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回

於是接下來這幾個月,采薇便驚奇的發現,不但鈞大奶奶不再來找她的麻煩,就連宜菲這邊也不再對她冷嘲熱諷,還時常和宜芳一道來秋棠院她屋子裡閒坐。

每每說不了幾句,便扯到宜芳的親事上頭,跟着便話裡話外的打聽采薇當初定親的那戶人家。

采薇雖不知她又想打什麼主意,卻如何敢說,每見她問起,或裝害羞,或用其他言語打岔,絕不吐露半句。

宜菲來了幾次,見每每無功而返,不但從采薇這裡聽不到什麼,就連她那幾個丫鬟也個個嘴緊得跟個蚌殼一個,撬不出一句話來,便懶得再往秋棠院跑。只有宜芳仍三不五時的來找吳婉、采薇敘話。

她雖着意要和吳婉交好,但卻只有在采薇屋子裡才能說幾句壓在心底說不出口的話。

她已經有好些時日沒見到吳重,怕耽誤了他溫書備考。眼見這春闈之期越發臨近,宜芳的心中也越發慌亂。她和吳重能否得成鴛盟,全看這回吳重能否金榜題名。她原本自以爲她和吳家表哥之事做得隱秘,無人知曉,哪知卻被她娘大太太看出了端倪。上元夜後便好生審了她一回,她只得苦苦哀求她娘成全她二人。

大太太也是從女孩兒家過來的,當年待字閨中時也曾在心底偷偷念過某位少年公子的名字,一遍又一遍。如今見女兒哭求的可憐,心中一軟,便說若是吳重能在此番大比之年金榜題名,位列三甲,她就勸她父親答應了這門親事。

可這高中三甲,哪有那麼容易,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讀書人,別說十年寒窗,有的就是熬白了頭,連個舉人都中不上,更別說這殿試三甲了。

而她滿心的憂慮也只有在采薇這裡才能傾訴一二,采薇雖不在意曾益能否高中金榜,卻也知道曾益自己定是極想金榜題名,好重振他曾家的家業的。因此也是日日懸心,只得暗中祝禱,企盼曾家哥哥能得償所願。

她兩個焦心了一個月,好容易等三場都考完了,知道這一考九天極是耗人精神,宜芳急忙先去看望心上人,見吳重雖有些疲憊,卻並無大礙,才略放了些心。

采薇雖也掛念曾益,可到底不便遣人前去探問,只得悶坐在屋中,等着放榜之日。

雖今年的春闈,並無一個趙家的子孫赴考,但太夫人想着自己這幾個親孫子,銨哥兒跟他爹一樣,文不成、武不就,專會敗家生事。銘哥兒和銳哥兒這兩個倒好,可惜要守父孝,三年之內不能參加科考。至於鐋哥兒,因他底子實在太差,太夫人也不指望他走科舉這條路,便給他請了兩個武術師傅,盼着他日後從軍,能子承父業。

因親孫子目下都指望不上,太夫人便對吳重這外孫子多了幾分寄望,到了放榜那日,一早便命人去看榜,哪知帶回來的消息卻極是讓人掃興。

吳重,榜上無名,名落孫山。

三日後,采薇終於知道此次春闈,她的文廣哥哥曾益不但榜上有名,且高居榜首,中了頭名會元。

一時她既爲吳重、宜芳兩人傷感,又爲曾益高中而欣喜不已。她幾個丫鬟就更是喜笑顏開,覺得未來姑爺如此爭氣能幹,回頭若是殿試再能中個狀元,到時候風風光光的把她們姑娘給娶回去,從此再也不用在這府裡受氣被欺。

她們幾個正在這裡歡欣雀躍,卻不知福兮禍所伏,因這幾日她們實在太過歡喜興奮,三三兩兩在一起時說不了幾句,便要提到這事,一個不留神,便給墜兒、環兒這兩個小丫頭聽到了一言半語。

這兩個丫頭原就是柳姨娘那邊安插過來的,近些日子又得了吩咐要想盡法子打聽到周表姑孃的未婚夫婿是誰,此時聽到了幾個字便忙去柳姨娘那邊表功。

柳姨娘一聽那周丫頭未來的姑爺竟是此次的會元,立時便命人去查到了他的名姓,知道姓曾名益。這柳姨娘正琢磨要如何打聽到他家中長輩,好說動他們退了和采薇的這門親事,卻苦於無法下手。

“這有什麼難的,難不成只能找上他家長輩才能退親不成?咱們女人家不便出面,只管叫哥哥去找他好了,就說那周丫頭在咱們府裡時,從小和她銘表哥是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兩個人好的什麼似的。雖說兩人都各自定了親,可這三年裡,這兩人還是時常不顧禮法規矩,常偷着見面。”

這都過了多少年,宜菲可還牢牢記着當年她堂哥趙宜銘對周采薇的百般討好,尤其是對無論她怎麼央求,趙宜銘就是不肯把那隻小白貓給她,而是給了采薇一事耿耿於懷。立時便想到要拿這個去壞了采薇的名聲。

“只要哥哥把這些話跟那曾益一說,管保他立刻就會跟周丫頭退婚,這天下哪個男人喜歡自已頭上綠油油的呢?”

喜的柳姨娘一迭聲的誇她女兒聰明,只是她們謀算的雖好,可惜派出去的趙宜銨卻是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主兒,無論他娘再怎麼跟他千叮嚀萬囑咐,一出了府,被他那幫狐朋狗友一招呼,頓時就把他娘交待他的事給丟到了腦後,只顧着去吃酒賭錢,一晃十幾天過去,連曾益的面兒都沒見到。

柳姨娘見她兒子指靠不上,正在發愁,不想四月太夫人壽辰時,那曾益的母親曾太太竟和四太太的嫂子黃夫人一道來了安遠伯府給太夫人拜壽。

那柳姨娘一打聽到這個消息,眼珠一轉,忙跟宜菲咬了幾句耳朵,讓她瞅個空子,坐到曾太太身邊去給那周丫頭上些眼藥,她自個逮着個機會也湊上去煽風點火的說了幾句。

且說曾太太這回之所以來伯府給太夫人拜壽。一是因她兒子高中了春闈的頭名會元,總算是有了些底氣敢出來走動走動,又感念采薇在她去年壽日時送來的那一份重禮。若不是采薇送來的那幾百兩銀子,她母子二人還不知要怎生熬過那幾個月,便想來親自跟她道個謝。

又想着等到了九月采薇及笄過後便要來伯府提親,先來走動走動也好,卻不想,這一趟伯府之行,竟聽了些關於采薇不大好的話兒來,聽得她心裡心慌意亂的。

曾太太是個心裡裝不住事的,一回了寄住的李府,便在屋子裡坐立不安的等她兒子回來。好容易曾益回來了,剛跟她問了聲好,她就把從宜菲那兒聽來的話一股腦兒的全說了出來。

最後唉聲嘆氣道:“唉——,先前周姑娘在咱們家住着時,我也是喜歡這丫頭的,論容貌、氣度也都是出挑的,可就是有兩處不足,一是她是個天足,二是女紅不好。但你爹和她爹既是多年的好友,定要把她定給你,我也就不曾多說什麼。可如今,聽她那表妹話裡的意思,她竟是和她那什麼銘表哥青梅竹馬,若當真是這樣兒,她心裡另有了別的人,那這門親事豈不委屈了我兒?”

曾益萬料不到他娘去了一趟安遠伯府回來,竟對這門親事提出了異議來!明明去之前,她對采薇妹妹還是頗有幾分好感的,可現下話裡話外分明透着幾分嫌棄。忙開口解釋道:“周妹妹幼時在安遠伯府是住過一段時日,周伯父在和父親議親之前就曾明言過此事。當時因周伯母辭世,他才暫將周妹妹送到外祖家,那府裡的五太太原是想將周妹妹定給她兒子,況當時二人年紀也都年幼,便常將他們一起帶在身邊頑笑。後來周伯父知道了,覺得有些不妥,這才親自將周妹妹接了回來。細算起來,周妹妹幼時在那府裡才住了一年不到,和她表哥如何算得上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又能有多深的情誼呢?母親不必爲那些流言所惑,多此一慮!”

“可是聽說那周家姑娘當初在這伯府裡住着時,就住在五房的院子裡,和她那什麼銘表哥兩個人一桌吃飯,一個牀上躺着午睡。這男女七歲就不同席,她那時候再年紀幼小,也有七歲了吧?這若是傳了出去,總不是個清白的好名聲!何況現她兩個仍在一府裡住着,這擡頭不見低頭見的……”

曾益皺了皺眉,他母親一向都是沒什麼主見的,父親在世時,一切全由父親做主,到父親故去後,遇事也總是先問自己的主意,向來順着自己的意思,可是今日他已言明立場,母親卻怎麼仍是揪住不放?

“那依母親之意,該當如何?”

“不是說那伯府的五太太想把她定給自己兒子嗎,橫豎當日你父親和周家也只是定下了口頭之約,並不曾做實了的,不如……”

“母親是想退掉這門親事嗎?”曾益沉聲問道。

曾太太瞧出來兒子神色有些不對,但一想這可是婚姻大事,千萬馬虎不得,雖不敢明着說出來,卻道:“你不知道,自你中了會元,這些日子有好幾個官家太太跟我打聽你呢!那周姑娘雖好,可到底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女,縱然嫁妝豐厚,孃家可是半點勢都借不上的。若是能給你說下個孃家得力的親事,這朝中有人好做官,等你也當了大官,咱們才能早日回長安去拿回原就屬於咱們長房的東西。”

曾益強自壓下心中莫名而起的一股煩躁,鄭重道:“母親,我和周妹妹的親事,是父親在日親自定下的,我爲人子者,豈可不守信義!更何況我堂堂七尺男兒,自當頂天立地,靠自己的本事有一番作爲,奪回當日所失去的一切。若竟要靠着妻族之勢才能還我母子一個公道,那我曾文廣又有何面目立於這天地之間?”

曾太太見他兒子說得這般斬釘截鐵、擲地有聲,不由有些訕訕的,可是想到那日聽到的一句言語,仍是壯着膽子繼續勸道:“可是我聽說那周姑娘命格不好,先是七歲上她兩個兄長和母親都沒了,跟着不過三年多,她父親又沒了,克父克母克親,聽說先前連她外祖母都給克病了,這才把她從老太太跟前挪開,搬到秋棠院去了。這若是真娶了她回來,回頭再剋夫的話,娘可只有你這一個兒子啊!”

白日裡宜菲母女跟她說的事着采薇的一堆子壞話裡,只有柳姨娘的這一句“克父克母克親”最是戳中了她的心窩子,她這輩子總共生了三個兒子,只活下來了老大曾益一個,如今她夫君也沒了,下半輩子就指着這一個獨子給她養老送終呢,若是真娶個剋夫的喪門星迴來,將她兒子剋死了,可讓她下半輩子指望誰去?

曾益有些無奈的揉着額頭,一一勸解道:“母親,當日周伯父和父親議親,可是將我和周妹妹的生辰八字都拿去終南山請一位高人合過的,乃是大吉的天作之合。若是周妹妹的命格和兒子不合的話,父親又如何會定下這門親事呢?母親也別再想着給兒子另尋門好親,雖有幾位太太來問過幾句,但若是接下來的殿試兒子連個二甲都考不中,母親覺得可還會有什麼四、五品的官太太再來跟母親探問嗎?”

曾益心裡是看得極明白的,所謂“榜下捉婿”,當真看中的是那個士子嗎,只怕更多的是那人考中的功名吧!可是他的采薇妹妹卻會對他說,“無論你高中或不中,我都等着你來!”能得妻如此,復有何憾呢!

曾太太卻是有些不死心,繼續嘟囔道:“憑我兒的才學,便是拿下個狀元也是使得的,可不許先就這樣自己咒自己。再說了,那周姑娘和她表哥之間,益兒你就當真半點都不介意不成?”

曾益很乾脆的搖頭道:“兒子半點都不介意,不過是年幼時的兄妹之情罷了,更何況,若跟母親說這些閒話之人當真是那伯府裡的小姐的話,母親就不覺得此事太過可疑了嗎?哪有個未出閣的小姐竟這樣口沒遮攔的說些流言蜚語,也不怕於其堂哥、表姐的名聲有所妨礙,可見若非故意使壞,便是個不懂禮法規矩之人。從這等不守規矩的小姐口中所出之言,母親覺得有多少是能信得過的?”

“還有那位姨娘所說,怕是更沒個實話,在咱家老宅裡,母親又不是沒見識過二房、三房裡那幾個姨娘的本事,慣會架橋撥火。只怕她二人是故意說給母親聽的,若母親信以爲真,從此對周妹妹心存芥蒂,可就上了她們的當!”

他越說越覺得母親今日是被人給算計了,只怕那兩個人故意跟母親說這些話就是想壞了他和采薇妹妹的親事。曾益的臉色不覺就有些陰沉起來,爲何她的表妹竟用這麼惡毒的法子來算計她?采薇妹妹在那府裡究竟過得怎樣,好還是不好?

曾益心中有事,便想先跟他娘告退,不想擡眼一看,卻發現他娘臉上的神色極不自在,倒像是有些惴惴不安的樣子。

曾益忽然想到一種可能,忙問道:“敢問母親,聽完那兩個人的一番話後,您是不是又見了周妹妹一面?”

曾太太有些心虛的點了點頭,跟着就解釋道:“我什麼都不曾和她說的,益兒你放心,爲娘並不是那等多嘴之人!”

曾益卻是心中一沉,是的,他孃的確不是多嘴之人,可有些事,並不用說出來,就足可以讓人感覺到哪裡有些不一樣了。而他娘,正是這樣一個從來心裡裝不住事,把一切都都露在臉上給別人看的人。

若是采薇妹妹看出什麼來,萬一再胡思亂想,豈不又是多添上幾重煩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