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
公子章回答。
田不禮不爲所動,說:“臣聽聞,天子一怒,伏屍百萬,血流千里。卻從未有聞,用梨來發泄憤怒的。就連那山野匹夫,憤怒之時,也知拔出腰間長劍,與人械鬥。殿下可知道,這梨您得來雖易,卻是百姓血肉,民脂民膏啊!”
聽完這番話,公子章以爲自己本應該很憤怒的;但不知爲何,心裡卻有一種挫敗感,擠佔了所有憤怒的源頭。公子章閉上眼,將心裡的愁怨一一嚼碎,復看向田不禮問:“莫非代相也覺得我不適合做王麼?”
這是一個語氣謙和的疑問句。田不禮看着公子章,心中卻有些莫名其妙。手指在背後動了動,腦子轉的飛快。
“今日莫非有誰和公子說了什麼?”田不禮試探問。
“你先告訴我,你是不是覺得我不適合做趙王!”
“公子這是頭昏了麼?”田不禮尷尬哂笑,“若是我覺得公子不適合做趙王。過去四年,我吃那麼多苦是爲了什麼?我們每天擔驚受怕,做那麼多事情爲什麼?不就是爲了讓您成爲趙王嗎!”
田不禮真誠的看着公子章。四目相對,田不禮一席話讓趙章回憶起,自己初到代郡,是何等的無助茫然;又是如何在衆人的恭維中傻笑,又佯裝不知他們背後的嘲笑。
所以,他才做了那麼多不是嗎。一切的一切,都是爲了今天,能夠一舉將原本屬於他的一切奪回來!公子章想着。
“代相,剛纔是我失言了。”
公子章彎腰恭敬的敬拜,這一下,他又恢復了往日不可一世的堅毅。“不過,現在我們的麻煩越來越多了。不止是趙何,如果我沒猜錯的話,肥義應該也對我們的計劃有所察覺。”
這並不奇怪,田不禮很想說。不過如果是肥義的話,這件事情將會比較麻煩。那個胖子這麼多年,一直隨侍趙王左右,深得信任,勢力深厚;而且自己又老謀深算,智慮深重,並不是一個值得期待的對手。
“所以,”公子章繼續說,“我希望代相能夠親自帶人,去代城,解決趙何。一旦先生您得手了,我這裡也會立即動手。只要我們行動足夠迅速,在他們反應過來之前解決這些事情,應該就足以成事了。”
“是,殿下。我會親自去把這件事情做好的。”
“還有,派幾個精明能幹的人,到我的寢殿來做侍衛。”
“這樣不太好吧,”田不禮詢問,“會不會過於引人注意?”
公子章看向門外,壓抑道:“總比有人突然衝進來要好。現在是非常時刻,必須非常處理。再說,莫非我身爲王子,連安排幾個自己專屬的侍衛的資格都沒有?”
“您是對的。”田不禮說道。
次日,田不禮便啓程前往代城。趙王派人來邀請公子章的時候,他正在沐浴。侍從推開門走進來,向他報告了這個消息。公子章攤開手,躺在浴池裡,將馥郁的空氣吸進肚子裡,讓它充盈全身,再緩緩吐出來。這些侍從是被他新換上的自己的親信,這種感覺讓他覺得安全。
可是,父王找自己做什麼呢。公子章不得不想一想。
不過,管不了那麼多了,公子章走出浴池,擦乾身子。這段事情足夠他想明白,王命不可違,就算趙王要他去死,他也必須前去。這也是做王的一個好處,公子章穿上衣服。
經過連續幾天的大太陽,天空終於陰下來。如果不出意外的話,晚上應該會下雨。在沙丘內,下雨是非常有情調的一件事情。趙王邀約的地點是沙丘東邊的花園,離寢殿並不遠,公子章很快就到了。趙王和惠妃站在亭子裡,公子章掃視一眼,並沒有看到肥義。
“父王。”公子章行過禮,恭候一旁。
天空雖然陰暗,但並不沉悶。一陣陣微風拂過,它們是雨的信使。花園內花卉遍地,淺紫色,一般般花瓣如葉片的芍藥;密密麻麻,互相擠促的海棠;鮮豔奪目,大紅透紫的千日紅。蘭花,百合,木槿,錦帶,夏草,鳳仙無法一一道來。趙王正指着其中的海棠花,和惠妃調笑。
吳大人和丞相肥義匆匆從拐角處趕來,忙於趕路的肥義一身大汗。慌忙中撇了趙章一眼,肥義快步走到趙王跟前,“臣來遲一步,還望大王恕罪。”
“有什麼好恕罪的,”趙王今天似非常高興,“趙牧傳來消息,說已經將魏軍阻攔在了邯鄲城外,不日即可逼迫韓魏聯軍退兵。寡人今天高興,不罰你!”
“謝大王。”肥義說。
“大王,”一旁的吳大人開口,“您可聽過一句話,叫福有雙至?臣這裡也有一個好消息要告訴您。”
“哦,說來聽聽。”趙王哈哈大笑。
“據臣屬下報告,近日發現有不明身份的人朝沙丘聚集。臣懷疑這些人會對大王不利,就設計將這些人抓了起來。經過審問,果然是有人暗中密謀,要謀害大王您!”
聽到這句話,公子章像被突然丟進了冰窟窿一般,原本平靜的臉上瞬時出現一滴滴密集的汗珠。難道他的手下這麼容易就被發現抓住了?公子章有些擔心。這時,吳大人也轉過頭來,略有深意的看了公子章一眼。公子章更是汗流如注。
趙王臉上的笑意瞬間全無,埋怨和憤怒爬上臉來。見吳大人偏頭,他也偏頭,正好看到公子章臉色慘白如死屍。趙王心裡咯噔了一下,問:“你且說說,有人要謀害寡人,這算什麼好消息?”
“啊?”吳大人故作吃驚,“我哪兒說了有人要謀害大王是好消息啊。臣說的是,賊人在大王天威下露出馬腳,被臣察覺,一網打盡。原本會發生的一些悲傷的事情,全都不會發生了,這難道不是好消息嗎?”
“好,你這傢伙果然是能說會道。”
“而且,也精於審問犯人,大王!”吳大人附和,“現在那些賊人已經將主謀招供出來,只等大王您一聲令下,我必爲您將主謀拿下!”
站在一旁的公子章聽着兩人對話,就差快跪在地上。
趙王喉嚨裡像是塞了什麼東西,一時間說不出話來。片刻,他才遲疑問道:“那你且告訴寡人,主謀是誰?”
吳大人舉起手臂,“主謀便是……”手指在空中移動,人人避之不及。“是他!”吳大人指着一身大汗的某個人,喝道,“丞相肥義!”
“什麼?”趙王脫口而出。
四座俱是一驚,公子章直接差點就跪下磕頭。聽到吳大人如此一說,他甚至有些恍惚,覺得眼前所見已不是真的。先前見吳大人與肥義一同走來,還以爲他們倆密謀暗算自己。如今看來,其中似另有隱情。公子章忍不住長舒了一口氣,笑起來。
“吳卿此言可當真!”趙王厲喝,“要知道,誣陷他人,可不是一個小罪名啊!”
吳大人撲通匍匐地面,一臉哀怨的哭訴道:“丞相大人爲大王操勞辛苦二十餘年,連臣也不敢相信,他竟然會做出這種事情。若非有確切證據,臣又怎敢如此言之鑿鑿,報與大王?!”
趙王不自覺捏緊拳頭,側目怒視肥義,問:“丞相,吳卿所言可屬實?”
肥義躬行一禮,答:“吳大人所言,確是屬實。”
趙王本以爲肥義會推脫抵賴,或是巧言狡辯,沒想到他竟如此坦誠的承認。須知,在過去的數十年裡,若是沒有肥義的鼎力支持和幫助,僅靠趙王雍一個人,是絕對無法完成胡服騎射改革的壯舉的。趙王完全不敢相信,這個跟了自己這麼多年的老臣,有什麼理由想要謀害自己。
趙王喉嚨有些梗塞,問:“丞相,這其中可是還有什麼隱情?或是吳大人有所誤會。”
“沒有,大王。”肥義回答,“除了吳大人說老臣要謀害大王,臣不敢苟同之外,吳大人所言都是屬實的。不夠,臣召集下屬,並非爲了謀害大王,而是爲了保護大王您啊!”
“保護?呵呵。”吳大人陰陽怪氣,“莫非大王近衛和數百城衛軍將士,還無法保護大王安全嗎?還要您的十幾個人,畏畏縮縮,在陰暗的角落裡玩弄下三濫的手段!”
“說,肥義,你給我說啊!告訴我,爲什麼!”趙王咆哮,憤怒的一腳將肥義踹倒在地。他簡直無法相信這個跟隨自己這麼多年的老臣,竟真的在背地裡做了一些自己不知道的陰暗事情。
肥義從地上爬起來,輕蔑的看了吳大人一眼,拍拍衣服,道:“臣無愧於心!”
“無愧於心……”趙王又要動手。
“父王!”
公子章連忙從一旁迎上來,說:“既然事情已經解決了,就不要讓這種問題破壞我們的好心情了吧!”
“是啊,夫君,”惠妃有些畏葸的拉着趙王雍肩膀,勸告,“不是剛纔還高高興興的麼!”
趙王喘了口氣,咂咂嘴,胸中氣悶不已。卻見公子章垂下頭,語氣傷感說:“孩兒愚笨,如果弟弟在這兒,他一定有辦法勸父王不生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