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密林。雨水滴滴答答,順着樹葉滑落,啪嗒落到地面。不知從何時起,開始下雨,傾盆大雨,一顆一顆碩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打在地上。秦卒踩在積水裡,驟然打破雨水中的靜謐。
王政趴在泥土中,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一切又恢復平靜。雨水讓土地變得溼滑,而且敏感,哪怕一點點踩在土地上的雜音都會被分辨出來。
下雨天的山坡,泥土溼滑,趴在這樣的地方,讓人感覺自己快要被大地吞噬。
一旁,秦卒傳來低聲的竊竊私語,在雨水中聽來,尤其顯得聒噪。王政不用問也知道他們在抱怨這份吃力不討好的工作,有些時候,甚至他自己也會懷疑這樣的等待只是白白浪費時間。但下一刻,他又會對自己充滿信心。除了守株待兔,絕沒有更好的辦法。
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在這樣的雨水中,馬蹄聲聽起來就像是驚雷在耳邊炸響,“轟”的一聲,隨後毫不停息的迴響。
朦朧的畫面裡,一人一騎如一道風掠過,沿着道路飛速前進。駿馬躍起,然後啪的一聲落下,再躍起,就像騰在空中,飛一般奔馳。
“柴榮!”王政低聲,叫了一聲。
“是!”
柴榮得令,從身後掏出長弓。雨水很大程度的阻礙了視線,頃刻間打溼的弓也影響了柴榮的手感,他只能用力握得更緊,不停的眨動眼睛,來瞄準自己飛速前進中的獵物。
“柴榮!”王政催促。
僅片刻之間,獵物已經飛速靠近,近的柴榮已經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堅毅,冷漠,執着的看着前方,他的目的地。柴榮鬆開手,羽箭刺穿水滴,劃破空氣飛出。柴榮一度擔心羽箭會被水滴壓垮,但下一刻,獵物應聲而倒。柴榮鬆了口氣,身旁,秦軍士卒比他更快的衝下山坡,去抓那人了。
王政將那人帶回營地。黑漆漆的帳篷,只有一盞昏暗的油燈,鼻腔裡,傳來空氣溼潤外帶一股油膩的骯髒氣味。王政打了一個響指,身後一人上前,擡起獵物的頭。
“你叫什麼名字?”王政問。
獵物衝着王政詭異一笑,咕咚格呶,發出一陣不屬於人的聲音。王政轉頭看向身後的人,那人陰測測的笑笑,“這人是根硬骨頭,我就施了一些小手段。”
王政微怒,“他還能說話嗎?”
刑訊人好像聽到一個怪異的問題,驚訝得張開嘴和手。“啊,當然!”刑訊人走近獵物,抓住他的手臂,輕輕一捏。
“啊——”
獵物仰頭慘呼,臉上根根筋絡像蚯蚓爬動,雙眼赤黑,已經被折磨得沒有人形。
“你叫什麼名字?”王政再問。
“李,李……李楷……”
刑訊人咯咯笑起來。“這不就是你想要的嗎?”誠實,簡單,只用最正確最簡單的方式說出你想要的的答案。當人被折磨得只能依靠本能,他就會這樣。
王政問:“是趙辰派你去藺城?”
聽到趙辰的名字,獵物原本微弱的眼睛中,突然迸發出一道亮光。咕咕嚕嚕的,他又**了半響。王政不自覺向後畏縮,眯起眼想躲開獵物的眼光。
“唔,還沒**完成。”刑訊人解釋道。
王政只感覺胃裡一陣翻滾,他曾以爲世人怕自己,畏懼自己,是因爲自己的冰冷無情。如今看來,自己還是太過軟弱了。他曾不止一次的看過刑訊人審訊之後的場景,每一次過後,他都會變得更冷更無情。也許,是時候看一次刑訊人審問時候的場景了。
王政突然覺得其實沒有什麼好問的。趙辰爲了完成對秦軍的夾擊,必然會派人去藺城聯繫月姬。那他會說寫什麼呢?不外乎時間,地點。或許他會捎帶上一兩句情話,王政想,但他不需要知道這些。
王政站起來,朝門外走去。
“這人怎麼辦?”刑訊人問。
王政頭也沒回。“這人已經沒用了!直接殺掉,扔山上就行了。”其實,這人抓起來就沒用了,真不知道自己還想從他那裡得到什麼。總感覺自己還有什麼沒抓住,王政一陣心煩意亂。
或許李楷還有什麼可以告訴自己的,但是,都無所謂了。
王政朝着中軍大帳大步走去。
大帳內,衆將早已等待許久,見到王政走進來,紛紛起身。
“大良造!”
“諸君請坐。”王政似乎永遠都是一副面癱臉。
樊慄身子前傾,問:“大人可已經有了結果。”
王政不動聲色,點了點頭。營帳內傳來一陣輕微的出氣聲,王政微微一笑。“諸君都可還沒有到放鬆的時候,隨後,還有更重要的戰事等候着諸位呢!”
衆將皆答:“鞍前馬後,敢不效死?”
王政整了整衣冠,轉向樊慄:“還煩請將軍找一個激靈應變的人,僞裝成趙軍使者,前往藺城。”
“謹受諾。”
王政又吩咐:“還請衆將軍,率部下在辱水密林中等候。”
“謹受諾。”
聽到肯定的回答,王政站起來,朝着帳篷外走去。“大良造,”樊慄在背後追問,“就這樣就行了嗎?”
王政側頭,反問:“將軍還有什麼建議要給政嗎?”
沒待樊慄回答,王政已走出帳篷。
欺騙對方的最有效的方法,就是讓欺騙變得越簡單越好。因爲,謊言如果被編織得越大,就需要更大的謊言來彌補。一副巨大的畫卷已在王政腦海中緩緩展開,只是上面現在還只畫上了很簡單的一筆。
一日後,藺城城牆下,一騎西來。
騎士直接騎馬到城牆下,擡頭望着城牆上的守軍,大聲喊道:“趙辰將軍使者李楷,自夫施城來,還不速速開門!”
城牆上的守衛互相看看了,一人喊道:“月姬大人有令,沒有她的命令,不得開城門。”
另一人附和:“你說你是將軍使者,可有信物作證?”
自稱李楷的人馭馬左右逡巡一週,又朝城牆上喊道:“一羣蠢蛋!臨陣使者哪裡來的印信,如果我被秦軍捉住,印信豈不是就落入了秦軍之手?以將軍的明智,又怎麼會給我信物之類的東西!”
沒等對方反應過來,李楷又喊道:“放一個人進城,難道我還能翻天不成?什麼時候,我趙軍變得如此軟弱無能!要是耽擱了將軍的大事,你們擔待得起嗎?”
城牆上一陣沉默。片刻,城上又喊道:“城門不能開,我放繩子下去,你自己順着繩子爬上來!”
隨後,城牆上放下一根粗繩,抵達城牆根。李楷抓住粗繩,順着繩子三下兩下,就爬上了城牆。一跳進牆內,就圍上來四五個趙軍士卒,用長戟抵住他的胸口。
一個頭頭模樣的人偏了下頭,說:“你們三個,留在這兒!我押他去見月姬大人!”
“是!”
城牆上,一排排整齊的弩炮排列。看到這些讓自己兄弟死傷無數的東西,李楷恨不能衝上去拆了它們。“走啊,你還磨蹭什麼?”守備隊長推了李楷一把。
李楷尷尬笑笑。“都是自家兄弟,你怎麼把我當敵人一樣!”
“誰和你是兄弟?說不定你就是秦軍派來的奸細!”
李楷心裡暗罵一聲,臉上露出微笑,朝着城牆下走去。
城主府內,月姬已經等在哪兒。李楷上前,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禮。月姬眼前一亮,迎上來,亟不可待,問:“是公子派你來的嗎?他現在在哪兒?可還好?”
一連串的問題,讓李楷一愣。如此近距離的觀察月姬,李楷纔對少女的美麗有了深切的體會。長髮輕然,如絲散亂,其形若羽,凌然生光。清冷浩然,飄然出塵。觀之,如九天仙女凌月;嗅之,如椒菽桂蘭化靈。凌波微步,羅襪生塵。而月姬最美的,大概是她對自己的美麗似乎毫無察覺,就如精靈一般輕輕巧巧的存在在哪兒。
李楷一時間看得癡了。月姬倒是見怪不怪,坐回椅子上。李楷這才反應過來,開口道:“將軍遣臣前來,約您三日後共同進攻秦軍!”
“秦軍現在何處?”
李楷微微一笑,說:“辱水!”
月姬似陷入思考之中,半晌,月姬回過神來,問:“公子可曾給你帶什麼信物證明身份?”
李楷一怔,正要開口,突然,守備隊長從外入。守備隊長衝月姬行了一禮,又古怪的看了李楷一眼,說“月姬大人,門外又來了一個自稱將軍使者的人。”
聽聞此言,李楷臉色大變。如果門外之人進來,豈不是立刻就要拆穿他。一時間心亂如麻,如蟻噬心。
月姬皺眉,道:“又來一個?”沉思片刻,揮了揮手,“讓他進來吧!”又看向李楷,臉色見疑,問:“你怎麼了?”
李楷強擠出一絲笑容,回道:“將軍遣臣之日,並沒見到其他人。門外這廝恐怕是秦軍細作假冒的!”
月姬點點頭,說:“無妨,等他進來再說。”
不一會兒,門外一個趙卒走進來。那人走進來,不看月姬,卻先打量李楷半晌,片刻後才向月姬行禮,道:“將軍麾下百夫長,高朗,見過夫人。”