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回

采薇捧着那錦囊回到她的臥房,雖然早早躺在牀上,卻如何能安枕入眠,只是不住摩挲着那一對比目玉佩,黯然想着滿腹的心事,又不知偷灑了多少珠淚,直到四更天才朦朧睡去。才睡了一個更次,到了五更天,天還沒亮,她就又醒了,

她想了一夜,仍是不知到底該何去何從,又在窗前枯坐良久,越想越是心中煩悶不已,見天邊已微露曙光,索性輕手輕腳的出了門,見院門已經開了,想着此時出去定不會遇到什麼人,便跟守在門邊的兩個小丫鬟說她想一個人到園中去散散心,便獨自朝園中行去。

她只顧想着心事,因爲神思不屬,也不去留意園中路徑,只是信步而行,哪知不知不覺間,竟沿着昨日那條小徑,步入竹林,又走到了竹林中的那處池塘邊上。

采薇看着池中的留碧亭,想起昨日在這亭中曾益對她說的那些話,眼中頓時又滴下淚來。她倒也沒有轉身離去,反而步上竹橋,重又走到亭子裡,憑欄而立,看着手中那一對比目翡翠玉佩,喃喃自語道:“我是該將你們物歸原主呢,還是就是不肯還了他,沒了這家傳寶物,我看他怎麼另娶新人?”

可是轉念一想,若是她就是不肯退還信物,堅決不肯答允退曾益的退婚之請,又能如何?

雖然太妃說了只要她有所求,就一定會爲她做主,可是太妃和穎川王殿下本就處境微妙,且手中沒有半分權柄,如何去和那當朝權臣左相去爭去搶?

便是能據理力爭,仗着穎川太妃爲她撐腰,仍是讓曾益和她完婚,可這樣強逼來的姻緣當真是她想要的嗎?

縱然此前她和曾益有情,可經歷了這麼多,兩個人再在一起,怕是也做不成佳偶,只會成爲一對怨偶。太妃縱然能幫她嫁給曾益,卻手中無權又不能插手地方政務,並不見得就能幫曾益從他二叔手裡討回公道。

若是曾益不能討回公道,他母子必因此而對自己心生不滿,若是曾伯母再因此抱憾而終,那自己在曾益的眼中便再不會是初相戀慕的意中之人,而是壞了他大事,害他不能盡孝的仇人、罪人!到那時,他二人還談什麼琴瑟和諧,恩愛白頭?

倒不如索性成全了他,還能讓他對她愧疚感念一輩子。

可是她雖前後左右都想得清清楚楚,卻仍是將那一對比目玉佩緊握在手裡,一想到要將它們送還給曾益,就覺得心痛如絞。畢竟,曾益是她此生第一個動心動情動了愛念的男子,當她收到他送的那一幅匪石圖的時候,她是真心願對他生死相許的。

將這信物還給他容易,只消對太妃說一聲便自有人替她送去,可她已付出的那一片真心,一腔情意又豈是能輕易斬得斷,理得清,收得回的?

更何況這三年來,每當她在安遠伯府裡受了委屈,被人算計時,她總是安慰自己,只要等她及笄了,嫁給了曾哥哥,就一切都會好起來,她會再有一個屬於自己的家,再也不用寄人籬下的隱忍度日。她心中隱隱已將嫁給曾哥哥當做是她唯一的歸宿。

可誰知,好容易熬過了這三年,她終於及笄了,可以談婚論嫁了,本該來下聘娶她的良人卻要去迎娶別的女子了。

答應退婚容易,她也盼着曾益能討回他應得的公道,可是她未來的終身又該託付何人?她還在那伯府裡再苦熬多久,纔能有一個屬於她自己的家?

采薇想到這裡,只覺心中痛不可抑,直想大放悲聲,乾脆痛哭它一場,可是多年的教養又讓她做不到在別人府中就這麼毫不矜持的放聲痛哭,便仍是用帕子捂着口鼻,哭得嗚嗚咽咽、氣短聲噎。

她正哭得傷心,忽然聽到一聲嗚咽之音響起,初時纏綿宛轉,如怨如慕,讓人情不自禁的想起自己第一次墜入情網時的種種憂喜、百般情動滋味。

正在感嘆懷想,那簫聲已轉悽清,如泣如訴,如杜鵑啼血、湘妃灑淚,又勾起人心頭離別之苦,情傷之痛。

采薇更是被那簫聲觸動心事,只顧細品那曲中之情、之殤、之痛、之苦、之怨,之愁,不知不覺便止住了她自己的嗚咽之聲,斜倚在欄杆上怔怔的聽着,淚水溯溯而下。

愈聽便愈覺那簫聲越發悽楚哀婉,眼見已悲不勝悲,只有餘音嫋嫋,不絕不縷,一聲低吟過後,已終不可聞,便如桃花灼灼終被雨打風吹去,芳塵委地無人收……

采薇爲這一曲簫音所感,只覺天地也爲之色變,眼中看去,無論是朝陽初升的緋紅天際,還是碧綠的池水,青翠的秀竹,在她眼中均是一片灰色,全都透着一股子孤絕入骨的傷悲。

正在絕望之時,忽然那簫聲又起,清音流動,如振金玉、響遏雲宵。空中漸聞振翼之聲響起,只見從東南西北竟飛來無數鳥雀,或低旋水面,或上下翱翔,毛羽繽紛,宛轉啼鳴,其間關之聲竟似和那簫聲互相應和,蔚爲奇觀。

再一細看,便覺那些鳥兒不但和着簫聲而鳴,其在空中飛翔往來、低迴盤旋皆自有其度,竟似是伴着那簫曲在空中翩然起舞一般。

采薇只顧貪看這百鳥和鳴起舞,不覺間早已止住了哭泣,只覺自己的心也如被那簫聲從谷底一下子給帶到了九天雲外,正覺前路茫茫、道阻且長,忽然柳暗花明、撥雲見日。原來迷霧盡頭,別有洞天,紅日東昇,香花遍地,仙樂風飄,天鳥獻舞,令人流連其間,渾然忘憂,只覺心中一切愁怨哀苦,全都盪滌一空,心中澄澈空明,平安喜樂、再無憂懼!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直到溫嬤嬤找到這竹林裡來,她才猛然從那簫聲中醒過神來,這才發現那簫聲不知何時早已停了,羣鳥已散,她面上淚痕早幹,她卻仍陷在那餘音之中不能自拔。

溫嬤嬤見她茫然四顧,便問道:“周姑娘,你在找什麼?”

“簫聲,溫嬤嬤你過來的時候沒聽到那簫聲了,那簫聲真是好聽極了,還引來了好些鳥兒跟着一起鳴叫呢!”

溫嬤嬤頓了一下,笑道:“我過來的時候,這竹林裡靜悄悄的,哪兒來的簫聲?姑娘還是快跟我回去吧,太妃等着和你一道用早飯呢!”

采薇頓時有些歉疚,一面跟着她往回走,一面道:“我只顧使性子一個人跑了出來,累太妃和嬤嬤爲我擔憂了!”

“姑娘可千萬別自責上了,橫豎姑娘再怎麼走,也是在這王府裡,丟不了,我們太妃只是擔心你回去晚了,這不能按時按點吃飯,怕傷了胃口!”

采薇知道溫嬤嬤說些話不過是爲了寬她的心,心中頓覺幾分暖意,又想起方纔那溫潤的簫聲,便問道:“溫嬤嬤,這王府裡可有什麼人極擅吹簫嗎?”

溫嬤嬤遲疑了一下說道:“要說我們王府最擅吹簫的人便是我們郡王殿下了,因他自幼就染了肺疾,太妃娘娘爲了他這病到處尋醫問藥。後來求到一個隱居山林的導引名家,他也說殿下這病極是難治,只是教了殿下一套呼吸吐納之法並一套簫譜,教他用暖玉做一管洞簫,每日來吹這曲子,以練氣養肺。”“

“太妃爲了殿下是什麼都肯做的,便去求了聖上尋到了一塊罕有的觸手生溫的暖玉,又找了名工巧匠,製成了一管暖玉簫給我們殿下每日練氣。殿下天性聰穎,竟由這管玉簫而精擅音律,有時來了興致,便會自度一曲即興吹之。有一回太妃過生日,他爲太妃吹了一曲《百鳥朝鳳》,竟引來好些鳥兒和着他那簫曲一道鳴叫,還在太妃跟前四散飛舞,煞是好看!”

只是打那以後,太妃就不許殿下再吹這首曲子引來百鳥了,一是吹這曲子太過耗氣,於他身子不好,二來也太過招搖了些,怕傳出去不大好。

“看來,方纔那吹曲之人定是穎川王殿下無疑了!也只有他那樣謫仙一般的超凡人物才能吹出那樣神仙一般的曲子來。”采薇不由想道,“只是,自已只是無意中聽到他吹曲子還是,還是這首曲子他是有意吹給自己聽的?”

若說他是有意爲自己吹了這一曲,采薇總覺得有些不敢置信,可若說只是湊巧他也在這左近吹簫,那爲何他方纔所吹之曲,竟然絲絲入扣的暗合了自己的心事,又在最後用簫音化解了自己心中的傷悲,令自己豁然開朗?

無論他是有意來開解自己,還是事有湊巧,采薇心中都對這位殿下好生感激,想要跟他道一聲謝,可是這一天餘下來的時候她都不曾見到他,他來跟太妃請安時,剛好她都不在太妃身邊。

倒是臨川王竟又過來了一趟,說是昨兒毀了府上貴客的一樣東西,特來送上一物聊以賠罪,說完丟下一樣東西就甩袖子走人。采薇躲在屏風後頭,見他走了,這纔出來,一見太妃手裡拿着的東西,頓時又喜又怒。

喜的是,父親給她的玉鳳終於失而復得,怒的是,這秦斐燒掉了她的嫁妝單子,竟好意思拿她的東西來賠給她,真是好不要臉!

她正在心裡暗罵,卻猛然省起昨日她並不曾說這玉鳳是她的,也就是說那秦斐並不知道他是拿了她的東西來賠給她,所謂“不知者不罪”,倒也不能怪他。許是他見昨日自己想要這枚玉鳳,這才送了過來。

太妃見到這玉鳳也是微露詫異,見采薇出來了,便問她,“這玉鳳不是你父親雕給你的嗎?怎麼會在斐兒手裡?”

采薇不意太妃竟也知道這玉鳳本就是她的,眼見再瞞不住,只得將這玉鳳先是被那伯府裡柳姨娘命人偷了去,又被她兒子給拿去,最後落到秦斐手裡等情由一一講了一遍。

太妃聽了,不由沉思良久,隱隱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確定,便先將此事放到一旁,對采薇道:“你在那府裡被人偷了東西,爲何不對我說?”

“總是在我外祖母府上,旁人如何待我倒也罷了,外祖母待我總是好的,若是我對您說了,豈不讓外祖母她老人家難堪!”

太妃嘆道:“你這孩子!既然這回這玉鳳總算又回到你身邊,也就罷了,但若是還有第二回,你可再不許瞞着我!”

采薇忙答應了,拿着那玉鳳回到她房裡去,摩挲半晌,終於擰開鳳頭,想將藏在裡面的那幅匪石圖再拿出來瞧上一瞧,哪知打開一看,那玉鳳腹中空空如也,哪還有她藏在裡面的那一卷白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