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海下

番外篇 星海(下)

“敵軍據有地形之利,又有糧草儲備,上上之策實是堅守不攻,坐待我軍糧盡而退。但既然截擊糧車,自是爲了趁我軍糧草不繼,軍心大亂時發動突襲,妄圖反守爲攻,出其不意,一鼓而勝。”

畢煒微微頜首道:“有理。只是爲何三日內必會發動突襲?”

鄭司楚頓了頓,道:“敵軍前來攔截運糧隊,然糧道未斷,數日後我軍又能得到補充,若敵軍有堅守之意,攔截運糧隊便勞而無功了。如此看來,敵軍必定是要趁這幾日我軍中乏糧,軍心有所浮動之際發動攻擊。”

畢煒也頓了頓,忽道:“鄭參謀,你日後定是共和國的一員大將了。”

“末將不敢。畢將軍成竹在胸,末將當初未解玄機,以至於損折了那麼多兄弟,實是有罪,還請畢將軍責罰。”

畢煒又笑了起來,但此時的笑容全是讚許之意。他道:“鄭參謀,你前去增援運糧隊並非無用,此事實是我考慮未周,做得有點過火。若是敵軍見運糧隊毫無防備,只怕會疑心其中有詐,你這般增援,他們倒看不出其中奧妙了。此戰雖然失利,鄭參謀,你其實已立奇功。”

鄭司楚道:“末將不敢。”雖然畢煒在誇獎他,但鄭司楚心中實在大爲難受。在畢煒眼中,既然是計,那麼計策中的人大概都可以犧牲掉的吧。當自己請令前去增援時,他一句話也沒說,那時只怕在想着鄭司楚若是被敵軍擊斃也沒什麼大不了,而押送糧車的那五十個士兵更是讓他們送死了。他臉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在隱隱作痛。

畢煒背起手踱了一圈,道:“你離開這幾日,天爐關果然平靜如常,連以往常有的出來騷擾也停了,多半已在準備一場大舉措,這幾日定會要決戰了。鄭參謀,你年紀不大,卻頗有將才,此役倚靠你之處還多着,當初我們雖有芥蒂,還望鄭參謀你能放下顧慮,不要多想。”

鄭司楚仍然垂着頭,低聲道:“畢將軍言重了。鄭司楚身爲軍人,自當聽從長官號令,畢將軍有何差遣,末將萬死不辭。”

他嘴上說着,心中有些不滿。也許兩軍交戰,犧牲在所難免,但畢煒身爲共和軍的上將軍,卻將士兵看作一件隨時可以拋棄的工具,實在與共和國所宣稱的“人人平等”大爲不符。正想着,忽然聽得畢煒嘆了口氣,道:“真象。”他莫名其妙,道:“畢將軍,您說什麼?”

這兩個字只怕是畢煒無意識說出來的,聽得鄭司楚的追問,畢煒也有點慌亂,道:“沒什麼。鄭參謀,從今日起,與方將軍聯繫之責便由你擔任了。”

鄭司楚聽到這兒纔算恍然大悟,明白畢煒的來意了。方若水與畢煒同是上將軍,畢煒的命令只怕方若水不太願意遵循,而由鄭司楚傳令,方若水倒多半會聽從的。兩軍交戰,最怕的就是軍令不一,畢煒讓自己擔起此責,一定也發現了方若水對自己頗爲尊重。看來,畢煒能名列方若水之上,真個名下無虛。鄭司楚此時心倒平了,道:“末將遵令。”

畢煒舒了口氣,看了看帳外,忽道:“對了,鄭參謀,那飛艇明天就可建造完全,很可能明天敵軍便會出動了。”

送走了畢煒,鄭司楚在營帳中收拾了一下,走了出去。

那艘飛艇已經縫好,接口處也都已塗上了瀝青,堆上了架子,一些士兵正在下面堆着柴禾,明天就準備往裡鼓入熱氣。正式的飛艇是裝入一種很輕的氣飛上去的,可以在空中停留許久,如果鼓入熱氣,在空中飛得並不長久。敵軍步步都在算計之中,定已中計。雖然己方已有防備,但敵人實在非同凡響,鄭司楚原先覺得依計而行,敵人定然會一敗塗地,但是與那陳忠一番交手,他已明白敵人真正的實力。

如果稍有疏忽,被敵人將計就計,只怕反要弄巧成拙了。鄭司楚看着飛艇,想着自己定下的這條計策,當初他向畢煒獻計,便是針對敵人最害怕飛艇入手,如果飛艇升空,敵人定會亂了方寸,千方百計過來襲擊的。在敵人出擊之後,己方立刻以一支奇兵截斷敵軍歸路。敵人的襲擊一定在夜晚,這支奇兵趁機混入城中,炸燬天爐關上的那兩尊巨炮,然後全軍立刻以雷霆萬鈞之勢攻城。敵人偷襲,做夢也不會想到反而會被共和軍偷襲,這條偷樑換柱之計十有**會成功。

當初畢煒說自己這條計策有點一廂情願,便是覺得敵軍未必會冒險前來偷襲。但如今看來,敵人出動迫在眉睫,自己的這條計策一步步都成了事實,一定會成了。他嘴角不由浮起一絲笑意,這時一個認得他的軍官過來行了一禮道:“鄭參謀,你看看可有不當之處?”

鄭司楚看了一週,道:“有漏氣的地方麼?”

“試驗過了,沒有漏氣。”

鄭司楚點了點頭,正想再問一句什麼,邊上忽然響起了方若水的聲音:“鄭參謀,你回來了?”

鄭司楚轉過身,向方若水行了一禮,道:“方將軍,我回來了。”

方若水也不知在想什麼,心事重重的樣子。他看了一下飛艇,道:“鄭參謀,來,再去喝酒,今天殺了一口肥羊。”

方若水是一軍統率,在軍中,吃得自然比尋常士兵好得多,而畢煒的火軍團從上至下一視同仁,伙食上軍官與士兵一般無二,便是畢煒自己,標準也與士兵相同,鄭司楚自從那天和方若水飲過酒後還不曾聞到酒味。聽得方若水又要請客,自無不願。

到了方若水帳中,兩人坐了下來。方若水頗嗜口腹之慾,帳中已架起了一個烤肉用的鐵架子,一個親兵正在把燒紅的木炭推平。方若水坐下來,先將一杯酒倒在炭上,“嗤”一聲,一道火光冒了起來。那木炭本來就帶着木香,夾着一股酒香,更是好聞。方若水取出腰刀,抓過邊上一個剝了皮的羊頭,剜下一片肉來擱在鐵架子上細細翻烤,很快烤得熟了,他遞給鄭司楚道:“鄭參謀,羊是吃草的,一張嘴日日在動,羊臉肉最有嚼頭,你嚐嚐。”

鄭司楚接過那片肉,蘸了蘸調料細細嚼去。這羊臉肉肉質極是細嫩,又帶有點嚼勁,含着微微的酒香,果然十分美味。他剛嚥下一口,方若水舉起杯道:“來,乾一杯。”

一杯下肚,方若水忽然小聲道:“鄭參謀,你覺得敵人會中計麼?”

鄭司楚笑了笑道:“敵人的反應正如我們所料,十之**會中計。”

方若水臉上卻沒有鄭司楚那麼輕鬆,道:“敵軍足智多謀,殊非等閒。你不在的這幾日,他們毫無異動,大是可疑,只怕今晚就會行動了。”

不知爲什麼,鄭司楚心頭一寬。方若水也許還比不上畢煒,但他到底也是身經百戰的老將,不是無能之輩。可如果方若水真個無能,也許更好辦一些,反倒會無條件地聽從畢煒。

他心中這般想着,臉上仍是不動聲色,道:“方將軍所言極是,敵軍的確極有可能馬上便會出擊。”

方若水有些興奮,將一塊剛烤好的羊裡脊肉送進嘴裡嚼着,道:“我圍了他們兩個多月,五德營死活不肯出來,鄭參謀你定下此計,立刻把他們引了出來,真個是少年奇材。”

方若水這些拍馬的話鄭司楚也聽得有些厭了。他道:“方將軍不要大意,末將去增援運糧隊,那個敵軍將領名叫陳忠,極是厲害,結果糧車仍被盡數擊毀。對了,方將軍,你認識那陳忠麼?”

這句話幾乎把方若水嚥住了。他沉吟了一下,才道:“認識。”

“這人到底是誰?”

鄭司楚心頭一陣興奮。與那個老兵相比,方若水一定更知道一些五德營的底細。這到底是支怎麼樣的部隊?他隱約覺得自己已經觸摸到真相了。

方若水有些躊躇,看了看外面,又喝了口酒,把嘴裡的肉吞下去,才道:“鄭參謀,雖然大統制下令不得談論前朝,但此時有關軍機,不該隱瞞你。這陳忠是前朝五德營中的信字營統領,當年與我也曾交戰過數次。可笑,除了最後一次,我每次都敗在他手下。”

鄭司楚道:“他們是前朝的正規軍吧?怪不得我聽那陳忠稱我們爲‘叛軍’。”

方若水笑了起來,笑道:“陳忠是個屬鴨子的,肉爛嘴不爛,已經到了這時候,還想着他那個帝國。不過這人確是個良將,當初五德營威名赫赫,號稱天下無敵,他也有他的本事。”

“五德營究竟是支怎樣的部隊?”

方若水因爲開了頭,也不再有顧忌,道:“當初帝國的正規軍共分四部,號稱‘地火水風’四相軍團,其中地軍團便是由五德營構成,全軍五萬,是帝**的主力。那時的地軍團,嘖,嘖。”他說到這兒咋了兩下舌,也沒說話,但鄭司楚也知道他的意思。方若水當初是地軍團的手下敗將,可能差點連命都送掉,至今心有餘忌。雖然方若水頗有些狂妄自大,但說起地軍團時卻仍是恭敬之極,不敢有絲毫失禮。鄭司楚聽得出神,道:“真的這麼厲害?可後來還是敗亡了。”

方若水嘆道:“那是天力,非人力所爲。唉,雖然我至今還是不服,可也不得不承認,地軍團確是天下無敵的軍隊,只消看看現在這支殘軍,就知道當初整裝滿員的地軍團是多厲害了。當初爲了擊潰羣龍無首的五德營,可是投入了傾國之兵,以二十二萬大軍加上數十萬民伕,再用上了所有的飛艇隊,佈下天羅地網,結果還是讓他們逃出了一萬多人。那一場仗在大統制看來也是沒臉說的,如果按損失來看,其實我們是敗得極慘。唉,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現在的五德營可是今非昔比了,不然我哪裡敢只帶兩萬人前來征討。”

方若水大概也有了些酒意,說得很直露了。這些話也許在他心中憋了許多,到今天才算說出來。鄭司楚也有點震驚,他已與敵人交過手,知道五德營很厲害,沒想到當初竟然會厲害到這等程度。

如果這次碰到的是當初的五德營,自己這兩百人恐怕一個都回不來吧。

他道:“對了,方將軍,你說當初五德營羣龍無首,那時敵人的大帥是姓楚吧,這人不在麼?”

象被什麼咬了一口,方若水渾身一凜,手中的酒也潑了出來。鄭司楚沒想到方若水一驚竟會如此,正在詫異,方若水已將杯子放好了,道:“鄭參謀,烤肉吧。”

這自是在岔開話題了。鄭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惱怒,但方若水軍銜官職比他高得多,他也不好逼問,割了塊肉烤着,心中只在默默地想着:“那楚帥究竟是何許人也?竟然方若水也會嚇成這樣子。”

那塊肉被烤得“滋滋”作響,因爲塗過一層糖水,一烤便結了一層焦脆的皮,味道極是香濃。鄭司楚咬了一口,正打算找機會再問問看,突然門外響起了一陣喧譁,方若水和鄭司楚都嚇了一跳,不知出了什麼事,一個人已搶了進來。

這是個士兵,滿頭大汗,一臉驚恐,一進帳便大叫道:“將軍,敵軍攻來了!”

“什麼?”方若水猛地站了起來,鄭司楚也大吃一驚。他們算定敵人定會來夜襲的,然後將計就計,借暮色掩護混入城中,一舉破城,卻萬萬料不到敵人竟然會大白天衝出來。

方若水抄起邊上的頭盔戴上,叫道:“全軍立刻整頓,馬上迎敵!敵人來了多少?”

那報信的士兵道:“不知有多少,只覺得鋪天蓋地,好象總在萬人上下。”

敵軍一共也只有一萬兩千左右,難道竟然是傾巢出動?方若水罵了聲髒話,道:“本錢全都拿出來了。好,就怕你不出來。”

方若水一軍就有一萬五六千人,加上一萬火軍團,共和軍可謂佔盡上風,敵人正面來攻,絕對討不了好去。今天難道就是決戰了?鄭司楚心中略略有些慌亂。畢煒所說的一廂情願,正是如此吧。鄭司楚心中一陣慌亂,也跟着站了起來。敵人絕不會按照你的思路來的,必須將各種反應都考慮周到。可是自己偏偏不曾想到敵人竟然會在光天化日之下出擊,畢煒和方若水同樣不曾想到。

方若水衝出帳去,叫道:“全軍戒備,迎戰!”

方若水的軍隊都是精兵,命令一傳十,十傳百,短短一瞬,所有的士兵都整裝待命,立好了陣勢。雖然事態緊急,但全軍竟然一點都沒有忙亂。鄭司楚道:“方將軍,我去守着飛艇!”轉身跳上了飛羽便向火軍團中奔去。

五德營的目標定是飛艇,但鄭司楚實在想不到對手竟會如此攻擊。正面攻擊,己方鐵定不會吃虧,難道對手是走投無路,要孤注一擲了?

不,不會。以對手的能力,絕不會做這樣的蠢事,何況對手也沒有到山窮水盡的地步。那麼,敵人在這次行動背後定會有別的舉措。

鄭司楚只覺背上有些寒意,不知什麼時候額頭也沁出了汗珠。原先他覺得自己熟讀兵法,較諸古之名將亦不多讓,然而此時才覺得戰場之上千變萬化,遠不是套套兵書便可取勝的。

如果真要成爲名將,這條路還長的。自己豈但不及畢煒,就算與方若水相比也大爲不及。至少,如果自己是方若水的話,這次敵人的奇襲就會讓自己亂了方寸。也只有到這時,鄭司楚才知道自己與真正的名將距離有多遠。

飛羽的腳力極快,轉瞬間已到了火軍團的中軍。此時敵軍前鋒已到雅坦村外,看樣子馬上便要交手,鄭司楚一到中軍,先前那軍官便迎上來叫道:“鄭參謀,出什麼事了?”

鄭司楚叫道:“敵人攻上來了!”

那軍官嚇了一跳,道:“什麼?林將軍就在那邊,我立刻前去報知。”

畢煒的副將名叫林山陽,跟畢煒已經好多年了。這人雖然沒有出類拔萃的將才,卻也中規中矩,恪盡職守。也不消那軍官報知,他已經從營中出來,喝道:“全軍上馬,準備迎戰!”

鄭司楚拍馬到了林山陽跟前,道:“林將軍,畢將軍在哪兒?”

林山陽正指揮着火軍團整軍,聽得鄭司楚的話轉過頭道:“鄭參謀啊。畢將軍去試馬還不曾回來。”

敵人來得太急了,誰都不曾想到,以火軍團之能,居然也被打了個措手不及,此時雖然勉強成軍,隊列還有些亂。鄭司楚心中着急,臉上卻仍是不露出來。他只是行軍參謀,也沒有領兵之權,只能看着林山陽佈置。不過林山陽雖然不是那種驚才絕豔之人,佈置得卻規規矩矩,毫無破綻。只看了一會,鄭司楚便已放下心來。

如果是夜間遭敵偷襲,可能敵人還會僥倖得手。可現在敵人這般正面攻擊,絕不會有什麼便宜的。朗月省地形高險,路途艱難,火軍團賴以成名的巨炮只帶來了一門,其餘的都是劈山炮、虎蹲炮之類的小炮,但小炮有小炮的用途,只短短一瞬,火軍團已布成了三疊陣,只等敵人攻上來了。

可是,鄭司楚心中卻仍然放不下心來。正因爲見到林山陽應對得法,他對敵人的這次舉動更加懷疑。他們到底想幹什麼?鄭司楚不相信讓方若水膽戰心驚的五德營會真的變得如此不濟,敵人一定有什麼別的打算。

方若水已經在與敵軍交戰了。由於他的兵力並沒有優勢,一時間竟鬥了個難解難分,廝殺聲遠遠地傳來,震得地動山搖。鄭司楚一時也沒時好做,站在了那飛艇邊,遠遠地望去。

廝殺慘烈,朗月省又多風少雨,土壤乾燥,一時間塵土漫天,幾乎看不清兩軍的陣勢。但聽殺聲,方若水也並不落下風,五德營兵力其實也不會比方若水多,但好象卻在壓着方若水打。鄭司楚皺起了眉頭,默默地想着。忽然前面一陣亂,只聽得有人叫道:“快,快,讓開道!”

那是醫營。醫營原本設在雅坦村,但雅坦村遭到攻擊,方若水定將他們都撤了下來。原先傷兵並不很多,但此時卻足足有數十個傷兵了,大概也是方纔與敵人交戰時負的傷。鄭司楚拍馬上前,叫道:“醫官,程參謀有沒有事?”

當先的一個醫官正是給程迪文療傷的那個,聽得鄭司楚的叫聲,他擡起頭道:“程參謀就在這兒,沒事。方將軍命我們先撤下來。”

“敵軍攻勢很厲害麼?”

“攻勢極強,鋪天蓋地的都是敵人。”

鄭司楚皺起了眉頭。此時他已看到了程迪文,程迪文正被包得直挺挺的,躺在一個擔架上。他到了近前,卻見程迪文好端端的,兩個眼睛正在亂轉,臉上煞白,但這多半是嚇的。一見鄭司楚,程迪文便叫道:“司楚,司楚,敵人好厲害!”

程迪文雖與那薛庭軒惡鬥過一場,但他還不曾見過真正的兩軍交戰,此時見識過了,才知道兩支大軍相鬥時聲勢竟會如此之強。鄭司楚道:“放心,我們不會輸的!”只是他嘴上這麼說,心中卻多少有些忐忑。

“鄭參謀,你去看看畢將軍來了沒有。”

林山陽忽然在後面叫了他一聲。鄭司楚道:“是。”他對程迪文道:“迪文,你放寬心吧。”掉轉馬頭便走。轉身時,只見雅坦村中的灰塵更大了。

看樣子,方若水竟然有抵擋不住之勢。

他到了林山陽身邊,卻見林山陽的頭上竟然滿是汗水,在馬上不住地顫抖。林山陽也是身經百戰的宿將,竟然會慌成這樣子,鄭司楚也不曾想到。他略略皺了皺眉,林山陽已搶道:“鄭參謀,速速請畢將軍回來。”

現在火軍團加上方若水的部隊共有近三萬人,如果真的戰敗,恐怕回去後畢煒和方若水都沒臉再活了。林山陽心生懼意,只怕也正因爲他是宿將,對五德營知根知底吧。鄭司楚點了點頭道:“遵命。”他正要走,又想起了什麼,向林山陽道:“林將軍,方將軍定不會敗北,不要自亂陣腳。敵軍一定也正希望火軍團能分兵支援雅坦村,不能落入他們的圈套。”

五德營猛攻方若水,一定是想撼動共和軍的陣勢。火軍團攻擊力雖強,但機動力畢竟與騎兵不可同日而語,一旦在行軍途中遭到攻擊,那些炮火的威力都發揮不出來,便是舍長就短了。

林山陽雖然官職遠遠高過鄭司楚,卻點了點頭道:“正是。只是我擔心方將軍頂不住。”

鄭司楚道:“驟雨不終朝,敵軍攻勢不會持久,方將軍是共和名將,我們要相信他!”

雖然鄭司楚年紀比林山陽要小許多,但這話說得斬釘截鐵,林山陽道:“是。”雖然答應了,可頭上的汗水還在流下來,幸好身子不再發抖了。

林山陽有他的本領,也許能不折不扣地遵循長官的命令,是畢煒不可或缺的幫手,可是他畢竟不是個獨擋一面的大將之材啊。鄭司楚有些感慨,偏偏這時候畢煒又出去試馬了,也許,五德營正是要抓住這個機會,才發動攻擊的。

突然,他渾身也是一抖。如果僅僅是趁畢煒出去試馬,只能得勢於一時,畢煒馬上就會回來的,五德營發動這麼大的攻勢,難道真有信心在畢煒不曾回來的短短一刻擊潰方若水麼?真有這樣的信心,只怕方若水早就丟盔卸甲逃回來了。

此時林山陽已鎮定了些,卻見這個極受畢煒看重的年輕參謀卻開始發抖。他有些詫異,道:“怎麼了?”

鄭司楚定了定神,道:“林將軍,畢將軍平時是在哪兒跑馬的?”

林山陽道:“在後方啊。有什麼意外麼?”

鄭司楚搖了搖頭,道:“不知道。只怕……只怕敵人真正的目標是畢將軍!”

五德營挑這機會攻擊,定已摸清了畢煒的行蹤。如果畢煒真個遭伏遇難,火軍團羣龍無首,士氣也急轉直下,敵軍大概真個有取勝之機。他心中又驚又懼,也不和林山陽多說,叫道:“林將軍,給我二十個人,我立刻去找畢將軍。”

林山陽也已約略知道敵人的打算了,他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喝道:“關敏中,你帶兩個什隨鄭參謀前去!”

邊上一個軍官應聲道:“遵命。”鄭司楚也不多說了,道:“跟我來!”拍馬便向後衝去。

敵人深知地形,上萬人行軍的話自然瞞不住行藏,但如果只有二三十個,那誰也發現不了。陳忠帶了兩百人從天爐關出發,共和軍就不曾發現。如果這些人抄後路攔住畢煒的歸路,那就大事去矣。

他帶着這些人揚鞭奔去,一路上火軍團的士兵紛紛側目,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如果畢煒真的被敵人斬殺了,也許他們會更加茫然不知所措吧。鄭司楚想着,手也不禁握得更緊。

鄭司楚的飛羽跑得太快,其餘幾人的座騎沒有那麼好,已經有些落後了。鄭司楚先前還等了等,但只消一會他們便又落在後面,他也不再等候,道:“關將軍,我先走,你們追上來。”

畢煒因爲漸入老年,又久未上戰場,因此每天都和親兵跑一個時辰的馬健身,他是向後方去的。按理,來回一共也不過一個時辰而已,現在大概正要回程。雖然跑馬不是狂奔,也不會太遠,但半個時辰至少也可以跑出十多裡地去。鄭司楚走了一段,仍然沒有看到畢煒的影蹤,心中更是驚恐。他也不再顧忌飛羽,加了一鞭,飛羽神駿之極,加鞭後更是四蹄生風,將關敏中諸人遠遠拋在了後面。

轉過幾個山嘴,前面越發荒涼。朗月省原本就人口不多,這條路走的人更少,坑坑凹凹的盡些些碎石土塊,夾雜着一些從山頂掉下來的雪塊。如果不是因爲朗月省很少下雨,只怕這條路早就無法走人了。

鄭司楚轉了一個彎,忽然從前方發出了一聲尖響,卻是什麼鐵器折斷的聲音,其間還有人的慘呼。這一聲慘叫很是響亮,他吃了一驚,但心中卻也多少定了下來,知道定已追上畢煒了,當即叫道:“畢將軍,畢將軍是你麼?”雙腿一夾,馬靴上的馬刺一下刺入飛羽兩肋,飛羽負痛之下,跑得越發快了。

他剛喊出,只聽得畢煒叫道:“鄭參謀,快來!”

畢煒的聲音有些上氣不接下氣,鄭司楚心中稍稍一寬,知道他現在還沒事。前面又是一個大轉彎,他衝過這山嘴,只見一條小道夾在兩山之間,一些人正聚在那兒,看衣着,正是五德營的人。

果然有埋伏!鄭司楚心頭一凜。這個地方兩邊都是高聳雲天的崇山峻嶺,畢煒被阻斷歸路,便只有殺開一條血路才能回來了。他將白木槍用雙手握着,一手勾着馬繮,緊盯着攔路之人。

那兒有三十多個敵兵,面朝山谷之中,隊伍後面的一些士兵已聽得鄭司楚的叫聲,紛紛轉過身來面對着他。這些人都沒有騎馬,手中兵器長短皆備,用短刀的更多一些。這些人將山谷口堵了個結結實實,看不清裡面情形,也不知畢煒在哪裡。

那些人乍聞有人前來,都吃了一驚,但見只有鄭司楚一個人,只聽得有個人喝道:“殺了!”本已轉過身的十來的士兵倒有一大半轉了回去,只有四個人仍向着鄭司楚衝來,想必他們覺得有四個人就足以攔住鄭司楚了。

雖然只有四個,但這四人生得驃悍精壯,都非庸手。鄭司楚把白木槍托在手中,心中不免有些惱怒。方纔說話那人聲音尖脆,似乎年紀也不大,話語間頗有輕蔑之意,看來並沒有和陳忠一起出去過。如果是那些人中的一個,恐怕不會這麼小看自己吧。

他輕輕一踢飛羽的兩肋,飛羽一聲暴叫,猛地向前衝去。那四人沒料到鄭司楚竟然會如此快法,最先的一個不禁一陣驚愕。那人手裡拿着一口單刀,鄭司楚也不等他動手,白木槍向那人當心刺去。那人手腳卻也快極,雖然失了先機,單刀還是舉了起來,但他動作雖快,卻遠遠及不上鄭司楚的這一槍,單刀剛剛舉起,白木槍槍尖一下按在那人刀面上,那人只覺一股沉重之極的力量傳來,單手根本擋不住,槍尖沿着刀面滑過,“嚓”一聲,正刺入那人咽喉,那人連叫都沒叫出聲來便已倒地。鄭司楚出手極快,一槍搠倒此人,手腕一抖,還不等那人倒下,槍尖收回,已向第二個刺去。那第二個也根本不曾料到鄭司楚的動作會快到這等地步,見他刺倒了一人,居然還衝上前來想要擋住鄭司楚,但鄭司楚的槍一伸一縮,直如電閃雷鳴,一槍又刺入這人咽喉,傷處與先前那人一般無二。

這兩槍使得如行雲流水,緊湊之極,兩槍便如一槍。只一眨眼功夫便已刺翻兩人,鄭司楚心中不由有些得意,長槍一提,正待順勢向第三人刺去。那第三個此時已嚇得呆了,居然忘了還手,眼看這一槍正要將他刺翻,突然眼前一黑,一股厲風撲面而來。

雖然看不清,但鄭司楚已知道那是一個鐵彈子。他不懼旁人,最怕的還是這個放暗器的敵人,此時白木槍已經刺出,收也收不回來,他腦筋轉得極快,左手一揚,已護住面門。那顆鐵彈子來勢極速,他的手剛舉到面前,鐵彈子便已射到,旁人只道這一彈定會將鄭司楚手臂打穿一個血洞,哪裡只是“啪”一聲響,那鐵彈子竟然象打中了一塊鐵塊,斜飛出去。

乍見之下,那些敵軍都嚇得面無人色,只道鄭司楚有什麼能夠刀槍不入的法術,雖然有不少人都轉過身來,卻沒一個敢上前的。鄭司楚磕飛這顆鐵彈子,長槍一緊,仍是刺向那人咽喉,眼看便要刺入,邊上忽地橫來一個槍尖,一下架住鄭司楚的長槍。此人力量不小,鄭司楚只有單臂使槍,槍頭一錯,在那人頸邊擦過,劃出一道傷口。

這雖不是致命傷,卻也刺得那人鮮血淋淋,仰天摔倒在地。他正待補上一槍,忽聽得有人叫道:“此人臂上定有護腕,不要怕他!”

鄭司楚以手臂擋開鐵彈,那些人莫測高深,確都有些害怕,聽得那人的話,才定下神來。此時又有兩個人衝上前,攔住鄭司楚的長槍。此時有三人同時攻來,鄭司楚登時大感吃力。他借飛羽的腳力在轉瞬間讓敵人二死一傷,但五德營確非泛泛,一旦立穩腳跟,便不易取勝了。那三人刀槍並舉,更是不住往飛羽身上招呼,鄭司楚只能用極快的手法擋開他們的武器,極是吃力。

騎兵的威力自是比步兵大,但一旦成膠着之勢,騎兵就不及步兵靈活。鄭司楚心知任由敵人攻來,自己絕討不了好去,何況那發鐵彈之人還會來暗算,更難抵擋。他長槍疾發倏收,一槍之間在那三人面門一晃,趁那三人一閃,猛地一提手,兩腳夾住飛羽向上一聳。飛羽善通人意,一躍而起,竟然從那三人頭頂一躍而過。

敵兵沒想到鄭司楚的馬也有這等本事,被鄭司楚的白木槍晃得眼前一花,便連他的人都看不見了,正在詫異,鄭司楚已衝入人羣之中。他意不在傷人,只是向前衝殺,五德營雖強,也擋不住他的去路,當者披靡,紛紛閃開,眨眼間已被他衝開一條路。

五德營一共也只有三十多人,最往裡,那些人也越強。鄭司楚先前衝過來不費吹灰之力,衝過了三層阻截,面前已只剩五六個人了,也已經可以看到前面十幾步遠的地方躺着幾匹死馬,想必是畢煒的坐騎,也不見畢煒的人影。他心下大急,叫道:“畢將軍!你在哪兒?”

他剛喊出,面前的一個拿着彈弓的敵兵忽然舉起彈弓來對準了鄭司楚。鄭司楚心知此人定是那打鐵彈子之人,此時相距不過幾步之遙,要閃也閃不掉,手起槍落,白木槍脫手而去,向那人擲去。

鄭司楚在軍校中也練過投槍,不過並不甚精,只能在十步之內中的,十步之外就沒把握了。但此時與那人相距也不過五六步,這一槍也沒有不中的道理。那使彈弓的手中沒有長兵,他也根本想不到鄭司楚的長槍竟會脫手,嚇得臉色一變,不敢再發鐵彈,將頭一側,哪知鄭司楚一踢馬肚,飛羽如疾電穿雲,向前一縱,竟然比白木槍更快,登時追上。鄭司楚一把撈住槍桿,重又握在手中,趁勢向那人刺去。

這一手使得匪夷所思,那人哪裡會想到鄭司楚的長槍脫手後還能抓在手裡,此時身子一側已失去平衡,鄭司楚的槍已到他面門,已根本閃不開了。此人一張臉已變得死白,竟然伸手來抓鄭司楚的槍尖。白木槍槍尖鋒利之極,那人手腳快極,抓是抓住了,卻也登時皮開肉綻,鮮血崩流,可僅僅是稍稍阻了一阻而已。

這一槍已廢了他一隻右手,鄭司楚雖然知道這一槍下去,此人鐵定被挑死,但想到這人本領非凡,一時間卻怔了怔,有點不忍下手。只這一怔的功夫,邊上忽地伸過一支長槍,一下架住了鄭司楚槍尖。鄭司楚只覺右臂一震,這一槍力量也不甚大,但用力極是巧妙,竟然不下於那薛庭軒的手法,他只是單臂使槍,那人的一槍又用得恰到好處,白木槍被託得向上一擡,“嚓”一聲脫出,已刺不中那持彈弓之人了。只是白木槍槍尖到處,將那人的手割得支離破碎,指骨也斷了兩根,食中二指一下飛出。

五德營確是人材濟濟,怪不得畢煒會被攔在這兒。鄭司楚無心戀戰,白木槍一絞,已將那人的長槍推開,衝過了這人的攔截。到了那幾匹死馬的地方,有人叫道:“鄭參謀,快過來!”正是畢煒的聲音。鄭司楚循聲看去,只見畢煒和三個親兵正躲在一塊巨石後面,手中都握着一把短弓。他們出來跑馬,也都沒帶長兵,但都帶着短弓,火軍團士兵弓術都相當高明,五德營一時還衝不到他們跟前。鄭司楚拍馬轉過那塊巨石,下了馬道:“畢將軍,末將來遲,還望恕罪。”

到了此時,畢煒仍然聲色不動,微微一笑道:“鄭參謀,你來得不遲。”他年輕時便長着一臉虯髯,老了仍留着這一部鬍鬚,只是有些花白了,看去仍如閒庭信步,視敵若無物。

鄭司楚道:“敵軍正在攻擊,畢將軍,馬上會有大批弟兄過來增援,請放心。”他知道敵人定也聽得到自己的話,雖然他只帶來了二十人,不過嚇嚇敵人也是好的。

畢煒道:“好,等他們來了我們就殺出去。”他在鄭司楚肩頭輕輕拍了拍,又低聲道:“好小子,不墮家風。”

他雖然鎮定自若,卻也沒想到會在後方遭敵人伏擊。敵人又強悍之極,只道今番無幸,誰知鄭司楚如同從天而降前來救援,心中也不禁感激,暗稱僥倖。

五德營即使今非昔比,仍是一支了不起的部隊,絕對不能有絲毫小看。他默默地想着。原先五德營處處都在他算計之中,畢煒對他們也不知不覺有所輕視,一時大意,以至於遇險。他也知道鄭司楚所稱“大批弟兄”定是在吹牛,敵人佈置絲絲入扣,以正兵攻擊,再以奇兵設伏,奇正相合,既合兵法,又不拘泥成法。五德營有這樣的指揮官,也難怪方若水會碰一鼻子灰。

他小聲道:“戰事如何了?”

鄭司楚道:“在方將軍與林將軍指揮下,敵軍正在敗退,畢將軍放心。”

畢煒淡淡一笑,知道鄭司楚定是又在吹牛了。方若水是驚弓之鳥,林山陽又乏應變之才,敵軍有備而來,定不會這麼快就敗退的。不過共和軍兵力佔優,畢煒也相信他們一定不會輸。他點了點頭道:“好,我們先守着。”如今當務之急是回到營中,只是敵人仍然攔住路口,鄭司楚來時如同疾風驟雨,敵人措手不及之下讓他衝了進來,但進來容易出去難,自己幾人的坐騎在遭伏時被敵人射死,仍然衝不出去,只能暫且等候,靜觀其變。

鄭司楚沒有他那麼鎮定,衝進來時出手如電,也想不了太多,此時卻在想着該如何衝出去。畢煒帶了五個親兵,其中兩人已經戰死,一個也受了重傷,現在還能動手的連自己也只剩了四個,敵人雖然被自己殺了兩個,刺傷兩個,仍有三十人之多,力量懸殊,他實在沒底,唯一的希望就是關敏中能早點過來。

這時一個正在看着外面的親兵忽然扭頭道:“畢將軍,敵人又要上來了!”他手握短弓,腰刀也已拔了出來放在身邊,只是頭盔已掉歪在一邊,頭髮被汗水濡溼了,盡搭在額頭,神情有些張皇。

畢煒道:“不要慌,看準了再放箭。”他們每人都帶了十來支箭,戰死者的箭囊也已取下放在身邊,箭矢暫時還夠用,但畢竟不能一箭射死一個敵人,只能節省着用。

那親兵道:“明白。”

這時方纔說話那人又大聲道:“畢煒將軍,你若束手就擒,我們饒你不死,否則就要格殺勿論了。”

畢煒大笑了兩聲,道:“五德營真個敗落了,竟然還會說這等話。只有死畢煒,沒有投降的畢將軍。”

他的聲音豪爽之極,鄭司楚也不由大爲心折。他以前對畢煒深有不滿,覺得他不體恤士兵,但此時見他豪氣干雲,又甚是佩服。

名將就是名將,即使名將有時也會失算,但那種氣度仍是別人比不上的。鄭司楚心中卻又一陣氣苦,他雖然想成爲名將,可是象畢煒這般視生死如無物,他自覺就做不到。

那個五德營領頭的聽得畢煒的話,冷笑道:“那好,就帶個死畢煒回去。”說罷,十多個敵人猛地向前衝來。

鄭司楚雖在和畢煒說話,眼角仍在看着外面,只見敵軍分出一半衝來,心中打了個突。五德營設伏,也沒有帶盾牌,這般衝上定會有不少人被射死,但敵人畢竟人多,一旦衝進來,自己無論如何也擋不住的。他拉過飛羽,將繮繩交給畢煒道:“畢將軍,如果敵人進來,你騎我的馬衝出雲,我護着你。”

畢煒接過馬繮還不曾說話,一個親兵忽然尖叫道:“他們來了,小心!”說着一箭射出。這親兵雖然說話驚恐不安,箭術卻也甚高,出手平穩,另一個親兵也在向外發箭。鄭司楚一時也不知道他說的“來了”是什麼意思,忽然畢煒喝道:“當心!”猛地站了起來,一把拔出腰刀向上劈去。

一個敵人從這塊巨石上跳了下來!

鄭司楚先前也看得清楚,這石頭有一人多高,兩頭平平,如屏風一般擋住,畢煒借這地形之力才以區區五個人抵擋到現在,沒想到這人竟然能翻過石頭而來。

這人手中所握,正是一柄細細的長劍!

鄭司楚與這幾人交過手,知道這些人劍術極爲高強。這樣的劍術在馬上沒什麼大用,但步下相爭,只怕畢煒不會是他們的對手。他右手往左手袖筒中一插,一把抽出無形刀。方纔那人以鐵彈子攻擊,就是被他用袖中的無形刀格開的。

無形刀剛抽出來,那劍士已跳到了畢煒頭頂,一劍向畢煒頸中斬去,看樣子真個要取他的性命。畢煒已站直了,腰刀向上一封,一般人自會被封住,但那人的長劍卻如同活的一般,也不知怎麼一扭,竟然從畢煒的刀勢縫隙中穿過,仍是平平斬來。畢煒心中一寒,只是他是薑桂之性,老而彌辣,但是戰死也不願退縮,這一刀沒能格住敵人,也不慌張,趁勢向那人面門砍去。

這是兩敗俱傷的招術,那劍士臉色一變,卻也不敢和畢煒搏命,手下不由一緩,他人還不曾落地,這般一緩,反而給畢煒搶了先機,眼看這一刀要先行劈中他了,哪知這人的腳尖在巨石的一個突起上一點,身體如同一朵棉花一般輕輕飄起,在空中打了兩個轉,居然又落回了石頂上,畢煒的刀也砍了個空。

好本事!

即使現在是敵人,鄭司楚也不禁由衷地讚歎。五德營奇才異能之士極多,陳忠的神力,薛庭軒的槍術、那人的彈弓之術,還有這人的劍術,都是第一流的本領。這些人如果在共和軍中,也是出類拔萃的人才。

可惜,現在他們都是敵人。

畢煒一刀砍空,心中一沉,知道不妙了。這劍士出手進退自如,行有餘力,定有後招。但他這一刀用力過猛,一揮出便收不回來,那劍士閃過一刀,腳尖在石頂一點,重又撲下。這般一錯,畢煒中門大開,這回他就是想拼命也無從拼起,心中正自一寒,卻聽得鄭司楚一聲斷喝,眼前有一道白光閃過,那劍士的長劍“嚓”一聲被斬斷。

那劍士沒想到鄭司楚的佩刀竟會鋒利至此,又是一怔,可這回發怔卻事關性命了,他眼前一花,鄭司楚將白木槍往地上一撐,人一躍而起,手中的刀向他面門劈來。這人劍術高明,手上順極而流,一劍擋去,只是他也忘了長劍已被斬斷,這一擋只擋了個空,他只覺胸前一疼,鄭司楚的無形刀已插入他前心,這人眉頭一皺,哼都沒哼一聲便已斃命。

這人本領非凡,卻只是一瞬間便被鄭司楚格殺,畢煒也不禁有些咋舌,心道:“這鄭司楚的本領究竟到了怎樣的地步?”

此時鄭司楚已然落地,那劍士的屍首也“啪”一聲摔在他身邊。鄭司楚將白木槍倒着遞給畢煒道:“畢將軍,快走!我護着你!”他見敵軍不顧一切撲上,那是不再顧忌傷亡,要速戰速決了,心知定是擋不住,當務之急便是護着畢煒離開。畢煒也知敵人要孤注一擲,不再推敵,接過白木槍來,一躍上馬,向那兩親兵喝道:“快走!”

那兩個親兵正在放箭,聽得畢煒的聲音,拿起短弓奔了過來。鄭司楚正待要走,忽然聽得有人喝道:“混蛋!”

這聲音是從上面傳來的,他也不擡頭,眼角餘光掃去,只見有兩個人同時從石上跳了下來。那又是兩個劍士,衣着打扮與方纔那人一般無二。這兩人沒方纔那劍士快,緩了一步才趕到,正看到鄭司楚一刀殺了那劍士。他們與那會打鐵彈子之人合稱五劍斬,五人同枝連氣,私交極好,此番來了四個,結果居然有一半死傷在鄭司楚手下,心中又痛又怒,一時竟不顧正要逃跑的畢煒,兩人同時向鄭司楚攻來。

這兩人居高臨下,雙劍齊出,交叉成十字形,斬向鄭司楚頭頂。他們劍術本高,出手更快,鄭司楚伸刀向上掠去,只道能一刀將他二人的劍割斷,哪知無形刀剛一出手,那兩人在空中忽地一擊掌,已向兩邊分開,兩把長劍也一下分開。這一招匪夷所思,但鄭司楚知道這幾人劍術極高,這一刀也不用老,單腳一點地,人已跳向右側,無形刀仍是向左邊那人砍去。

以一敵衆,若是混戰一場,必敗無疑,只有先易後難,各個擊破,方是取勝之道。但這兩個劍士劍術高超,以一敵人,鄭司楚也沒有必勝的把握。只是劍是握在右手的,在他左側那人的劍離他稍遠一些,出手也困難些,鄭司楚在極短的一瞬間便已想通此理。他雖然也知道這一刀定砍不中這人,但至少可以讓這人慌亂一些,誰知一刀砍出,這人的右臂忽地一扭,這條手臂便如沒骨頭一般,長劍斜掠而出。

這人的劍術竟是這些人中最高的!

鄭司楚心中一寒,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他咬了咬牙,無形刀也不變幻,仍是中宮直進,刺向那人前心。無形刀的刀質天下無雙,只望一刀能斬斷那人的長劍。可是這一刀剛刺出,那人的劍又是一抖,劍尖突如長了眼睛一般,一下讓開了無形刀,居然彎着刺過來。

這一招鄭司楚再擋不住了,“嚓”一聲,劍尖已刺入他的右臂。鄭司楚只覺一股巨痛傳來,鮮血已飛迸而出,他知道已到生死關頭,腦中卻突然間空明一片,用右手最後的力量猛地向前一擲,無形刀脫手飛出。這一擲之力也不甚大,但無形刀鋒利異常,那劍士也沒料到鄭司楚居然會用這等招式,眼見無形刀當胸刺來,嚇得臉也變了,右手劍來不及發力,左手猛得一揮。這一掌正擊在無形刀的刀刃上,無形刀被他擊得飛了開去,但他的左手也被刀刃削去了半截,痛得慘叫一聲,劍也不要了,猛地向後躍去。只是他本領雖高,卻忘了背後是那塊大石,“砰”一聲重重撞在石壁上,撞得眼前金星亂冒,正在吃驚,胸前忽地一疼,那無形刀不知何事又已刺在他前心。

原來鄭司楚右手將刀擲出,便已緊緊盯着刀把。在軍校中他便以刀術出色而著稱,出手也快得異乎尋常,一見無形刀被那人擊開,左手已一把撈住刀柄,趁勢刺去。若是空地上,鄭司楚受傷之下,自然刺不中他,但那劍士正被身後的巨石撞得七葷八素,劍術再高也沒用,鄭司楚的無形刀不偏不欹刺入他心臟,這劍士哼都哼不出便已斃命。

鄭司楚一刀殺了那人,還沒鬆口氣,背後忽地一痛,只聽得有個人惡狠狠地罵道:“狗賊,受死吧!”他心知是另一個劍士又殺了過來,但此時他體內最後一絲力氣也已榨了出來,肩頭被刺中的劍都不曾拔下,鮮血還在不住流出來,現在要走路都是勉爲其難,根本閃不開這人如雷電交轟的攻勢,正在閉目等死,耳邊卻聽得“當”一聲響,畢煒喝道:“鄭司楚,是好男兒便站起來!”

他轉過頭定睛一看,卻是畢煒騎在馬上,以白木劍替他擋開了一劍。畢煒少年時便以勇力出名,今年紀雖大,仍留着當初的神威,橫槍躍馬,目中神光四射。

那劍士一劍被畢煒擋開,掌心也震得一陣發麻,心中不禁駭然,擡頭看了看畢煒,罵道:“老匹夫,真厲害。”畢煒也不和他逞口舌之利,舞槍上前,那劍士用的只是短兵,被畢煒的長槍逼得節節後退,已殺不了鄭司楚,但他仍是盯着畢煒,手下毫不鬆懈,尋着畢煒槍招中的空隙。

畢煒連發了三四槍,將那劍士逼開幾步,這時他的一個親兵失聲叫道:“將軍!”卻是斜刺裡一箭射來,正射向畢煒前心。畢煒身經百戰,早有防備,左手一下鬆開了馬繮,出手如電,一把抓住了那枝羽箭,但槍只是這麼一鬆,那劍士身形已如狂風一般捲了進來,登時衝到馬前。

騎兵對付步卒自是大佔優勢,但步兵也不是全無優勢可言。因爲騎兵用的都是長兵,如果步兵不顧生死衝到近前,長兵失了效用,往往便是兩敗俱傷之勢。饒得畢煒心雄萬夫,此時心中也不禁一寒。

白木槍已轉不回來了,畢煒將左手的箭一扔,便要拔出腰刀,只是他也知道多半已來不及,這劍士劍術高強至此,到了這樣的距離,可以說便是絕境了。

他的手剛碰到刀環,還不曾拔出來,眼前忽地一花,只聽得那劍士一聲慘叫,一顆人頭直飛起來,鮮血猛地噴出,將飛羽的半邊身子和畢煒的左腿也染成了一片紅。

那是鄭司楚擲出了無形刀。無形刀吹毛立斷,鄭司楚雖然力量已經不足,但那劍士哪料到他還會有進攻的手段,根本沒有防備,無形刀打着轉,登時將他的頭斬下,一口刀也直飛出去。

這時畢煒的一個親兵慘叫一聲,卻是被一支箭射中了額頭,箭矢入腦,這親兵狂叫着向後摔倒,手中一支箭仍是直直飛出,還有一個親兵面色慘白,已伸手去摸腰刀了。畢煒叫道:“快走!”

鄭司楚此時才拔下臂上插着的長劍,踉蹌着還想去揀那口無形刀,畢煒一催馬,衝到他身邊時一把擒住了他背心的衣服。鄭司楚人長得不甚高大,也不過百十來斤重,畢煒的力量雖沒有陳忠那麼驚人,提起他來卻也輕輕易易。將鄭司楚擱在馬背上,畢煒喝道:“別去揀了,快走!”

五德營此番強攻傷亡極大,衝上來的十多個居然死了五六個,其中五劍斬四人甚至是三死一傷,可謂全軍覆沒。五劍斬是五德營大帥的親隨,負責保護大帥安全,只因此事太過重大,大帥纔會派四人前來,而這四人在軍中地位都不比那領頭的低。一想到回去不知該如何向大帥交待,他的眼中都似要冒出火光來,眼見畢煒上馬衝出來,他厲聲喝道:“上前,不要活的!”

他們原先還有生擒畢煒之意。一旦畢煒被生擒,共和軍也就軍無戰心,必定崩潰。五德營不惜以全軍當成誘餌,便是爲了一舉成功,哪知眼看已是魚肉在俎,卻又橫生枝節,他驚怒之下,再也不顧一切。

飛羽極是神駿,馱着兩人也不減速度,已衝過了數人,正要趁勢衝過去,哪知這人一躍而出,不顧一切地擋在馬前。飛羽的前衝之力極大,這人雖想舉刀砍向飛羽的前胸,畢煒一槍早出,“呼”一聲,正刺在那人肩頭。雖然畢煒發槍倉促,這一槍刺得不深,但那人被這一槍頂得倒飛出兩三尺,肩頭血已流出,但這人身體靈便,人在空中一折腰,竟不摔倒,穩穩站在地上,喝道:“中!”

這人心知迫不到馬前,竟然飛刀襲來。畢煒發槍在外,正待用槍尖去撥,但這人臂力甚大,槍尖磕在刀上,腰刀略略一轉,擦着槍桿飛來。這一刀畢煒躲無可躲,“嚓”一聲插在他小腿上,畢煒疼得低呼一聲,血已直噴出來。

鄭司楚被畢煒擱在馬前,看得清楚。他心知兩人共騎,遲早都要被敵軍斬殺,一時也不多想,手一按馬鞍,奮起餘力一下跳到馬下。他受傷甚重,背上雖被斬了一劍,但他穿着軟甲,而那劍士的長劍利於擊刺,不利劈斬,背後的傷很是輕微,只是右臂的傷勢甚重,一條右手也幾乎用不出勁。他伸左手一把拔出畢煒腿上的腰刀,叫道:“畢將軍,你快走!”

若是平常,鄭司楚定不會做這等事。可此時生死攸關,他想到的卻只是自己的職責。畢煒見他跳下馬來,驚道:“鄭參謀,快上來!”鄭司楚叫道:“沒時間了,快走!”他伸手拍了拍飛羽的馬肩,飛羽一聲長嘶,一躍而起。此時馬背上只坐了一人,飛羽快如閃電,一眨眼便衝出重圍,絕塵而去。

鄭司楚雖然腦子一熱,將畢煒送了出去,此時心定了定,纔多少有些後悔。畢煒的兩個親兵都已被斬殺,五德營盡數向他圍來。鄭司楚心知自己定然無幸,只是他生性倔強,雖然遍體是傷,卻仍然兀立不倒。

五德營那領頭的軍官手中刀已飛出,被畢煒衝過他身去。畢煒的馬又快,他們卻都無坐騎,眼看功敗垂成,惱羞成怒之下,喝道:“殺了!殺了他!”哪知話剛說完,背後忽然射來一箭,正中他的小腿。這人雖然硬朗,卻也禁受不住,一下跪倒在地。

這一箭正是畢煒在馬上反身射出。他衝出了十幾步,已殺出重圍,立時反身射出一箭。五德營衆人一時間也沒想到畢煒竟然會不走,也顧不得去殺鄭司楚,紛紛取下弓箭向畢煒射去,沒有弓的便衝向畢煒。

畢煒擋開了飛來了的數箭,厲聲喝道:“放箭!”隨着他的喊聲,從他身後突然閃出了一隊騎軍,正是關敏中帶的二十個騎兵。山谷中殺聲震天,五德營都沒有聽到馬蹄聲,畢煒卻聽到了。

火軍團的騎射之術冠於全軍,關敏中還沒轉過山嘴便已聽到了畢煒的吼聲。這二十人同時發箭,一陣箭雨,衝在最前的十來個五德營士兵立被射倒。畢煒喝道:“繳械者給你們一個痛快,不降者殺!”

五德營雖強,到了此時終於亂了起來,沒衝上前的全都向後退去,那領頭的也被一個士兵扶着退去。鄭司楚本想截住他,但眼見五德營的士兵在火軍團箭下紛紛倒地,心中有了種異樣的滋味。雖然與五德營交戰之時他毫不留手,但一看到五德營的士兵被箭射死,他卻突然想起了老師的話。

老師所說的“仁”,到底是什麼?在戰場上對敵人仁慈,那是不看重自己的性命。可是,敵人也是人,一樣有生有死。死者不復生,對敵我雙方而言,也都一樣。

他看着在馬上鬚髮戟張的畢煒,畢煒此時的樣子便如夢魘中的厲鬼,正指揮着士兵射殺正在敗逃的五德營士兵。鄭司楚不由暗暗打了個寒戰。

仁者之心。對於畢煒來說,這大概是不可理解的東西吧。

五德營雖然敗退,卻仍是快極,剩下的十多人如水銀瀉地,一下消失山谷中。此時關敏中已衝到鄭司楚身邊,見鄭司楚有些呆呆地站着,道:“鄭參謀,你沒事吧?”

鄭司楚漠然擡起頭,道:“我沒事。”

此時畢煒也過來了,他意氣風發,滿面虯髯一根根都似豎了起來,到鄭司楚身邊,笑道:“司楚,多謝你了。”

畢煒這話說得倒也情真意切,可鄭司楚卻沒半點高興的意思。這時有個士兵叫道:“畢將軍,這兒還有個活的!”

地上橫七豎八地留下了十多具五德營士兵的屍首,火軍團的士兵正在察看還有沒有活着的。畢煒喝道:“補一槍!”他剛說出口,鄭司楚忽然叫道:“畢將軍,請等一等!”

畢煒轉過頭道:“怎麼?”

鄭司楚脫口而出,見畢煒臉上有些不悅之色,但他還是忍不住,道:“畢將軍,饒了他們吧。”

畢煒沒想到鄭司楚竟會爲敵軍求情,依他的脾氣本要怒聲喝斥,只是鄭司楚方纔不顧性命救了他,罵也罵不出口,一張臉漲得通紅,怔了怔,方纔道:“好吧。”怒氣卻未消,跳下馬喝道:“給我匹馬!”

鄭司楚心知畢煒定然着惱,不免有點後悔,只是話已出口,收也收不回了。他翻身上馬,但身上乏力,一時跳不上雲,關敏中連忙下馬過來扶了他一把。扶他時小聲道:“鄭參謀,你膽子可真大,誰都不敢跟畢將軍這麼說話。”

鄭司楚一陣苦笑,道:“我的刀失在前面了,關將軍,幫我去找找。”

他二人過去找了一遍,卻只是不見失落的刀,想必是五德營退走時揀走了。失了無形刀,鄭司楚心中茫然若失,心中大是不安,不知該如何去和程迪文說。等他們迴轉時,畢煒已帶了一半人先行走了,剩下的十個火軍團士兵正圍着幾個俘虜等着他們。畢煒雖然惱怒,卻也言出必踐,五個俘虜被繳了械,呆呆地坐着,大概在猜疑共和軍會怎麼來折磨他們。

鄭司楚看了他們一眼,嘆了口氣道:“關將軍,我們走吧。”

那幾個俘虜大是詫異,其中一個喝道:“要殺便殺,惺惺作態做什麼!”

鄭司楚也沒理他,輕輕一夾馬腹,一衆人向回走去,那五個俘虜莫名其妙,呆看着他們的背影。

回到營中,只見一片狼藉,大營四處猶有餘燼,不時騰起煙塵。戰事已畢,各軍正在打掃戰場。正如鄭司楚所料,雖然方若水曾吃過一個大敗仗,但這次卻沒吃什麼虧,五德營似乎也並沒有以全力攻擊,戰事一直膠着。但是當林山陽終於按捺不住,派兵前去增援時,五德營突然兵分兩路,將火軍團從中截開。

這一手極爲厲害,幾乎要將畢煒的大營攻破。幸虧林山陽也算攻守有方,不曾出大漏子,稍稍吃了點虧,火軍團損失了百餘人。林山陽本以爲五德營定會前來擊毀飛艇,他們計策早定,知道飛艇只是誘敵之用,被五德營擊毀也沒什麼大不了,哪知五德營似乎在撲向飛艇,到了跟前,忽然又分兵兩路,以一支尖兵猛攻火軍團的輜重。

林山陽到此時才知道敵人的真正目的原來是此。他大驚失色,急忙調兵回防。火軍團戰鬥力很強,回防也是極速,五德營屢次分兵,攻擊輜重的那支尖兵人數已然不多。饒是如此,輜重仍被五德營燒燬了三分之一。

此戰兩方損失都很小,一共也不過傷亡了三四百人,但全軍都大爲震驚。誰都不曾想到五德營竟敢主動出擊,方若水雖吃過敗仗,但他也一直是進攻的一方。圍了那麼久,幾乎要忘了敵人也能進攻的。

鄭司楚受的傷也不算太重,回到營中也來不及去醫營包紮,先行去畢煒帳中繳令。畢煒此時正在聽各路軍官彙報戰況,一張臉陰晴不定。他滿面于思,看不出臉色,但鄭司楚看他的眼神便知定是十分惱怒。火軍團屢戰屢勝,這一次也不能說敗,可是被敵人在光天化日之下偷襲,卻連他都不曾想到。

繳了令,鄭司楚正要出去,畢煒忽然道:“鄭參謀,你去包紮一下,馬上來我帳中。”

鄭司楚行了一禮,轉身出了營。看來,畢煒定要檢討戰術,重新定計了。他原本以爲敵人都落入了自己的算計,可今日之事讓他明白過來全然不是那麼回事。

五德營也許的確已今非昔比,可仍然不能小看。鄭司楚擡頭看了看天空,暗自嘆了口氣。畢煒說自己定計是“一廂情願”,當初還有些不服氣,但現在也知道說得沒錯。可就算畢煒自己,豈不也是有些一廂情願?

他到了醫營,讓醫官將傷口包好。臂上傷勢甚重,不過那醫官說鄭司楚運氣好得出奇,那一劍居然沒傷筋絡,只是皮肉之傷,除了力氣不太用得出,現在也沒什麼大礙,過個十來天準好。背上那傷口就更輕微了,可能連傷疤都不會留下。只是見到程迪文時鄭司楚有些開不了口,戰戰兢兢地說把無形刀丟了,程迪文先是滿腹狐疑地打量了他一會,可能怕鄭司楚吞沒了他這把寶刀,發現鄭司楚沒說謊後,卻十分大度地說沒什麼大不了,讓鄭司楚大爲感動。

包紮好後,鄭司楚到了中軍帳去見畢煒。當着衆將之面,畢煒將林山陽怒斥了一通,下令全軍加強戒備,以防敵人晚間再次偷襲,鄭司楚在一邊聽得膽戰心驚,也甚是敬佩,經過白天一戰,他自己根本沒想到敵人可能再次偷襲。

會議結束後,鄭司楚正要隨衆將出去,畢煒忽道:“鄭參謀,請留步。”

鄭司楚心中微微一震,也不知畢煒要說什麼,等人都走完了,他轉過身道:“畢將軍,有何吩咐?”

畢煒指了指身邊一張椅子道:“坐吧。對了,鄭參謀,此戰敵軍有三個傷兵被擒,我已下令將俘虜斬首。”

說這話時畢煒緊盯着鄭司楚看,鄭司楚只覺氣息一滯,也說不出話來。畢煒說這話的言外之意他也明白,那是讓他以後不得再開口爲俘虜求情的意思。他低聲道:“畢將軍英明,末將不敢置喙。”只是這話說得有氣無力,連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真的在讚歎畢煒英明。

鄭司楚的反應都在畢煒眼裡,他嘿嘿笑了笑道:“鄭參謀,令尊大人行事雷厲風行,畢某極是佩服,你倒是稍有不同。”

鄭司楚心中略略有點着惱,道:“畢將軍取笑了,父母是父母,我是我。”

“自然,自然。”畢煒似乎也不想再談鄭司楚的父母,往椅背上一靠,道:“鄭參謀,敵軍此舉也實在大出我意料之外,看來他們已看破我們的打算,想再按前計行事是行不通了,你認爲該怎麼辦?”

的確,鄭司楚一看到五德營並沒有摧毀,就知道自己的計劃已全盤落空。自己本以爲神機妙算,敵人步步都入囿中,但其實是敵人早看破了自己的計謀,反倒是共和軍被敵人牽着鼻子在走。如果火軍團一到馬上強攻,勝算還更大一些,現在糧草告急,而敵軍又步步領先,局面越來越險峻了。他定了定神道:“畢將軍,末將定計失誤,實在難贖此罪……”

畢煒擺了擺手道:“別說這些話,勝負乃兵家常事,戰場上的勝者是活到最後的那個人。”

這句話那個陳忠也說過。鄭司楚默默地想着。不知不覺,他心頭似重新燃起了一團火焰,方纔的迷惘和不安盡都消失。他道:“畢將軍,末將在回來時便已想過,敵人看來已識破我軍誘敵之計,我軍勢必有所變化,但如果我軍以不變應萬變,敵人……多半不會猜到。”他原本想說敵人一定猜不到,但話到嘴邊馬上省覺不該說得太滿。

畢煒又是微微一笑,道:“不錯,敵人想不到的,便是奇計。只是一成不變,自然不行。”

鄭司楚道:“畢將軍說得正是。敵軍不來擊毀飛艇,那自然以爲飛艇只是誘敵之計,毫無用處,看來他們沒有發現其中奧妙,正是我軍的可乘之機。”

畢煒臉上笑意更增,道:“說得好,接着說。”

鄭司楚已沒了拘束,道:“飛艇雖然升不了太高,但是隻消不掛吊籃,飛上十餘丈還是可以的,可以懸掛炸雷,飛到天爐關城頭轟擊。我算過,飛艇充足熱氣後,可以懸掛五百餘斤的重物,不用吊籃,足可以掛上百餘個炸雷。”說到這兒,他又有些黯然。炸雷大號的一個足有四五十斤重,但朗月省道路崎嶇難行,他們帶來的大號炸雷一共才十幾個,大多是小號的。

畢煒道:“是。我方纔就想過,不過不要以炸雷轟擊,而是選派身體靈便之人,借暮色偷偷上城。敵人所恃,無非是城頭的兩門巨炮,只消炸燬這兩門巨炮,我軍以堂堂之師進攻,哪裡有攻不下之理!看來,我們想到一處去了。”

鄭司楚心中卻是微微一震。雖然他想的也是去炸燬那兩門巨炮,但在飛艇上懸掛炸雷,畢竟把握不是太大。按畢煒的說法,把握要大得許多,可是在飛艇上入城之人卻多半是死定了。

畢煒真個是把士兵當作一件工具啊。可是鄭司楚也說不上畢煒這等做法是對是錯,如果真按自己的做法,萬一巨炮沒能炸掉,士兵死得更多。

畢煒還是興奮之極,不住口地道:“此計必須要大軍跟上方能發揮效用。鄭參謀,事不宜遲,你馬上通知方將軍,今日晚間出擊!”

鄭司楚嚇了一大跳,道:“什麼?今晚?”共和軍剛與敵軍激戰過一場,他總以爲要休整一下,哪知畢煒竟然會下這等命令。

畢煒眼中發亮,道:“正是。敵軍此番出擊,已盡全力,餘力已是不濟,多半想不到我們會如此快發動反擊。此時進攻,實是難得的良機,勝負在此一舉。”他說到這兒,又象自語,又象對鄭司楚道:“哼哼,曹聞道這廝,我倒要看看還能有什麼手段。”

鄭司楚心中象被掩上了一隻冰冷的手,他默默地看着畢煒。此時畢煒鬚髯飛揚,大是威武,但在他心底卻隱隱地有種懼意。

也許有取勝之機,但這樣正面進攻,損失也一定很大。鄭司楚道:“畢將軍,敵軍都聚集在天爐關,這般攻擊可是一場混戰啊!”

畢煒眼中突然閃過一絲亮光,彷彿帶着些嘲弄。他慢慢道:“鄭參謀,不會有混戰的。你立刻通知方將軍,馬上點齊軍兵,晚間出發!”

鄭司楚心中突地一沉。他不知道畢煒心中到底打的是什麼主意,可是此時畢煒眼神中有一種奇異的東西,讓他不得不害怕。他也不敢多說話,只是道:“是。”

“晚上就要出發?”

方若水不禁愕然,但馬上頜首道:“不錯,確是好計,敵人多半想不到我們反擊會如此之快。”他想了想,又有點擔心地道:“可是我們如何衝進天爐關?他們那兩門巨炮好生厲害。”當初方若水派兵強攻,雖然攻勢佔優,可是隊伍一到天爐關下,便被城頭那兩門巨炮轟得立足不穩,以至於吃了一個大敗仗。

“畢將軍已下令,讓敢死隊乘飛艇借暮色習入城,炸燬那兩門巨炮。”

鄭司楚說這話時也有些猶豫,方若水卻一拍大腿,叫道:“畢鬍子真敢幹!不錯,這是條好計,只是可惜了那幾個勇士。”

那幾個衝進城的勇士鐵定會被殺的吧。鄭司楚有些黯然。先前他就曾想過要討令加入敢死隊,但最後還是沒說出口。衝進去的話是九死一生,不,是必死無疑。

方若水興奮過後,馬上又正色道:“破了城便要打一場硬仗了。五德營也不是好對付的,嘿嘿,我馬上點齊兵馬。”他雖然說五德營不好對付,卻沒半點懼意。

鄭司楚向他行了一禮,打馬回營。一到營中,正好看見一些士兵正拉着一輛大車過來,車上裝着許多黑黑臭臭的東西。他叫住一個車邊的士兵道:“這是什麼?”

那士兵也認得鄭司楚,道:“稟鄭參謀,這是猛火油,畢將軍命我們裝進水龍車裡。”

猛火油!鄭司楚心中又一震,一瞬間,他明白畢煒的用意了。猛火油是和瀝青生在一處的一種黑油,可以燃燒,只是濃煙極大,而且出產極少,因此也沒有太大的用途。當初他向畢煒獻計是因爲發現一個山溝裡有一個瀝青潭,只是沒想到猛火油一樣可用。畢煒將猛火油裝在水龍車裡,那定是想要火攻。

水龍是輜重營必備之物,用來滅火的,平時也可以儲存食水。畢煒將水龍車全部調用,看來真的是孤注一擲,要一舉定勝負了。將猛火油裝進水龍車裡,這樣的主意大概也只有火軍團纔想得出來吧。鄭司楚可以想象得到,一旦點着後,火龍車噴出一道十餘丈長的火舌開路。

怪不得畢煒說不會有混戰啊。鄭司楚幾乎可以看到五德營的士兵在火舌下掙扎的樣子。這也許是一條好計,可是,這樣的計策也實在太過殘忍了!

他茫然地看向天空。天色近暮,夕陽在山,殷紅如血,映得天爐關兩邊的兩座高山也似在燃燒。

程迪文因爲受方若水特別關照,給了他一間小帳單獨休養。他躺在牀上看看書,倒也得其所哉。正翻着那本兵法,帳簾忽地被挑開,鄭司楚走了進來。他笑道:“司楚,你也要來陪我麼?”

鄭司楚受傷算是不輕不重,原本要休養的話也是可以的。他坐到程迪文身邊,道:“迪文,你的傷好點了麼?”

程迪文道:“哪有這麼快,我不象你,結實得和野豬一樣。”

程迪文原也只是順口開個玩笑,鄭司楚卻只是勉強笑了笑。程迪文心思甚細,見他面色有異,道:“出什麼事了?”

鄭司楚想了想,道:“迪文,老伯當年領兵,對付敵人是不是不擇手段?”

程迪文道:“當然是。我爹說,戰場上你不殺人,便是別人殺你,要取勝,用什麼手段都可以。”

鄭司楚一陣啞然。他垂下頭,自語似地道:“這道理我也懂。可是,殺那麼多人,究竟有什麼意義?”

程迪文被他一下問住了,乾笑了兩下,道:“這你倒問住我了,我也沒想過。”

鄭司楚伸出手來。這幾日接連幾番惡戰,掌心一下磨起了一些老繭。他輕聲道:“迪文,來時我還想着在軍中建功立業,那時只知道爲將者當體恤士兵,同甘共苦,對敵則要毫不留情,可是,現在越來越覺得戰爭沒有意義。我也殺了不少人了,看着那些人在我刀槍下送命,我就想,他們到底犯了什麼罪非死不可,難道就不能不殺人麼?”

這些話他一直憋在心裡,在畢煒跟前自不敢說,只有在程迪文面前才說出來。程迪文大吃一驚,他一向覺得鄭司楚堅強如鐵,卻不知他心中原來如此痛苦。他伸手拍了拍鄭司楚的肩頭,道:“有句話叫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你該聽說過吧?這些頭痛的事讓該想的人去頭痛吧,我們都是軍人,只消按令行事便是了。”

嘴上這般說,程迪文心中卻暗自尋思:“父親說過,想得多,痛苦也多,果然不錯。”

“失敗了?”

星楚眼中閃過一絲掩飾不住的頹唐。此次出擊,實是雙管齊下,她原本也沒覺得兩組人馬都會成功,但總覺得那一支奇兵刺殺,把握甚大。畢煒自以爲得計,故意將空門讓給自己,這次將計就計,實可讓他自吞苦果,沒想到刺殺一無所獲,反是原先就不太覺得能成功的偷襲敵軍輜重之舉倒成功了一小半。

錯了,錯了!她心中暗自悔恨。如果這次能將共和軍的糧草輜重盡數燒燬,那他們不戰自亂,此戰己方將大獲全勝。可是自己卻高估了敵人的反應,總以爲共和軍定會全力守護輜重,以至於坐失良機。

接下去,敵人一定會發動攻城戰,而秋季已臨,敵方定要在冬季以前結束戰爭,接下來的戰役一定會慘烈到極點。想到這裡,星楚心頭象針扎一般疼痛。她自幼生長在軍中,惡戰也見得多了,親眼看到許多熟識的長輩戰死沙場,也更知道戰爭的可怖。

不戰而屈人之兵。她有些茫然地看着天空,想起了當年的楚帥對自己說過的這句話。兵家至高境界,便是不戰而屈人之兵,自己也努力往這方面做,敵人顯然也想做到這一點,可是,雙方都失敗了。現在,正面一戰已不可避免,即使這一次能擊退敵人,共和軍絕不會罷休,馬上又會有援軍到來的。

現在最好的辦法,是遠走高飛,另謀出路吧?可是她知道,這個建議曹聞道絕不會同意。現在敵人到底在打什麼主意了?

她坐了下來,陷入了沉思。那個帶隊的隊官見楚帥走神了,也不敢走,嚅嚅地道:“楚帥……”

星楚擡眼看了看他,道:“還有什麼事麼?”

“畢煒是被一個叫鄭司楚的小將救走的。”

一聽到這三個字,星楚渾身一凜,登時站了起來,道:“你殺了他?”那隊官沒想到楚帥的反應會這麼大,忙道:“楚帥,您認識他麼?”

星楚搖搖頭道:“不認識。你殺了他麼?”

那隊官苦着臉道:“沒有,這少年年紀不大,但本領高強,出手狠辣,五劍斬有三個便是死在他的手上,我殺不了他。”

星楚只覺心頭一陣寒意。父親對自己說起這個鄭司楚時,自己並沒有放在心上,可是,自己的兩次奇襲,這人都在最緊急的關頭出現,此人到底是怎樣的人?

那隊官又道:“不過我奪下了他用的刀了。他這把刀很好,極其鋒利,楚帥您看。”他說着從身上解下佩刀,雙手捧着遞給星楚。

原先的刀取出了,插在裡面的是把無形刀。因爲無形刀比一般的刀要細短一些,拔出來時有些空落落的。星楚抽出半截來看了看,讚道:“真是好刀。”

“楚帥,這刀您用吧,希望您能格殺此獠,爲我們報仇。”

這隊官也自負刀法絕世,但此番可謂一敗塗地,自己腿上了吃了一箭,心中對鄭司楚已是惱怒之極。星楚道:“好吧,你放心,若有機會,我定會用這鄭司楚的人頭來祭陣亡將士的英靈。”

送走了這隊官,星楚在屋裡踱了兩步,對邊上的侍女道:“小慧,給我備馬,我要去城頭看看。”

那侍女小慧道:“楚帥,現在要吃晚飯了……”

星楚淡淡一笑:“前線將士正在浴血奮戰,一頓晚飯算得了什麼。”

天爐關上,許多五德營的士兵正在吃着飯菜。和共和軍不同,五德營因爲背後有大本營,他們的伙食很不錯,有肉有飯,熱氣騰騰。相比較而言,遠處共和軍的營地就顯得蕭條多了。城頭上的士兵見到星楚,紛紛立正請安,全軍士氣甚是高漲。今天一戰,雖然勝負未分,但燒燬了敵軍一小半輜重,也算達成目標,五德營的士兵對取勝更有信心了。

可是星楚知道,真正的惡戰即將來臨。

她巡視了一週,曹聞道和陳忠聞訊都趕了過來。他兩人今天帶隊衝殺,此時也都駐在城頭。曹聞道馬快,到了星楚馬前,立時跳下馬來,行了一禮道:“楚帥,末將曹聞道有禮。”

星楚對曹聞道這種過份的禮節總是不太習慣,她跳下馬道:“曹叔叔,不要多禮了。”

曹聞道臉上還帶着興奮之色。他對共和軍知根知底,清楚畢煒的手段,自知以自己的能力定敵不過他,原先對星楚多少有點不放心。但戰爭已經過去了幾個月,五德營絲毫不落下風,甚至當敵軍援軍到達後還能主動出擊,損失也極小,他登時信心大增,只覺將帥位讓給星楚實是做對了。

星楚道:“曹叔叔,敵軍有什麼異動麼?”

曹聞道皺了皺眉,道:“別的也沒什麼,只是有一件事我想不通,他們還在給那飛艇鼓氣。”

飛艇只是引誘五德營出城的誘敵之計,星楚已經看透了,所以此次出擊並沒有毀掉那飛艇。可是共和軍居然還要給飛艇鼓氣,連她也有點糊塗。她拿過一個望遠鏡來看了看,道:“是啊,奇怪,難道飛艇真的有用麼?”

在朗月省,因爲空氣稀薄,連飛行機都很難上天。這一點她也約略想到了,甚是苦惱,因爲如果是在平原地帶,只怕飛行機早就試驗成功。可是共和軍的飛艇難道真的可以飛上天麼?

星楚心頭一震。如果飛艇並不是誘敵之計,那自己這一步失算便是致命的了。雖然心中不免驚慌,她臉色仍是平靜如常,道:“曹叔叔,馬上召集將領商議。”

曹聞道道:“這麼急麼?”

“共和軍很可能連夜發動進攻!”

曹聞道嚇了一跳,道:“什麼?他們這麼快?還有這個能力麼?”五德營白天發動進攻,已是全軍出擊,將士多少有些勞累,想來共和軍也是如此,他根本沒想到畢煒會連夜攻擊的。

“曹叔叔,我聽你和爹爹說的關於畢煒的事,此人心胸狹小,好用計謀,也不太體恤士兵,八成會連夜攻擊。”

曹聞道點了點頭道:“是,畢煒心胸是太小了點。”說到這兒心頭又不免一疼。當初與四相軍團並肩作戰,如果不是畢煒不忿楚帥執掌帥印,在最緊要關頭脅裹水軍團反叛,只怕共和軍也不會存在了。

可是,歷史是沒有“如果”的。

暮色漸濃,飛艇也已經鼓起來了,但拉着飛艇的幾根繩子還是鬆鬆的,看來即使什麼都不掛,飛艇也不會飛得太高。

鄭司楚繞着飛艇走了一圈,正在看着,一個畢煒的親兵過來道:“鄭參謀,畢將軍請你過去。”

畢煒就在附近,身後是排列得整整齊齊的火軍團士兵。鄭司楚打馬過去,向畢煒行了一禮,道:“畢將軍,末將有禮。”

畢煒頂盔貫甲,一杆長刀擱在馬前,極是威武。看着鄭司楚,畢煒微微一笑道:“鄭參謀,你傷勢如何?”

鄭司楚道:“沒什麼大礙。”雖然說沒什麼大礙,但右臂還在隱隱作痛,看來力量只及得沒負傷時的一半。

畢煒又笑了笑,道:“來,看看我選出的敢戰士。丘崇武,過來見過鄭參謀。”

那丘崇武個子很小,不僅是他,五個敢戰士都是小個子,每個人都相當精悍。可是要靠這五個人去炸燬那兩門巨炮,鄭司楚也覺得把握不大。當着畢煒的面他自然不敢多說,只是向丘崇武道:“丘將軍赤心爲國,真是我共和軍的忠勇戰士。”

這五個敢戰士定是有去無回,丘崇武卻似毫不在意,笑道:“爲國犧牲,是我共和國公民應盡的義務。畢將軍,請你等着好消息吧。”

畢煒道:“好。再過一個時辰,就可以出發了。”

再過一個時辰,天爐關上下定會死屍遍地吧。

鄭司楚心頭一陣煩亂。出發時他也覺得爲國犧牲,在所難免,在軍校中老師同樣說過,對待敵人要象嚴冬一樣冷酷無情,所以自己出手也毫不留情。可是,敵人究竟是什麼?殺死敵人,究竟又能換來什麼?

如果共和國必須建立在千千萬萬的死屍上,那這個共和國又算什麼?和家天下的帝國又有什麼不同?

畢煒自然沒覺察到鄭司楚在想這些,對那丘崇武道:“丘將軍,你速去準備。一旦炸燬巨炮,全軍就會立刻衝上,所以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完成這個任務!”

丘崇武行了一禮,向那飛艇跑去。因爲飛艇升力不夠,所以下面根本沒有裝吊籃,只是用繩子編了幾個繩網,可以讓人坐在上面。此時飛艇已鼓足熱氣,下面的火堆也已將燼,軍中只點着一些小小的火把,映得人臉上忽明忽暗,恍如鬼魅。

畢煒仰頭看了看天空,笑道:“老天助我!今天無星無月,正是奇襲的良機。”

朗月省很少下雨,但現在卻濃雲密佈,看樣子即將有一場暴雨。如果暴雨來臨,共和軍的攻勢更難進行,但現在卻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飛艇在空中飛時又是無聲無息,即使到了城頭他們也未必會發現。

鄭司楚也看了看天空。夜已漸深,黑得如同一個深潭,深不可測。有多少人會在今夜死去,他都不敢再想了。這時,突然他眼角一亮,只見遠處有一個亮點劃過。

是流星麼?他有些詫異。可是這亮點是從天爐關後面從下而上劃過的,升到中天才滅掉。畢煒見到這亮點,大笑道:“好,敢戰士,出發!”

丘崇武他們五個敢戰士跳上了飛艇,下面有士兵砍斷繫繩,飛艇緩緩升起。鄭司楚忽然心頭一亮,道:“畢將軍,有奇襲隊到了天爐關後了?”

畢煒也似吃了一驚,卻更有幾分欣慰,道:“你終於猜到了?這兩日我天天斟查地形,聽雅坦村的村民說起有這條繞到天爐關後的小道,今天方纔發現。哈哈,林山陽的八百人已經順利轉到背後,只要天爐關上戰火一起,他們立刻衝上,到時就算這兩門巨炮沒被炸掉也不用怕了。”

鄭司楚恍然大悟,直到此時纔算明白畢煒真正的用意。飛艇對於他來說仍然是佯攻,真正的手段是那八百人的奇襲隊!計策的確是好計,可是這種行險突襲之計太冒險了,勝則大勝,敗則大敗,而且損失也會很大。

鄭司楚道:“可是,林將軍的奇襲隊人數不多,很難得手。”

畢煒道:“所以才讓方若水正面強攻,將敵人的大軍都聚在關上。”

鄭司楚心頭越來越寒。畢煒爲了掩飾用意,竟然要全軍進行強攻,只怕林山陽的奇襲隊得手時,共和軍先會有巨大傷亡了。他叫道:“那樣一來,只怕方將軍的部隊傷亡慘重。”

畢煒正色道:“爲了共和國,犧牲在所難免。”他說完這一句,又補了一句道:“鄭參謀,一個軍人便是要鐵石心腸。共和國的戰士爲國犧牲,那是死得其所,死得光榮!”

聽着畢煒連着說了兩個“死”字,鄭司楚額頭的冷汗都已沁出來了。畢煒的計策絲毫不顧士兵的死活,對敵人也同樣毫不留手,這一戰,不論是勝是敗,戰死者定會數以千計。

畢煒道:“鄭參謀,攻破天爐關後,我將火龍車隊付與你指揮。好好殺敵,不要辱沒了你爹的英名!哈哈。”

那是畢煒送給自己的功勞吧。鄭司楚想着。火龍車開道,烈火熊熊,五德營根本無法阻擋,只怕會不留孑遺。他正想摧辭,畢煒喝道:“來人,將那犯軍帶上來,祭旗!”

鄭司楚還不知道出了什麼事,畢煒的兩個親兵已押着一個士兵過來了。畢煒看了看四周,喝道:“犯軍張朋,你知罪麼?”

那叫張朋的士兵被綁得結結實實,一下跪倒在地,哭道:“畢將軍,我家裡有妻兒老小,我還不想死,不想死啊!”

畢煒臉色鐵青,喝道:“爲國犧牲,軍人天職。臨陣脫逃者,軍法處置!來人,將我的大旗拿來!”

張朋嚇得嘶聲怪叫起來:“畢將軍,饒命啊!我願充當敢戰士,再不敢逃脫了!”

鄭司楚這才明白,這張朋定是被點爲敢戰士後臨陣脫逃被抓回來的。他想出言爲張朋求情,但一見畢煒鬚髮戟張的樣子,已嚇得不敢說話。畢煒大聲喝道:“晚了!”他操起大刀,猛地一刀劈下。張朋還待掙扎,但這一刀如雷霆萬鈞,刀光一閃,張朋的頭顱直飛起來,鮮血狂噴而出,盡灑在畢煒馬前的戰旗上。

畢煒斬了張朋,從掌旗官手中接過沾血的大旗,在空中揮了一揮,喝道:“全軍勇士,大戰在即,臨陣退縮者,皆依此例,斬!”

他的吼聲極是響亮,火軍團全軍一個立正,低低道:“遵命!”

鄭司楚就站在畢煒身邊,有幾滴血灑在了鄭司楚臉上,有一滴還濺在他的嘴角。他伸手抹去,心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鹹的。他想着。鮮血的滋味都一樣吧,不論是從誰身上流出的。

“那是什麼?”

一個五德營的士兵忽然驚叫起來。前方五六丈外的空中有一個黑糊糊的東西正在移過來。太大了,又是黑色的,隱沒在暮色中,看上去只是個影子而已。

“是雲麼?”一個隊官拿起望遠鏡看了看。這望遠鏡其實也看不清楚,晚上更沒什麼用處了。看上去有些象雲,但如果是雲的話,未免太低了。他打量了一下,忽然變色道:“放箭!快放箭!那是飛艇!”

這隊官是個老兵,經歷過當初的地軍團之敗,對飛艇心有餘悸。正靠在城牆邊休息的五德營士兵聞聽此言,紛紛跳了起來,彎弓搭箭,向這團黑影射去。箭矢到處,卻只聽得“噗噗”之聲,箭頭象刺入了什麼極軟的東西,這團黑影仍是極快地移過來。

這時曹聞道已衝了出來,叫道:“什麼?畢煒那王八蛋攻來了麼?”

那隊官正在搭箭,也不回頭,叫道:“曹將軍,是飛艇!是飛艇!”

曹聞道心頭猛地一沉。星楚的指揮甚是得力,敵人步步計劃都被她看透,因此曹聞道也極是信任星楚的眼光,聽星楚說在朗月省飛艇是飛不起來的,那定是飛不起來。可是眼前的情形卻讓他驚呆了,一瞬間,他彷彿又回到了那場大敗時的現場。他叫道:“快,快將楚帥和陳忠都叫出來,快點!”

五德營中,陳忠的排名原本就比他高,但五德營退到此處,陳忠自知將才不及曹聞道,甘願聽曹聞道指揮,因此曹聞道向來對陳忠直呼其名。可是到了此時,曹聞道也只覺茫然無措。

星楚也會失算啊,他只覺心頭象有一陣絞痛。當初五德營經歷了那一場滅頂之災,他和陳忠這兩個僅餘的統領也知道自己在士兵心目中百戰百勝的神話已被打破,因此他想出這個主意,將帥位讓給了星楚,希望能將星楚豎成第二個楚帥。

可是,雖然星楚的將才武功都大爲不俗,但她畢竟不是以前的楚帥。

那艘飛艇飛得很快,五六丈的路只是一瞬便到了,此時已到了城頭。離得遠時還看不出什麼,到了近處才發現這飛艇的真正體積。鼓足氣後,飛艇幾乎將天爐關的城頭都掩住了半個。五德營士兵還在不住放箭,飛艇上已密密麻麻地紮了許多,但飛艇一時還不會掉下來。突然飛艇下方有火光一閃,曹聞道心中一寒,叫道:“快伏倒!”一看到這情形,他已知道這飛艇就可投擲炸雷了。

他剛喊出,一個火球已直直落了下來,“轟”地一聲巨響,五德營士兵被炸得紛紛倒地,幾個未及逃開的被炸得渾身是血。曹聞道也被震得耳中嗡嗡作響,心道:“完了,五德營完了!”

當初的地軍團正是敗在飛艇的轟擊之下,現在彷彿重新回到那時。饒是曹聞道心雄萬夫,此時還是有些發抖。正在驚慌,忽然聽得星楚的聲音響了起來:“他們不會有多少炸雷,不要慌!”

從飛艇上忽然又落下了幾個黑影。這幾個黑影是用繩子掛着的,曹聞道吃了一驚,暗道:“這是火軍團的新式炸雷麼?”他還沒反應過來,星楚已喝道:“擋住他們,那是敵軍!”

從飛艇上下來的沒幾個人,一到城頭便衝向左邊的巨炮。曹聞道心頭雪亮,恍然大悟。他雖然一時驚慌失措,卻立刻恢復過來,一把抽出腰刀,叫道:“快守住炮,將這幾人殺了!”說着向前奔去。

火軍團竟然會派這樣的敢死隊衝上來,曹聞道大感意外。此時那幾人已在與炮手接戰,那幾人個個本領高強,天爐關上的炮手卻不擅格鬥之技,十來個人竟然擋不住這幾人,已被他們格殺了三四個,其餘幾個仍在死戰不退,但有一人敵人已衝到了炮前,正放炮口裡塞什麼東西。曹聞道心中大急,吼道:“快上,一個也不要放過!”

若是巨炮被炸,那共和軍定要全軍猛攻了。曹聞道懊惱不已,他衝在最前,有一個共和軍的士兵迎上來擋住了他,這人槍法出色,曹聞道用的又是短兵,連衝了兩三回仍然衝不過去,眼見那士兵往炮口裡塞好了東西,正取出火鐮來打火,他再忍不住,叫道:“給我殺!”只是他喊得甚響,五德營士兵雖衆,敵人死戰之下,卻還是衝不過去。

“轟!”隨着一聲巨響,一股熱浪衝來,曹聞道被衝得撲倒地,待他爬起身,卻見左方那門巨炮的炮筒已被炸裂,邊上的幾個士兵都被震得口鼻流血,那個塞火藥的共和軍士兵卻炸得連渣都不剩。

敵人是在拼命啊。曹聞道心中駭然。雖然這支敢死隊只有五個人,但他們都已將生死置之度外,相比較而言,五德營的士兵就少了這份赴死的勇氣。沒想到畢煒手下竟然還會有這等死士,曹聞道不禁打了個寒戰,也不再戀戰,眼見剩下的四人急速向右方插去,他嘶聲叫道:“守住右方!”

左炮已被炸燬,絕不能再失掉一門了。但共和軍的士兵比五德營的反應更快,正衝向右邊。他們本來就抱着必死的決心,根本不在乎敵人的阻截,五德營措手不及之下,被兩個共和軍擋住進攻,有兩個卻衝破包圍。

眼看那兩人正要衝到炮前,忽然從暗中刺出一條長槍,一槍將衝在最前的一個共和軍刺倒。這人卻是悍勇之極,一槍被刺中左肩,居然也不擋,伸出右手便去抓向槍頭。槍尖忽然一縮,再次刺出,又中他前胸,哪知這人不退反進,重重踏上一步,長槍刺穿了他的身體,他一把抓住槍桿,對邊上那人叫道:“快上!”

右邊的炮前已攔了十多個士兵,雖然這共和軍在作殊死戰,但另一個還是衝不過去。他眼見衝不過重圍,從背後解下了一個小包,一下點着了,挾在肋下便衝。

曹聞道已率領諸軍將兩個拉阻的共和軍砍翻,眼見這等情形,嚇得臉色煞白。他看得清楚,發槍刺中那共和軍的正是星楚,但那人這等以命相搏,雖然未必能炸掉巨炮,卻是連星楚都會被炸傷。他正待失聲大叫,星楚背後忽然轉出兩人,當先一個手持長劍,高高躍起,一劍下斬,將那共和軍的右臂齊肩斬斷,另一人手持長刀,正是陳忠,刀面橫着從下拍上,“啪”一聲,那共和軍手中的火藥包連同一條斷臂高高飛上,一聲巨響,在半空中炸了開來。曹聞道心中方纔一寬,卻覺眼前一黑,竟然什麼都看不到了。

陳忠力大無比,那火藥包被他拍得飛上了足有十餘丈才炸開,已是傷不了人。但空中還有一個飛艇,正顫顫地下落,火藥包一炸開,飛艇被炸出一個大洞,整個落了下來,將天爐關上的衆人全罩在了裡面。曹聞道嚇了一大跳,伸出腰刀來割了個口子,鑽了出來,叫道:“楚帥,楚帥!”

星楚被那飛艇罩在了裡面,也已割破了鑽出來,聽得曹聞道的聲道,她叫道:“曹將軍,讓諸軍不要慌,敵人馬上就要攻來了!”

曹聞道心頭一凜。方纔城頭轟然作響,他的耳朵也被震得不住耳鳴,此時定了定神,果然聽得城下已起了一片殺聲。他叫道:“大家出來,準備交戰!”

巨炮被毀掉了一門,幸好還有一門。他身經百戰,雖然共和軍的進攻大出意料之外,他仍是在極短的時間便定下神來了。此時城頭足足有上千個士兵,被飛艇蓋住的只不過幾百個,旁人正在幫忙讓裡面的人出來,聽得曹聞道的命令,許多士兵立時衝到城邊,準備守城器具。

此時星楚和陳忠都已出來了。曹聞道正指揮士兵將滾木炮石備好,還有一門巨炮也正被清理出來,準備發射。本來這兩門巨炮輪番轟擊,威力極大,現在失了一門,威力已小一半,更要依賴了。曹聞道見星楚走到城邊,站直了行了一禮道:“楚帥,末將失策,被敵軍得手,望楚帥責罰。”

星楚嘆了口氣,道:“曹叔叔,這不怪你,是我沒有想到。”

她算定共和軍的飛艇只是引誘己方出戰的工具,卻沒想到共和軍居然會真個用上,心中也是又驚又悔,一張臉已白得全無血色。曹聞道在雉堞上重重一拍,道:“放心,就算少了一門巨炮,有我姓曹的在,畢煒那小子絕攻不進來!”

星楚卻沒有他那樣自信。畢煒的手段已是讓她越來越忌憚,雖然畢煒也不是算無遺籌,不時有漏算的,他自己也差一定奇襲隊擒獲,但畢煒時不時總會有出乎意料的奇計用出來,她實在不敢說畢煒是真的計盡於此。

可是,她最忌憚的還不是畢煒這種花樣百出的奇計。與奇計相比,共和軍不顧傷亡地正面強攻是最可怕的。現在共和軍的兵力遠在五德營之上,不用任何計謀,只要強攻,天爐關一定守不住的。而現在,共和軍看來用的正是這個最笨,也最有效的計策,那些出人意料的計謀只怕盡是些花架子,真正的目的只是爲了炸掉兩門巨炮後強攻吧。

自己是被畢煒牽着鼻子走了。星楚一陣惱怒,自己雖然也一直在擔心這事,可方纔還在爲與畢煒鬥智時佔了上風而沾沾自喜。現在共和軍最強的攻勢已經來了,她也很清楚,以五德營的實力,此戰必敗無疑,最好的辦法就是全軍遠遁,放棄天爐關。五德營熟悉地形,只要還有一戰的實力,且戰且走之下,共和軍定然無法取得決定性的勝利。

可是,這個計劃曹聞道是絕不會同意的,陳忠也多半不同意,便是五德營上下將士,多半也不會贊同。

現在究竟該怎麼辦?

這時一個士兵突然衝了上來,叫道:“楚帥!楚帥!”這士兵極是驚慌,跌跌撞撞地跑上來,一跤摔在星楚跟前。陳忠一把扶起他,道:“出什麼事了?”

“後方……後方有敵人殺出來了!”

方若水騎在馬上,喝道:“衝鋒!共和國的勇士們,勝利是我們的!”他聽到城頭隨着一陣巨響,已知敢戰士定已得手。雖然爆炸只有一聲,但到了這時候,也只有硬着頭皮上。

他手下還有一萬七千人,這一戰中不知會損失多少。但只要攻下天爐關,那首功就是自己的。他雙眼發亮,手握戰刀,看着前鋒衝去。

方若水慣用的戰法號稱“狂瀾擊”,其實就是以兵力優勢發動層層猛攻。這種戰法屢試不爽,但上一次在猛攻時卻碰了個大釘子,三千人死在了天爐關下。這次有畢煒的一萬火軍團壓陣,攻勢更強。

火軍團正在陣後施放山炮。這次火軍團帶了十門小炮,雖說攻城中小炮威力不大,對天爐關幾近堅不可摧的城牆沒多少妨礙,但是硝煙和火舌還是大壯先鋒軍的聲勢,第一波先鋒軍趁勢攻到了城下,正待衝擊城門,城頭忽然發出了一聲驚天動地的巨響,一道火焰噴礴而出,幾乎伸到了七尺開外。

那是城頭的巨炮發射了。這一炮之威使得先鋒軍的攻勢爲之一挫,方若水舉起戰刀叫道:“衝!第二路立刻補上!”

如果有兩門巨炮,那城頭的轟擊幾乎沒有間隙,當城下聚集了大量兵馬時,便成了巨炮的活靶。但現在巨炮只有一門,要接着放第二炮,定會相隔一段時間,只要趁這段時間衝到城下,巨炮的威力便大打折扣。隨着方若水的吼聲,第二路兩千人一聲吶喊,席捲而去。

方若水將本部分成了五路,一二路都是兩千人。只要這兩路人馬殺到城下,攻破城門,便是全軍進攻了。戰火中,他的眼亮得象是在燃燒,穩穩坐在馬上,嘴角卻在不住**。

第一路先鋒隊被這一炮轟擊,傷亡慘重,從前線擡下來的傷員絡繹不絕。他的副將見此情形,也不由打了個寒戰,道:“方將軍,這般攻下去,我們的傷亡可是會很大的。”

方若水冷笑了一聲,道:“畢煒也不是吃素的,還有他的一萬人呢。”

的確,雖然主攻是方若水的部隊,但火軍團也已分出一支殺了上去。廝殺聲響徹雲霄,衝到城下的士兵正在猛烈攻擊城門,只是天爐關城門極厚,一時還炸不開。

此時的天爐關上已如同陷入了一個巨大的洪爐,五德營所有人都衝上來了。曹聞道手握長槍,在城頭上指揮士兵反擊,火軍團的山炮雖然威力遠不及那兩門巨炮,但炮彈打到城頭,也使得四處火起。現在共和軍的傷亡遠遠大過五德營,但共和軍這種近乎瘋狂的攻勢,便是慣於惡戰的曹聞道也不由心悸。

第一波攻擊剛被擊退,共和軍的第二輪攻勢立刻上來了。喊殺聲幾乎將巨炮的怒吼都壓了下去,城門口已擁了數千個敵兵。滾木擂石在空中紛飛,但敵軍渾若不覺,仍然在瘋狂地進攻,打退了一層,另一層接着攻上,敵兵幾乎是踩着戰死者的屍首攻上來的。

後方出現敵軍,星楚帶着一隊人馬前去抵擋,城上還有萬人左右。可是,在共和軍這等攻勢下,曹聞道幾乎已要喪失信心了。

究竟該怎麼辦?正剛把一個灰瓶擲下去,忽然間城門口發出一陣巨響,城下的共和軍登時一陣驚天動地的歡呼,五德營裡卻是一片驚叫:“城門破了!”

在共和軍的猛攻下,天爐關厚厚的城門被擊破了一個口子。這個口子馬上便會擴大,當城門一破,鋪天蓋地的共和軍便會衝進來,那時就再也沒有挽回的餘地了。

陳忠在一邊叫道:“快搶修城門,堵上!”邊上一個軍官叫道:“堵不住,敵人太強了!”

方若水的部隊向來就以慣於惡戰著稱,城門一破,共和軍士氣大振,此時方若水也已得到稟報,麾師全軍撲了上來。曹聞道叫道:“陳忠,你去修城門,我去將他們趕出去!”

共和軍已盡數衝了出來。鄭司楚帶領着火龍車隊衝在隊列正中。

天爐關的城門在方若水自殺式的進攻中被炸開了。這個消息一下子傳遍全軍,所有人都歡呼起來,似乎勝利已唾手可得。但鄭司楚知道,這只是進攻的第一步得手,下面還會要有一場惡戰。

畢煒說得對,不能留情,如果留得一個,那就是自己的損失大了一分。可是他一看到邊上那些用油布蓋着的火龍車,心頭就不禁一顫,眼前彷彿看到了在火焰中掙扎的五德營。

那些都是活生生的人,不僅僅是一個數字啊。殺的人越多,鄭司楚都更感覺到生命的可貴。不論是戰友還是敵人,死了,那就再也見不到了。可是,在戰場上,所謂的“仁者之心”又是什麼呢?

火龍車隊行進不快,也爲了避開僅餘的一門巨炮,他們是向左方繞過去,到了城前的死角再轉到正面的。還不曾到跟前,城門口忽然又傳來一陣驚叫,已衝到城門口的共和軍象潮水一樣退了下來。

鄭司楚吃了一驚,向身後的副將道:“你們跟上來,我過去看看。”他一打馬,飛羽已向前衝去。

共和軍的陣形已經亂了,他拉住一個道:“出什麼事了?爲什麼不攻進去?”

那士兵道:“匪軍在打反擊,衝出來了。”

鄭司楚微微吃了一驚。五德營的確是塊硬骨頭,不會那麼容易認輸的,看來林山陽的奇襲隊並沒有取得預期的效果。畢煒如果知道他的計策其實也沒什麼用,大概會氣個半死吧。不知爲什麼,鄭司楚幾乎有些幸災樂禍。也許畢煒的這種故弄玄虛,連己方都要瞞着的性格讓他很不快吧,隱隱的,他似乎更不想看到五德營輕易地被擊潰。

怎麼會有這種想法。鄭司楚搖了搖頭。這時,一個軍官突然衝了過來,叫道:“鄭司楚參謀,是你麼?畢將軍有令,火龍車隊上前迎戰,末將商君廣,受命保護車隊。”

五德營衝出來的部隊已在與方若水的部隊接戰。方若水一軍攻勢雖強,但多少有點強弩之末,而五德營已成哀兵,心知不勝便是死無葬身之地,因此反擊之勢極強,共和軍一時間被壓了下來。不過也因爲和五德營卷在一處,城頭的巨炮也更稀了。他道:“鄭司楚遵命。”轉身向後走去。

火龍車隊要提前動用,畢煒也被逼得無奈了吧。鄭司楚默默地想着,這時那副將迎上來道:“鄭參謀,我們要上了麼?”

鄭司楚點了點頭。他擡起頭看了看巍峨的城牆,天爐關這等堅固的工事一樣不足恃,這世上,也沒有“無敵”這回事吧。

這時商君廣已率領本部人馬圍在火龍車隊周圍。商君廣的部隊都是騎兵,那副將見到商君廣,叫道:“商將軍,畢將軍要動用衝鋒弓隊了?”

商君廣點了點頭道:“勝負在此一舉,大家努力。”他一臉平平板板,也不見喜怒之色,不知在想些什麼。鄭司楚聽那副將在說什麼“衝鋒弓隊”,才注意到商君廣身後揹着一張大弓,不僅是他,商君廣一部數百人都是同樣的裝備。

弓箭隊從來沒有衝鋒用的,但畢煒頗有奇想,訓練出這支衝鋒弓隊充任火軍團進攻之用。與旁人多用火器不同,衝鋒弓隊只用弓箭,據說格鬥之技也是軍中翹楚。這是畢煒親兵中的親兵,練成後天下承平,還沒用過,這次畢煒將衝鋒弓隊調來,一定是奇襲隊沒能發揮應有的作用,對火龍車隊寄予厚望吧。

火龍車隊一到陣前,戰勢已成膠着之勢,不過共和軍畢竟實力要強得多,五德營已被逼在城門口,卻仍是死戰不休。商君廣喝道:“方將軍,請速速退後。”

方若水已趕到了前沿指揮,聽得商君廣的聲音,他叫道:“不必了,你們在一邊休息吧。”他心頭有些惱怒,暗道:“火軍團要來搶功麼?到了這時候纔上來,頭陣可是老子打的,死的也是老子的人。”

商君廣道:“匪軍正在搶修城門,方將軍,我們由鄭參謀統領,不是爲搶功而來的。”這商君廣爲人精細,察言觀色,已知方若水的心思。

方若水聽得是鄭司楚帶隊,倒也無話可說,心中不住尋思:“這畢鬍子真是把人的心思琢磨透了。”他向來不服畢煒,但此時也不由有三分欽佩,對邊上的掌旗官道:“讓兄弟們給鄭參謀讓條道。”

可是此時五德營已與方若水的部隊糾纏在一處,五德營雖然人數不多,但衝突馳騁之下,原本共和軍還能靠隊形堅拒,此時一下令讓開,共和軍卻一下子亂子陣腳,又被五德營衝近了一程,五德營中的一員將領大聲喝道:“不要讓方若水逃了!”一馬當先,竟然離方若水只有數十步之遙。

方若水驚道:“是曹聞道!媽的,不愧是勇字營!”

曹聞道所統一營名爲勇字營,在五德營中也是以攻擊力著稱,此時更是銳不可擋,身後一杆“勇”字大旗迎風招展。商君廣道:“鄭參謀,我擋住他們,你速速將城門口的敵軍燒死,不可讓他們搶修城門。”

鄭司楚點了點頭,從馬上提起了白木槍。他右臂雖然力量減弱了許多,但他的槍法仍然不是一般人所能抵擋的。他看着帶領着士卒卷地而來的曹聞道,心中也不由駭然。善戰如五德營者,只怕天下也絕無僅有了。他回頭道:“快隨我來!”

曹聞道的攻勢極其凌厲,如果共和軍象一堵牆,那麼此時的勇字營就象一枚釘子,鋒芒所向,當者辟易。商君廣喝道:“出發!”他從背後取下巨弓,數百衝鋒弓隊同時彎弓搭箭,同時迎上。

弓箭手在結陣時威力最大,但防禦力也比較差一些,特別是當混亂之時就無法使用。衝鋒弓隊以騎射爲主要攻擊手段,是以機動力來補足防禦力的不足。

一陣箭雨射過,五德營的騎兵紛紛倒地。曹聞道正指揮着士兵衝殺,哪知道突然間殺出這般一支部隊出來,他的槍法高明,揮槍撥打飛箭,身上居然毫髮無傷,喝道:“兄弟們,活捉方若水,有膽的隨我來!”

商君廣只道這一陣箭雨射過,五德營的攻勢總會有一頓挫,哪知道敵人居然絲毫不減速度,仍是疾衝過來,心頭也不由一慌,忖道:“他們不怕死麼?”只一怔,曹聞道已衝到他的馬前,挺槍向他前心便搠。商君廣才二十七八歲,是後來加入火軍團的,不曾碰到過曹聞道,不知曹聞道是遇強更強,絕不示弱,當初的勇字營便號稱“一往無前”,臨戰時只有向前,從不後退,衝鋒弓隊一輪攻擊雖然讓勇字營損失了數十人,剩下的數百人仍是奮力向前突進。

商君廣心知不好,他弓馬嫺熟,在馬背上一彎腰,閃過這一槍,還不曾直起身,手已從箭壺中抽出一支箭來,伏在馬背上便搭上了箭,正待射出,忽覺背後一陣勁風,“啪”一聲,曹聞道的長槍未能刺中他,轉而下擊,重重地在他背上砸了一下。

這一下極是厲害,商君廣只覺五臟六腑都似翻了個個,幾乎要吐出血來,他心中大駭,雙足猛地一踢馬腹,戰馬疾衝向前,一下衝過了曹聞道身邊,才直起腰來,只覺胸腹間一陣噁心。這一槍雖然沒能傷了他,卻也將他打得七葷八素,眼前看出去都有些模糊了。

曹聞道一槍沒能將這員敵將打下馬來,他變招極速,正待回手補上一槍,忽聽得耳邊一聲斷喝,一道雪亮的刀光當頭劈下。他心知已沒法再刺中身後那敵將,挺槍架去,定睛一看,卻是又驚又喜。

對着他的,正是方若水!

方若水當年曾與他交手,那一次方若水被他打得抱鞍而逃,但曹聞道在猛追時也吃了點虧。事隔多年又碰到了這個老對手,兩人都已垂垂老矣,出手卻不減當年。他一槍擋開方若水的刀,喝道:“弟兄們過來!”

平時他一呼之下,定會有一大批人圍到周圍。勇字營當年便以這一手衝鋒陷陣,屢試不爽,往往將敵人的陣勢衝個七零八落,敵手向來對曹聞道這種不依章法的惡戰頭痛之極,但這次一呼,圍過來的卻只有幾十個人,反倒是一大批共和軍衝過來,將方若水簇擁在當中,與曹聞道已隔開了許多。他吃了一驚,道:“別的人呢?”

一個軍官道:“曹將軍,我軍損失極大,衝不過來!”

勇字營慣以惡戰衝擊,若是單兵而論,勇字營較共和軍要強得多,但共和軍人數太多,加上商君廣的衝鋒弓隊在陣中以弓箭射擊,正好剋制了勇字營之長,勇字營已被分割成許多小塊各自爲戰,不時被擊落下馬,曹聞道身邊的只有這幾十個人了。曹聞道心中一寒,喝道:“好,我們上!”

若是能擒住方若水,縱然共和軍不會崩潰,也會士氣大落。他一馬當先向前衝去,挑落兩個共和軍士兵,正待向前衝去,坐騎忽地跪倒,他一下摔落在地,卻是戰馬側腹中了一箭。邊上的士兵見他中箭落馬,大驚失色,紛紛衝過來相救,曹聞道喝道:“不要管我!殺了方若水!”

但此時方若水身前的士兵越圍越多,五德營雖強,卻也殺不開這許多重圍。曹聞道罵道:“方若水,你這膽小鬼,不敢出來麼?”

方若水被他罵得臉一沉,拍馬便要衝出來,商君廣忽然衝到他跟前,喝道:“放箭!”

他身邊也有二十多個衝鋒弓隊士兵,這二十多人同時向在地上的曹聞道放箭,曹聞道已失了戰馬,手提長槍在地上不住旋轉,但此時相距太近,哪裡還撥打得及,邊上的士兵紛紛中箭落馬,他的雙眼瞪得目眥欲裂,突然一支箭射中了他的大腿,曹聞道一個踉蹌跪倒在地,嘴裡猶在罵道:“方若水,你這王八蛋,只會躲在後面麼?”

方若水看他這等情形,心中忽然有些不忍,大聲道:“且慢放箭!曹聞道,你真是條硬漢,還是投降吧。”

曹聞道見身周的士兵一個個落馬身亡,心知此戰功虧一簣,終於以失敗告終。只是這一輪衝鋒定已給陳忠爭取到了時間,城門多半也已堵上了,他仰天笑道:“方若水,死在你手裡,曹某真是不值。”

方若水被他罵得面紅耳赤,已有衝出去廝殺之意,但見到渾身是血的曹聞道,卻也不敢。他嘆了口氣道:“曹聞道,你們已是敗定了,何必還堅決不降?”

曹聞道喝道:“大丈夫有所爲,有所不爲,方若水,你看好了!”他突然舉槍,猛地向方若水擲來,方若水沒想到曹聞道還會有這一手,面色一變,但這一槍只飛到半途便被跟前的士兵擊落,連他的馬頭都碰不到。

曹聞道本也沒打算這一槍成功,擲出這一槍後,他一把拔出腰刀,慘然一笑道:“天命有歸,非戰之罪。方若水,我的頭就送給你!”說罷,一刀刺入了自己的心口。

他這般自盡,連共和軍都看得動容,方若水怔了半晌,才嘆道:“將他好好收殮吧。”他和曹聞道交戰多次,互有勝負,不知不覺也對這個對手有種尊敬。商君廣忽道:“方將軍,將他的首級割下號令,定能讓天爐關內軍心動搖。”

方若水嘆道:“不會的。曹聞道能捨身衝出來,天爐關內定然別有統帥。”他看了看躺在地上的屍體,心中不覺惻然。

商君廣道:“縱然城中統帥另外有人,但曹聞道是敵軍大將,他的死定能撼動敵人軍心。來人,割下他的首級,前去號令!”他的軍銜雖然比方若水小得多,但此時針鋒相對,分毫不讓。方若水心中怒起,瞪了他一眼,卻見商君廣凜然不懼,卻也嘆了口氣道:“你看着辦吧。”

在擔任首攻時,他躊躇滿志,只想一戰成功,可見到曹聞道之死,他心中卻多了幾分茫然,心道:“曹聞道死了,我也會死的。縱然做上大帥,又有何用?”他一向熱衷功名,但此時卻覺得如冰水澆頭。

此時的城門口仍在惡戰,陳忠正指揮着士兵將城門口堵起來,而共和軍正拼命猛撲,城門屢次易手,屍體都快要將城門堵住了。

朗月省河流稀少,天爐關前雖然也挖了壕溝,但此時壕溝被共和軍填平了數個口子,共和軍在城下越聚越多,五德營既要守着城下,又要防備火軍團的火器,已是手忙腳亂,巨炮也已燃放得炮口通紅,一時無法發射了。

真的要敗了麼?陳忠心中越來越沉重。後方也出現敵軍,星楚前去抵敵,一直到現在還不曾回來,幸虧曹聞道捨命衝鋒,才減輕了城門口的壓力。但再打下去,天爐關多半守不住了。

過了天爐關,便是一馬平川,毫無阻擋,這般下去,恐怕五德營會全軍覆沒。他心中驚恐,臉上仍是鐵板一塊,親自率領一隊士卒守在城門口。

一個軍官忽然叫道:“陳將軍,又有敵人上來了!”

陳忠劈倒了一個共和軍,定睛向前看去,只見一匹黑馬領着一支車隊過來,也不知是什麼,多半是共和軍的新武器。一見到這匹黑馬,陳忠不由一顫,喃喃道:“又是你!”

第一次見到這個叫鄭司楚的少年,陳忠就感到有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此時見到他,這種感覺越發強烈。

這是宿命吧。在這時,他又想起了那個他一生中最爲尊敬的人。

此時的鄭司楚心中也有些茫然。如果用火龍車開道,敵人肯定擋不住的,可是,這支了不起的部隊就這樣到了末日,他心中卻更有種不忍。

不要多想了,這是戰爭。他搖了搖頭,對身邊那副將道:“準備好了麼?”

那副將已在從火龍車上取下蓋着的油布,聽得鄭司楚的話,道:“好了,隨時可以發射。”

鄭司楚又看了看城門,道:“衝吧!”他將白木槍托在手中,當先向城門口衝去。

五德營正在全力守禦共和軍的進攻,只以爲鄭司楚這支人馬無非是給敵人增添一些力量,也不在意,哪裡知道火龍車有這樣的效用,一到門口,幾輛火龍車同時噴出火舌,幾個正在放城門口堆放磚石的五德營士兵慘叫一聲,登時渾身都被點燃,燒得在地上不住打滾。陳忠人還在一邊,不曾正面相對,這幾道火舌從他身邊衝過,他也嚇得毛髮直豎,叫道:“快閃開!”心中卻是一片茫然,忖道:“怎麼辦?現在該怎麼辦?”

這時身後突然響起了星楚的聲音:“用木柴堵住城門!”

星楚及時回來,陳忠多少心定了一些,可是星楚的這話卻讓他嚇了一大跳,叫道:“什麼?”

星楚身上也已沾了不少血跡,想必經歷過一場惡戰。她道:“石頭堵不上了,就用柴禾堆起來。”此時城門口只用碎磚石堵了一小半,要全堵上還得好一陣,但若是用柴禾去堵就要快得多。柴禾燒起來形成火障,敵人一樣進不來。她也沒再多說什麼,對邊上一個軍官道:“飛行機備好了麼?”

那人是五劍斬中碩果僅存的一個,身上一樣沾滿了鮮血。他道:“馬上拉上來了。”

陳忠聽得說什麼飛行機,又驚又喜,道:“什麼?飛行機能飛了?”共和軍的飛艇一樣可以上天,那飛行機說不定也能飛了。

星楚道:“當然可以,只是無法坐人而已。”

陳忠心頭一沉,道:“那有什麼用?”空的飛行機當然可以飛出去,但沒有人控制,飛行機又有什麼用處?

“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們還有多少火藥?”

那五劍斬道:“還有三十多斤吧。”

“立刻裝好!”

此時五德營的士兵把能燒的東西都扔到了城門口,城門處濃煙滾滾,烈火熊熊,不可向邇。她見這些暫時已無危險,立刻向城頭跑去,陳忠帶着幾人跟在她身邊。一到城上,星楚拿出個望遠鏡看了看下方,此時曹聞道帶着衝出去的勇字營士兵已大多戰死,那杆大旗也已倒下。她放下望遠鏡,黯然道:“曹叔叔戰死了。”

雖然這個結果陳忠早已猜到,但聽得星楚這般說,他還是渾身一震,道:“星楚,你到底想幹什麼?”

“孤注一擲。”星楚臉上連半點表情都沒有,“炸掉他們的中軍!”

陳忠道:“可是,大炮打不了那麼遠!”

“不用大炮,我用的是飛行機!”

陳忠大吃一驚,他雖然反應不夠靈敏,但也已明白星楚的用意。飛行機無法坐人,但裝個十幾斤火藥還是可以飛出去的。將飛行機裝滿火藥後,整個當成一個炸雷,完全可能炸到敵人的中軍去。他喜形於色,道:“好,炸死畢煒這王八蛋,死也死得值得!”

星楚臉上突然閃過一絲痛楚,還不曾說話,城下突然發出一陣驚呼,一道火舌沖天而起,堆着的柴禾也被震得四散飛濺。星楚叫道:“出什麼事了?”城下一個軍官驚叫道:“叛軍……叛軍突破火障了!”

鄭司楚一馬當先,本要將五德營士兵衝開,哪知敵人竟然轉而以柴禾堵門,城洞裡登時濃煙四起,熱得如同蒸籠。那副將叫道:“鄭參謀,我們快出去,不然會被燒死的!”他們只道火龍車到處,敵軍定會潰不成軍,哪知敵人竟然以火攻火。

鄭司楚道:“不能走,一走他們就有時間堵門了。”他知道只消自己一閃開,五德營沒有阻礙,便可以順利將門堵上。天爐關城牆高峻,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方若水的士兵千辛萬苦才能攻破城門,絕不能就此放棄。

那副將叫道:“可是我們該怎麼辦?”

“把一輛火龍車推過去,添上一把火!”

那副將一怔,忽然笑道:“好辦法!”城門口的柴草正在燃燒,五德營也在不停地添上去,但若是把火加上一把,讓火燒得更旺,堆在那裡的柴草立時燒光,而火勢如此之大,他們也無法再添,堵門也沒辦法堵了。可是看看地上坑坑凹凹,根本沒有那麼大力之人能將一輛火龍車扔過去,如果有人推着過去,那麼推車之人定會燒死。他咬了咬牙,道:“我去!誰有膽子,和我一塊兒上!”火龍車有數百斤,一個人也不太推得動。

鄭司楚叫道:“等等!”他看了看頂上,道:“給我繩子!”

邊上有士兵遞過來一圈繩子,鄭司楚在馬上一下站了起來,伸手去夠,但還是夠不到。他一咬牙,白木槍猛地刺上,正紮在城門洞頂的石縫中。上面有一個拴繩的孔,原是爲了運送極重之物時用的,此時卻也可用。白木槍刺入石縫後,石屑四濺,他用力一拉,借力躍起,左手一把抓住那個石孔,將繩子穿過,道:“綁在車上!”

那副將道:“是。”他也明白了鄭司楚的用意,一揮手叫道:“來人,快過來!”此時城門洞中熱得幾乎無法忍受,幾輛火龍車只能暫時退後一些,前方只剩了一輛,車板也被烤得火燙,只怕馬上會自燃起來。那副將將繩子綁在火龍車兩頭,道:“好了。”

鄭司楚已用力拔下白木槍,道:“好,蕩過去!”

無形刀已失,他身邊另帶着把腰刀。這刀雖沒有無形刀那般鋒利,也是把快刀。幾個士兵將那輛火龍車往回拉了拉,然後猛地向前推去,火龍車登時盪到了那火堆近前,被火舌燎到,登時燃燒,鄭司楚一躍而起,舉刀向繩子割去。

他剛躍起,卻覺右臂忽然一陣劇痛,傷勢雖然不算太嚴重,但他跳上跳下了一陣,傷口還是崩裂了,刀鋒雖然割到了繩子,但這刀不是無形刀,哪裡還砍得斷。鄭司楚心頭一寒,知道不好,那燒着的火龍車蕩回來定會反而燒到了自己。他心頭一急,身邊忽然閃過一道黑影,卻是那副將也已躍上,一刀正砍在繩子上。

那副將身上沒傷,繩子立被砍斷,那火龍車登時砸在火堆中。鄭司楚叫道:“大夥兒當心!”他話剛說完,只覺眼前一亮,耳邊一陣灼熱的厲風撲過,連頭髮也被燎得捲了起來,卻是那輛火龍車在火堆中炸開了。

此時城門洞開,地上盡是餘火,望出去已能見到天爐關內的情形。幾個正在添柴草的五德營士兵未防火勢突然增大,被燒得如一支巨燭一般在地上亂滾,鄭司楚方纔只來得及以手護頭,也顧不得身上有被燒傷的,叫道:“快衝!”

身後的共和軍已蜂擁而至。此時城門外已有兩千餘人,後面的大隊人馬見勢也已壓了上來,紛紛向城門衝去。到了此時,五德營在城頭擲下的滾木擂石也如無物。

這陣火勢將星楚也驚呆了,她只道火障多少可以擋得一陣,沒想到這麼快便會被突破。陳忠見勢不好,道:“星楚,我下去擋住他們!”他大刀一舉,帶着本部人馬向城下衝去。共和軍此番進攻實在太強,五德營損失也大得驚人,曹聞道帶出的兩千人全軍覆沒,城上也有上千具死屍了,就算能打退共和軍的進攻,只怕死傷總要在五千上下。

這是五德營的末日麼?陳忠從不沒有害怕過,但此時也不由得心悸。

星楚見那五劍斬似乎也要衝下城去,喝道:“快動手,沒時間了!”共和軍已在發動總攻,如果被敵人攻入城中,就算這孤注一擲能夠成功,恐怕也爲時已晚,現在只能希望陳忠以血肉將共和軍多堵住一會。

可是,用飛行機攻擊,能有勝算麼?她雖然在試驗時細細算過飛行機的飛行路線,可畢竟還是第一次。

如果能早點想到就好了。星楚有些後悔,如果能早點想到,用這飛行機進攻,敵人的中軍定難逃此劫。她其實也是看到共和軍用飛艇進攻才突然想到,飛行機並不是一定要用坐在上前才行的。

此時三架飛行機已經裝好,星楚左手飛速掐算着,估計着共和軍中軍大旗的所在,一邊調着發射架的角度,等對準了,她叫道:“點火,發射!”

引線被點着了,三架飛行機成品字形同時飛出。

畢煒端坐在馬上,看着正在交戰的天爐關,雖然共和軍勝局已定,他臉上卻沒半分笑意。

他本來算好,林山陽的奇襲隊在總攻時同時出擊,五德營腹背受敵,不敗也會大亂,但不知道林山陽到底出了什麼事,竟然沒和他想的那樣及時殺上城頭配合,以至於方若水一軍損失極重。他的火軍團也有一半衝了上去,只怕傷亡也已數以千計。

地軍團五德營,即使今非昔比,仍然是一支絕不能小看的力量!

他不禁想起了許多年前與地軍團並肩作戰的情景。那時地軍團是帝**的陸軍主力,南征北戰,東伐西討,聲名一時無兩,不論是敵是友,都不得不承認地軍團無愧於天下至強的稱號。

這支幾乎象神話一樣的強兵,今天終於要覆沒在自己手中,一想到這點,畢煒就有種說不出來的激動。

這時邊上一個軍官突然叫道:“畢將軍,那是什麼?”

他指着天空,畢煒擡起頭看了看,臉色突然一變,叫道:“風軍團!”

那並不是一個軍團,只是三架飛行機,與當年的風軍團不可同日而語。可是當年的風軍團名聲幾乎與地軍團相埒,畢煒也知道當初地軍團如果不是因爲風軍團先行敗亡,失去了空中支援,多半能全軍突圍也說不定。事隔多年,突然又見到了飛行機,他心中的震駭實非言辭所能表達。

火軍團中的一些老軍官也還記得當初的風軍團,一時竟忘了衝鋒,紛紛看着天空。那三架飛行機突破濃煙,直直向中軍飛來。畢煒看着那三個黑點越來越大,忽然變色道:“放箭,射下來!”

中軍離天爐關還有七八百步之遙,巨炮也打不了那麼遠。此時已飛得近了,畢煒已看到飛行機上並無人乘坐,一時也不明白到底有什麼用,但他身經百戰,心想不論敵人有何目的,先將這飛行機擊落總不會有錯。

火軍團的士卒射術極強,萬箭齊發,那幾架飛行機原本就飛得低了,中箭之下,雙翼歪斜,一架飛行機已打着旋跌落,但另兩架還是向中軍飛來,其中有一架甚至正對着畢煒,只怕會一頭撞在他身上。他猛一低頭,那飛行機擦着他頭頂掠過,一頭紮在了後面數十步的地上。

剛一落地,忽地轟然一聲巨響,畢煒本低着頭,被震得歪了歪,從馬上摔了下來,只覺一陣泥土如雨點一般傾下,盡灑在他身上。他又驚又氣,身上又穿着重甲,一時還站不起來,邊上那軍官搶上前扶起他道:“畢將軍,你沒事吧?”

畢煒站直了,看了看四周。那三架飛行機同時炸開,有一個正落在人堆中,一些士兵被炸得灰頭土臉,有兩個受了重傷的躺在地上呻吟掙扎。他臉沉似鐵,忽然放聲笑道:“好一個地軍團,好一個五德營!”

此次雖險,但畢煒知道以此攻擊本無把握,可他們一樣用了出來,可見五德營實已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這是在孤注一擲了。他翻身上馬,叫道:“傳令下去,全軍衝上,殺進天爐關,一個不留,功勞可不能儘讓方若水得了!”

當看到共和軍的中軍亂了一下後,並不後退,反而全軍壓上,星楚已知飛行機的攻擊已然落空。如果飛行機上有人控制,敵人定然難逃。此時共和軍攻勢如潮,一浪高過一浪,離城門越來越近了,她只覺眼前一黑,脫力一樣倒了下來。這些天來她與畢煒鬥智鬥勇,已是心力交瘁,到此時再支撐不住。

那五劍斬首領搶上前去扶住她,叫道:“楚帥,楚帥!”

星楚睜開了眼,忽然道:“快通知全軍弟兄,天爐關守不住了,全部撤離!”

“真要走麼?”

那五劍斬的首領一陣痛楚。這件事軍中沒幾個人知道,星楚只告訴了自己和薛庭軒,連陳忠和曹聞道也不知道,在共和軍初至時,星楚就已經準備好了萬一不勝時撤退的方法。

“已經擋不住了。”星楚的話語裡也帶着失敗後的痛苦,“誰也無法挽救了,快走吧。”

那五劍斬的首領看了看城下,道:“陳將軍萬一不同意呢?”

星楚站直了,咬了咬牙,道:“我去勸他。如果我走不了,以後五德營就歸你指揮。”她一把抽出身邊的無形刀便向城下跑去,到了階前,忽然回過頭道:“和庭軒說一聲,讓他好好活下去。”

她和薛庭軒二人青梅竹馬,兩情相悅,心知自己若是戰死,薛庭軒多半不願獨生。那五劍斬的首領也知道這多半便是星楚的遺言,以陳忠的性格,定不願逃生,星楚也已有了與父親一同戰死之心了。

城門口濃煙滾滾,五德營的士兵正在與衝進城來的共和軍短兵相接,以死相拼。共和軍已佔領了城門,不時有生力軍衝進來,陳忠再善戰也擋不住這等狂攻,卻也死戰不退,身上已濺滿了鮮血,頭盔也已掉落。

那個副將已將剩餘幾輛火龍車集齊,道:“鄭參謀,我們上吧?”方纔衝進城時實在太亂,現在共和軍已佔盡上風,只消火龍車一衝,五德營的士兵若不逃散,定會被活活燒死。

可是鄭司楚卻象呆了一樣,道:“等等,我去解決此人,若敵人肯投降,便不要用了。”他見了火龍車的威力,中人立死,實在已不想再用。那副將點點頭道:“此人是主將,若能擒住他,確也可以不戰而勝。”

鄭司楚打馬上前,喝道:“陳將軍,我是鄭司楚!”

共和軍自己也有不少人不知道鄭司楚是何許人也,陳忠卻是一震,看向鄭司楚,喝道:“好小子,你也來了!”

他知道鄭司楚槍法高強之極,連薛庭軒都不是他的對手,出手再不容情,大刀一擺,將兩個正攻上來的共和軍逼退了兩步,猛地一刀向鄭司楚劈去。鄭司楚見他來勢極快,知道陳忠神力驚人,不敢怠慢,正待舉槍擋去,哪知陳忠忽然在地下一旋,大刀如風車一般轉了個圈。

這一刀力量之大,速度之快,又帶着一旋之力,哪是人力所能抵擋?飛羽雖是萬中選一的寶馬,終究擋不住大刀,兩條前腿登時被陳忠的大刀砍斷,一聲慘嘶,登時摔倒,鄭司楚也被摔了下來。

不等鄭司楚站起,陳忠一刀猛地劈向他面門。這兩刀如狂風暴雨,鄭司楚只道陳忠也會說兩句話才能動手,哪知他動手時竟會如此之快,嚇得面色煞白,陳忠的刀已到了鄭司楚面門前,往下一壓,鄭司楚的頭登時被劈成兩半。在死前,他想道:“原來我是這麼死的!”

星海全篇終

編者按:這個結局大出人們意料,可能是作者臨時想出來的結局吧。作品原來的構想應該不是這樣的。作者還發表了另一個結局,大家參閱下吧。

這時又是轟然一聲巨響,卻是衝上城頭的共和軍將剩下那門巨炮也炸燬了。此時城外一片歡呼,共和軍潮水一般涌入城中,周圍的五德營士兵仍在死戰,鮮血飛濺,傷亡越來越多。星楚退到陳忠身邊,護着陳忠且戰且走。此時五德營還有六七千上下,盡聚在城門口,一時也與共和軍不相上下,但共和軍仍在不停增加,五德營的潰敗之勢再難挽回。

那副將已搶過來,道:“鄭參謀,你沒事吧?我說過用火龍車的……”

鄭司楚拔出腕上的小刀,這刀只有一根手指長,想必是吃飯時用來切肉的,入肉也不算太深,刺中胸口時被肋骨擋住,多半沒有刺傷肺部。他按了按胸口的刀傷,咳了一下,道:“還好,我頂得住。”他看着五德營中的陳星楚和陳忠,這兩人身上都已沾滿鮮血,卻仍在指揮士兵死戰,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此時天色已明,天邊曙色初露,晨光熹微中,看得後面的情景。鄭司楚怎麼也想不到天爐關後竟然會有這樣一個天地,湖泊星羅棋佈,當中夾着一塊塊麥田,幾乎象是大江南岸的景色。

可是,這塊看上去那麼和平的土地,現在卻已浸透了鮮血。

共和軍仍在不住進逼,五德營且戰且退,相距越來越近,負隅之下,共和軍一時也不敢過於逼近。前面是一大片房屋,那是五德營多年經營建立起來的,一排排房屋鱗次櫛比,十分整齊。五德營退到這些樓下,再也不走了,從那些屋中已傳來婦女和孩子的哭聲。

那是五德營的大本營吧。鄭司楚想着,忽然聽得畢煒的聲音在身後響了起來:“共和國的勇士們,你們成功了!”

他扭過頭,卻見畢煒和方若水並馬進來。只是畢煒意氣風發,方若水的笑容裡卻多少有些苦澀。此戰雖然得勝,方若水一軍損失也是極大,前後竟然減員近三分之一。

聽得畢煒的聲音,一些率軍衝殺在最前的軍官齊齊上前行禮,道:“見過畢將軍,方將軍。”

畢煒騎馬到了鄭司楚跟前,微笑道:“鄭參謀,你受傷了麼?”

鄭司楚道:“不礙事。”只是他雖說不礙事,胸前的傷口又是一疼。畢煒叫道:“你還在流血!醫官,快過來,給鄭參謀包紮!”

鄭司楚只覺周身乏力,強自支撐着道:“稟畢將軍,末將完成開路任務。”此番千辛萬苦總算撕開了五德營的防線,他多少也有些得意。

“幹得好。”畢煒臉上仍掛着笑意,又打馬向前而去,叫道:“陳將軍,陳忠!你還在麼?”

從五德營殘軍中傳來一個尖脆的聲音:“本帥陳星楚,恭喜畢將軍得勝。”

陳星楚的聲音裡還帶着譏諷之意。畢煒大笑道:“原來真的換了大帥了,怪不得我聽說有個楚帥。可惜,你這個楚帥可是冒牌的。”

陳星楚道:“不錯,否則現在被圍的便是畢將軍你了。”

畢煒卻不以爲忤,仍是微微一笑,似要再說什麼,這時遠遠地傳來了一聲悶雷,畢煒看了看天空,頓了頓,正色道:“本將軍有好生之德,陳大帥,五德營已竊居朗月省這許多年,若迷途知返,順天應命,投降我軍,那還有一條活路,否則不要怪我不客氣了。”

鄭司楚鬆了口氣。他最害怕的倒是破城後畢煒下令斬殺所有俘虜,聽畢煒這般說,看來也有被收編之意。不論畢煒是不是有什麼私心,能夠不再殺人,那就是上上大吉了。他想到這兒,不由苦笑了一下。雖然陳忠傷了他的飛羽,星楚斬斷了他的白木槍,可是他心裡卻總是恨他們不起來。

一樣的人而已。他想着。都是一樣的人,只是信念不同,纔會成爲敵人,這究竟有什麼意義?

陳星楚沉吟了一會,道:“畢將軍所言可是屬實?”

畢煒道:“畢煒一言九鼎,絕無虛言!”

陳忠忽然喝道:“胡扯!畢煒,當初你也信誓旦旦,要將共和叛賊掃平,怎麼今日自己也成了叛賊?”

畢煒和方若水的舊部都知道當年之事,聽得陳忠這般痛罵,心頭不由好笑。畢煒卻連臉色都不變,道:“此一時,彼一時。如今我軍已將你們盡數包圍,若再不肯投降,那便是衝鋒了!”

他說着,忽然天邊劃過一道閃電,象是爲他的話助威,大雨傾盆而至。朗月省很少下雨,這一場雨也大爲難得,畢煒站在雨中,恍如天神一般。

半晌,陳忠忽然有氣無力地道:“好吧,畢煒,你贏了。”

畢煒長聲大笑,道:“陳忠,天命如潮,順之者昌,逆之者亡。五德營非作戰不力,實是天命難違,逆天而行,終究難逃一敗!哈!哈!哈!”他說到最後,聲音越來越響。鄭司楚象看着什麼怪物一般看着他,心裡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既欽佩,又害怕,還有一些羨慕。

畢煒退回來時,五德營派出特使前來商議受降之事,說好了今日五德營全軍繳械,大帥入共和軍爲質,明日舉行正式受降。

雨過之後,天變得更加清澈。

星楚揹着手站在軍前,陳忠站在她背後道:“星楚,你真的要去當人質麼?”

星楚點了點頭,道:“不這樣他們不會信的。”她轉過身,淡淡道:“爹,孩兒無能,讓五德營經此大敗,也該我付出代價了。”

陳忠道:“這不能怪你,我不相信世上有人能打勝這樣一場仗——除非是他。”說到這兒,眼中更加黯然。也許那個人還活在世上,但他一定是心灰如死,對於五德營而言,那個人就已經死了。

星楚伸手捋了一把鬢髮。她向來身着戎裝,只有這個動作才顯出十足的女子氣。她向陳忠單腿跪下,道:“爹,恕孩兒不孝了。不過爹您說過,一個人只要爲自己的理想永不放棄,就算不成功,也不會後悔。”

陳忠沒有再說什麼,伸手撫了一下星楚的頭髮,眼中又落下了幾滴淚水。

夕陽在山,東邊的天幕上已經顯現出無數明星。朗月省地勢高峻,在這兒看夜空,星星也象大了許多。滿天星斗彷彿懸掛在空中,逼得一輪殘月黯然無光。星楚向陳忠最後行了一禮,戴上頭盔向共和軍的營地走去,陳忠看着她的背影,眼淚只是不住地流下。

雖然槍械都已繳了,但星楚已經準備好一條秘道,可以越山而出,向西北而去。那個地方據說是比朗月省要大千百倍,地肥水美,物產豐茂的所在,在那兒,五德營一定可以找到一個安身立命之處。只是,星楚卻已經不在了。

一個副將默默地走上來,站在陳忠身邊,小聲道:“陳將軍,楚帥說得沒錯,共和軍確在準備火器,看來想將我們一網打盡。陳將軍,快準備走吧。”

陳忠抹去了眼裡的淚水,也小聲道:“好吧,馬上傳令下去,讓婦孺先走。一旦被叛軍發現,全軍全力抵禦,也一定要讓女人和孩子出去。”

那副將行了一禮,道:“遵命。”陳忠沒有再說什麼,只是摸了下腰刀。

現在長兵都已繳械,身邊只剩這些短刀了。可是隻要五德營還在,希望就還在。

他的眼角里忽然有什麼東西一亮,擡眼望去,天宇中有一顆流星向着西北角飛墜而下。這顆星棱角分明,鋒芒畢露,陳忠心頭忽地一疼,鼻翼又是一酸,淚水也又要奪眶而出。他擡起頭,讓天風吹着臉,長長地吁了一口氣。

西邊仍然是鮮血一般的紅,東邊的夜幕中卻是羣星燦爛。每一顆星都亮得耀眼,拖着一條長長的光芒,如億萬柄長劍。

尾聲

壺中的水剛燒開,衝在杯中時,杯中的茶葉也上下翻滾,滿杯皆綠。只是,當鄭司楚說到他聽方若水說要將五德營統統燒死時,這隻手顫了顫。

“五德營全軍覆沒了麼?”

鄭司楚端坐在老師對面,頭也沒擡,道:“沒有。畢將軍撲了個空,五德營留下的居然只是個空營。而五德營逃到後山,也是走了一半時方將軍的埋伏方纔發動。”

“那麼還逃出了一半。”老師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出神地望着對面。“後來呢?”

“畢將軍大發雷霆,下令將陳星楚斬殺,首級號令。”鄭司楚眼中露出了一絲不忍之色,“這個女子真了不起,毫不慌亂,直到最後一刻。我向畢將軍求情,可是他說不能饒恕。”

“陳忠的女兒饒有父風,哪是會投降的人,畢煒一天到晚算計人,被人算計了一回也不冤。”老師放下杯子,又嘆道:“可惜星楚了。”

“老師認識她麼?”

老師淡淡地笑了笑,笑容裡卻帶着無盡的苦澀:“那時她還是個小女孩呢。”他似乎也不想多談,又道:“方若水怎麼會在五德營過了一半時才發動?他雖然沒多少了不起,也算個名將了。”

鄭司楚嘴角抽了抽,道:“老師,有些事我並不知情。”

老師怔了怔,才點點頭,道:“是,你不知情的。”

老師不再說話,鄭司楚等了一會,再也忍不住,道:“老師,我有個問題,想問問你。”

“說吧。”

“老師,您姓楚吧?我名字中也有個‘楚’字,有什麼關係麼?”

他偷偷打量着老師,但老師的臉上平靜如常,不動聲色,只是淡淡道:“有些事,我也不知道。喝茶吧。”

“是。”鄭司楚端起杯子來喝了一口。胸口的傷還沒有完全好,喝茶時仍然有一絲絲痛意。留下這個傷口的女子卻已經不在這個世上了,有太多的人,認識的,不認識的,把屍骨拋在那塊荒涼的高原上,被風吹,被日曬,被雨淋。他在喝着這杯茶時,覺得比上一次來這裡時又長了好多歲。

喝完茶,鄭司楚雙手伏地,行了一禮道:“老師,我得回去了。今日是慶功儀式,我獲得了共和國二等勳章,大統制也會接見我。”

“你去吧。”

鄭司楚走到門口,穿上了軍靴,又回過頭向老師道:“老師,這次去朗月省,我失去了太多東西,可是也知道了什麼叫‘仁者之心’。老師,你說的也不對,僅僅有仁者之心是不夠的,更重要的是手中的力量。”

老師一個字也沒有說,只是默默地坐在屋中。鄭司楚掩上門,跳上馬走了。

在他走出一程,老師站起身,走到窗前,看着鄭司楚的背影,象耳語般喃喃地道:“司楚,我們都是爲了紀念某個人。”

後記

寫完這個故事,心中有說不出的厭倦。書生有筆曰如刀,但筆終究是筆,變不成刀子,比最鋒利的刀子更鋒利千百倍的則是歲月,能把謊言變成真理,把美麗變成醜惡,也把火焰變成劫灰。當熱情已成餘燼,還能再寫什麼?想想也只有可笑而已。當理想破滅了,有些人能夠奮起,有些人卻一蹶不振,筆下的鄭司楚還能夠吃一塹長一智,我卻已經懶得再寫下一個故事了。

詩能窮人,這是古人的老話,因爲愛詩的人往往有一副倔強脾氣,碰個頭破血流仍然不知悔改;或者一醉三十日,看到不喜歡的人便來個白眼,來個不理不睬,自然難覓貨殖之利。雖然做不到竹林七逸中的王濬衝之富,山巨源之貴,可是嵇叔夜之迂和阮步兵之放,卻如邯鄲學步,東施效顰,不知不覺地有了幾分。如果說在人的歲月裡寫作還是一件輕鬆的事,那麼在這十八年的驢子歲月裡,寫作也象壓到駱駝背上的最後一根鵝羽,已是不堪重負。如果在這段行程中有人清談相伴,不必是什麼知交,縱然傾蓋相交,只消談吐不俗,那麼多少還能忘掉一些疲憊。只是當盈耳都是吠聲的狺狺,只怕還未啓程就舉步維艱,懶得再走一步了。

想起格林童話裡有一則《壽命》,頗有幾分冷雋之妙,說上帝給萬物壽命時,都是三十年,驢子、狗和猴子都嫌多,於是各減去了十八年、十二年和十年,唯獨人嫌三十年壽命太少,因此上帝把那三十年加到了人身上,於是人的頭三十年是自己的,算是快樂逍遙,三十以後的十八年是驢子的歲月,生活的重擔壓在肩上,換來的卻是拳打腳踢;然後的十二年是狗的,只能躲在牆角憤憤不平地低吼。生命中的最後十年是猴子的,傻頭傻腦,糊里糊塗,成了孩子們捉弄、嘲笑的對象。這則故事混在一堆王子公主的童話中,如果小時候讀到,肯定會覺得無聊和可笑,信口雌黃說這也算什麼破故事。幸運的是,第一次讀到這故事時已經在大學裡,感到的只是一陣失落。雖然還在故事中人的歲月裡,卻已對未來感到迷惘。

金聖嘆在僞造的《水滸》施耐庵序裡寫道:“人生三十而未娶,不應更娶;四十而未仕,不應更仕;五十不應爲家,六十不應出遊。何以言之?用違其時,事易盡也。”在肩負着重擔的驢子歲月裡,寫一些無關痛癢的垃圾故事,大概也是“用違其時”吧。只是寫的時候,也沒想到這事已是易盡,仍然拼命寫下去,雖然只堪覆瓿。

駐足吧,象浮士德博士那樣嘆息一聲:“等一等,你真美麗。”從少年時第一次讀到《三俠五義》,開始在筆記本上塗塗抹抹一個可笑的武俠故事開始,到現在,不知不覺已經二十多年了,也終於走到了盡頭,對所謂的武俠感覺失望乃至絕望。本來就是用違其時,何況周圍盡是些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叫人望而生厭的觀衆,又何必戀棧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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