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三回

采薇看着那腹中空空的玉鳳,足足呆了半晌,她藏在裡頭的那幅圖怎麼就不翼而飛了呢?

這定是被什麼人給拿走了,可又是誰會發現這玉鳳中的機關,從而發現她藏在這裡頭的秘密呢?

她想了半天,將凡是摸過她玉鳳的人在腦子裡過了一遍又一遍。

這鳳頭與鳳身處雖是兩段玉旋擰在一起,但因其工藝精巧,相接處幾可說是天衣無縫,況也不是一擰就能擰得開的,若非一早知道,絕不可能輕易的擰開這鳳頭。無論是柳姨娘還是趙宜銨,都不大像是有這個腦子能發現這玉鳳中的機竅之人,至於墜兒、環兒那兩個小丫頭就更不可能。

且這四個人,玉鳳在真正被他們拿在手裡的時候並不長,倒是那臨川王秦斐——?

采薇想起昨日他點評左相的那一段話,似乎曾益從一開始的一帆風順到後來的步步維艱,竟至路盡途窮,全都是左相在背後暗中操控,爲的便是當他向曾益拋出他侄女這門親事時,曾益會有一種絕處逢生之感,從而無法抗拒。

她先前一直以爲這臨川王不過是個只知打架生事的無知匪人,但現下這麼一思量,似乎他對朝中時局也並不是全然不理,只顧一心玩樂,難道他所謂的不務正業、玩世不恭只是面兒上裝出來的,爲的是故意做給旁人看?

若他真有這份聰明的話,這玉鳳被他拿在手裡的時間又最長,說不得還真被他發現了其中的機竅,將鳳頭給擰開了。可是就算他發現了裡頭的秘密,爲何要將裡面藏的東西給取走了?

他既然不知這玉鳳本就是自己的,那想來也不會是想以此來威脅自己。而曾益畫的那幅小畫,除了他二人明白其中深意外,在旁人看來不過是一幅極簡單的景物畫兒,他總不會以爲那是什麼俠義話本里常見的藏寶圖,這纔給拿走了吧!

只要他不知道這玉鳳本就是自己的,裡面的白紗圖也是自己藏進去的,便是那幅匪石圖被他拿去,也沒什麼打緊。她也不過是想再看一眼,然後便將這幅白紗付之一炬。

她此時仍然忘不了初見到那上面畫的“我心匪石”時,是何等的欣喜與感動,或許她這輩子都忘不了當時的那一種心潮澎湃,但是這幅可算作是她和曾益定情信物的匪石圖,卻還是非燒不可。

不只是因爲曾益已然背棄了和她的白首之約,更是因爲她已然做出了決斷。

到了晚上,采薇拿着那裝着比目玉佩的錦囊,去找沈太妃道:“太妃娘娘,我想明白了,這曾家的信物還是煩您派人給曾公子送回去吧!”

太妃將她拉到身前,“你這孩子,怎麼跟溫嬤嬤那老貨學,也叫我‘太妃娘娘’,我雖是你表姑,可你叫我一聲‘姑媽’也是無妨的。”看着她遞到面前的錦囊,卻不接過,而是又問了她一句:“你當真想得清楚明白,通通透透了?”

采薇點頭道:“恩,我已想得再清楚明白不過,他既已選了他的路,我也自有我的路要走。既然和他有緣無份,想來我的那根紅線並不是系在他的身上,既然如此,又何必強求,不是我的,他要走也攔不住,是我的,到該來時自然會來!”

太妃這才接過她手中的錦囊,笑道:“好孩子,這纔不枉你爹爹對你一番苦心教導!至於你的親事,你父親當日曾有言,說不怕一萬,就怕萬一,若是你和曾家的親事萬一有什麼變故,就託我爲你另擇一婿。橫豎你外祖母府上只知道你定了親事,卻不知到底是定給了何人,等我再爲你選中一門好親,你的嫁妝單子我這裡還存了一份,再讓他拿個信物放在我這裡,到時候仍舊說是你父親給你定下的那門親事,有我做保,想那伯府也不會說什麼。”

采薇忙道:“多謝姑媽爲我費心!”她經歷了這一場退婚波折,於親事已有些心灰意冷,不由得嘆道:“爲何女子一定要嫁人呢?民間婦人都說是‘嫁漢嫁漢,吃飯穿衣’,若是我有足夠的錢財夠我花用,又何苦還要再去嫁人呢?只消每日關起門來或看書彈琴,或養花烹茶,日子過得何瀟灑愜意。若是覺得孤單,大可以收養幾名孤兒每日教她們讀書識字,一樣也可以悠遊度日,爲何女子就一定要嫁人呢?”

若是能遇着個情投意和的,倒是一段美滿姻緣,可這樣的人間佳侶世間能有多少?若是再遇着那等粗魯好色的男子,家中納上幾房姬妾,再攤上個不講理的婆婆,還不知女子嫁過去要受多少的罪?她也是知道沈太妃的見識眼光不同流俗,纔敢在她面前這等暢所欲言。

太妃果然並不覺得她說了什麼驚世駭俗並不該說的話,反而笑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和你是一般的心思,覺得若是不能找一個情投意合的,還不如一輩子自己一個人過,我爹爹縱然給不了我跟你這樣多的嫁妝,可也足夠我一生衣食無憂,哪知後來……”

後來她雖遇着了個情投意合的,卻偏偏被皇家選中,哪管她情願不情願,一道聖旨下來就將她封爲了懿德太子的太子妃,從此深陷宮廷的波詭雲譎之中,早早的沒了夫君,所生的兒子又……。

采薇見太妃並不往下講,便也不再問。沈太妃出了一會兒神,才又道:“想來你也知道,我們女子從西秦時起,地位便一代不如一代,想西秦時的公主活得何等恣意妄爲,有不娶駙馬養了一堆面首的,也有把竟敢偷偷置外室的駙馬用馬鞭子抽得鼻青臉腫再休掉的。”

“可到了北秦的時候,公主都被教化的個個賢良淑德,甚至有個公主被妾室害死了自己生的兒子,連自個都被氣死了,也不肯上書給她皇帝兄長求他懲治駙馬*。到了咱們燕秦,就更是不用說了,連女戶都沒了,便是父母給你留下再多的嫁妝,婚前這些家財可能由你自己做主?若是無人庇護,也只能被人欺奪了去。”

“一百多年前,雖出了一位天順皇后,她倒是一心想提高女子的地位,不但重許女子亦可以當門立戶,還招了不少女子入朝爲官,還有做了大將軍的。縱然那些女官們多有不曾嫁人的,可民間女子大多仍是一到了及笄的時候就匆忙嫁了出去。縱然有些高門大戶的女兒不愁衣食,有些女子靠着織布一樣也能養活自己的,可這樣的女子天下間能有多少?”

“只要這世上仍是以父權、夫權爲重,在朝爲官主政、出門做工、賺錢養家的仍是男子,女子仍是要靠着男子爲生,那就還是隻能以嫁人爲業,被男人們關到後院那一方狹小的圍牆之中。是以天順皇后縱然是自古第一個登臨權力頂峰的女子,但以她之能,想要顛倒乾坤,讓女子同男子平起平坐,卻仍是舉步維艱,等她一死更是以失敗而告終。”

采薇想了想,方道:“姑媽所言,固然有理,可是爲何那西蘭國中,便有些女子終身不嫁,也不用入她們那邊的寺廟裡頭去修行,就住在自家的莊園裡,每日喝茶跳舞,若能遇到情投意合的,便和那人到什麼堂子裡去成婚,若是一直沒遇到,便一個人過,或是請些女伴來陪自己,就這樣過一輩子。”

“西蘭國……,便是你父親早年時因緣際會下,被一陣海風送去的那個極西之國。蒙兀族統治我中原百年之時,此國中還曾有人到訪到大都。唉!自打洪武皇帝建了燕秦,因不喜商人,索性便封了海禁,只許遠洋諸國朝貢往來,便極少聽到過那西蘭國的消息了。你父親當日雖曾說了些那國中見聞,但也不敢多說,更不曾提及你說到的這些。”

“這些也不是父親告訴我的,是父親帶我回泉州時,我聽一位從西蘭國來的傳教士夫人說的,她父親原是咱們大秦國人,早年在海里流落到西蘭國,就在那裡娶妻生女。是以那位夫人既會說西蘭語,又會咱們的華語,她極是喜歡我,見我好奇西蘭國中女子的閨房諸事,便跟我說了好些。”

太妃一聽,大感興味,不由道:“快一一說來讓你姑媽也開開眼界!”

采薇這一說,便說了快一個多時辰,此時什麼曾益、什麼退婚,全被她丟到了九霄雲外,只顧着跟沈太妃論及西蘭國女子與本朝女子地位的種種不同之處!

“看來,那西蘭國雖也是以男子爲尊,女子爲卑,但總不像咱們這裡,又多了什麼三從四德,將女人束縛得死死的!”沈太妃感嘆道。

“而且竟然還可以立公主爲女王呢!咱們國朝這麼多年也只出過天順皇后這一位女帝,還是以帝母的身份才能最終登上帝位。”

“結果她臨死時,又主動撤去了帝號,仍是命她兒子以皇后之禮將她安葬,可見天順皇后抗爭了一生到最後仍是向宗法禮教低了頭。”

“姑媽你說,若是那《禮記》是由女子書寫,可會還有什麼‘三從四德’不成?”

“那自是不會有的,可是男人們又豈容女子寫出這些書來,他們只會讓女子們寫些《女誡》《女則》一類的東西,自個教化自個,這麼上千年下來,有時候你會發現,爲難女人最厲害的有時候反不是男人,而是女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