,錨上的玉清子又掉了下去,嚇得他又是一陣大叫。柳風舞也不管他,抄起船頭的另一個鐵錨,叫道:“挺住!”他雙手抱着鐵錨,人猛地向唐開衝去。

抓着唐開的那條觸手還帶着許多骨刺,唐開一被纏住,兩腿已不知被刺了多少傷口。疼痛中,他見柳風舞向他疾衝而至,心頭不由一寬,正待用力,卻只覺兩腿又是一疼,人差得昏過去。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大喝道:“怪物,受死吧!”他兩手舉起鐵錨,猛地向那八爪龍頭頂砸去。他心知自己沒有唐開的本事,沒辦法一斧子砍斷觸手,那只有搏一搏,若能將那八爪龍的頭打碎,那便能一了百了。

鐵錨狠狠地砸在八爪龍頭頂,柳風舞只覺着手處有一股大力反彈回來,震得他雙手麻木,八爪龍也發出了一陣大吼,抓着破軍號的那幾條觸手極快地縮了回去,震得柳風舞耳中“嗡嗡”作響,他身形不亂,腰一擺,人已輕輕巧巧地站在了八爪龍頭頂。

鐵錨上還拴着纜繩,柳風舞跳下來時已算計停當,此時船上的水兵已將玉清子拉上去,另幾個正要來拉柳風舞這根纜繩,柳風舞叫道:“唐將軍!”他操起鐵錨,又是狠狠砸在八爪龍頭頂,這一記沒有剛纔的力量大,但也使得腳下的八爪龍一震,那根抓着唐開的觸手也是一鬆,唐開直摔下來。

此時唐開本就在柳風舞頭頂,柳風舞一把抱住他,叫道:“快拉!”

唐開的兩條腿受傷極重,一個個傷口幾乎象小孩的嘴脣一般,從中汩汩地冒出鮮血來,他倒還是笑了笑,道:“柳將軍,有勞了,你要是個美女有多好。”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唐開一向有點吊兒郎當,現在死到臨頭還是不改。他左手插到唐開肋下,叫道:“有命了再想這個吧。”

唐開個子比他還高出半個頭,柳風舞單臂拉着他很是吃力,一條手臂也幾乎要被拉斷。他咬着牙,一腳踩在鐵錨上。這頭八爪龍連吃兩下重擊,正在亂動,柳風舞站都站不穩,他剛站好,正好又和那八爪龍的眼睛打了個照面。現在他和那八爪龍的眼睛很近,這般看去,遍體生寒。

鐵錨一動,船上的水兵已開始拉了,忽然,周圍的海面又是開鍋一樣翻動,在飛濺的水沫中,一條觸手疾揮而至。柳風舞本已帶着唐開升起來,這條觸手掃過,一下又捲住唐開的雙腿,唐開傷上加傷,疼得慘叫一聲,額上冒出豆大的冷汗,那根纜繩也被一下拉得筆直。

柳風舞只覺頭裡又是“嗡”地一陣。此時他一手抱着唐開,一手拉着纜繩,再分不出第三隻手來了,只能拼命用力拉着唐開,可是那八爪龍一根觸手纏住唐開,另一條觸手如影隨形,又伸了過來捲住了他,這回卷得更高,已卷在唐開腰部。這兩根觸手之力加上,柳風舞再抗不住,左臂骨節發出了一陣響,只怕連他的左臂也要馬上被齊根扯斷。

唐開臉上已全無血色,他睜開眼,忽然又笑了笑道:“柳將軍,來世再見了。”

他兩手還能動,伸手到肋下插進柳風舞的掌中向外一分,柳風舞的手被他一下推開,船上的人本就在拼命拉着,柳風舞的人如同流星一般直衝而上,一眨眼間便升起了一丈高。他叫道:“唐將軍!”

唐開微微一笑,轉過頭去,對着那八爪龍喝道:“怪物,老子和你拼了!”

那八爪龍纏着他,正在往嘴邊送去。八爪龍的嘴便長在兩眼下面,也和鳥嘴一樣,剛送到嘴邊,唐開忽然大吼一聲,右手五指撮攏,猛向前刺去。他本是西府軍都督周諾的高足,斬鐵拳雖然不能切金斷玉,勁力到處也不啻利刃,和八爪龍又湊得如此近法,右手指尖已刺破了那八爪龍兩眼之間的皮肉,餘力不竭,仍是向前。這已是他最後全部的力量了,右手一旦刺入,整條右臂都捅了進去,直插到肘。

八爪龍的要害正是在兩眼之間,這地方哪裡受得如此重創?剛纔柳風舞不知,只道頭頂更是要害,其實八爪龍是沒有頭的,眼睛上面實是它的身子,兩眼之間便是它心臟所在,平常八爪龍將此處護得最是周全,但它根本沒料到這到嘴的食物竟然還有這等反擊手段,被唐開的斬鐵拳破體而入,疼得長聲嘶叫,翻起了滔天巨響,破軍號也被震得左右搖晃,整船都籠在八爪龍噴出的水汽之中,八爪龍帶着唐開緩緩沒入海水。

柳風舞人還在空中,全看到眼裡。他看得目眥欲裂,一到船上,那些士兵突然放聲痛哭起來。

唐開其實也不算什麼愛兵如子的將官,但此時人人都想起他的好處,一時悲從中來。柳風舞手緊緊抓着船欄,只恨不得那八爪龍再次浮上水面,便要將它砍成千萬段,但水面盪漾不休,漸歸平靜,只有那些破軍號上掉下去的碎木還浮在水面上。

這時,柳風舞只聽宇安子氣急敗壞地道:“你們要做什麼?”他轉過頭,卻見甲板上唐開那一隊裡有十幾個士兵手持刀槍,正走向玉清子。宇安子手舞長劍護在師傅跟前,大聲喝斥,卻沒人理他。

柳風舞喝道:“住手!你們想幹什麼?”

一個士兵哭道:“統制,是他把唐將軍推下去的!”

玉清子已是面無人色,只在宇安子身後躲閃,看得他的樣子,兩個士兵猛地衝上前,手中長槍向他刺去,宇安子手中長劍一閃,在一個士兵臂上刺了一劍,那士兵袖子也登時被血染紅了,卻眉頭也不皺一皺,兩人兩杆長槍一錯,“啪”一聲鎖住了宇安子的長劍,只是一扭,宇安子手中的劍登時折斷,兩杆長槍也象剪刀一樣擱在他脖子上,只消再一用力,便可將宇安子的頸骨也當場拗斷。

如果論劍術,宇安子的本領不知比他們高多少,但這兩個士兵身經百戰,一旦拼命,便有一股凜然之威,宇安子一身本領用都用不出來,只這麼一招便被他們壓得全無還手之力。他駭得額上冷汗直冒,暗道:“水軍團竟然厲害到這等程度?那可真是糟糕了。”

柳風舞猛地衝上前來,兩手齊出,一把抓住他們的長槍,這兩個士兵只覺長槍有如嵌入了鐵鉗中,那個臂上受傷的士兵是個什長,他叫道:“柳將軍,你要給他們出頭麼?”

這兩人都是唐開的部下,帝**自文侯改制以來,是以軍銜指揮部衆,下級必須聽從上級。船上還剩的這一百七八十個士兵中,以柳風舞軍銜最高,但現在唐開的部下已火冒三丈,對柳風舞出言也大爲不遜。

先前衝向玉清子的十幾個士兵中還是柳風舞的部下,見柳風舞阻止他們動手,這些人都站住了,沒再上前。柳風舞膝蓋一擡,將那兩枝長槍頂了起來,脫出宇安子的脖子,喝道:“事已至此,我們應當同舟共濟,不能再自相火拼了!”

那個什長怔了怔,放了長槍,猛地衝到船邊,跪倒在甲板上,哭道:“唐統制,你英靈不遠,安息吧。”

玉清子臉青了又白,見已脫險,才長身站起來,此時又恢復了雍容大度氣派,大聲道:“唐將軍爲救我,喪身於異獸,現在全船士兵當聽柳統制號令,違令者斬!”

他的聲音很是響亮,說着向一邊的宇安子做了個眼色,宇安子會意,從地上揀起半截斷劍,喝道:“大膽犯上,你受死吧!”他腳下一錯,人已閃到那什長身後,一劍向他脖子劈去。那什長的本領全在一杆長槍上,現在赤手空拳,臂上有傷,又跪在地上,哪裡還有還手之力?宇安子的劍眼看便要砍入他脖子,柳風舞手中的長槍已疾射而出,“當”一聲,宇安子斷劍砍到了槍桿上。

柳風舞一槍挑上,宇安子本沒料到柳風舞又會出手,半截斷劍一下脫手飛出,落入海里。他向後一跳,眼中驚疑不定,不知柳風舞打什麼主意。

柳風舞道:“現在船上我爲統制,水軍團受帝君之命保護玉清真人,自不可對真人無禮,但水軍團不是法統,請真人也對我水軍團有些禮數。”

他的話中也有些氣惱,玉清子現在臉上不再泛青,倒是一陣恚怒的紅色。他一甩袖子,道:“柳統制,請你節制這批部下,唐將軍之死,我也很爲心痛,但事已過去,大家都不要再提了。”

柳風舞收槍在手,行了一禮道:“真人放心,有柳某在此,真人只消一心爲帝君求藥便是。”

玉清子看了看船頭,現在那些童男童女大多已下去了,剛纔一陣混亂,有幾個已被人踩死,和幾個被八爪龍的觸手抓死的士兵橫七豎八地躺在一處,一片狼籍,右邊,宇希子的屍首倒在船舷邊,半邊頭也被打碎,死狀極慘。他鼻子裡哼了一聲,道:“馬上向東航行,柳統制,這兒都交給你了。”

他穩穩地向艙中走去。剛纔千鈞一髮,他也是在鬼門關前打了個轉,現在卻好象什麼事也沒發生過一樣。柳風舞仍是向他行着禮,目送他回艙,道:“王漩,讓隨軍工正上來修理船隻破損之處,吳帆馬上清點傷亡人數,再召集弟兄划槳,全速向東。”

海上現在已一片平靜,好象什麼也沒發生過,柳風舞看着水天一線的天際,心頭又是一陣疼痛。

船上,那些童男童女都是因混亂,被踩死了一男三女,而士兵自唐開以下,共死了六個,加上被八爪龍觸手抽死的宇希子,這一次共死了十一人,受傷的也有一些。簡直象是被敵軍偷襲啊。當聽到傷亡報告,柳風舞不禁揉了揉鬢邊。

這大海之中,到底還有什麼神秘莫測的東西?又藏了多少兇險?他站起身,看着那些正在修理船頭的士兵,暗暗的,有一陣莫名的慌亂。

玉清子自從此事以後,倒沒再出現。雖然柳風舞明令不得對玉清子無禮,但他自知在衆目睽睽之下將唐開推給那八爪龍,已是犯了衆怒,若當衆出現,只怕會再引起**,有什麼事也只讓宇安子傳話。這倒給柳風舞省了不少事,以前大事總有唐開兩人共同分擔,現在什麼事都壓在他肩頭,他也實在不想再出什麼難辦的事。

破軍號一路向東,又航行了一月有餘。船上的糧食足夠一年之用,平常也能釣些海魚上來補充,食水也有雨水補充,倒不必犯愁,只是這一月間居然沒找到什麼島,偶爾發現一個,也是些珊瑚構成的小島,與其說那是島,不如說只是個礁石,寸草不生,只長了些貝類,這蒼溟直如無窮無盡,放眼望去,不知哪裡纔是岸。

這一個月來玉清子很少出現,那批童男童女倒和士兵混熟了,一些少年向水軍團的士兵學點刀槍,平常釣魚玩耍,對他們來說,在船上這一段日子,只消沒有危險,實是很好玩的事。

又過了一個月多,天也越發冷了。破軍號出發,本是八月秋高之時,按理現在仍未到冬天,但每天早上甲板上都結了一層薄冰,天氣便如孟冬。水軍團輜重帶得足,衣物也有,因爲收藏得好,一路上一點也沒損失。解開那些捆得嚴嚴實實的衣物包,柳風舞想起這還是遇到風暴前唐開捆得,便不由得一陣怔忡。

在海上呆得久了,他睡夢中也多了驚濤駭浪,少了帝都的紅花綠柳,連郡主的樣子也記不清了。有時看到朱洗紅和伍秋晶在甲板上看海景,他纔想到自己已經許久沒有夢見郡主了,以前時不時要去按一下的胸前那塊玉佩,現在也似乎忘掉了。

這一日已是出發後的第七十七天,正值月圓。柳風舞在甲板上檢查完畢,一個人抱膝坐在船尾的纜繩上,看着天空。幾個在甲板上輪值的水兵正有一搭沒一搭地聊着什麼,其中一個低聲哼唱着一首帝都流行的小調,大概也忘得七七八八了,唱出來的音符都連不起來,但還是讓人有種突如其來的思鄉之情。

“柳將軍。”

一個女子輕清的聲音在黑暗中響起,柳風舞吃了一驚,猛地站起來。

海風中,一個穿着白色長色的女子正站在他面前,衣服被風吹得飄起,似乎要凌風飛去,銀色的月光下,那張臉也好象是透明的。一瞬間,“郡主”兩個字幾乎要脫口而出,但他馬上意識到這是朱洗紅。

“朱姑娘啊。”他有點訕訕地一笑,“不去歇息麼?”

朱洗紅道:“柳將軍,我能在這兒坐坐麼?”

柳風舞不知她打的什麼主意。水軍團軍令極嚴,那些士兵雖然也時常向那些女子說些打趣的話,但柳風舞嚴令不得越軌,至今船上也沒什麼風月案子出來。難道朱洗紅情竇初開,竟是要移船就岸麼?他讓開了一點,道:“朱姑娘坐吧。”

朱洗紅坐了下來,也抱着膝。她穿着白色長衣,在海上駛了這些日子,人也越發清減,好象一陣風就能吹得走的。她看着月亮,低聲道:“我小時候家裡很窮,看見別人有好東西,便吵着要,我媽告訴我說,月亮裡要什麼有什麼,每年都離我們近一些,等我大了便能到月亮裡,那時什麼都有了。”

柳風舞笑了笑,也沒說話。他小時家裡也很窮,後來文侯向帝君上疏,要軍校招收平民子弟,自己才進了軍校。到了軍校時也不過十三歲,那時可沒人說什麼月亮裡要什麼有什麼的話,想要什麼東西,只是心裡想想而已。

朱洗紅道:“我爹以前是做木匠的,後來因爲眼睛瞎了,什麼也做不了,家裡都養不活,我媽就時常帶些男人回家,他們晚上來,天一亮就走,留下點錢纔好買米買菜。我爹眼睛雖然瞎了,可我常常看到他一個人躲在一邊沒聲地哭。”

柳風舞不禁有些動容。他家裡雖然窮,但父親教人識字,總還能養養家,從沒想到有人生活得這麼苦法。他想安慰朱洗紅幾句,可話到嘴邊,卻又什麼也說不出來。

“今年天壽節的時候,我爹忽然一個人出門,沒再回家,雖然我媽和他也好久沒說話了,可我爹一不見,她還是急得不知怎麼是好,叫我出門去找找。我在外面沒找到我爹,卻聽得法統在募集少年男女,說要出海求仙,去的人家裡都能有一筆錢,我就想,要是我去的話,那家裡就可以過下去,媽也不用再找男人回家,爹也不會一個人哭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輕,也低下頭,話語有些哽咽,淚水慢慢地流下,在腳邊積起了一小灘,沿着甲板的縫流過去。他喃喃道:“放心吧,等我們安全回去,你就能看見你爹你媽了。”

她擡起頭,看着柳風舞,眼裡淚光閃爍。柳風舞心一疼,還待再說兩句,可怎麼也說不出來。她忽然道:“看到了,那天龍神祭上,我就看到我爹了。”

柳風舞只覺背上也是一陣寒意。剛出海時的那次龍神祭,那個當祭品的人來時是閉着眼的,他原來還以爲那是因爲他害怕,原來他本來就是個瞎子啊。

朱洗紅站起身,低聲道:“柳將軍,謝謝你救了我,可是,你知道麼,那天我是不願意再活下去了。”

柳風舞也站起身,伸手想拍拍朱洗紅的背,但手剛伸出,馬上又縮了回來。他慢慢道:“朱姑娘,想開點吧,很多事情都是沒辦法的事。”

朱洗紅抹了一把淚水,忽然微笑着看着月亮,輕輕道:“柳將軍,你說月亮什麼時候會近到我能走進去?”

柳風舞也看了看月亮,月亮又圓又亮,在海上看來也比在岸上看時大得多,可仍是遙不可及的。他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站着。朱洗紅輕輕道:“柳將軍,謝謝你。”

她轉身向艙中跑去,步履輕盈,象是腳不點地。看着她的背影,柳風舞心中又是一陣刀絞似地疼痛。他抓着胸口的玉佩,轉過頭望着船後。

船後,仍是一片茫茫大海,無窮無盡。破軍號正全速行進,在海上畫出一道長長的白痕,隔得遠了,便又仍是一片黑暗,不時有游魚潑剌跳起,也不知是些什麼怪魚。

在海上又航行了十幾天,天越發冷了,從嘴裡呵出的都已是白汽。柳風舞每天命部下在甲板上分批跑兩圈,暖暖身子。原先船上帶了許多綠豆,隔幾天便發一次豆芽當菜,當嚮導的船民說,若長久不吃蔬菜,人身上的血管都會破裂的。可現在綠豆也吃得差不多了,船上已有三個平常不愛吃豆芽的士兵得了那種病死去。若再找不到島嶼補給,那船上糧食雖然足夠,蔬菜卻絕對弄不到了。

這一天柳風舞正在船上用望遠鏡看着前方,現在的海圖也沒辦法畫,這兩個多月,每天總能行個兩三百里,到現在只怕已東行一萬多裡了。這一萬多里居然沒找到一個小島,實在令人難以置信。

這望遠鏡中工部做出的最新的一種,雖然還是看不清楚,但已能望出數裡外的地方了。他看了一圈,忽然在東北角上看到一帶白色,原先只道是片浮雲,但隔得一陣再看一看,卻發現仍是那樣子。

如果是雲的話,肯定會有所變化的。柳風舞心中猛地一陣跳,望遠鏡也差點掉在地上。

據古書上說,這世界是一個圓球,如果向東一直走,最終便仍能回到原地。柳風舞也聽說過這等說法,可怎麼也想不通這般一個圓球怎麼能住人,而水又怎麼會在圓球上不掉下去。

也許,那是世界的盡頭吧。他不時地望着那一邊,仔細看着那一片白色的變化。

望遠鏡中,那片白色似乎在變大,但形狀卻仍是一樣的。他正在看着,忽然瞭望臺上的那水兵大聲叫道:“陸地!前面是陸地!”

這水兵的聲音很響,甲板上的水兵一下都涌到了船頭。在海上行進了這麼多天,終於看到了陸地,一個個都欣喜若狂。

那片白色越來越近,也漸漸看得清楚了,的確是陸地。

那就是仙島麼?

船在慢慢靠近,看得也越來越真切了,那塊陸地很大,也不知是個大島還是塊大陸,上面覆蓋着白雪。按理,現在不過是十一月初,雖然立冬了,但不會如此冷法的。現在不用望遠鏡也能看清了,一個水兵過來道:“統制,向那裡靠岸麼?”

柳風舞道:“好吧。看來岸上很冷,加點衣服,要能找到新鮮蔬菜,我們可以補充一些。另外也可以補充些淡水。”

冰雪都是淡水,這水源倒不必去找了。只是那片陸地上覆蓋着一片冰雪,只怕蔬菜也很難找。

他正看着那一線海岸,忽聽得宇安子在身後道:“柳統制,我師傅請你去一趟。”

自從唐開出事後,玉清子很少到甲板上來,大多數時間都躲在艙中,只在每五天的晚禱時纔上來一次,柳風舞也從來沒去拜會他過。柳風舞轉過身,道:“我就去。”

宇安子這些天也瘦削了很多,原先他走路走是四平八穩,嚴格按禹步術走,現在也沒那麼做筋做骨了。

柳風舞跟着宇安子走去。宇安子背上還揹着一把長劍,他原先這把被唐開那個什長折斷了,現在只怕又換了一柄。柳風舞跟着他走到玉清子艙外,宇安子敲了敲門道:“師傅,柳統制來了。”

玉清子在裡面緩緩道:“請進。”宇安子推開門,道:“柳統制,請進。”

門一推開,裡面又飄出一股檀香味,玉清子盤腿坐在一張木牀上。這些天,他倒仍是神采奕奕,仍是如神仙中人。柳風舞行了一禮後道:“玉清真人,有什麼指教麼?”

“聽說,已經發現陸地了?”

“是。這塊陸地上全是冰雪,我想上那兒找點補給。真人可要上岸看看?”

玉清子搖搖頭道:“讓宇安子和你們去吧。這兒是姑射洲,已是極北之地,草木甚少,補給後就轉而向南。”

柳風舞有些詫異,道:“真人,仙島在南邊麼?”

玉清子嘴角浮出一絲笑意:“仙島四季如春,奇花異果不斷,也在蒼溟上漂浮不定,但只在這扶桑洲西邊海上。我們從姑射洲南行,定能找得到的。柳統制,你盡忠職守,馭下謹嚴,這一路行程,多虧你了。”

柳風舞又行了一禮道:“真人,末將不過是水軍團中的一員,這一路多虧的是全隊弟兄努力。真人,若沒什麼事的話我先走了,準備登岸看看。”

玉清子笑了笑,道:“姑射洲上有姑射仙人,冰清玉潔,吸風飲露,你們若有緣,說不定能見到她的。”

走出座艙,剛關上門,柳風舞小聲對跟着他出來的宇安子道:“宇安真人,令師好象對這一帶很熟啊。”

宇安子道:“法統自古相傳有一部經書,裡面便講到蒼溟極東,有一片大洲,名叫扶桑。扶桑洲又分南扶桑和北扶桑,北扶桑的東北角便是這姑射洲,遠古時曾有天橋與帝國大陸相通,但這些都太渺茫了,向無對證。如今看來,經書所言,竟然都是確鑿無疑的事實。”

他說着這些話時,臉上已露出興奮之色。柳風舞笑了笑道:“宇安真人,看來真找到這兒了,那仙島之說,看來也不假。”

柳風舞也只是順嘴一說,宇安子臉上卻是一沉,道:“柳統制,我們什麼時候上岸?”

柳風舞看了看海面,道:“得找一塊能靠岸的地方。”他見宇安子穿着很單薄的長衫,道:“你倒不怕冷。”

宇安子一笑道:“我們清虛吐納派不爲外物所動,寒暑不侵,疾病……”說到這兒卻停住了。原先清虛吐納派自稱“寒暑不侵,疾病不能害”,寒暑不侵看來倒是真的,派中弟子一個個也的確壽命甚長,但現在掌教玉馨子自己也應憂慮成疾,疾病不能害這話便說不響了。

破軍號現在距岸只有兩裡多了,望過去,卻都是些峭壁,無法上岸。沿岸尋了一段,總算找了個浪濤小一些的灘塗,但水不深,破軍號到了六七百步外便無法前行。柳風舞命人放下小船,叫了八個士兵與他同行,加自己和宇安子,一行十人分乘兩船向岸邊駛去。

灘塗上倒沒有冰雪,但距岸百步便是雪白一片,冰雪覆蓋,根本看不見東西。在岸邊,躺着些渾身光滑的異獸,見人來也不躲閃。這些異獸大小如羊,皮毛光滑,本躺在岸邊曬着太陽,在岸上行動遲緩。柳風舞他們打了一隻,割開毛皮,只見裡面厚厚的一層都是油脂,肉質也很粗。他們揀好的割了一些,先擱在冰雪上,準備回去時帶到船上去嚐嚐味道。那些海獸性情很溫順,數量又多,一頭便有百十來斤重,柳風舞他們打死一頭後,另一些也紛紛跳下水去,在水中卻靈活異常,見柳風舞他們不再動手了,又在距他們較遠的地方登上岸來,驚恐未定地看着這些新來的奇異生物。

向岸上走了一程,到處都是冰雪,只有一些苔蘚之類生在石壁上,沒找到什麼可食的蔬果。便是這些苔蘚也與帝國的大不相同,有些泛藍。柳風舞帶隊走了一程,見也沒能發現什麼,見天色也已晚了,便道:“看來也沒什麼了,我們先回去吧。”

這些士兵見這姑射洲荒涼寒冷如此,他們在船上時也聽說過什麼姑射洲有什麼姑射仙人,但一路看來,只有那些長得肥胖臃腫的海獸,哪裡有什麼仙人,一個個興味索然,也想早點回去。

走到上岸的地方,還距得數百步,一個士兵忽然“咦”了一聲,道:“奇怪,那些肉呢?”

他們打的那隻海獸肉用毛皮包着,本就擱在冰雪上,很是顯眼,但現在望過去卻只是白茫茫一片,什麼也沒有,柳風舞道:“你記得對不對?這地方人跡也沒有,那肉又沒長腳,能到哪兒去。”

這士兵道:“我親手放的,怎麼會錯?怪事,難道被什麼野獸來拖走了?”

走進了一看,卻見那兒果然有些梅花樣的足跡,只怕真有什麼野獸來過了。柳風舞查看了一下,也不見那包肉,便道:“算了,我們再找一隻吧。”

哪知再走回去,原先曬了一海灘的海獸現在居然一隻也沒有。柳風舞正在詫異,宇安子在他身邊小聲道:“柳統制,這是怎麼回事?”

柳風舞搖了搖頭道:“真是怪事。到附近看看吧,注意別單獨走散了。不管找不找得見,馬上回來。宇安真人,你和我在一塊吧。”

那些士兵答應一聲,四散開去。這海灘很大,又高高低低的盡是些蓋滿冰雪的土丘,實在不好走。柳風舞走了幾步,只覺身上猶可,兩腳卻已麻木了。他正想說回去,這時,耳邊忽然響起了一聲巨吼。

這吼聲便是在身側幾步外發出的,柳風舞大吃一驚,一把拔出刀來,卻聽得宇安子尖叫道:“柳統制,救我!救我!”

雪地中,突如其來地跳起了一頭大熊。這熊足有一人多高,渾身毛皮都是雪白的,伏在雪地中便如一個雪丘,根本看不出來,宇安子走站在那大熊面前,已驚得面無人色。

怪不得那些海獸會不見吧,只怕是因爲這頭熊來了。柳風舞喝道:“畜生!”雙足一蹬,人已高高躍起,一刀向那大熊砍去。那頭熊正撲向宇安子,它在這地方向無天敵,從來都是要吃誰便是誰,今番獵物竟然反抗,也是頭一遭,見柳風舞跳起來時比他還高,這白熊吼叫一聲,探出爪子轉而向柳風舞抓過來。

“嚓”一聲,柳風舞刀鋒閃過,這白熊的半個爪子被削掉了,但它也在柳風舞左肩頭抓了一把,柳風舞衣股雖厚,這一爪也將他肩頭的衣腿盡數抓裂,爪子深入皮肉,柳風舞只覺半邊身子一麻,血直涌出來。他咬了咬牙,一腳飛踢,正中那白熊胸口,一個人借力跳開。

這時宇安子已連滾帶爬地逃了過來,那白熊斷了一隻爪子,還在人立着大吼,吼聲震耳欲聾,柳風舞道:“宇安真人,你快走!”

宇安子卻一咬牙,手從背上拔出長劍來,叫道:“柳統制,你先走吧。”他剛纔嚇得魂不附體,此時一定神,卻也不再慌亂。

柳風舞急道:“都這時候了,你還逞什麼能,快走!”他踏上一步,天太冷,肩頭的血只這一刻便已結住了,但血也已染紅了半邊身子。

那頭白熊又是大吼一聲,猛衝過來,另一掌向柳風舞拍下。白熊個子本大,一掌也如一把小扇子一樣大,拍下來時帶着風聲,柳風舞緊盯着這熊掌,等它到了頭頂不遠處,人忽然向右一閃,那熊掌一下拍在柳風舞邊上,雪泥四濺,拍了個空。

白熊一掌拍空,又是一陣巨吼,人立起來,一隻肥厚的肉掌又舉了起來。此時這白熊胸口全露在外面,柳風舞看準了這機會,人猛地衝上,刀借勢向前刺出。刀尖一觸這白熊皮膚,只覺觸手入堅韌異常,雖比不上那八爪龍的觸手,但刀子只進了半寸便刺不進了。

柳風舞本已打算周詳,這一刀出手,定能讓白熊斃命,但沒料到熊皮如此厚實,眼見這白熊的掌又向自己抓來,這回與白熊靠得太近,便要退也退不開,心中暗歎道:“完了!”正待閉目受死,忽覺後背的衣服一緊,人被一下拖了出去,那隻熊掌幾乎是擦着他的帽子掠過。

這是宇安子出手救了他一命。柳風舞也沒空說感激的話,人還沒立穩,便叫道:“你攻它左臂!”

宇安子叫道:“好!”他雙足一蹬,人拔地而起,手中長劍如銀河倒瀉,正刺在白熊左肩上。他的劍雖然較細,但也更利於刺擊,這一劍直入白熊皮肉半尺有餘,那是那白熊也受不住,左右兩掌分開,又是大吼一聲,高在空中的宇安子拍去。

這時這白熊前胸大開,那把刀還刺在它胸口一顫一顫,柳風舞心知這機會瞬間即逝,人和身撲上,抓住刀柄,猛力向前推去。這已用足了力量,加上他的體重,便是厚木也要刺透了,何況是這白熊皮下的油脂?一刀直沒到柄,兩尺多長的腰刀盡數沒在白熊體內,這白熊又發出一聲厲吼,卻一動不動。

柳風舞刺出這一刀,兩腳齊出,猛地蹬在白熊下腹,人一下向後飛去,刀也拔了出來。他心知這一刀已刺破白熊心臟,但若不將刀拔出,只怕這白熊還能支持許久。

刀一離熊身,一股鮮血直噴而到,正噴了柳風舞滿臉。火燙的熊血讓他根本睜不開眼,他大驚失色,雙足齊動,人後退了幾步,刀子仍在作勢,忽覺宇安子托住了他的背道:“柳統制,不必擔心了。”他抹了把臉上的熊血,卻見那白熊象是中了定身法一般,人立着一動不動,兩隻熊掌還作勢張開,頓了一會,才仰天倒下。

柳風舞只到此時還喘息未定,他只想再退兩步,離這白熊越遠越好,哪知腳下一動,只覺兩腿軟得沒一絲力氣,人也坐倒在地,只是喘息個不住。

這時那些士兵已聞聲趕了過來,眼見此景,一個個都嚇了一大跳。柳風舞見他們向那白熊走過,叫道:“當心點!”

那士兵道:“已經不動了。柳統制,是這東西吃了我們的肉啊。他孃的,什麼仙子,我家的母豬都比它好看。”

柳風舞把刀收回鞘中,卻只覺一條左臂疼痛無力,宇安子驚叫道:“柳統制,你受傷很重啊。”

柳風舞強顏道:“沒事。”宇安子皺起了眉頭,道:“你的血還沒全止。”他伸出手指在柳風舞肩下一點,柳風舞只覺左臂一麻,疼痛立減,道:“是你們法統的止血法吧?多謝了。”

宇安子道:“柳統制,別這麼說,要不是你,我只怕已被這白熊拍成了肉餅。”

柳風舞道:“還是快走吧。這鬼地方冰天雪地,準不是仙人愛住的。”

那幾個士兵已圍住了那白熊,正在刀槍並舉,將那白熊剖開。一個士兵掏出一個黑乎乎的東西道:“統制,你受了傷,快把這熊膽吞了。”

柳風舞有點哭笑不得,這熊膽足有人拳頭一般大,他只怕連嘴裡都塞不進。他接了過來道:“這麼**,怎麼吞?”

這士兵道:“我家以前是獵戶,也獵過熊,這熊膽是大補。柳統制,您英勇無敵,服了這熊膽,定能所向披靡,化險爲夷。”

柳風舞接了過來看了看,這顆熊膽脹鼓鼓的,他也聽說過這是一味極名貴的藥材,帝君就時常服用,他道:“這也是一味靈藥,這麼大的熊膽實在難得,還是回去獻給帝君爲是。”

那士兵撇了撇嘴,似要說什麼,柳風舞已將熊膽收好。衆人將那白熊大卸八塊,連個熊頭也帶了回去。這頭熊本有上千斤的份量,取下肉來,每個人還有五六十斤,只怕夠全船上下吃上一兩天了。

回到船上,柳風舞讓醫官包紮了好後,那個獵戶出身的什長不由分說,將那熊膽從柳風舞衣袋裡取出來削開了,讓柳風舞服下,嘴裡還咕噥道什麼“帝君自有仙藥,眼下是柳統制要緊。”柳風舞也只得服了下去。

熊膽的味道並不好,他閉上眼吞了下去,又閉目養神,那什長見柳風舞有些倦意,也不說話,把柳風舞艙中的東西整理了一下走了出去。柳風舞聽得他走到門口,忽然道:“兩位姑娘也來看看柳統制麼?”

是朱洗紅和伍秋晶麼?他微微翕開眼,從眼縫裡,見兩個女子的身影在門口,聽得伍秋晶道:“柳將軍沒事吧?”

“他壯得跟野豬似的,砸都砸不扁,你們放心吧。他現在睡着了,你們要看他麼?”

朱洗紅有點遲疑地說:“不用了,希望他早點復原。”

門掩上了,再聽不到她們的聲音。柳風舞閉上眼,可是,眼前卻總是閃動着郡主的身影——可那又更象朱洗紅多一些。

怎麼如此見異思遷!他有些惱怒,手伸到胸前,抓住那塊玉佩。這玉佩冰涼,沒一絲暖意,現在是貼肉抓在手心裡,象握着一塊寒冰。他努力想回想郡主給他玉佩的那一天,可腦子裡鑽來鑽去的卻總是朱洗紅的面容,帶着些淚水,肌膚有如透明。

破軍號轉而向南行進。這回已能看到岸邊,船上人人都是心中大定。現在便是遇到風暴,也只消靠岸下錨便是,較之在茫茫無邊的海上,已是兩個天地,船上人人都興高采烈,玉清子也時常上甲板來看看,原先唐開的那些部下也對玉清子多了幾分禮數。

柳風舞的傷只是些皮肉之傷,加上這幾日服用熊膽,好象更快,一路南行,又過了十來天,其間也曾上岸,發現了一些椰果之屬,天氣雖然已是初冬,越往南卻越暖和。這一天破軍號駛到一個沙灘邊,眼見黃沙映日,碧水拍岸,奇花異草不斷,真有幾分玉清子所說的仙境之意。

在這裡度過一生,遠離帝國的殺伐,那也不錯吧。看着岸上的景緻,柳風舞突然這樣想着。

這時,原先唐開手下的那個什長過來道:“柳統制,看天氣,今天晚上大概會有風暴來臨,現在這地方極宜登岸,弟兄們讓我來問問,是不是靠岸下錨,休整一天?”

柳風舞看看天邊,遠處也有些陰雲翻卷,晚間只怕會有些小浪,風暴根本談不上。他心知定是這些水兵想上岸休息一天了,也不說破,點點頭道:“好吧,我去請示一下玉清真人。”

這什長撇撇嘴道:“你理他做甚,這一路上,都是弟兄們風頭浪尖上過來的,他只躲在艙裡,統制你怎的還對他如此尊敬?”

柳風舞正色道:“我們都是軍人。”

那什長只覺柳風舞臉色凜然,心中也不禁一驚,說不出話來。

柳風舞走到玉清子座艙前輕輕敲了敲門,過了半晌,宇安子纔出來開門,見門外是柳風舞,宇安子不知怎的臉一紅,道:“柳統制,有事麼?”

柳風舞道:“我有事向玉清真人稟報。他有空麼?”

宇安子道:“請進吧。真人正要讓我來請柳統制議事,你來了就正好。”

玉清子艙中仍是一股檀香味,不過柳風舞聞得到當中夾了些淡淡的琉磺氣息。他知道上清丹鼎派煉丹的兩味主藥是硫磺和水銀,這清虛吐納派只怕也很看重這兩種藥。

玉清子正端坐在牀上,柳風舞行了一禮道:“真人,看天色,風暴將臨,我們想將船隻靠岸,不知真人意下如何?”

玉清子正眼觀鼻鼻觀心地坐着,一聽這話,和宇安子極快地看了看,道:“柳將軍,我今晚正想到岸上做一臺大醮,拜祭一下海神。既然柳將軍有此議,那就正好。”

玉清子也在海上呆得厭了吧?他有些想笑,臉上仍是正色道:“那真人可要水軍團幫忙?”

“我將帶來的雜役帶去,那便足夠了,也不必麻煩列位將軍。”

他是怕水軍團的人對他仍有餘忿吧。柳風舞道:“既然如此,我便安排人手靠岸,好了後便恭請真人上岸。”

玉清子道:“柳統制,有件事請將軍海涵,這臺大醮不能爲外人所觀,請柳將軍約束士卒,不得上岸偷看。”

那是不讓我們上岸啊。柳風舞有些惱怒,但臉上仍沒有表情,道:“謹遵真人命。”

“什麼?不讓我們上岸?他孃的!”

那個什長一聽得柳風舞傳話,將手中的纜繩一扔,便大聲叫了起來。柳風舞喝道:“閉嘴!”那什長聞言纔不說了,只是嘟囔道:“我們還得在海上顛簸一夜,真是他孃的。”

柳風舞喝斥了他一句,又溫言道:“也不必多說了,反正那等大風大浪我們也經了過來,明天無論如何,我也要讓真人休整一天,上岸玩玩。”

那什長被柳風舞一言說破,一張被風吹日曬得黝黑的大臉也泛成了紫色,嘿嘿笑道:“這地方簡直跟帝君的花園差不多,弟兄們也實在想上岸看看,打幾隻野味。統制,這些天吃些乾糧,弟兄們真個膩得不行。剛纔我們打上來一條大魚,不叫我們幹活正好,等一會在甲板上烤魚吃行麼?”

柳風舞道:“好吧,不過要當心火燭,別大意了。”

這什長道:“是,我們是軍人麼,不會出事的。”他看着岸上,喃喃道:“這兩條腿也真的想上岸走走了。”一邊說一邊咂嘴,想必已在想着燒烤的美味。

破軍號因爲吃水太深,也非得停在離岸近一里的深水中。一下錨,將船上的小船都放下了水。八百多人要下船,也不是很容易,那十餘艘小船來來去去了七八趟,纔算把那些童男童女都送上了岸。朱洗紅那一批是最後上岸的,送她時柳風舞有意不去看她,可在划船時,卻總是不由自主眼角去瞟一眼。她端坐在船上,臉上有了些難得的喜色,不時地看着柳風舞。柳風舞一邊划着船,卻只覺胸口那塊玉佩越來越冷。

朱洗紅和一些女子上岸後,柳風舞便要回程了。那些男男女女一個個都垂着頭誠惶誠恐地走着,她在岸上忽然回頭看了一眼,柳風舞本就在看着她的背影,兩人視線相接,柳風舞只覺胸口象被鐵錘重重地一擊,眼裡也突然涌出一些淚水。

她們一個個都走遠了。玉清子的大醮是在那片高地上,那些雜役正在砍伐木材,倒象是要搭房子的架式。這七十個雜役都是玉清子帶來的,什麼人都有,做得倒很麻利。朱洗紅夾在人羣中慢慢走遠,沙地上只留下一片足印,海浪打來,又將那些足跡一點點變得模糊。

這十餘艘小船本來每船都是一個水軍團的士兵當劃手,現在全都駛回破軍號了,一個士兵見柳風舞還呆呆地在岸邊看着那些女子出神,停下手中的槳,叫道:“柳統制!”

柳風舞被他一叫,才猛省過來,加緊劃了兩下。但他與那些士兵離得甚遠,劃得最快的已經到船上,最慢的也已劃了一半,他纔出發,哪裡還追得上。

兩手扳着槳,柳風舞又回頭看一眼。現在岸上也已模糊成一片,人影小小的,依稀便是破軍號出發時的樣子。儘管知道明天便又可以看到她們,可柳風舞心中仍覺得與她已如隔世。他加緊划着,可是眼裡的淚水終於再忍不住,奔涌而出,流到腮邊又被海風吹散了,星星點點,隨風飛揚。

這時船上的那些士兵正在烤着那條大魚,這魚足有一人多大,幾百斤重,割成一塊塊在炭火上烤得脂香四溢,竟不象是魚了,倒似是牛羊肉。那些士兵往烤好的魚上灑些鹽末調料,一個個吃得很是開心。他們還有一百**十人,在甲板上坐得東一堆西一堆。那獵戶出身的什長給柳風舞放好幾塊上好的魚肉,見划船送人的士兵大多已經回來,柳風舞卻還只劃了一半,不禁笑罵道:“常見你鐵板個臉,原來也是個多情種子。”邊上一個士兵道:“正是,統制尋常不苛言笑,原來也會爲了看小姑娘誤事。哈哈。”

這時一個士兵打着飽嗝過來道:“老田,你那兒還有好魚肉吧,給我一塊。”

那什長斥道:“這兩塊是給柳統制準備的,你去從魚尾巴上割一塊吧,我這兒不給的。”

那士兵道:“今天這鹽不知怎的,味道有點怪,可不加鹽又嫌沒味,真是怪事,海魚味道居然也是淡的。”

他話音剛落,忽然艙中發出一聲悶悶的喊聲,那個士兵手裡本在割着魚肉,聞聲不由一怔。這聲音,便如底艙裡關了一頭巨獸一般。

田什長猛地站了起來,喝道:“出什麼事了?”

這聲音象一個大鐵球般滾過,突然破軍號船身一側,甲板上的士兵本在燒烤,一個個全無防備,不少人被震得倒在地上,田什長也站立不住,身子一側。他扶着邊上一人,大聲叫道:“出什麼事了?去底艙看看!”

一個從在艙口的士兵便要向底艙走去,哪知他剛走下一步,忽然只覺撲面一股灼熱,好象面前有一個太陽正迎面撲來,他張大嘴了,還不等叫出聲來,一道火柱已將他周身吞沒,幾乎是一眨眼間便將他燒成了焦炭。

柳風舞此時正在划着船,船頭的浪忽然大了起來,他不知其然,帶住船擡頭望去。剛一入眼,幾乎嚇得昏過去。

一個火球從破軍號當中升起,象是從破軍號正中突然間開了一朵奇大無比的鮮花,這呈球狀的煙幕中火舌四吐,還在不斷增大,夾着隆隆的聲息,使得海面也在不停地動盪。火舌到處,甲板上的士兵、纜繩、桅杆,以至於鐵錨也一掃而空。

破軍號竟在從中斷成了兩半!這艘有着“帝國驕傲”之稱的鉅艦,居然在這眨眼間便從中斷裂。從斷口處,着火的碎木還在四射,當中似乎還有渾身着火的士兵在掙扎,但火勢實在太大了,他們即使跳入海中,只怕也保不住性命。

柳風舞死死咬住嘴脣,拼命划着。牙已咬破了嘴脣,但他恍若不知。破軍號的殘軀已在慢慢沒入水中,在周圍激起一個個漩渦,浪頭也更大,每劃一步都要付出極大的力氣,柳風舞雙臂揮動,好象已墮入了惡夢之中。

原先送那些童男童女的小船還有兩艘不曾靠上船身,出了這等事,那兩艘船上的士兵也嚇得目瞪口呆。破軍號上原先坐得靠邊上的士兵逃過了火舌,一到水中便拼命攀着小船,那兩個士兵不知所措,一艘本來限坐十二人的小船現在居然擠了三十多人,那船搖搖晃晃,似乎馬上便要翻了,另一艘裡也坐了近二十個,水中還有十來個人拼命掙扎,向小船游來。但那漩渦卻象有極大的吸力,離得遠的還逃脫了,離得近的幾個已被漩渦捲了進去,登時沒頂,再浮不起來。

柳風舞劃到跟前,有一艘小船終於保持不住平衡,一下翻倒,船上的人全掉進了水裡,又是一陣厲叫。柳風舞划過去,叫道:“快過來!”

那些士兵拼命遊着。但他們驚駭之下,本已精疲力盡,此時破軍號已沉下一半,激起的漩渦也更大,有幾個本以爲已經逃脫的士兵又被捲了進去,他們發出了驚恐成狀的叫聲,但那漩渦卻似有着無窮無盡的吸力,將他們吸了過去,那些人一旦沒頂便沒了聲音,漩渦上卻還露出幾隻手,伸在水面上不停搖晃。

柳風舞的船也已被漩渦帶着,他拼命向外划着,叫道:“快過來!快過來!”現在海面上總還有二十多個,另一艘小船上已坐了二十多人,也在拼命地要劃離這漩渦,海浪又大,每劃一尺都要付出比以前大幾倍的力量,柳風舞拼命划着,只不讓船被漩渦帶進,卻也不劃遠。

有兩個強壯的士兵已攀上了柳風舞的船,柳風舞叫道:“出什麼事了?怎麼會爆炸的?是你們烤肉出事的麼?”

工部在他們臨出發前,已經研製出一些威力極大的火雷,但這一趟出海卻一個也沒帶,照理怎麼會爆炸?那兩個士兵有一個是和柳風舞一起去送人,還沒靠上船的,他也莫名其妙,另一個士兵道:“柳統制,我們也不知道,只是那火是從底艙起的,不知爲什麼。”

如果是甲板上炸開,以破軍號之固,也並無大礙,最多把欄杆炸掉一些。破軍號這樣快便沉沒,而且斷成兩截,那說明是底艙炸起的。破軍號共有五層,最底層是些壓艙石,以及一些不常用的笨重物品,說會莫名其妙爆炸,那真是令人想不通了。

這時有近二十個士兵游到了柳風舞船邊,一個個爭先恐後地向船上爬去,將這小船也弄得東搖西晃。

如果再這樣,那這小船也會倒的。柳風舞明知道是這樣,但他仍不忍說這麼說,只是道:“一個個來,上來後幫一下忙,不要亂!”

爬上小船的士兵正不停地把還在水中的士兵拉上來,其中一個正將水中一個士兵拉起一半,忽然嘴裡“哇”地吐出一口血,這下水中那士兵反而將他也拉下水裡。水裡那人不知怎麼回事,又驚又怕,只見這剛纔還在拉他的人已浮在海面上,胸口還在**,嘴裡卻不停流出血來,嚇得大叫。這時又一個浪頭打來,將這兩人同時打得沒入水中,再沒浮起。

這象有傳染的一般,水中和船上的士兵有不少人都開始作嘔,有一些已開始嘔血。海中,本還有五六個士兵,但這五六個士兵就沒嘔血的,也氣力越來越弱,反而離柳風舞的小船更遠了。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柳風舞茫然不知所措,這時一個士兵叫道:“柳統制,漩渦過來了,快劃啊!”他還不曾嘔血,手裡也沒槳,只用手在水裡拼命划着。柳風舞猛然省得,擡起頭看去,卻見破軍號已只剩了最後一段露在水面,這頂上還有一個水兵站在那裡,但現在周圍全是又急又深的漩渦,他一入水便會被吞沒,正抓着桅杆不知怎麼是好。漩渦也已更急了,柳風舞這小船也被卷得不停晃動。

柳風舞猛地一扳手中的雙槳,小船卻象無力的老馬,只移動了一小段。這時那士兵忽然將邊上一個嘔血已嘔昏了的士兵推下海中,“嗵”一聲,這人本已昏過去,掉進海里也沒吭得一聲,便被漩渦帶走了。

這時,只聽得那邊小船上發出一陣慘叫,看過去,卻見那船已被一個漩渦帶住,船上二十多個人手足並用,但那船卻只是原地打轉,向而被漩渦帶得移向破軍號的殘骸。船上的士兵明知必死,卻仍沒有一個敢跳下海中逃生。

柳風舞衝那士兵喝道:“不準再把弟兄扔掉!不然,我馬上將你打進海里!”

那士兵本已在推另一個嘔血的士兵,那人還不曾失去知覺,正在掙扎,聽得柳風舞這般吼,人抖了抖,道:“統制,這船太重了,你劃不動。”

“若見死不救,我寧可死在海中!”柳風舞目眥欲裂,吼聲也變得沙啞了。他吼着時,只覺舌頭又是甜又是鹹,只怕是脣上的血還在流出來。他將一把槳扔給那人,道:“你劃!”

那士兵接過槳,和柳風舞一左一右拼命划着,船上能動的人也都在劃,每個人都知道,現在生與死已只有一線之隔,若是手上稍稍鬆勁,只怕便要萬劫不復了。

這時破軍號已只剩了一點還露在水面上,那士兵攀着桅杆,忽然放聲唱道:“魂兮歸來,永守親族!”他唱得不成曲調,聲音也帶了哭腔,直如鬼哭。

海面上翻起了一個浪,破軍號忽然又上浮了浮,加速沉了下去,發出了“嗵”一聲響,一層巨浪涌了過來,將柳風舞的小船一推,柳風舞只覺手中一輕,小船擦過浪尖,終於脫出了破軍號帶起的漩渦的範圍。放眼放去,另一艘小船已不見蹤影,破軍號上最後的一個士兵正坐在瞭望臺上,還在斷斷續續地唱着。這兒本來是船上最高的地方,還在連這裡也已有一半沉入水中。終於,這桅杆象一隻絕望的手一樣,猛地沒入水中,水面上,只剩了個特大的漩渦,海風中,隱隱的還傳來那士兵最後的歌聲,隱隱約約,如帶血痕。

小船一到岸邊,卻見那些童男童女都遠遠地看着這兒,站在岸邊的,當先正是玉清子和宇安子,一些雜役圍在他身邊。玉清子臉上帶着些笑意,也不說話,柳風舞不等船停穩,便跳下水去,拉着船拼命往岸上拖。但這一船二十多個士兵倒有十六七個已動彈不得,還有五六個也神情委頓,有氣無力地。柳風舞拖着小船,還不等拖上沙灘,便再也拖不動了,手一鬆,人也倒在地上,一半身子沒入海水。

天氣溫暖如春,但海水還是冰冷的。在水中,柳風舞只覺那塊玉佩貼着胸口,寒意越來越甚。他大口大口地喘着氣,只待積蓄一點力量,但周身卻好象散了架一樣。

這時,他聽得一陣水響,卻見玉清子帶着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走了過來,玉清子臉上還帶着詭秘的笑意,道:“柳將軍,你能逃脫性命,那也是天意,可喜可賀。”

柳風舞支撐着半擡起身子,盯着玉清子,眼裡也似要冒出火來,道:“這是你搞的鬼?”

玉清子似是微微笑着,道:“柳將軍,此事我早在去年便已計劃好,毒火兩藥齊下,你這樣居然還能脫身,真的是有神靈護佑了。”

玉清子的腳踩在水裡,一領長衫的下襬被海水浸溼,但一個人仍是風度閒雅,有如神仙中人。柳風舞道:“是你在底艙裡放的火藥?”

玉清子笑道:“自然,否則哪有如此威勢,一擊便將破軍號這等鉅艦炸成兩段。”

柳風舞看了看身後的士兵,道:“你如此喪盡天良,難道不怕你相信的神仙給你報應麼?”

玉清子的笑意忽然褪去了,喝道:“報應?什麼是報應?我清虛吐納派本不問世事,是什麼人要讓我們進入朝中?一朝爲大臣,一朝爲死囚,這又是什麼人做的?他得過報應麼?這帝國已是一個腐爛至骨的死人,終於靈丹仙藥,也不能給它一口活氣了,我若不走,真歸子會放過我麼?便是我到了海上,他還派了那虛行子隨時想來取我的性命!”

“那麼,所謂出海求仙藥,徹頭徹尾都是個騙局了?”

玉清子又擡頭大笑道:“這等話連我自己都不信,你難道倒信麼?這一趟出海,你道我爲什麼要帶這許多工匠,還要帶這許多要照顧的童男童女麼?哈哈,今日是我清虛帝國的開國之日,柳將軍,你若識時務,我清虛帝國的鎮國大將軍之職,非你莫屬。”

他看着水天相接處,臉上已是神彩奕奕,大聲道:“這南北扶桑疆域萬里,荒無人煙,在這裡繁衍生息,不消數百年,這裡將是天底下最強的帝國!到時我的子孫後代將率百萬雄師,樓船鉅艦,再跨海西征,統治這個世界!當年大帝率十二名將得國,號稱‘太陽照到的地方,都是帝國領土’,他可曾夢見這萬里之外的南北扶桑?我的子孫所建的帝國,那纔是有史以來最大的帝國!最偉大的帝國!”

他說得聲如雷轟,柳風舞卻聽得微微一笑,喃喃道:“瘋子,真是瘋子。”

他突然從水中飛身躍起,雙足一踢,水花猛地濺向玉清子,玉清子左手一擋面前,卻只覺一股厲風撲面而來,水花也被割開,分向兩邊。他忽然間拔劍刺入那一片水花,只聽刀劍相擊,一聲鏗然,海水被濺得四射,邊上宇安子和幾個雜役被水珠濺到,只覺臉上也是一陣生疼。定睛一看,卻見柳風舞已與玉清子戰作一團。

法統都是劍丹雙修,側向于丹。玉清子所修是內丹,但劍術也極強,柳風舞的刀如有神助,刀氣密密如山,在玉清子身周不留半點空隙,但他的劍總象一個無形而有質的鋼圈,擋住了柳風舞的每一刀。邊上衆人只聽得刀劍相擊的聲息一聲接着一聲,也沒一刻停頓,兩人在淺灘相鬥,先前邊上衆人還能隔得五六尺,幾個雜役還想上前幫忙。那些雜役其實都是玉清子清虛吐納派中的弟子,多少也會些劍術,但他們只上得一步,卻只覺一股大力涌來,一個不知死活的硬要衝進,卻只覺脖頸處一寒,便多了一條深深的傷口。他身首異處時,也不知這是柳風舞趁勢揮出的一刀還是被玉清子誤傷。他一死,旁人更不敢上前,退下時卻唯恐後人,個個都怕這兩個鬥瘋了的人會不會又突然冒出一刀一劍來傷人。

兩個人象風車一樣在淺灘裡越轉越快,所到之處,水花四射,邊上人只看得到兩個模糊的人影,從那一片水花中才見兩個人忽而靠近,忽而分開。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一陣特大水花飛濺,落下來象是一陣暴雨,灑近一丈方圓都是。

水花散去,卻見柳風舞和玉清子正相向而立,柳風舞頰邊多了條傷口,腰間也被割出一條大口子,血染紅了半邊身子,但他仍是站得穩穩地,手中刀指向玉清子。玉清子那長衫已被割得條條碎裂,象是身上披了一大堆布條,髮髻也被砍開,一頭長髮披散在背後,肩頭也中了一刀,雖沒柳風舞那麼重,但他向來風姿瀟灑出塵,現在卻一如鬼魅,旁人見了幾乎認不出那便是那個野雲孤鶴一般的玉清子了。

玉清子手持長劍,人不住地喘息,道:“柳將軍,你真不要命麼?”

柳風舞咬着牙,道:“不錯!我柳風舞捨得一己性命,滅了你這偉大的清虛帝國,豈不快哉,哈哈。”他最後笑得兩聲,腰刀一指,人又衝了過來。這腰刀不長,但在他手中刀氣翻涌,五六尺外便似已爲刀光籠罩。

玉清子劍術雖高,卻極少與人動手,哪裡見過柳風舞這等性命相搏,見柳風舞受了這般傷仍是要衝上來,氣勢一軟,他手中長劍本來針鋒相對,不落下風,但氣勢一弱,柳風舞衝過來時帶起的水珠便無法激出,那些水花兜頭蓋臉盡撲在他臉上,他一驚之下,手中劍法更亂,只覺柳風舞的刀直劈過來,慌得一側臉,人猛地跪倒在水中,讓過柳風舞的刀鋒,後腦寒氣森森。他在水中一個翻滾,一頭一身都是海水和沙土,探出頭來叫道:“快來幫忙!”

以玉清子的清虛副掌教之尊,竟然用這等丟臉之極的招式才能閃開,他那些弟子也大感不屑,更兼剛纔有個要幫忙,卻死得連誰出的手都不知道,更不敢上前了。只是玉清子向來恩威並重,他們也不敢不聽,不由一個個都看向宇安子。

宇安子和宇希子是玉清子最接近的兩個弟子,宇希子死在那八爪龍觸手下,現在除了玉清子,自是宇安子爲尊。在玉清子計劃中的清虛帝國中,宇安子是定好的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地位,而宇安子的劍術據說也不下於玉清子,若他去幫忙,柳風舞自不是對手。他們看着宇安子,宇安子咬了咬牙,終於抽出長劍,一步步向戰團走去。

此時柳風舞的刀大開大合,勢如風雷,玉清子左支右絀,已是岌岌可危。他暗自罵道:“真是太託大了,我怎的忘了他是水軍團百夫長,卻要在水裡與他相鬥。”玉清子空有一手劍術,但從來沒與人在這齊腰身的水中相鬥中,海水的阻力和浮力都讓他的劍術大打折扣,只待逃向岸上,可柳風舞在水中卻似如虎添翼,一把腰刀逼得他只有招架之功。

宇安子走到距他們五尺許的地方,忽然豎起長劍,道:“柳將軍,宇安子曾受將軍救命之恩,無以爲報,但師恩如父,今日要與柳將軍刀兵相見,性命相搏,還望柳將軍海涵。”

玉清子剛纔見宇安子過來,也不動手,卻在斯斯文文地說話,不由暗自罵道:“小畜生,還不動手,要說什麼?”待聽到說什麼“受將軍救命之恩”,嚇得幾乎當場暈過去,心道:“這小崽子是要反齧麼?真是大逆不道。”等最後聽得宇安子說要與柳風舞性命相搏,才鬆了口氣,心中忖道:“宇安子這人食古不化,日後多半也要做掉他再說,可惜了一個傳人了。”

他這般胡思亂想,分了分心,柳風舞的刀已舞了個花,劈頭砍下。此時柳風舞騰空而起,一刀自上而下,便如閃電下擊,玉清子橫劍一擋,“當”的一聲,長劍被自中砍斷。他嚇得屁滾尿流,只道無幸,一邊忽然伸過一劍,劍尖一觸柳風舞的刀,將柳風舞的刀引在一邊。

這正是宇安子。他將柳風舞的刀接過,兩人翻翻滾滾,在齊腰深的水中鬥了起來。他是個生力軍,柳風舞與玉清子鬥了半日,刀氣減弱,雖在水中佔了個地利,卻仍堪堪鬥了個平手。兩人忽起忽落,水花四濺,也看不出誰佔了上風。

此時玉清子若上前幫忙,柳風舞氣力將竭,肯定不會是他兩人聯手之敵,但玉清子在水中已怕極了柳風舞,又盼着柳風舞能與宇安子鬥個兩敗俱傷,自己好坐收漁利,因此手提斷劍,只在一邊窺視。

這時忽然柳風舞一聲斷喝,人從水中沖天而起,宇安子幾乎同時也躍了起來,兩人在空中一錯,海水也濺起丈許高,玉清子在一邊被海水濺了滿頭滿臉,濺到嘴裡的幾滴依稀有些血腥味,他心中又驚又喜,心道:“是誰贏了?”

柳風舞與宇安子兩人幾乎同時落下,又是“譁”地一聲,兩人都已將勁力用到最高,將海水也逼了開去,雖沒有破軍號沉沒時那等勢頭,仍是有些駭人。玉清子被這一陣水流衝得晃了晃,等海面平靜了下來,只見柳風舞和宇安子兩人幾乎貼在一處,宇安子的劍穿透了柳風舞左肩,而柳風舞的刀卻從宇安子胸口刺入,透背而出。宇安子正背對着他,那刀尖在陽光下亮得耀眼。

宇安子到底仍不是他的對手!玉清子心下一沉,馬上又升起喜色。現在柳風舞的刀沒在宇安子體內,而他肩頭也受了這般重的傷,此時自己一劍出手,便可收得全功。一喜之下,對柳風舞的懼意盡去,他雙足一蹬,人已跳出水面,貼着水皮,人已閃到宇安子背後,一劍從宇安子肩上刺向柳風舞的咽喉。現在自己有宇安子當肉盾,柳風舞有再大的本領,一時也拔不出來反擊了。

這時,只聽得岸上一個女子哭叫道:“風舞!”也不知是什麼人,玉清子暗道:“這女子也不能留!”哪知他還沒想完,突覺胸口一疼,柳風舞的刀已刺入了自己胸口。他驚詫之下,還不明所以,便已斃命。他的劍雖已觸到柳風舞咽喉,但他的劍本只有半截,若不用力,哪裡刺入進去?只是在柳風舞皮膚上留下個小小傷口而已。

柳風舞將手抽出宇安子胸口,剛纔情急之下,他一掌從宇安子胸口探入,宇安子本已受傷極重,此時更是雪上加霜。他滿嘴是血,還不曾斷氣,只是低低道:“他……他是我師……”柳風舞將右手在海水裡洗了洗,伸手到左肩,一把拗斷了宇安子的劍,道:“宇安真人,我也沒告訴你,唐將軍教過我他的斬鐵拳。”

宇安子閉上眼,也不知想些什麼,嘴角有些笑意。也許,對他來說,不殺柳風舞,無法面對玉清子,殺了柳風舞又無法面對自己,這般死在柳風舞手裡,他纔是心安理得的吧。

柳風舞從玉清子胸口抽出刀來,在他屍身上擦了擦。玉清子此時仍是二目圓睜,大概還在想着怎麼會一下中刀的,也許也在想着他那個永遠也實現不了的清虛帝國了。

柳風舞拖着兩具屍體向岸邊走去。他也已筋疲力盡,玉清子那些俗家弟子一擁齊上,自是可以將他亂刃分屍,但這些人互相看了看,扔下手中的刀劍,爭先恐後向柳風舞奔去,嘴裡叫道:“柳將軍,柳大帝,小人叩頭。”

柳風舞看着他們,把兩具屍身扔在地上,道:“把我水軍團的弟兄們帶上岸來,給他們解藥,再把這兩個好好葬了。從今天起,”他將刀在空中一劈,如同閃過一道閃電,“這裡沒有帝國,現在有的,只是一個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那些人也想不通柳風舞爲什麼不要做大帝,卻要與他們平等,但現在他們對柳風舞已視若天人,還是叩頭道:“是啊是啊,柳將軍說得是,我們是人人都平等的共和國。”

柳風舞拉起了摔在岸上的朱洗紅,微笑道:“現在,月亮已經近得我們能走進去了。”

朱洗紅眼裡已都是淚水,一把抱住柳風舞,也說不出話來。柳風舞將刀收回鞘裡,一手摸了摸朱洗紅的頭髮,伸手到衣服裡抓住了那塊玉佩,用力一扯。

玉佩的繫繩扯斷了,大概連皮膚也有些勒破,頸後有點疼痛。他也不敢看這玉佩,須手一揚,玉佩輕盈地飛出,飛了一程,又如一隻中箭的小鳥一樣直落入海中,連個泡沫也不見了。

扔掉了玉佩,象終於扔掉了心頭的什麼東西,柳風舞長舒一口氣,看着天邊。水天相接處,幾隻鷗鳥正在那裡翻飛,水汽瀰漫,極目忘去,大海蒼茫一片,什麼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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