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駿將手覆在趙錦繡的眼睛上。掌心的溫熱在眼眶四周流轉。趙錦繡感覺桑駿略略翻身,將自己枕着的那隻手臂漸收,把自己往他懷裡摟。
他的氣息彌散在周圍,帶着藥草的清香。趙錦繡忽然很後悔方纔太沖動,問出這麼一句話。
“如月,我說過,那些都是前塵往事,與我們再沒有關係。從今後,你只需跟着我就好。”桑駿的語調輕輕柔柔的,覆在趙錦繡眼睛上的那手輕摩挲着趙錦繡的臉。
他掌心的厚繭摩挲在臉上,帶來粗糙的癢。趙錦繡略一躲避,依舊閉着眼。桑駿繼續說:“過去的事,即使你想不起,我還會一如既往對你好的。”
趙錦繡聽着這話,心裡竟是些微灼熱的焦躁,尤其是想到先前楚江南說林希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他。
到底是楚江南再說謊,還是桑駿在欺騙,抑或是蕭元輝在自作多情?這個問題化作一團灼熱,在趙錦繡心頭焚燒着。今天橫豎是想聽聽桑駿怎麼說。於是趙錦繡伸手輕輕捉着覆在眼睛上的那隻大手,施施然睜開眼。
映入眼簾的是桑駿柔和的眸光,脣邊帶着寵溺的淺笑。趙錦繡立馬垂眸。略略翻身,靠在軟墊上,避免這男人不樂意將那隻手臂從自己的腦袋下騰出來,所以趕忙將他那隻手臂也抱在懷裡,像是極其依賴大人的小女孩。
趙錦繡感覺桑駿沒有抗拒,這才低聲問:“以前在河陵邊境時,我們常見面麼?”
桑駿身子一凝,將趙錦繡抱着的手抽出來,撫着她的發,語氣寵溺地說:“都說是過往,怎還問呢?”
趙錦繡覺得這回答很詭異。以前他化作桑木森的時候,也曾說得很敷衍,三言兩語就帶過去。那時,趙錦繡以爲他只是不想再提那愛恨情仇糾葛的過去,不想提那些傷心事。可是經過那晚,聽聞楚江南說那句驚駭的話,趙錦繡對於桑駿這種說法有些懷疑。
從前在方陵渡,趙錦繡每每問桑木森與林希之間的過往。桑木森都說得很淡,三言兩語,更多的是提起在月桃坡上的相遇,那桃花豔冠枝頭,桃林深處,碧潭中沐浴的林希,回頭的剎那,三月的晴天閃了電,那是一種奪目的存在,像是攝走了三魂七魄。
當然。桑木森還會提到兩人在相遇後,有一次單獨的約會。地點在月桃坡,彼此都不知對方的身份。那日,在月桃坡的溪邊釣魚,不料遇見一場暴雨,下了整整一天,二人便在月桃坡下的小屋裡避雨,林希烤了野兔,做了魚,又做了紅葵菜。二人吃完已是天黑,便坐在窗前,看着縱情的雨,相對無言;後來,翻出小屋裡的棋閒敲着。許是因爲累,林希下着棋竟靠在桌上睡着了。
這時,雨停了,雨後的月亮格外清幽,從窗戶灑進來,落在林希的臉上。一襲男子勁裝的林希,英氣十足。月華在她臉上打下朦朦朧朧的柔美。桑駿在一旁看着她的臉,竟是呆愣住。不知不覺伸手去撫她的臉。林希很警覺。突然醒來,伸手一擋,很是防備。他的手,尷尬地放在那裡,好一會兒,才說:“你很美,如同月華般澄淨柔媚。”
林希紅了臉低着頭。桑駿問:“我叫你月華,好麼?”
林希點點頭,像是覺得應該禮尚往來,便問:“那你叫什麼名字。”
桑駿曾說過,那時,他便知曉這女子就是敵方主帥。而他存着私心並不想對方知道自己是誰,所以便說了桑駿的小字“玄素”。
在方陵渡,桑木森曾捧着趙錦繡的臉,低聲說:“你可知,你第一次叫我玄素時,我覺得周圍都突然明亮了。”
趙錦繡不由得回憶,自己問過幾次,既定的事實極少,桑駿也總是不願意提起。莫非事實並非桑駿說的那般:林希與他兩情相悅。實際上,林希喜歡的另有其人。
趙錦繡眉頭略略一蹙,如果林希喜歡的人真的不是桑駿,那麼這男人可真是個糾結的主。這樣處心積慮地佈局,這樣深情付出,這樣執着地要抓住。而對方留給自己的回憶都寥寥無幾。
“我是真想知道,過去的林希和桑木森到底是怎樣相處的,想知道多一點。”趙錦繡話語裡帶着幾許撒嬌,撲閃着眼睛瞧着桑駿。
桑駿脣角淡出一抹笑,道:“以前也跟你說過。我們的相遇與相處。至於見面,很少。畢竟你我是敵對雙方的主帥。若說見面,在戰場上見得比較多。不過——,你我都捨不得對對方下狠手。每一次對壘,我都不敢看你的眼睛,面具之下,那雙眼睛,水漾唯美。我一看,就會連出招的力氣都失去。”
趙錦繡垂了眸,躲避他的視線,心裡還是對最後一戰的真相抱着懷疑的態度。那場仗裡隱約因了蘇澈的作用,所以桑駿一敗塗地。
林希也不是省油的燈,蘇澈既然來到林希軍中,能夠指揮得了林家軍,那麼,林希如何不知曉他的部署。至於張彥與林景鬆,二人是林希的左膀右臂,可在之前,桑駿的敘述中,二人負責劫殺他。
桑駿的敘述裡,林希完全是被蘇澈所利用。可是一代主帥,治軍有方,素有軍功。頗有威儀,真的會被利用麼?
原來之前的話語,真是漏洞百出的。趙錦繡不由得問:“那最後一戰,那個神秘的指揮者,你當時沒說,後來我琢磨一下,能調動林家軍的,還能運籌帷幄的的人,蕭月國也只有那麼一個人罷了。蘇澈,對不對?”
趙錦繡小聲吐出這名字,偷瞄着桑駿的神色。桑駿聽到這名字。神色沒有多大變化,只是眉頭略一蹙,道:“不錯。就是他。當時,他秘密來到林希軍中,倒也是頗有作爲,利用我與你的情誼,布了那麼個局。”
趙錦繡撇撇嘴,道:“也是因爲你沒有去月桃坡赴約。”
桑駿聽這話,一下將趙錦繡,攬到懷裡。趙錦繡責備道:“你真拿你傷口不當回事了?你要有什麼,你那些出生入死的人怎麼辦?”
桑駿一笑,那眼神像是要瞧到趙錦繡靈魂深處,甚是灼熱,低着頭,小聲問:“月華這般關心我。那就是不怪我當日沒有去月桃坡赴約了?”
趙錦繡怎麼去怪?那根本與自己無關的。不過,這會兒樣子還得裝像,便臉一沉,撇嘴,道:“一碼歸一碼。”
桑駿心情大好,翻個身,懶懶地說:“如果那信真是你寫的,我便會去月桃坡,偏偏那信雖然是你的筆跡,但你卻是不會說那等話的。如果你說了那等話,我們便不會那麼辛苦了。”
趙錦繡很好奇,上一次,桑駿說到這信,也不肯說內容。這回,趙錦繡又舊事重提,問:“你且告訴我,那信上到底寫什麼?”
桑駿偏着頭瞧着趙錦繡,問:“你確定想知道?”
“確定以及肯定。”趙錦繡點頭,非常八卦地聽着。偏偏桑駿慢騰騰地吊人胃口半天,才緩緩敘述:“那封信是你我通信慣用的方式。也是你我共同養的那隻叫做白雲的鴿子送來的。筆跡也是你的。可上面寫的是:我在月桃坡上等你,如果你來,我願意跟你走,如果你不來。我們從此蕭郎路人,楚河漢界。”
這是林希砸鍋賣鐵鼓起勇氣的私奔,趙錦繡並沒有覺得這句子有不妥。一臉狐疑地問:“這有何不妥?”
桑駿把玩着趙錦繡的發,漫不經心地說:“你與過去倒真是很不相同。過去的林希絕對不會覺得這事合理。她是蕭月國的少將軍,是林家軍的支柱,是蕭元輝最忠實的守護者,並且對林浩然大將軍是敬仰着的。她從小接受的教育就是忠君愛國,所以,我知曉我跟她的結局只有一個:她殺死我,或者我殺死她。並且,當時,她說過一句話——”
桑駿說到此,停頓住,陷入往事之中,兀自沉思着。
“什麼話?”趙錦繡不由得問。
桑駿嘆息一聲,這才緩緩敘述起,在二人對戰的第三年,彼此都知曉對方的身份。又一年桃花絢爛,二人徜徉在月桃坡的桃林裡。林希忽然低聲說:“玄素,你我的結局早就註定。軍人的結局必定是馬革裹屍,血濺沙場。但是,我希望殺死我的那個人是你。”
“你說吧。能說這句話的林希,怎麼可能寫出那麼一封類似於私奔的信件?”桑駿反問道。
“也許是忽然想通,要知道,畢竟只是個女子。”趙錦繡虛弱地說,也覺得這話不靠譜,林希畢竟是軍人世家出身,家族榮譽高於一切,何況從小就是以男子身份養着的。再說了,是在這個時代,做什麼事更是要考量。
就是在那個時代,許華晨算是猖獗類型的,但爲了家族榮譽與利益,許多事情,他也是不能去做的。何況是林希這種悶葫蘆的性格。
桑駿聽聞趙錦繡的話,搖搖頭,道:“林希性子很淡,不會有大起大落的起伏。如果當年,我跟你比心性,我還要輸你一兩分的。所以,背叛國家,損害家族榮譽,私奔這種事,林希是不可能幹的。而當時探子回報,在去月桃坡的路上,發現有秘密埋伏。我更認定那是一場陰謀的擊殺。於是,重新部署,將一直沒有使用的新線路投入戰鬥。那時心裡很難過,一直以來,我不願對你下狠手,可那一次,如果我偷襲成功,林家軍將不復存在。而你——,即使我不動手,你也必不會活。”
桑駿的聲音越發小了。趙錦繡也不知如何去安慰,只是說:“都過去了。”
桑駿卻是有些激動:“可是,那封信,你卻是毫不知情,因爲後來,我慘敗而逃,蒙你所救。那時,你告訴我,你收到我一封信,約你去月桃坡,生死決鬥。”
趙錦繡一臉驚訝,桑駿倒是頗爲讚賞地說:“蘇澈確實是天才,對於人心的揣度真是夠可怕的。他深諳你我的性格。不過,他不是帝王,註定了悲劇的命運。蕭元輝絕對不可能容下他。”
“那爲何,我當時在方陵澗問你的時候,你沒有告訴過我是蘇澈呢?”趙錦繡頗爲疑問。
“你不會到現在還不知蘇澈就是楚江南吧?不少字”桑駿問,一臉狐疑地看着趙錦繡。
趙錦繡抿着脣,衡量一番,才說:“我知道了。”
這種回答鋌而走險,然而最有效。既然,之前,桑駿說沒有什麼瞞得過他,還有楚江南來到王府的當晚,桑駿化身桑林在園子內的。
“你爲何瞞也不瞞?”桑駿頗爲訝異地問。
趙錦繡垂着目,輕輕一笑,道:“這是你的地盤。”
桑駿聞言,哈哈一笑,颳了刮趙錦繡的鼻子,道:“狡猾的丫頭。那可是考慮好了?”
趙錦繡一愣,瞧着桑駿問:“考慮什麼?”
桑駿笑得燦爛,一臉神秘,搖搖頭說:“既然不知,那就不說。七日後,該是我們大婚日了。”
“可眼前形勢——”趙錦繡支支吾吾,頗爲擔心的語氣。
“無妨,那些阻力都不成問題。太后會醒來,皇上也會回來。屆時一切都太平。我會給你最盛大的婚禮,同時,也會給你——”桑駿說着,一臉壞笑,俯身過來,在趙錦繡耳畔說:“也會給你身體強壯的夫君。爲夫到時候——”
“不要聽。”趙錦繡趕忙將耳朵捂住,臉一片滾燙。
桑駿心情大好,拉開她的手,頗爲高興地喊:“月華,你要站在我這邊,不要因爲蕭元輝是你表哥,不要去考慮你是哪國的人。你只需站在我身邊,我給你一個太平盛世。”
這男人許諾一個太平盛世。
趙錦繡一怔,呆呆地看着他。
“可好?”他問,滿懷期待。
“如果天下可永太平,是誰做皇帝又有什麼關係呢。”趙錦繡一字一頓地說,眼神始終不曾離開桑駿。
桑駿手一凝,翻身支起手臂,緩緩地說:“月華,你真與以前不一樣了。”
趙錦繡對着他燦爛一笑,爾後,緩緩地問:“如果我真的不是你的月華?你還會這般對我麼?”
“我說過,過去的就過去了。”桑駿強調。
“不。我說的不是忘記過去。而是你根本認錯了人,我——,並不是你所認識的林希,也跟你沒有過往的那段。而我與她只是碰巧長得像而已。你會如何?”趙錦繡固執地追問,心裡此起彼伏的激盪,只因那一句“我許你一個太平盛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